此地无尸

    脚底的格子们以令人目眩的姿势从地面升腾上来,那些砖线更是仿佛变成了一道道激光,顺着我的脚板“唰”地直窜上来,将我的身体分割成数段。
    由始至终,我都没能走出这片“格子”沼泽。
    1.
    我讨厌那些由“格子”铺成的路,方格、菱形,或者大格子套着小格子,小格子插进大格子。高跟鞋的细跟总是磕磕绊绊陷进格子砖的缝隙里,当然,我困扰的并不是这个,因为我从不穿高跟鞋。真正令我纠结的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踩着那些格子走,每一脚都得踏进格子里,倘若踩到格子和格子之间的缝隙,那我必须退回去,重新走这一步,否则就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路边邮局的霓虹灯坏掉了,鲜红色的“邮句”两字一闪一闪地映在铺满格子砖的人行道上,我被困住了,就像一天前死在这里的那个女人一样,确切说,是半个女人。昨天黎明时,清洁工在邮筒旁发现了几个血迹斑驳脏兮兮的大牛皮纸袋,“她”的左半边头、右半边胳膊、左半边腿分别被装在里面。在局里翻看现场的照片时,我甚至有点变态地想,这个凶手该不会想把尸块邮寄到某处吧?
    我想趁夜到这里寻找一些破案的灵感。走上这条人行道时,心思全在案子上,现在要回去了,才发现脚下那些该死的格子,那么小,无论怎么走都会踩到砖线,垫着脚尖走了几步,终究支撑不住落下来,脚跟又踩到砖线,害得我不得不返回去重走。
    我在这里,已经反反复复走了两个钟头了。
    “王警官!”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似曾相识。
    “啊,魏小姐。”我不安地笑笑,强迫自己站得自然一点。此时此刻,我的脚尖和脚跟分别踩在两条砖线上,那两条线仿佛变成了两道激光,平地而起,顺着我的脚板“唰”地直窜上来,将我的身体整整齐齐分成三段。
    我甩走脑中的幻想,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王警官,不舒服吗?怎么满头大汗的?”魏笑掏出手帕递给我。
    “哦,没有,我没事。”脚底的格子们以令人目眩的姿势从地面升腾上来,我咬咬嘴唇,试图转移注意力,“那个冒充你写微博的人找到了吗?”
    “没,我怀疑那是个跟踪狂,可又没有什么线索和证据。”魏笑边说边扶住摇摇晃晃的我,“您没事儿吧?”

    我看了一眼地上的格子,强撑着摇摇头。但这些格子带来的惶恐令我变得软弱,甚至不惜把这种软弱袒露在一个陌生的,但目前唯一能帮我的人面前。我低声说:“其实我有图形恐惧症,很害怕地上这些格子,请帮帮我,并且,保密。”
    魏笑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摘下围巾,脱下外套,将它们铺在地上,“来,先踩着围巾,然后再踩上外套,等我把围巾拿到前面去,你再踩着围巾……这样就能走出去了。”
    就这样,魏笑一步一弯腰,将外套和围巾轮番铺到我脚下,这才令我走出了那片“格子”沼泽。
    临别前,魏笑十分热心地说:“改天把我弟的心理医生介绍您,放心,绝对保密。”
    我顺口问道:“你弟怎么了?”
    “幻肢疼。半年前出了场车祸,右臂给截了,可到现在他还觉得右臂疼痛万分。您说说,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胳膊怎么可能疼呢?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故意打碎杯子,非说是那只右臂打碎的。”
    “真是奇怪的病。”我心不在焉地应着,转头望着身后的邮局。夜幕下,邮局顶端那残缺的霓虹显得特别刺眼,“局”字的“尸字旁”坏掉了,只能隐约在暗夜里看到个轮廓。
    “尸”没了。
    或者,“尸”落到地上了,装进了牛皮纸袋里……
    2.
    魏笑以前是个话剧演员,现在改拍电影了,谈不上红,但多少有点知名度。三个月前,她来分局报案说,有个人冒充她在网络上开了个微博,并以她的名义每天更新,更新的内容都是关于她的生活琐事,甚至包括一些比较私密的事情,她怀疑有人跟踪她。她的案子是我负责的。

    大抵是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吧,经过昨天的事,我和魏笑的似乎变成了朋友。对于我患有“图形恐惧症”的事,她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热情,还自作主张替我约了她之前提到过的心理医生。
    但我现在并没有时间理会这些。(:http:///转载请保留!)
    “邮局分尸案”有了进展,死者身份虽未证实,但验尸报告出来了,凶手切割尸体的手法看似粗糙而无规则,但从下刀的位置和角度来看,应该是对人体结构有所了解。其实分尸是个力气活,并不像电影和小说中描述的那么简单。如果对人体构造一无所知,把握不好切割的位置和角度,就会切到筋骨,这样尸体就不容易断开。因此,在以前的案件中,凶手在分尸时,常常会粗暴地弄断被害人的骨头。但是,这次的凶手很温柔,虽然刀法笨拙,但每一刀都绕开了难切的部位。从这一点,可以初步判断凶手可能是医护人员。当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确定被害人身份,找到尸体的其它部分。
    傍晚从局里出来时,魏笑微笑着站在门口,见到我,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样,连蹦带跳地冲我挥手,难道演员们的肢体语言都这么夸张吗?
    她拉过我,挽住胳膊,笑着说:“走,我都跟李医生约好啦!”
    “嘘,你小声点。”我四下看看,生怕被同事听见,“我不是说我最近很忙没时间么?”
    她吐吐舌头,附在我耳边说:“万一你追缉凶手的时候,那家伙跑进一个铺满格子地砖的广场,你怎么办?走啦!李医生很难约的!”
    我有些不情愿地上了她的车。汽车发动的时候,警局门口的霓虹突然亮了,“****公安分局”的“局”字坏了,变成了“分尸”。
    我赫然想起抛尸地点附近邮局那个坏掉的霓虹灯,是巧合吗?还是凶手在通过霓虹暗示抛尸地点?霓虹缺掉“尸”的地方,就有尸体……如果是这样,凶手又为什么大费周折做这些文章呢?要知道破坏霓虹也挺费劲的。
    “啊!到了!”魏笑指了指路旁高耸的写字楼,“李医生的诊所就在19楼。”
    就像市中心的每一座大厦一样,这座写字楼也被五颜六色的霓虹装点得俗气不堪,入驻在里面的商家争先恐后地闪出自己的招牌:“日本料理”、“****服务中心”,等等。
    “美盛堂SPA馆,三云”——看到这个招牌时,我愣了愣,三云?哦,不!是“三层”,“层”字的“尸”没了!
    “走啊!”魏笑拽着我的胳膊,催促道。
    “我有重要的事,先不去了!”我甩开魏笑,奔向那坏掉的霓虹附近。
    3.
    在“美盛堂SPA馆,三云”的下面,有一个地下停车场,停车场的角落里有一辆堆满灰尘的黑色桑塔纳,桑塔纳的车底,有三个散发着腐臭味道的牛皮纸袋,死者的右半边头、左臂、左腿找到了!截至现在,只有死者的躯干下落不明。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凶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确实在利用霓虹灯来暗示抛尸地点,而且可以确定,抛尸时间是三天前,也就是5月23日,因为这一天,邮局和停车场的监控系统都出现干扰,采集到的监控录像全部模糊不清,无法分辨。
    根据这一重要线索,我和同事们查询了城市监控系统的维修记录,很快便发现,城西游乐场的监控也在23号出现问题,而且,游乐场“鬼屋”的霓虹灯也坏了,变成了“鬼至”。很快,我们便在鬼屋那些橡胶质的残肢断臂中间,发现了真正的尸块。
    死者的尸体拼凑完毕后,身份也跟着浮出水面。
    死者叫卢姗姗,23岁,单身,独居,无业。经过仔细排查,她的亲友、房东以及所有与之有关联的人,几乎都排除了嫌疑。唯一可疑的,就是她邻居口中那个“看起来很有派头”的男人”,卢姗姗的公寓管理员也说,她最近好像跟一个有钱的男人关系暧昧。但那个男人到底是谁,目前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邮局分尸案”的搜查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而我也由于在搜寻尸体一事上立了大功,得到了领导的褒奖,无论这个案子最终破没破,升调应该是没问题了。
    但,魏笑终究还是出卖了我——她在微博上公布了我有“图形恐惧症”的秘密。当然,她信誓旦旦地说那个微博是某个跟踪狂冒充她注册的,那条微博自然也不是她发的。

    结果,别说升调了,连我的饭碗都岌岌可危。领导将我从这个案子中撤了出来,令我拿到医生的康复证明之后,才能继续回局里工作。“图形恐惧症”又不是感冒发烧,更不是吃几片药就能治好的,难道我的警察梦就这样被一条微博断送了吗?
    看来,我真的应该去见见李医生了。
    4.
    李医生和我想象中一样,瘦高、白净,戴着黑框眼镜,笑容亲切,语气温和。他的诊疗过程也和我想象中一样,做做测试,画画图画,问问问题,诸如此类。其实我之所以明确知道自己患有“图形恐惧症”,就是因为早在李医生之前,我就已经看过无数心理医生了,没用!
    “您别费劲了。”李医生一直在喋喋不休地长篇大论,言语间不断跳出一些不知所谓的专业术语,听得我心烦意乱,“您只需要给我出个康复证明就行了,要多少钱,您开个价!”
    李医生愣了愣,一脸认真地说:“这可不行。听魏然的姐姐说,您可是人民警察,这样的心理疾病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威胁到您的人身安全。”
    “魏然的姐姐?”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魏笑啊!”李医生说。
    “哦,我想起来了,她弟弟患有幻肢疼。”

    李医生点点头:“没错。因为不能接受失去右臂的现实,总觉得那只手臂还在,总觉得自己还能重新回到赛车场,那只已经不存在的手臂,才会疼得如此肝肠寸断吧。”
    “魏然是个赛车手?”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可又想不出怪在哪里。或许,从魏笑相识以后,关于她的一切,都有点怪吧。
    “绝对专业级水准的业余赛车手!”李医生说到这里时,显得神采飞扬,仿若变了一个人,“当年魏然还代表我们学校去参加比赛呢,结果赢了大奖回来却挨了训,因为那个所谓的校队,是他自己私自折腾的,哪有医科大学组织赛车队的啊!”
    “魏然是学什么的?”(:http:///转载请保留!)
    “外科。”
    果然!天助我!
    “那么,”我按捺住心中的兴奋,问道,“有幻肢疼的病人,会不会因为无法接受断肢的现实,而做出一些非同寻常的事?这么说吧,病人觉得疼痛,是因为只要痛感存在,就能证明那部分肢体是存在的。那么,为了证明那失去的肢体是存在的,病人还会不会有一些别的反应?”
    李医生说:“嗯,有一些严重病人可能会做出极端的事情来,比如故意伤害别人来证明缺失的肢体的存在。”
    魏然一定有问题,一定!就像魏笑无意中说的那样,他为了证明右臂依然存在,故意打碎杯子,那么为了证明右臂的存在,也可能去杀人的吧?——那是那只右臂干的,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因为学过医,才懂得如何更省力地分尸,又因为只有一只手臂,分尸的时候比较吃力,所以那些尸块的分割手法看起来才有几分笨拙。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但猜测也是一种破案方向,有方向,就有动力。
    只要我再在这个案子上有所表现,哪怕是私自行动,也一定会重新得到领导的重用!
    5.
    魏然被捕,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同事按照我提供的思路和线索,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越查他的嫌疑越大,最终,在他那台搁置很久的赛车里,发现了分尸用的刀具。就像我之前猜测的那样,他与被害人卢姗姗素不相识,为了证明右臂的存在,他决定随便杀个人,而卢姗姗倒霉,只不过恰巧是那个“随便的人”罢了。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魏然为什么要用霓虹灯来暗示他的抛尸地点呢?难道仅仅是一种心理病态的行为吗?
    三个月后,魏然被判了死缓。而我则在买到了“康复证明”之后,重新回到警局工作,并且获得了期盼已久的升迁机会,一切的一切都看似圆满。
    后来有一天,卢姗姗的父母因为处理遗物的事情和她生前居住公寓的管理员起了冲突,那天正好我值班,就赶去现场。
    当时,公寓门口值班室的电视开着,卢姗姗的父母和管理员唠唠叨叨地讲着各自的道理。电视屏幕一闪,我竟看到了魏笑。
    那是一则娱乐新闻,魏笑穿着一身亮晶晶的衣服,挽着一个老男人的胳膊,接受媒体的采访。新闻的大意是宣传由她主演的恐怖电影《此地无尸》,她在电影里演一个病态的女杀手,每次杀人后,她都会把尸体藏在霓虹灯后面,那些霓虹灯一般都带有“局、层、屋、屏、尽”等字样,而她抛尸后,则会把霓虹灯上“尸”字部分弄坏。

    “其实弄坏霓虹的用意,不过是女杀手在向警方挑衅罢了,暗示‘此地无尸’,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魏笑在屏幕里春风得意地笑着。
    公寓管理员顺着我的目光瞄了电视一眼,叫到:“哎?!这个男人!王警官!就是这个男人曾送卢姗姗回过公寓,哇,想不到竟然是个大导演,难怪那阵子卢姗姗一直趾高气扬地说自己将要成为大明星呢!啧啧,真是红颜薄命。”
    “是吗?”我的心,一点一点,慢慢沉下去。
    6.
    案子已经结了,我本不该无事生非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去狱中探视了魏然。
    “你姐姐和她男友才是杀人凶手吧?”我微笑着望着他,“而你只是处理了尸体。怎么样,想让我帮你翻案吗?”
    魏然愣了愣,然后低下头不说话。
    “你知道你姐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你当替罪羔羊吧?我想,我以前的某个心理医生应该认识李医生,并且无意中把我的事情透露给他。而李医生就是你姐姐的秘密男友,对吗?所以你姐姐才会谎称有跟踪狂冒充她写微博,借报案的机会认识我。她那么殷勤地请我去看李医生,无非是想透过李医生的嘴告诉我,你是有杀人嫌疑的。甚至为了逼我来诊所再次利用了微博。而你姐姐处心积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警方认为你是杀人凶手。就算你有心包庇她,她可从来没有心疼过你。”

    “我很爱我姐。”魏然小声说。(:http:///转载请保留!)
    “可是你姐利用了你!”
    “我很爱我姐。”他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我眼睛,“我再说一遍,我爱我姐,我残废了,没办法让我姐过得更好,但起码我有能力不拖累她!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您就省省心吧!李医生既然可以证明您没病,也能证明您有病!您好自为之。”
    “你威胁我?!”
    “王警官,”魏然的目光飘向地面,“你看,监狱里的地砖,竟也是一格一格的……”说罢,他起身离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踩着地砖,一步一步离开监狱。
    每一脚,都踩在格子里。
    7.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魏笑实在是个高明的女人。她的高明之处不仅仅是杀死卢姗姗抢了女主角,也不仅仅是令魏然成为替罪羊。
    而是,她红了——通过新片《此地无尸》大红大紫。很多媒体都将这部影片和魏然杀人案联系起来一起报道,因此受到了极高的关注度。魏笑更是因此获得了某项电影大奖的“最佳女主角”提名。
    我想,这才是他们大费周折破坏霓虹灯的真正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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