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藤

    一
    金翘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是一汪又热又黏的汗水。她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想爬起来冲个澡,却懒得动,便心烦意乱地熬着。最近两年她常在半夜被一个内容相同的噩梦惊醒,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而且头脑像是被冰镇过一样清醒。她叹了口气,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打算打开床头灯看书。这时,一阵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她停下手,支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从窗外传进来的。她身上的汗毛刷地竖了起来,惊恐地推了推身边熟睡的吕梁。
    吕梁哼了几声,嘴里嘟囔着什么,好像对她的打扰不满。金翘一气,在他的肩膀上狠狠拧了一把。吕梁身子震了一下,倏地睁开了眼,怔怔地盯着她,但片刻间他脸上的麻木就被恐惧取代了,这是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他脸上常有的表情。他瞪着金翘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金翘一直保持着警觉,这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她压低声音说:“你听,是不是有贼……”吕梁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着急地说:“你小声点,也许是……他……”他的话语和反应让金翘一阵烦躁,她打开他的手,说:“你……怎么……什么都往……他身上想,难道我们家就不会招贼吗!”对金翘的话吕梁好像没有听到,因为这时他也听到了窗外的声音。他哆嗦了一下,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黑少白多的睛球在黑暗中转个不停,却一直没有行动。

    金翘往丈夫身上靠了靠,声音颤抖地问:“你说真会是他?”“谁知道呢!”吕梁的口气猛然变得十分不耐,有点奈张地向旁边闪了闪,让金翘失去了依靠。一股邪火腾地蹿到了金翘的头顶,她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后悔了是不是?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说着她咚地光脚跳到地板上。冰凉的瓷砖立刻咬痛了她的脚底,有那么一秒钟她产生了一丝犹豫,然而很快就又坚定了决心。不过,她还是用脚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找到棉拖,穿上,然后才硬着头皮走到窗户那里,拉开插销,哗啦一下推开窗。在这一刻,她的心情是悲壮而哀伤的,她想死就死了吧,与其天天担惊受怕,不如一了百了。
    她刚发作时,吕梁曾着急地冲上来抓她,想把她拉回到床上去,可是被子缠住了他,他扑倒了床沿上,竟一下子一动不动了,仿佛死去了一般。金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有点担心,正打算过去看看,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嘴角顿明牵出一丝鄙夷。这也让她绝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推开了窗。

    窗外什么也没有!
    他们各怀心事地静静等待着,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两分钟……墙上的钟表滴嗒滴嗒地自顾自走着,根本不管眼下的两个人是如何的心如汤煮。
    一股若有若无的臭气从开着的窗户随着凛冽的西风灌进屋来,然后又灌进金翘的肺里。金翘在窗前坚持着,二十分钟后她终于顶不住了,没有关窗,回身跑回到床上,一把扯过被子,连头带脚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过去她一直无法形容那种臭,今天突然找到了一个词:尸臭!前几天,她到省医学院解剖实验楼找一个朋友办事,在走廊里嗅到的就是这种臭。她把被子用劲掖了掖,可是那股味无孔不入、势不可挡,仍然顽固地往她的被子里钻,让她好无奈,甚至无奈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吕梁一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后来可能是听到金翘的抽噎声,他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被子,悄声叫她:“金翘,金翘。”他的口气是讨好的、安慰的、请求和解的,让金翘的心暖了一下。她想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还想像过去那样偎到他的怀里,可是想到他刚才的险恶,她心一横,不理他。
    “阿气——”吕梁突然打了个喷嚏,声音细绵婉转,悦耳动听,仿佛出自娇柔的女人。金翘不由感叹:过去他的喷嚏虽说不像那个人那么豪迈有力,但总是一个男人打出来的,而现在……哼,这个懦夫!金翘在被子里冷笑两声。
    二
    一缕明亮的阳光穿过被子的缝隙射在金翘的眼睛上,她的眼皮跳动了几下,人便醒过来了。她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吕梁关上了,一只不怕冷的蜜蜂在玻璃上当当地撞,让她的心情暂时明快起来。她习惯性地用眼角扫了扫身边,吕梁的被子空了。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锅碗碰撞声,吕梁正在做饭。金翘心里生出一缕柔情,这个男人大部分时间还是比较可亲可爱的。哪个小女子不喜欢居家的男人呢?如果那个人也这样,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吧?她这么想着,顿时一阵焦躁,又倒在了枕头上。
    那个男人是吕梁的哥哥,叫吕山,和吕梁是双胞胎兄弟。
    金翘和吕山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她立刻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吕山身材高大,气质风流,在觥筹交错间不停地开怀大笑,而对身边的女人却体贴入微,一会儿递湿巾,一会儿倒饮料,那么自信沉着,那么彬彬有礼,似乎天生就是女人的靠山。感觉到金翘在看他,吕山不时回望她一眼,周到地给她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后来,他们就开始交往了;再后来,就结婚了。
    初婚时,金翘是幸福的,是心满意足的,因为吕山开着自己的公司,出有车,食有鱼,她坐在家里做专职太太,看看书,浇浇花,什么都不用操心。可是很快吕山的好运就到头了,他的公司被人骗去一大笔钱,垮了。从此,吕山像换了一个人,他曾经的朗朗笑声消失不见了,原来的自信也好像一下子全被谁抽走了,他腰越来越弯,背越来越驼,整天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天快亮时才东倒西歪地回家,进门就到处找抽屉往里面哇哇地大口大口地吐酸臭不堪的秽物。看着自己一手打理的家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金翘总是忍不住要上前去阻拦,而他往往不由分说揪住她的头发挥拳便打。更可怕的是吕山根本没有重振雄风、东山再起的愿望,一天到晚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泡在酒精里混日子。为了填饱两个人的肚子,金翘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单位上班。

    当初在她请假回家当专职太太时她的同事嘴上是羡慕恭维的,心里却是妒忌仇恨的,现在她回来,他们总是不淡不咸地刺激她,比如说你都不知道干活是怎么回事了吧,从头再学有点困难是不是,不用发愁,我们帮你。好像都是普萨心肠,其实那肚子里的坏水像污水沟一样浊气冲天,让金翘既心寒又愤懑,回家一眼看到的又是吕山那破罐破摔的倒霉样子,金翘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崩溃了。她忍无可忍,叫来吕山的弟弟吕梁,让他把自己的哥哥弄回家去,她一天都不想看到他了。

    吕梁来了,他没有把吕山接走,而是苦口婆心地劝他,体贴入微地照顾他,那么温和沉静,那么细致周到。在金翘被丈夫吕山扯住头发拳打脚踢时,他奋不顾身地从哥哥的手下救嫂子出来;在金翘为自己的遭遇哭得痛不欲生时,他揽着她的香肩、握着她的小手细声细气地安慰她。他也高大,他也英俊,然而同时他身上还有吕山所没有的儒雅高贵。他只是一个大学教师,没有多少钱,没有什么地位,可是他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是一个知道怎么疼女人的好男人。
    他常常用惜香怜玉的目光定定地望着金翘,轻轻地叹息:吕山怎么能打你这样的女人呢?他这样子的时候,金翘总是特别地自艾自怜,眼泪会一下子涌出来,无声无息地打湿自己的衣襟。
    在吕梁那里金翘感受到了一种令她悸动不已的东西,渐渐不由自主地迷失在了吕梁柔和温暖的慰藉里。吕山似乎也不想阻止事态的发展,终于有一天,在吕山又一次对金翘施暴时,吕梁救下了她并直接把她带到了自己那装璜考究、布置古雅的小户型里。
    三
    是什么时候起了那个心的,金翘想不起来了,在她面前,吕梁也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什么,可是他们心有灵犀。
    那一天,吕山又一次喝醉了酒。他进门,没有换拖鞋,先是蹿到厨房里推开正做饭的弟弟,拉开一个抽屉痛痛快快地出了酒,然后扯过金翘照她的脸上呸地吐了一大口口水。吐过,他暴着一双布满血丝、大而无神的眼睛仔细地观察那口口水的流向及妻子的反应。此刻,他的心情一定是快乐无比的,因为从他的眼晴里金翘读到了这个内容。
    该死!真该死!口水一点点地往下流动,金翘没有去擦,悲愤屈辱的泪水慢慢地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冷冷地盯着吕山因为长期酗酒而变得有些肿胀的脸,心里只想着一个字:杀!
    在金翘默默流泪时,作为他们亲人的吕梁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指责哥哥,也没有宽慰嫂子,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木木的,只有一团不易察觉的小火苗在他的眸子深处一跳一跳的,后来就隐匿起来了。

    这天晚上,金翘没有吃饭就睡下了。半夜,她被一阵有力的咚咚声弄醒了,睁眼一看,床上有两个扭成一团的身影。凭多年生活在一起的熟悉,她马上就分辨出下面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吕山。她惊骇地坐起来,本能地伸出手想拉开骑在丈夫身上的那个人。当她的手触到那个人的胳膊时,她机灵灵彻底清醒了,没有人对她说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不动声色地加入到了扭打中。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在三个人的气喘吁吁中金翘惊异地发现,人在生命的最后本能的力量竟是那么强大,可是她相信两个下定决心要置某人于死地的人力量更强大!
    第二天,阳光明媚,暖风和煦。金翘醒来,听到小院里传来沙沙的挖掘泥土的声音,她披上睡衣走到窗前往外看,只见吕梁正在院子的左边用铁揪挖着一个土坑,那土坑现在已经足够深了,可是吕梁似乎还不放心,他身形敏捷地跳进土坑内继续挖。他一下一下地挖着,柔软黑亮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飘动着,金翘的心也一下一下随着他的动作被爱意充满了。
    她走出门,站到门前的台阶上抱着双臂无限爱恋地地端详着吕梁,心里有个温柔美艳的小虫子在轻轻地蠕动着,让她心痒难耐,甚至几次冲动地想扑上去抱住他,狠狠地亲吻他紧紧抿着的红唇,可是她身子晃了晃没有动。
    吕梁觉察到她在看她,抬头冲她温和地一笑。她也笑笑,可是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她想起那个初识吕山的浪漫夜宴,那天隔着几个人,吕山也是这样不时冲她温和地笑笑,一样的高大,一样的风流,一样的宽额头,一样的挺鼻梁,一样的黑眼睛,一样的白牙齿,可是物是人非了,她的眼睛不知不觉中有些湿润了,可是到底为了什么,她说不清楚:为新生活的开始,为旧生活的结束?为旧人的哭,为新人的笑?为死为生?她不敢再想,扭身回屋去了。
    四
    院子里,那株葡萄长势喜人,才几个月就爬上了架子,第二年春天,竟开出几串白色的小花来。
    认识的人都为金翘庆幸,说吕山终于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这葡萄是个好兆头,看吧,要不了多久吕山就会东山再起了。他们还开玩笑,告诫金翘“苟富贵,匆相忘”。金翘总是嘻嘻哈哈地回答“当然当然”,可是转过身,她的脸就阴下来了。
    吕梁学校的同事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过他了,在一个月色风高的夜晚不知何故他突然不辞而别,以后也没有给学校任何解释。后来,据他的嫂子说他到深圳发展去了,由于担心学校挽留他,才没有打招呼。不过他倒经常给哥嫂写信,报告他在异乡的情况。从深圳传来的消息似乎不那么好,不知道是吕梁运气欠差还是怎么的,他混得一直不太得意,没有发财更没有升官,邀请他去共谋大业的大学同学也和他闹翻了,他成了躁动的跳蚤,几年里不停地从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公司,总干不长,后来他的音信渐渐少了,再后来就泥牛入海一般沉没在了远方。
    葡萄长得越来越壮,几个春秋就把十几平方米的架子盖得严严实实。每到丰收季节,葡萄都沉甸甸地坠了满架,一都噜一都噜的,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而且老远就能闻到一阵阵醉人的葡萄的清香,让人口舌生津。
    然而这葡萄却没有人敢吃。
    刚开始金翘对人说他们夫妻不爱吃葡萄,谁想吃尽管来摘。于是就有人来摘,还有那不讲究的人摘下葡萄洗都不洗就往嘴里送,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把眉头皱了起来,说这葡萄有种怪味儿,具体什么味儿说不清楚,反正不是葡萄该有的味儿。还有吃过这葡萄的人牙齿嘴唇都被染得血红血红的,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食人狂魔。一天,一个农村跑到城里拣饮料瓶的野孩子爬过墙头来偷金翘家的葡萄,吃了之后对人说这家人的葡萄有股血腥味儿,对,就是血腥味儿!他说他在老家曾偷过与他妈打过驾的女邻居家的鸡,为了报仇他喝了那鸡的血,就是咬住脖子直接喝,结果恶心得差点没有把肠子吐出来,从此他就记住了那个可怕的味儿。可是,这家人的葡萄的所有血腥味儿还有点不一样,更古怪更恶心,还让人心里打抖,他怀疑这葡萄被人下了什么药,一定有剧毒,说不定见血封喉,他言之凿凿地说着,竟忘了自己吃过葡萄还好好地活着!

    金翘听人传来这话,脸上一时讪讪的,说这孩子真是胡说,要是见血封喉他的小命不早就交待了,说时眼神里还闪过一丝慌乱,找个借口飞快地躲回屋,锁上了门。

    这天晚上,邻居们听到金翘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好像是金翘抱怨吕山不应该在院子里种什么葡萄,弄得神神鬼鬼的,吓人。其实主要是金翘在大喊大叫,吕山争辩的声音低沉含混,邻居们几乎没有听出来他说了什么。不过,第二天,人们看到金翘和吕山拿着把斧子出现在小院里,他们似乎要砍掉那棵生长了几年的枝繁叶茂的葡萄藤。可是,在他们向葡萄藤挥起斧头时,怪事发生了,那葡萄藤仿佛长了眼睛,像个武林高手一股左右扭动着身子,让他们的斧子回回落空。渐渐地,金翘和吕山的脸失去了血色,他们对望一眼,落荒而逃。
    后来,他们对这株葡萄又采取了几回措施,比如用火烧,用药杀……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一次,他们决定把葡萄连根铲除。他们不敢靠近,在距离葡萄根两三米的地方挖起,几锹下去,一个脸盆大的土坑出现了,他们正要继续挖下去,那个土坑里竟慢慢地渗出了半盆血水,后来那血水开了锅一般往外咕嘟咕嘟冒,很快就溢出坑外,淌到他们的鞋子上。他们被这血水追逃到屋内,再也不敢打这葡萄的主意。
    葡萄不能吃只好任其烂掉。春去春来,花开花落,葡萄开花、结果、成熟、凋落、腐败,在葡萄烂得最厉害的时候,小院子的地面上全是血红的汁浆,踩上去吱吱有声。空中气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经过一个冬天才会慢慢消散。一个好好的小院子全被糟蹋了,腐臭的气味还严重地殃及了邻居,招来他们一片抗议声,但他们又无可奈何,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金翘夫妇对葡萄采取的种种非常手段和他们的次次狼狈,他们只能在同情抱怨中忍耐着过日子。
    五
    金翘的那个噩梦是从第一次用斧子砍伐葡萄藤开始的:好像是一个阴天,要下雨了,乌云低垂,电闪雷鸣,院子晾晒着几件衣服,金翘跑到院子里去收。她刚走进葡萄架,一串葡萄就当头砸了下来。她本能地一躲,葡萄串落到了她的左肩上,那些葡萄粒立即一齐暴裂了,血红的浆汁顷刻就染红了她半边身子。开始她不以为意,以为是个意外,便又往衣服那里走,没有想到又有一串葡萄砸了下来,于是前一幕又上演了一遍。当第四串葡萄如法炮制时,她已知道这是一个阴谋了,衣服也不敢收了,回身就往屋里逃。可是葡萄藤不放过她,当她踏上台阶时它立即伸出一枝把她拉回来。她还没有站稳,一串葡萄又当头砸下来。她被砸得晕转向,全身湿透,葡萄还是不依不饶。她依稀听到一阵阵得意洋洋的哈哈笑声,是吕山在笑,他们刚认识时他经常这样爽朗地开怀大笑。有次在饭桌上,他甚至笑得栽到了菜汤里,衣领都浸湿了。她知道吕山在报负她,就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可是吕山仍然不停地笑,而葡萄则砸得更多更狠更疯狂。她只好重新跳起来往屋里逃,而吕山化身的葡萄却一次次地伸出藤条把她抓回来。最后,当他觉得玩够的时候,他就把藤条缠绕在她的脖子上,然后一点点收紧再收紧,直到她像要干死的鱼一样大口地喘气,他才放开她。汗水泉水一样往外涌,心脏几乎不跳了,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这时,她就会自动从梦中醒来,然后就是在恐惧绝望中一遍遍回放咀嚼方才那场噩梦。

    吕梁似乎同样生活在恐惧之中,这种恐惧渐渐扭曲了他的性格。他不再工作,冒充吕山让他苦不堪言,好在吕山在公司倒闭后一直就是一个失败者的落泊形象,所以他的不修边幅和性情古怪倒没有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天天窝在家里,像个幽灵一样在屋里晃来荡去。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行为也越来越古怪,最典型的就是他不再用水杯喝水,而是不嫌麻烦地把饮用水装进矿泉水瓶子里喝。每当看到他抱着矿泉水瓶子狂饮时,金翘都忍不住要连连冷笑。一天,吕梁在金翘又一次满脸讥诮地看着他喝水时,突然抱头痛哭起来,他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狼一样绝望地冲她嗥叫:知道我为什么不敢用杯子喝水吗?是因为我总在水杯里看到吕山!只要有水就有吕山,知道吗,他无所不在,无所不在!
    将近十点的时候,吕梁把饭做好了,他不声不响地把饭菜一样样地在饭桌上摆好,然后也不叫金翘,自己埋头吃起来。金翘早已习惯了这种就餐气氛,她不用他叫,自己坐到饭桌前,也像他一样埋头大嚼。这顿饭他们又是在各怀心事中结束的,金翘自觉地去刷碗,吕梁则照老规矩回卧室躺着。

    金翘拧开水龙头,抓起一只碗刚要洗,突然听到几声凄厉的惨叫。她一惊,把手中的碗往水池里一扔就冲进卧室。只见吕梁满脸惊恐地指着窗户,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这下她也尖叫起来,因为今天早上还好好的窗户此刻竟被葡萄藤严严实实地封死了。金翘忙跑到客厅拉开通往院子的后门,门开了,然而门外同样张着一面葡萄藤织就的网。金翘又到跑到前门那里,还好,这里尚能畅通无阻。跑来跑去中,金翘已冷静下来,她攥着拳头,举过头顶,对着窗户嘶声大喊:“吕山,有种你就杀死我们,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仿佛那葡萄藤就是吕山。吕梁诧异地看着她,绝望加恐惧让他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板上。
    两人已彻底丧失了与葡萄藤也即吕山斗下去的兴趣与信心。当暮色四合时,吕梁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对金翘说:“我们再去一趟房介所吧,看有没有人要这房子。”昏暗中,金翘的脸模糊不清,声音似乎也变得浑浊了:“不要做梦了,现在谁不知道咱们这房子的古怪。”吕梁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问:“卖我那套小户型的钱还剩多少?”。金翘冷冷地看他一眼,怨毒地说:“坐吃山空,你说还有多少!”吕梁没有在乎她的口气,突然仿佛想起什么好主意,双眼放光地说:“我们……逃……吧。”金翘眼睛也亮了,是呀,被吕山的怨灵折磨多年,他们竟没有一次想到中国古老的三十六计,金翘兴奋地叫:“对,走为上,这房子咱们不要了!”
    六
    轰隆隆,轰隆隆,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外面的群楼间辗过,这天晚上金翘家的邻舍们几乎彻夜未眠,他们感觉自家的床一直在震动,而且他们内心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发生什么事了?有几个胆大好事者跑到屋外一探究竟。碧空如洗,月华似水,到处静谧而安好,真是一个少有的睛朗冬夜。几个人陷入困惑之中,交头接耳,各抒己见,想讨论出个结果来,可是他们发现眼前不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是耳朵也暂时失聪了。
    虽然天气睛好,但毕竟是冬天,而且空气中似乎还流动着一阵阵不明来源的阴风,刀子一样刺痛了他们的肌肤,让他们禁不住一阵阵发抖。何况每个人出来得都十分匆忙,没有穿多少衣裳,于是有人提议先回家继续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大家想想也唯有如此了,便三三俩俩散去。
    “快来人啊,金翘家出事了!”这天早上四五点钟,因为闹腾了一夜而刚刚安静下来的小区被保洁员几声撕心裂肺的叫声给搅动了,那些珍爱生命出来晨练的老人最先到达出事地点,后来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围扰在了金翘家的院子外面。眼前的场景真是惊心动魄,让他们终于明白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有人在惊恐地尖叫,有人在无声地叹息,还有人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看了两眼后悄悄地离开了。

    眼前的一切确实让人目瞪口呆、心惊肉跳:金翘家后院里那十几平方米的葡萄架倒塌了,那些扭曲交织的密密匝匝的葡萄藤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院子里原来栽种葡萄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一米宽两米长的大坑,地上的土新鲜松软,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几个男人相随着走进金翘家的院子,他们立刻知道了葡萄藤的去向。
    昨晚金翘家一定来了位大力士,他把那些葡萄藤连根拔起,一股脑塞进了金翘夫妻的卧室里。
    很快,有人有了更加惊人的发现:那些葡萄藤竟像是自己爬进室内的,因为地面上有着明显的长长的拖痕。
    金翘夫妻不知去向,他们仿佛在空气中蒸发了。
    男人们四处查看,在大坑边他们发出一阵惊呼,纷纷惊恐万状地逃离。
    坑内有一具面目狰狞的森森白骨!
    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照像取证后开始清理现场,很快在葡萄藤中找到了金翘夫妻的尸体。他们被葡萄藤死死地缠住,眼球突出,七窍流血,浑身瘀青,皮开肉绽,但两人的表情却出奇地平静安详,好像早就在等待着一天的到来一样。
    他们每人手中都抓着一块小木牌,上书:血债血还!
    公安局成立了专案小组,很快案情大白:金翘和吕梁合谋杀死了吕山,这是一起毫无悬念的情杀案。老百姓中则流传着另一个版本:嫂子小叔勾搭成奸,亲夫被害后怨气不散,终于利用葡萄藤给自己报了仇雪了恨。公安局绝对不会认同民间的这种说法,出面驳斥说这是封建迷信。可是那些葡萄藤怎么会爬进室内以那么惨烈的方式绞死了金翘和吕梁,他们又始终无法给出合理科学的解释。
    本案的三个当事人都已死亡,他们间的恩怨情仇别人已无从知晓。
    此案最终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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