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访客】
我将信收好,顺手取了外衣裹上。天气预报说今天阴转小雨,降温幅度很大。我走到窗边,把衣服都收了回来。然后就这么趴在窗台上,看着远方太阳残留下的一缕光线,它像用金丝将天空缝了条边。
外面阴沉沉的,天空里坠着乌云,随时像要压下来。这样的天气,倒很适合进行吊唁。
我来这个地方定居,至今已经十年了。从二十二岁一直到三十二岁,耗费了我最好的年华。可我至今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我。
而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再等着我回去了。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一封简单的邀请函,是然寄过来的,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我的地址。信里她告诉我,她想和我聚聚,说说旧事,上面还附着她的电话号码。
老实说,我和她没有什么旧事可聊。如果非要提及,也许就是那件事了吧。
这种罪孽感压在她心里十年了,不知她会不会因此而改变点什么。
我关上窗户,直起腰。房间里带着一股湿气,今天小区的电路大维修,屋子里有点黑,墙壁上印出不平整的痕迹。
我注视着这个仿佛死去的空间,心里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凄凉感紧紧缠绕着。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我一顿,走过去将门打开。外面站着个黑衣的女人。高挑,立起领子,大大的围巾死死地遮住了下半张脸,黑色的卷发披肩,身材被裹在大衣里,看不出胖瘦。
我盯着她看了会,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我有些无措。
“请问……”(:http:///转载请保留!)
“让我进去。”
她抬起眼看了看我,目光冰冷。紧接着她侧身擦着我挤进了房间,不由分说的态度让人无法抗拒。而最可怕的是她略带着沙哑的声音,就像故意做出来的那样。因为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下就听出了她是谁。而也就在我听出来的那一秒,我全身狠狠地颤了下,几乎尖叫起来。
门在我身后悄然关上,她进了房间,四下打量了一下,转过身来,一圈一圈从脖子上将围巾解下来。
我盯着她纤细又白皙的手指,无法自已地想象着那皮肤的温度。
最后,她随手将围巾丢在了一边的沙发上,举起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稀疏平常地对我开口。
“好久不见了。”
我咽了口口水,嗓子里又干又痛,火燎一样。围巾下的那个人,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死了十年了。
【十年前的故事】
十年前,我有三个很要好的朋友,然,君,还有面前的安。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可至少对我而言,我真心把她们都当过朋友。我在学校专攻计算机,然是生物,君是制药,安学的是外语。
而那其中,安和我最为要好。要好的意思是,我们共享彼此的欢乐,忧愁,梦想,秘密,诸如此类。安和我,是光和影子的关系。
毕业时我们四个约好了,一起去远郊徒步。然的父亲是做旅游业的,熟知很多行业规则,给我们偷偷弄来了四张通行证,确保我们可以顺利进入某个特级保护景区。
本来说好了,是由她父亲护送我们过去,确保安全。可半路上君改了主意,偷偷和我们合计,甩开了然她爸,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明我们想靠自己的能力从山里出来。
然和君都有很丰富的徒步经验,临走前她们为我和安准备了背包,食物还有水。
我们的计划是用四天时间穿过这个丘陵区,最好能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事实上,我们的计划在某种程度上也算达成了,代价是君和安的失踪。
搜寻队员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找她们两个,包括陆路上的搜救队还有直升飞机。可到了最后,他们只找到了安的尸体。
她已经面目全非,像是被野兽啃噬过了一样,连肢体都不完整了。尸体是由她的母亲认领的,当她看到安身上残存的衣料后,哭着晕倒在了尸体旁边。
尸体没有经过检验,安的母亲说,她不希望女儿在死后还被人再次亵渎。
至于君,她从此消失在了林区的某一处,再也没有被人发现过。
那之后,我和安参加了安的葬礼。我搬了家,来到这个城市开始一种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越来越少地做关于过去的噩梦,就算偶尔想起,她们也只不过是我记忆深处的某个小小光点,甚至连面目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完全忘记这件事情。直到安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那些回忆才山呼海啸,将我吞没。
安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一边的沙发上,静静地盯着前方。房间里的空气像要把人窒息其间,我慢慢地走过去想要开灯,她突然厉声喝住了我。
“别开!”
我僵在开关边,手足无措。安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惊惧地看着那张脸,一半阴影一半明亮,眸子里没有熟悉的神彩,就像被人控制的牵线玩偶。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还活着?”
她又开口,吐出的话像锐利的尖刀戳中我的耳膜,我偷偷靠在墙上,寻找着一点可怜的支撑。
“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来,坐我身边。”
我按照她的吩咐问了,她却不急着回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我过去坐下。
我极其不情愿地挪过去,尽量靠边上些挤着坐下。安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我,她的目光让我毛骨悚然。
“你的脸……”
我不想问这个问题,可自从她取下遮着脸的面纱之后,我的目光几乎不能从她脸上移开。她的脸毁了。
她曾经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皮肤白皙细腻。可现在,她的脸上布满了伤痕,一道一道,像野兽用爪子抓出来似的,从额头一直延展到了下颌上。那些凸起的新肉覆盖在被毁坏的皮肤之上,看上去就好像张牙舞爪的枯枝。
“怎么,觉得我吓人?”
她怪异地笑了笑,嘴角牵动着那伤口一起咧出个新的弧度,我无法抑制地打个寒战,愚蠢地拼命摇着头。
“你刚才,是要出门?去哪里?”
“然找我——说想跟我聚聚……”
安忽然冷笑了声,往后一靠仰面倒在了沙发上。皮质的沙发发出吱呀的声音,我咽了口口水,嗓子里火烧一样痛着。
“我也想跟你聚聚,你今天就陪我吧。”她的话不容抗拒,我点了点头,她又开口,“我渴了,帮我倒杯水。”
她就连态度都还是和过去一样,颐气指使,傲慢无礼。我连忙起身跑进厨房,翻开橱柜找到个杯子,拿到水池冲洗。然后利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我给然发了条短信,告诉她安出现了。
我知道然一定比我更畏惧这个幽灵似的女人。(:http:///转载请保留!)
我端着水回到客厅里,安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她的指甲涂成了亮红色,可在这样的光线下,却变得和凝固的血液一样,暗淡又无生气。
“那么你当时在知道我死了后,是什么感觉?”
她放下杯子,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发问。
当年,安的葬礼办的简单又潦草,我可以理解安父母的心情。遭遇了这样重大的挫折之后,没有人有心情风光大葬。
在葬礼上,她的父亲发了言,只有短短的几行字,概括了她的一生。她的母亲一直呆然地坐在台上看着远方,眼中失了应有的焦距。
我和君并排坐在一起,聆听他们的发言,看着亲属朋友挂着眼泪上台献花。轮到我时,我将白色的雏菊轻轻放进了前面的白色箱子里,对着安的照片鞠了一躬。
在抬起头的那一瞬,我忽然觉得安看着我。我浑身不自在起来,稍微往边上侧了个角度,可她还是看着我,不管我怎么躲闪,就算跑到了座位的后排,她的那双眼睛还是一直钉在我身上。
那时我就觉得,冥冥之中有神灵,安其实已经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全场起立的默哀时间里,我再次偷偷抬起头看向安的照片。黑白照里的她还是那样笑靥如花,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会以这么悲惨的方式死去。
我愣愣地盯着那照片看了几秒才回过神,刚一转头,目光就和她的母亲对上了。
此后经年,那女人眼中混含着绝望麻木以及不明所以的仇视一直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息。
我跟着她仰头喝了口水,安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指指我手里的杯子。
“还留着?”
“嗯……算个念想。”
“你有心了。”
那杯子是我生日时她送我的,跟了我很多年,图案什么的早就没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白色瓷壁。
我不由自主地举起来看了看,过去在我手握着的位置上画着我和她的Q版头像。
“想知道我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沉默了会,安终于切入正题。我紧张起来,将杯子放下。里面的水微微荡开一圈,久久不能回复平静。
“我被人下了安眠药,在那个地方晕死过去了。”
她的语调平静,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我却浑身一个激灵,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安绝不是因为怀旧来找我的,她已经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恶作剧的后果】
在追悼会之后的会餐时间,然和我坐在一桌上。对面是我们共同的同学,还有一两个老师。安在学校里红极一方,除了她的相貌因素外,还因为她那令人瞩目的成绩。我安静地听着老师们的长吁短叹,同学之间那些或真或假的惋惜,独自埋着头往嘴里巴拉着饭。
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一会,她忽然拽住我的袖子,保持那个姿势,压低了声音。
“你说——君去了哪里?”
我手里的筷子一顿,抬起眼看着她。然的眼中盈着泪水,她吸吸鼻子,就像脱了力气那样靠着我。
我伸出手抚着她的长发,轻轻安慰着她。
“放心,他们能找到君的。”
可事实是,君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是尸体还是活人。而现在我又想起了然问我的那句话。
如果安还活着,那么当初那具被她父母领走又埋进地里的尸体是谁的呢?
安换了条腿翘着,衣服在摩擦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夏天的蝉鸣,好像当初那个丘陵区里的虫叫。
她开始讲述当初的故事,不紧不慢,一字一句。中间偶有停顿,像是在仔细回忆,而后又接着继续下去。我注视着她的脸,无法自已地被她拖入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觉得这个女人其实已经死了,灵魂就盛放在那个夏天发生的某起祸事中,而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流离失所的亡灵。
她的故事和我的是一个圆的两半,我知道的是后半部分,她经历的前半部分。
我们开始徒步之前,做了明确的分工。然是队长,她的徒步经验是最丰富的。君负责路线,我负责分配食物和水,安打下手,负责记录。
第一天时一切如常,没有异状。安沿途拍了很多照片,到了晚上我们挤在同一个帐篷里,一张张地回放。
我总是和安站在一起,就在她的身边。她的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或者脖子,脸贴得极近,像镜子一样,让所有人可以清楚地看见我和她的差距。
第一天晚上我们聊到深夜才睡,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享受着最后一个安宁的夜晚。
到了第二天,我和然先离开了营地,给她们留了点剩下的早餐。我负责探查可用的食物还有水源,然负责调查方位,君和安还在帐篷里沉睡着。
我和然走了很远,她用随身配备的砍刀大致整理出了一条可供人走的小路。我有些奇怪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当时然还很得意地跟我说,她要把这里的照片拍下来,拿回去之后挂在网上供驴友们膜拜。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然没有打算回去。(:http:///转载请保留!)
一个半小时候,我觉得探查已经差不多了,准备回去叫起那两个人时,然拉住了我,跟我说她和君决定跟安开个小小的玩笑。
她留下的路标和小道是为了给君还有之后的安指明方向用的,她告诉我君其实根本没有睡着,她一会会给安制造点小障碍,然后偷偷来跟我们会和。
然眯起眼睛笑嘻嘻地告诉我,按照安这么胆小的性格来看,她八成会坐在地上哭着喊着找我们,然后她的丑态会被君安排好的相机全部拍下来,作为以后我们戏弄她的证据。
在我惊讶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时,然俏皮地眨眨眼睛说,只是想在最后了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我没有反对她的意见。我跟在然后面继续往前,到了我们第二天的目的场所。然说他们只是想用玩笑给安留下大学最后的刺激回忆。可我知道每一个玩笑都有着真实的成分存在,所以在她们想出这个计划的那一刻,我猜她们其实是真的想杀掉安的。
那天我和然在第二个目的地等到了天黑,君和安都没有出现。然不安起来,想回去看看。我告诉她如果我是安,发现自己被骗了一定会顺水推舟,设计个失踪的把戏来戏弄这帮整蛊我的家伙。
然被我说动了,放弃回头的想法。
我们挤在一个帐篷里一觉睡到了天亮。
而后第三天,她们还是没有出现。我们继续前进,设想着等到了出口,被那两个家伙跳出来吓一跳的样子。
然后是第四天,我们两个走出来了,可安和君,就这样消失在了丛林的深处。
【打不通的电话】
安经历的是我没有看见的那一部分。
她被下了安眠药,一觉下去,整个人死沉,连梦都没有做。她说她什么都没有听见,包括我们离开时的声响。
之后脸边一阵剧痛惊醒了她,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黑熊的熊掌。
如果那时候她惊跳起来大声呼救,或者拼命奔跑,或许她就真的死了。安忍着剧痛躺在原处,不动也不响。尽管内心已经被弗无边际的恐惧占满,可她还是悄悄掐着自己的腿,屏住了呼吸。
那只黑熊凑过来,伸出舌头在她的脸上舔了舔。她能感觉到那带着倒刺的舌头上挂着黏着的液体,腥臭味和冰冷的惊惧感和着风吹过她的脸,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顺着黑熊的舌头一点点被侵蚀殆尽。
那一刻她的内心究竟在想什么我根本无从而知,只是她描述的语气又冰冷又坚硬,似乎还带着当时黑熊身上那股饥饿的味道。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黑熊从她的脸顺着她的脖子一直嗅到她的肚子。她在脑子里千百回模拟着自己被开膛破肚,从中间撕开后的惨状,还有那些惨状背后会发生的怎样的剧痛。
黑熊伸出舌头一点点舔着她,她不敢呼吸,唾液哽咽在喉咙,不敢吞咽。
毛骨悚然的静就环绕在她的周围,黑熊亮着招子,死死地从很近的地方盯着她,守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稍微走出反应,那只带着尖利爪子的熊掌就会拍上她的胸膛。
她觉得血液从脸上的伤口处涌出来,被风凝干,被黑熊舔走,然后继续重复,直到那里再无新鲜的血出现。
她的身体冰凉凉的,紧紧贴着地面。她的大脑未曾有一刻如此清醒,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和绝望。
黑熊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声,每一下都像坠进了她的心脏里。那令人窒息的半分钟像怎么也无法结束一样,而当黑熊终于失望地慢慢离开很久之后,安还是不敢睁开眼睛。
“你知道,我那一瞬在心里想什么吗?”
“什么?”(:http:///转载请保留!)
她摇摇头,微笑了一下,舔舔下唇没有说话。她的舌头好像毒蛇,藏在嘴里,等着最好的时机对我凶猛扑来。
我觉得房间里闷得厉害,然始终没有回我的短信,我的腿有些哆嗦,我需要跟她打个电话。
我僵硬地对安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这个气压低得让人发疯的房间,转头跑进了卫生间,一把关上了门。
安的视线像会穿透墙壁那样还停留在我的背后,背上传来毛毛虫爬过的酥麻感觉,我软了腿,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哆嗦着掏出手机,拨通了然的号码。
“嘟……嘟……”
安静又单调的声音持续从那头传来,我时不时惊惧地回头看一眼,很怕就在我打电话时那个相貌狰狞的女人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双手爬上我的肩膀,用叹息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开口,问我究竟在和谁打电话。
我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一阵又一阵无法自已地哆嗦着,而那头还是顽固地传来相同的忙音,就像永远不会有人应答我一样。
“嘟……嘟……”
“快接啊,快啊……”
我死死地捏着手机,汗水太多,浸湿了内衣,嗖嗖地变凉。
“混蛋,快接啊!!”
我咬着牙几乎叫喊出来。我能感觉到背后的门外就静静地伫立着那个大难不死的女人,她阴沉的双眼正瞪着我的后背,她从坟墓里爬出来,为的是对当年的人一一进行报复……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那忙音固执又持久,过了会,又全部变成了叹息似的微响。我啪嗒一下摁掉线路,咬着下唇,无法自抑地瞪大眼睛。
【我的故事】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然和君策划的恶作剧。在我们搬离寝室的那天,我忙着帮安打包东西,然后余光瞥见然和君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进了阳台外的厕所里,还故意关上了门。
我好奇心起,放下手里的东西,悄悄地跟着过去,把阳台上的玻璃窗拉开了一条小缝,躲在门后偷听。
她们起先说着还笑,想象着安可能会有的狼狈样子。
可话题到了后面就开始荒腔走板,变成了申讨安的讨论会。
什么时候安又出够了风头,什么时候安又趾高气昂,什么时候她抢走了不该属于她的名誉,什么时候她又背信弃义等等等等。
其实她们说的那些都是极小的事情,可说着说着,她们越发激动起来,直到君沉下嗓子,恨恨地补充了一句。
“要是真的能把她留在那里就好了。”
我的心跳似乎停了一秒,厕所里静悄悄的,她们谁也没有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过了会,然不自然的僵硬声音响起来。
“别说傻话了,你还能真的杀了她啊?”
君似乎也顿了顿,紧接着干涩地补充了两声笑。
“哎呀我也就是说说,看你紧张的。那你看要怎么才能把她拉过去啊?她最恨走路了啊?”
之后她们又商量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安静地退回了房间里,还为她们关上了门,防止被人听见。
我埋着头继续给安整理着东西,她正在楼下和学弟学妹们聊天聊得风生水起。
安和我是光和影。可光是悬在天上给人崇拜的,影子是跟在身后被人践踏的。
没有人愿意永远做别人的影子。
我收拾完了东西,慢慢拖着那个包下楼,一步一顿。箱子很重,带子勒在我的手心里,很痛。
我麻木地下去,站在走廊的尽头,头顶那盏昏黄的小灯摇摇晃晃的。安身边的学妹们看见了我,拍拍她的肩,指指我。
“那好像是你的朋友。”(:http:///转载请保留!)
一直都是这样,别人提起我,会说我是安的朋友,就像我没有名字那样。
安当时转过头来,对我扬起手挥了挥,又转回去。她让我过去。她让我一个人,拖着她的东西过去。
如果她当时过来帮我就好了。也许她从未想过这一点,也许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分工,而我应该做的,就是时刻瞻仰她的背影。
那一刻,我从心底里释放出无比强大的恨意。
安被我说服,参加了这次远足。直到开始,她还磨磨唧唧地抱怨着劳苦。我和颜悦色,帮她背起了旅行途中最重的东西——水。
然和君从来没有计划过要往她的水里放安眠药。我们住一个寝室,大家都知道安是个睡得很沉的人。
可我不这样看。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要做到分毫不差。
我随身带着两片安眠药。不至于叫人死,只是让人长时间无法恢复意识。就算醒过来,也会像梦游一样在丛林里跌跌撞撞一番。
那个林子曾经报道过野兽出没的新闻,我不觉得安这样的娇小姐能有办法从那里逃脱出来。
头天晚上,我把水分配给了众人,包括安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水喝了大半,满足地擦擦嘴,继续炫耀她的相机和照相技术。我看见然和君傻乎乎地互相做了个鬼脸,她们肯定还以为一切只是个恶作剧,等到第二天下午,真相大白,她们还有机会去嘲弄一下安。
这也难怪。她们对安的敌意仅限于此,而我,则是希望她永永远远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真实背后的真实】
电话一直没有打通,我磨磨蹭蹭地回到了房间里。刚才我发了条短信给然,希望她一会能够看见。
“安来了,她知道你们当初做的事情了,别连累我。”
我拍了拍脸,调整表情。经过镜子时我晃眼看见自己僵硬的嘴角,挂着向上的弧度,又虚伪又滑稽。
我回到安在的客厅,坐下。
她转过头看着我,没有询问我的意思,一切如常。
“那后来……你怎么逃出来的?”
“这多亏了君,要不是她,我可能就算装死也逃不过那头熊了。”
“她怎么——帮你的?”
我已经想象到故事的大概了,可我还是需要别人来印证我的观点。
安撩了撩头发,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我一下子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里,她抬起眼,一只眼正常,另一只眼坍塌着,形状就像要竖起来那样让人恶心。
“君死了,被黑熊吃掉了。”
我的胃里顷刻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呕吐出来。当年找到安的尸体时,他们说那形状被破坏殆尽,所以不允许记者采访拍照。
安躺在地上保持安静的时候,除了黑熊身上的味道之外,还闻到一阵阵的血腥味。近在咫尺,那味道拼命地往她的大脑里钻,她曾经以为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腐烂了。
等黑熊走远了很久,她才敢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她耗费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来做这个动作,因为她害怕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黑熊的脑袋就放在她的眼前。而只要和那庞然大物的眼睛对上半秒,她立刻就会被撕成碎片。
所以当她睁开眼睛时,强烈的阳光刺进她的瞳孔,她晕了阵,焦点才慢慢回聚。她的确没有看见黑熊,躺在她身边的,是被撕碎的君的尸体。
安的话到这里停了下来,她探究似的看着我,我想自己的脸色一定一阵白一阵青,难看的很。
“她被吃掉……你没有听见?”
“那种形状,我估计被吃的时候还活着吧。可惜我被下了安眠药,不知道这些事情。”
她无所谓地耸肩,像是已经从过去那段黑色的回忆中走了出来。可她一直紧紧抓着袖口的手指还是出卖了她的感觉,我咬咬牙,接着问下去。
“那为什么后来,你还要举行自己的葬礼?”
“我一个人从那里面逃了出来,几乎没了半条命。我回到家里,拼命让他们不准告诉任何人。我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
她说着,出神地伸手摸了摸眼睛上方的疤痕。我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手指移动到那些伤疤上,忽然心里窜过一种火燎似的疼痛,就好像当初她遭遇的那些东西经过她的描述,现在一一都回报到了我自己的身上。
我记得当初安的母亲领取了那具尸体后,拒绝一切鉴定。之后她们得到很大一笔捐款,还有来自保险公司的全额赔付。她们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也许就是因为这些钱,才让她能够继续存活下去。
我研究着她的神色,然后挫败地发现她根本没有丝毫动摇的样子。我口干舌燥,端起水狠狠吞了一大口,那些水像具有了固相,生硬地从我的喉咙里挤下去,带来麻木的疼痛感觉。
“那你后来呢,做了什么?”
安出神地玩着手指,听到我这样问,身体微微震了震,又笑起来。
“我治病,整容,然后开始回忆每一个细节,因为我始终有两件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http:///转载请保留!)
“第一,是谁给我下的药。第二,”她故弄玄虚地停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后抬头瞅着我,似笑非笑,“为什么一直那么讨厌远足的我,那次会莫名其妙参加这个活动。”
我从脚心升腾起了寒意。那次是我邀请她去的,其实说是邀请,更像一种哀求,因为我知道她最吃别人这一套。
我做出可怜的样子,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跟她说从此以后天涯海角,也许就没机会再聚在一起了。我也不可能再认识和她一样优秀的女孩。
安显然被我说动了,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叹着气答应了我说的远足活动。然和君依旧蒙在鼓里,傻兮兮地在边上互相比了个V字。
她们可能只觉得进展顺利,有我这么一个冤大头不知不觉帮她们完成了计划的最重要一步。
那时候我抱着安,头搁在她的肩上,听见她跟我说,就算我们以后分开,还是可以天天联系,她永远不会忘记我。
我使劲点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雪白的墙壁,那些话听在我耳里,其实就像诅咒一样恶毒。
房间里静极了。安用了十年的时间专心去想这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她把事情描绘成了什么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今天找我,不怀好意。
我又喝了口水,悄悄摸到兜里的手机。它还是那么死气沉沉地睡着,那头没有传来任何音讯。
就在这个时候,安忽然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又坐下。沙发被她压着发出轻轻的悲鸣,咯吱一声。
我汗毛一凛,微微往后躲了躲。她歪歪头,那张丑陋的脸就这样端正在我面前。
她距离我只有一臂之远,如果够快,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掐住我的喉咙。我不动声色地戒备起来。她盯着我看了会,忽然开口。
“你刚才去干嘛了?”
我一顿,心里警铃大作,生硬地回答。
“我去下洗手间,昨天吃坏肚子了。”
“不是吧,你是给然打电话了吧?”
安笑嘻嘻地打断我,她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聪明得让人厌恶。我没回答她,此刻仿佛有一只手正悄然爬上我的身体扼住我的喉咙,湮没了我的声音。
“没用的,她接不到了。”
安摇摇头,继续说着。她轻轻将手里的杯子放下,靠在沙发的扶手上撑着头看着我,嘴角甚至露出了个淡淡的微笑。就在那一瞬,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恐惧猛地爬上了我的心脏。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明白答案了,我的问题就是句废话。可似乎越是到这样的时刻人的智商就会越低下,非要让对方重复一次已知的事实,好像这样才能最终安心似的。
“因为,我来之前已经杀了她了。”安笑盈盈地开口,只停顿了一两秒,接着耸耸肩,“那张邀请函,也是我发给你的,你知道为什么。”
我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她如果见到了然,说明她已经知道是我做的了,那她今天来找我……
我猛地站起身,可紧随其后的猛烈晕眩感在一瞬间侵袭了我的大脑,我无力地摔回去,用一种丑陋的姿态挂在沙发上。
尾声
“你……”
“放心,安眠药而已,就和你当年给我下的药一样,不会弄死你的。”
安的语气平稳,端坐如常。大脑里的喧嚣声更大,我的眼前已开始出现双影。我奋力伸手去抓她,她木然地任由我拽住她的衣角。药性发挥得很快,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残余的神智根本不足以支撑我的眼皮,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得到腥甜血味却怎么也感觉不到痛苦。
安弯下腰,用袖子垫着拿起我的杯子。接着,她一根一根有条不紊地掰开我的手指,再握着我的手腕,迫使我捏住了一把刀子。
之后她将刀子和杯子包进同一块白色的棉布,放进了包里。
她取过放在沙发边的外衣,将我给她的那杯水拿到厨房倒掉,把杯子揣进了风衣的口袋。
她早有预谋了,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陷我于万劫不复。
那些染满了我的指纹的东西,最终会被警察发现出现在然的家里,加上我之前给然打过的电话,发过的莫名其妙的短信,等我醒来,也许早就证据确凿,身陷囹圄了。
而且,如果我想脱罪,我势必将过去的丑事一并揭出,协同杀人和亲自杀人,在法律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更何况是这种用心险恶的阴谋。没有人会同情我,我已经被她逼到了死胡同里,而她算无余策。
做完了这一切后,安蹲下来盯着我,她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额,撩开我零乱的头发。她的眼中沉浸着某种同情和幸灾乐祸,她的唇抿得死死的,仿佛已经不屑和我再多说点什么。
我张大了嘴,啊啊地想发出声音,可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只是既不连贯又虚弱异常的单音节字母。她看了我良久,像在跟我告别。而最后停留在我印象中的,只剩下安关闭大门的声音。
那声调就和我们去丘陵之前,关上然父亲的车门时发出来的一模一样。
那声调就和我偷偷调换往安的水瓶里放了安眠药后,看着她喝下去再关上她的帐篷时发出来的一模一样。
那声调就和当年我偷偷关上寝室的阳台大门,将然和君的对话封闭于门内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