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都不晓得我曾经是个哑巴,因为在课堂上的侃侃而谈,绝不会让任何人听出我曾经口不能言。
但我的的确确曾是个哑巴,在我十六岁之前。
自出生时起,我就因先天的疾病导致声带失效,虽然耳朵能听,但口不能言。十六岁后,一场突然而来的变故令我突然间能说话了,至今都没人能说出原因,唯有姥姥,她必然知道些什么,毕竟,若不是因为她,我不可能去槐莽村,也完全不可能见到那种被称作“狐二爷”的动物。
那是1996年7月,爸爸因做生意回不了家,所以刚放暑假,我便跟着姥姥搭上一辆充满了各种气味的长途车,一路吱吱嘎嘎去了北方大山里的老家。
我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热得走两步汗就跟挂浆似的从背上淌下来了。我裹着件潮湿的裙子跟在姥姥身后走进那个村子,东看西看,看不到一栋高房子,也看不到一辆公交车,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的老槐树,还有整日沙沙作响的树叶下那一小间连着一小间的青砖瓦房。它们懒洋洋地晒在烈日下,和周围的泥土一样蒸腾着热气。
时间对于槐莽村来说是缓慢而冗长的,它就像一部生了锈的发动机,在炎热的气温里有气无力地朝前推进,甚至可以听见它经过时发出的那种吱吱嘎嘎的声响。虽然我不太确定那真的是时间的脚步声,还是姥姥家那些多年没擦的窗户被风吹动后的声音。
那时候空气总仿佛是凝固的,带着一点淡淡的硫磺味,慢慢地从泥土湿热的温度里蒸腾而起,穿透窗户和墙壁,把人逼出一身热汗。每每这种时候,我要么躺在凉席上用脚趾头拨弄着窗户上的风铃,要么摇着蒲扇坐在客厅那台6吋大的黑白电视机前,一边等着姥姥外出回来,一边对着日复一日的新闻联播和广告打着瞌睡。
慢慢三个星期的时间消磨过去,就在我倍觉无聊时,一天中午,有两个南方人开车来到了这个位于大山下的小村子。
【二】
那两人说是来旅游的,但很奇怪,他们一点也不像常见的游客,因为他们穿得太整洁,也没有到处拍照或者打听旅游景点。
两人一名年轻一名年长,看上去相当有钱的样子,他们的车子牌子我认得,是奔驰。当他们进村时,很多人都丢下手里的农活,跑到村招待所门口看热闹,但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村长赶走。
看他同那两个人说话的样子,似乎彼此认识,并且村长对他们十分敬畏。
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样,在远远的观望之后,我很快就离开了,带着给姥姥打好的酱油。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帮姥姥收菜干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子外敲门。
开门后意外地见到那两名衣着整洁的南方人在外头站着,看到我,他们很和气地冲我笑笑,然后年长的那个问:“小妹,罗大夫在家不?”
我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问的是我姥姥。姥姥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有行医执照,但小毛小病的总能给人瞧上一瞧,因此村人见了她都客气地叫她一声罗大夫。我张了张自己的哑嘴,点了点头,正要把他们引进屋,忽见姥姥推门从屋里出来,客气地笑着,朝年长的那个招呼道:“唷,原来是秦老板,好久不见,怎么今儿有空过来?屋里请屋里请,小叶啊,快给两位客人沏茶。
我点头,转身匆匆跑进了厨房。
村里人通常不喝茶,因为茶叶苦而贵,他们习惯招待人喝抱果子树叶泡的水,那水酸而清口,如乡下平淡无奇的生活。听见姥姥让泡茶,显然这两人是被当作贵客来看待的。我不自禁地也有些拘谨了起来,小心翼翼在炊间里烧着水,尽量不出去打搅他们谈话。
听他们聊的内容,似乎这姓秦的是乡里的投资商,也难怪村长对他俩那么敬畏,村里一半人靠农作养家,还有一半在他投资的厂里工作着,几乎是衣食父母了。只不知为什么他们忽然会想到来村里旅游,还特意跑来看姥姥,坐那儿客套话说了好一阵。
直到我端着两碗茶进客堂,一旁年轻的那个忽然话题一转,问姥姥道:“婶子,咱言归正传吧,其实我们老板这趟来槐莽村找您,是想跟您买样东西的。”
“哦?什么东西?”姥姥问。
“听说您家里收藏着一枚老玉。”
这话令姥姥咧嘴一笑:“老玉是有那么几块,不过都是些没人要的下等货色,年头是有,但根本就不值得买。”
“但我们想买的那块玉有些特别。”
“怎么特别?”
“它叫狐儿眼。”
“狐儿眼”三字一出口,也不知道是我多心还是怎的,姥姥原本笑吟吟的脸忽然僵了僵。也就短短一瞬,随即神色回复如常,转头对那年长者笑道:“秦老板真是说笑了,那种东西都是故事里唬小孩子玩的,哪能当真咧?”
似乎料到我姥姥会这样说,秦老板转了转手里的杯子,微笑着道:“我也是听知情人随口一说,老姐姐说没有,那兴许真的没有。只是听说它就在这村子里,老姐姐也是村里说得上话的长辈,所以如果有它消息,还望老姐姐知会一声,我愿意出高价收购。”
“行啊。不过秦老板,您怎么会对一件野故事里的东西那么感兴趣?”
“呵呵,好奇而已。”一边说,一边递给姥姥一张名片,随即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老姐姐,澈泉山上那座庙,如今还在么?”
“您是说那座大仙庙?”
“对。”
“还在呢。”
“那明天能不能请老姐姐行个方便,带我们两个上山去拜拜?”
“这……”听他这一说,姥姥脸上泛起了难色,“但村里老规矩,您是知道的,外乡人不能上山拜庙,会惹大仙生气。呵,虽然说是迷信,也不能坏了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是么,秦老板?”
“也是,也是,那就不打扰了,再会,老姐姐。”
“再会,秦老板。”
【三】
两人一前一后推开院子门走了出去,见姥姥没事人一样转身进厨房淘米,我忙跟了过去,扯着她衣袖比划着问:姥姥,我们家真有狐儿眼么?
“狐儿眼”,源自这一带流传很久的故事,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好多次,说那是件神仙落在凡间的宝贝,因为状似眼睛,槐莽村自古又多野狐狸,所以这里的人给它起名叫狐儿眼。据说拥有它的人会拥有无尽的力量和财富,所以同所有流传民间的乡野小故事一样,它自古在邪恶的坏蛋和正义的好人之间被争来争去着。
很俗套,但也百听不腻。
姥姥听我这么问,一把拍开我的手笑着叱道:“没听姥姥跟他们说么,哪来的狐儿眼,都是哄你们这些小孩子玩儿的故事。”
我又开始比划:那大仙庙在哪里?能带我去看看不?
“你这丫头净知道问东问西,你看姥姥这忙的,还想不想吃冰糖糯米卷了?”
听到她说起冰糖糯米卷,我立时不再追问,只安静跟在她身后转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好打个下手。
在比较清闲的时候,姥姥常常打发我爬到抱果子树上去,给她摘采那一大捧一大捧肥得能掐出汁来的抱果子花,因为她要用它们来做点心。
我想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一种点心。它是用抱果子的花和糯米掺在一起做成的,做的过程很甜,不仅是因为那些散发在空气里的香气,还有颜色。白色的抱果子花,肥肥厚厚的,融化在白色透明的冰糖水里,轻轻晃动一下,好似裹了细纱裙子的小生物在水晶里摇曳。
我常常央求姥姥多做些,姥姥却不肯,每次只做两笼,一笼自己吃,一笼放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是留给狐二爷的,因为咱吃了人家的抱果子,这是还人情。
狐二爷是村里人对野狐狸的尊称。山里头野狐狸多,但本分得从不偷鸡摸狗、毁坏粮食,因此村里人都说它们是有灵气的,逢年过节常会拿点祭品去祭拜,对它们十分尊敬。
但抱果子不是生在姥姥院落,长在姥姥家的么?自个儿吃自个儿家的东西,为什么反说是欠了野狐狸的人情?我不解,于是问姥姥。
每每这么问时,姥姥总会按住我的手,轻声对我说:“小孩子忒不懂事,所幸你是哑巴,若真的用嘴说出来,少不得被狐二爷教训……”
通常做完糯米卷后,姥姥会让我带上一些去分给周围的邻居。
那天傍晚也一样,在守了灶台个把小时后,姥姥从热腾腾的蒸汽里探出头,递给我一只装满糕点的盒子,朝我甩甩手:“小叶,去,把这给刘四叔他们送去。”
刘四叔是住在隔壁房子里的鳏居老人,平时常会帮着姥姥做些粗活重活,所以姥姥做了什么好吃的总会先想着他。但这回当我把糯米卷带到他家时,却发觉他不在。我正要往回走,一回头,却望见村里几个小孩在不远处踢毽子玩。
原本又说又笑热热闹闹的,但一见到我朝他们走过去,立刻用当地话飞快地说了几句,随后朝着我咯咯一阵笑,便一哄而散地离开了。
登时我的心情一瞬掉落到谷底。
我沮丧地摸了摸手里的点心盒,忽然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甚至连点心的甜香也闻不见,不由得眼圈红了起来。我用手背将脸用力抹干净了,眼见天色快要黑下来,便转身准备回家。
但没等迈步,冷不防感到背后一阵发麻。
直觉似乎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这令我一个惊跳急转过身,循着感觉朝那方向迅速看过去。
那是一双眼睛。鬼故事。
就在我身后那丛树阴密集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双很奇怪的眼睛。那眼睛的瞳孔竟然是金色的……好像太阳在午后的云层边所绽放出来的色泽,耀眼却并不刺眼,在一片墨绿色的灌木丛中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线。
而这双奇怪眼睛的主人,属于一只更为奇怪的动物。
我说不上来它到底是种什么动物,它看起来像狼,像豺,又像狐,却又什么都不像。体型要比那些动物大很多,远看过去估摸着站起来能有一人多高,通体一层银雪似的白毛,在风里微微抖动着,在傍晚的夕阳下折射着一层火似的颜色。
好漂亮的颜色……引得人不知不觉想靠近了再看仔细些,不料那动物一见我往前立刻龇开牙咆哮:“吼!”
声音不大,却似闷雷一样让我脚下的地面很明显地震了震。没等站稳,那动物一扭身,朝树丛里纵了进去,奔跑速度极快,像道离弦的银箭,眨眼间就消失在茂密的灌木间。我哪肯就这样放过,忙甩腿跟了过去,心想,这该不会就是姥姥常说的狐二爷吧?
【四】
直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仍没追上那只动物,反而不知不觉地跑进了澈泉山里。
往下看不到灯光,往前望不见房子,只能看见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和风一吹就跟浪花翻滚似的树阴。见状,我心里突地一阵急跳,登时有些慌乱了起来。
不太妙,因为澈泉山是座“野山”。
“野山”的意思就是未经现代人工开发过的山。
说起来,槐莽村虽小,一直以来倒也算是个旅游景点,虽不怎么有名,不过在一些背包客中间颇有点知名度,因为这座位于村后的大山的缘故。
山取名“澈泉”,源自于山里一眼叫澈泉的泉眼。山体海拔两千多米,如果从高处往下看它是半环状的,像半圈围墙似的环绕着我们居住的这个村子,所以外边也有人叫它月芽山。
听姥姥说,从她家院子后面那条小路上山,往上爬两三个小时,会看到一座庙,庙叫灵仙寺,村里人则叫它大仙庙,据说是几百年前,一群路过这地方的和尚开山建造的。每逢过年过节,村里会组织人上去磕头烧香,从不鼓励人独自进山,因为山里唯一一条人工开凿的山路建于唐代,之后再也没有修葺,几乎已经被时间给磨烂了,所以贸然上去,是很危险的。
纵然如此,每年仍会有一些背包客偷着上山,有的为了探险,有的则对山里那座古庙颇感兴趣。有些人就此在山里失踪……这也是为什么我感到不妙的原因。
此时我站在一片密林之间,离地面应该不算远。放眼四周,却已寻不到过来时的方向,周围到处都是树,密密层层的,稍远些便隐在昏暗的天色里,仿佛一团团氤氲的雾气一般,遮挡着村子此时应该已经亮起的灯光。
于是我只能在原地干站着,无从分辨方向,也不敢贸然朝前走。周围静静的,除了偶尔一两声鸟叫,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突然一阵风起,吹得我一身油腻腻的汗透出逼人的冷,不禁觉得喉咙里有些痒,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身后咔嚓一声轻响。
是脚踩到了干树枝的声音。可是这荒山野岭的,会是什么东西踩到树枝?这问题在脑子里一闪间,只觉得整个后背登时有点发硬了,我僵着身体强迫自己慢慢回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悄悄看了一眼。
随即见到的一幕令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看到身后那片树丛里有东西在拱动,隐约像个人形,可这种时候是根本不可能有人会进山的。
既然这样,不是人会是什么?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曾经听到过的山精山魈的故事,登时人就慌了,没头没脑朝着前面就是一阵狂跑。而身后脚步声也迅速追了过来,步子声很大,带着一阵接着一阵奇怪的喘息声。这让我更加恐慌,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大口吸着气,随风冲进肺里的空气撑得我两侧肺叶隐隐作痛。
“小妹!小妹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声。南方的口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小妹!罗大夫家的小妹!”叫声再次响起,我原本提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放慢脚步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个大口喘着气追来的身影。
【五】
快速奔跑让那道原本挺拔的身影变得微微有些佝偻,一身整洁的衣服在奔跑中被树枝刮得早已不成样子,那个被姥姥称为秦老板的老头煞白着一张脸奔到我近前,一边用手指了指我,一边弯下腰一阵咳嗽:“小……小妹,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朝他摇摇头,示意我不知道原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人是他。
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后,抬头看向我,略有些激动:“既然能碰到你,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对了,你有没有看到和我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我再次摇头,然后朝自己的喉咙指了指,对他摇摇手。
他看着我的样子愣了愣,半晌醒悟过来,讷讷道:“你是个哑巴?”
我点头。
他看上去有点失望,不过很快恢复过来,他拍了拍我的肩,朝林子深处指了指:“那你总认得下山的路吧?”
我从他紧盯着我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期盼,看情形他在这山里绕了好一阵了。可是他今天上山是要做什么呢?听他之前跟姥姥说的,不是明天才打算进山的么?
想着,我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道:我不认识下山的路,我也迷路了。
看完我写的东西,老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紧抿着嘴唇一脸严肃地坐了好一会儿,随后慢慢看了眼手表,将目光再次转到我身上:“那你怎么会跑到这山里来了呢,小妹?”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耸耸肩。
老秦显然也并不在乎我回不回答,低头沉思了一阵,他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古怪,这山里真的有古怪……”
“怎么古怪?”我忍不住问他。
他呆呆看着地上我写的字,有些心不在焉,又似乎隐隐有些焦虑,好半天才紧了紧身上的扣子,慢慢道:“刚才从你家出来,我们并没有回招待所,因为看时间还早,所以打算自个儿先上山去那座庙看看……”
原来,他们离开我姥姥家时,才下午一两点钟光景。夏天日头长,所以这两人一合计,打算自己爬上山去灵仙寺上香,拿老秦的话来说,是不想去麻烦村里人了。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沿着我姥姥家宅子后面那条路一直往前上了山,登着前人凿刻的山路,攀登两三小时不到,他们就成功找到了那座庙。烧完香后,老秦觉得有点累,于是就在庙里小睡了一阵。
谁知睡醒后却发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他的秘书小王,不见了。
前后绕着庙转了一大圈,始终没见到小王的影子,刚开始老秦没怎么在意,以为小王趁着自己休息的时候到附近闲逛去了,可是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仍不见小王的踪影,老头这才真的开始不安了起来。当下沿着来时的山路往下走,他想先回了村再说,可是说也奇怪,那条石阶上山时记得清清楚楚是一条道儿到底,非常好认,可是下山时一个转弯,却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呢,就是明明自己在往下走,可是走着走着,发觉越走越高了,不出半小时他发觉自己竟然望到了那座小庙的寺顶,这足以证明之前的半小时,他根本没在往下走,而是一直在往上攀!
这发现把他吓坏了,当下没再敢继续沿着那山路走,而是一头钻进了边上的山林里,一边对比着寺庙的方位,一边估摸着大概,往下的方向摸索着前行,这样又走了两个多钟头,寺院也见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往山下走,就在进退两难之际,他碰上了正站着发呆的我。
【六】
说到这里,似乎是有些热了,老秦解开领口的扣子,一边用力在脖子上挠了挠。我趁这机会在地上写道:这样的话,我们继续按着您刚才下来的方向往前走,应该就到地面了,我才上山不久,应该离地面很近。
他看完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说得也是,既然这样那我们赶紧走吧。”说完循着刚才追来的方向走了回去,我在他身后跟着,默默走了一阵,想起他之前那些话,于是打着手势问他:山上那座庙,供的是什么菩萨?
他看了我一眼,一副“难怪了”的表情:“原来你不是在这村子里长大的?山上那座庙供的不是菩萨,是狐仙。”
狐仙?我怔了怔。按照姥姥所说,那庙有好几百年历史了,还是一群和尚盖的,为什么好端端的,一群和尚要替一只狐狸盖寺庙呢?
看出我眼里的疑惑,老秦接着又道:“知道这庙的传说不,小妹?”
我摇头。
“我也是听说的,就这么随便扯扯,你当个故事听就行。据村里人说,以前这村子里真的有狐狸精存在,好像还和人生活在一起。后来有一天,村里爆发了一场古怪的瘟疫,好多人都死了,有人就求狐狸精,能不能用它的法术救救这村子。狐狸精答应了,但同时提出,要把村长家未出阁的闺女嫁给他。
“村里人为了活命,答应了。但他们并没有守信,谁愿意把好好一个闺女嫁给一只不成人样的妖怪呢,于是在村子里的传染病消失之后,他们暗地里请来了五台山的得道高僧,把狐妖的元神给封印了。此后,那只狐妖不知所终,村长家的闺女在那之后不久也匆匆嫁了人。
“原本都以为,事情到此算是完全结束了,谁知不久后,村长家闺女就死了,而那场古怪的瘟疫再度在这村里蔓延开来。幸好那时候一群行脚僧经过这个村子,看到当时的情景,告诉村里人说,那是被狐狸精给咒了,要平息瘟疫,得先平息了狐狸精的怨气才行。怎么平息?狐狸精早不知下落,元神也被封在这大山里不知道哪一个角落。于是和尚说,那只有修庙了,修一座专供着这只狐狸精的庙,好好供奉着,不要间断庙里的香火,也许可以解这村子的一场浩劫。说来真的很神奇,那场瘟疫在寺庙建成的当天,一夜间就彻底消失了,于是供奉那座山庙的习俗,就这么一代代流传了下来。”
那狐狸精后来回来没?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他。
他摇头:“应该是没回吧,传说故事而已,也当不得什么真。”
当不得真为什么您还特意跑来拜祭它?我的反问令老秦的神色微微变了变,转瞬又恢复如常,他站定脚步朝周围看了看,随后眉心微微一皱:“怪了,我们又绕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立刻朝周围扫了眼,随即一惊。他说得没错,我们走了差不多刻把钟的路,此时我们走到的地方,仍是我们刚才停下休息的地方。走了那么久的路,我们竟绕了个大圈子又兜回来了?
“没道理啊……”抬头看了眼月亮,老秦喃喃道,“是一条直线啊,怎么可能走错呢……”
我也抬头看了看月亮。阴阳鬼契:yinyangguiqi.guidaye.com
都说人能按照月亮和星星的方向来计算自己的方位,但我抬头看到那一片月光,只觉得一阵茫然。
那我们现在怎么走?半晌我用树枝在地上写着问老秦。
他看了看,轻轻吸了口气:“要不,一直往西吧,我们刚才就是朝月亮东面方向走的,现在往西走走看。”边说边朝前继续走去,不知道他脖子是不是被虫子给咬了,他一边走,一边再次将手伸进衣领里挠了好几下,似乎很痒的样子。
“希望别是鬼打墙才好。”之后听见他又道。
真的有鬼打墙么?我比划着问他。
他看了看我,然后又看向周围那片在夜色里变得更加浓郁的林子:“谁知道呢,我活了大半辈子,走过大半辈子的路,也开了大半辈子的车,从没见过有什么鬼打墙,兴许只是编出来糊弄人的。”
话是这么说,他看起来却有点紧张,特别是我们第三次回到那个休息地的时候。当那片熟悉的空地再度出现在眼前时,我看到他那张脸明显绷紧了,甚至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同白天的稳健判若两人。
会不会是我们在哪条路上走错了?想起他之前走下山路却成了往上的描述,我猜可能是走的道儿出了什么问题。
但老秦显然并未留意我在地上写的字,他一边看着周围的林子,一边慢慢揉着自己的腰,脸色看起来有点发青,于是我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坐一会儿。
没想到他立刻拒绝,反拖住我的手继续朝前走去:“别浪费时间了,午夜前我们必须下山,不然……”说到这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看了我一眼,我发觉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冷冷的,让我很不自在。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身边喘息声愈加粗重,老秦突然朝前一个踉跄,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扑通跪倒在地,月光下一张脸青得几乎发紫,把我吓得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七】
所幸在用力吸了几口气后,老秦脸色慢慢又缓了过来,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站起来了。他重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腰,朝我笑了笑:“老了,过去跑生意走多远的路都跟没事人一样,现在爬几小时的山就累得不能动了。”
“那休息一下吧。”我做手势道。
他点点头,终于妥协,抹掉头上的冷汗在地上坐了坐正,一边将衣领扣子又解开一颗,伸手在脖子上抓了几把。
我瞥见他脖子上红红的,隐约几颗细小的疹子在他咽喉部分凸起,被他手指抓得渗出了一些暗红的颜色。
被虫咬了?见状我比划着问他。
“虫咬?不知道,怪痒的,可能是在庙里睡着的时候被咬的。”说着他将衣领拢了拢。我见他脸色似乎好转了些,便又拿着树枝在他面前写道:
秦伯伯,你见过狐儿眼么?
他看了眼,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见是没见过,听人说起过。”
“这么说真有狐儿眼?”
他沉默了阵,然后轻轻说了句:“这得问你姥姥。”
姥姥说那是唬人的,没有狐儿眼。我比划道。
“那大概就真没有吧。”
看他的神情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我没再追问,正打算休息一阵,却见那老头两手用力撑着地站了起来,朝前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走吧小妹,别再浪费时间了。”
这就要走?他的身影比刚见时更佝偻了些,同白天相比更是几乎换了个人,这种样子怎么能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当下拉住他的衣袖试图阻止他,他猛地回过头,冷声道:“小妹,不是我吓唬你,知道为什么澈泉山很少有人上来么,因为这地方太邪!”
也不知道是他说的话,还是他脸上那一刹那的表情,我惊得松手朝后倒退了两步。
见状老秦缓了缓神色,朝我伸出一只手:“赶紧走吧,下了山有的是时间休息。”
我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正要跟着他继续往前走,无意中朝他手臂上看了眼,月光照耀下那条手臂上的东西蓦地让我再次吃了一惊!
他的手臂通红,在月光下呈一种冰冷的紫色,很多细小的疹子爬在他手臂红色的部位,一片连着一片,密密麻麻好像蛾子孵下的卵。
而对此老秦没有任何知觉,他一边拉着我往前走,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自己的脖子。
“你知道关于这座山,村里有什么说法么?”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听见他问。
我摇摇头。
“听他们讲,过去这山里有精怪,一过午夜就开始作祟,所以古往今来不到万不得已,从没人在山里头过夜。当然那只是传说,可是这山邪门是肯定的,”说着,脖子似乎又痒了起来,他伸手用力挠着,抬头看了看天,“不然我们绕了那么久,哪会连自己在上山还是下山都摸不着边?是不?哪座山会让人分不清是上山还是下山,这不叫邪乎又叫什么,小妹?”
话音落,他转过身朝我看了一眼,我不由得对着他发出一声尖叫。
他那件原本雪白的衬衫上此时全是血!
被月光染得发紫了的血,大片大片爬满了他胸前整片衣料,在月光里闪着幽幽的暗光。
那些血是从他脖子上流下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喉咙部位的皮肤已经被他手指完全挠烂了,皮肤连着肉,同血搅和在一起,而他只是自言自语般说着话,浑然不觉。
在我那声尖叫之后,他望着我的眼睛突然间瞪大了,大得几乎像要从眼眶里爆出来般,沾满了血污的手颤抖着指向我,脸色煞白地对着我道:“你……你……鬼啊!”
“鬼”字刚出口,他猛一转身,发疯似的朝前方林子里冲了过去,速度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的身影在前方的黑暗深处彻底消失,我才回过神来,脑子里依旧空落落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身上发了那么多湿疹样的东西……
他把自己的脖子硬生生挠烂了……
他看着我时的眼神好像见到了什么怪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见鬼的发生了什么事?!
没人能回答我。我当道士那些年:www.dangdaoshi.com
老秦疯子一样跑远之后,一切再度寂静了下来,静得只有树叶声在风里一波波涌动。这声音让我无法控制地弯下腰一阵呕吐,吐出来的都是苦水,它们的味道呛得我全身难受,而我不得不拖着难受的身体,循着老秦离开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是往上还是往下,不知道是往东还是往西。
老秦说得没错,这山的确邪门,它让人无法判断方向。
所以那些在山里失踪的游客,就是因此没能再走出去的吧。想到这里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种不祥的念头从脑袋里驱赶出去。
但似乎没用。
原先老秦在的时候,这种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那种清晰无比的孤独感和恐惧感。此时只剩我一人,它们便排山倒海般从我身体各个器官里涌了出来,充斥着我全部的感官,令我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一度几乎抖得无法走动,就在这时,身侧忽然悉索一阵响,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忽闪了一下,转眼间又消失在我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是什么?
我匆匆朝前走,试图摆脱那个物体,它就像只幽灵,虽然我根本就看不清楚它的形状或者颜色。
唯一能判断它存在的东西是周围那些树,在它悄然经过的时候,它们会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如同看不见的手从它们身上拂过,不动声色地留下经过的痕迹。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紧紧拽着拳头朝前跑。我的速度越快,那东西的速度也在加快,甚至可以听见风里传来一阵闷闷的喘气声。那声音绝对不属于人类,它带着某种奇怪的嘶嘶声,像喘息着的蛇,随着速度的加快,风里散出了一股铁锈的味道,腥而甜,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如同檀香般的气味。
这逼迫而来的味道让我彻底慌了,咬了咬牙再次加快了速度拼命狂奔,眼看就要跑进密林深处,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脚下一绊,令我无法控制地扑倒在地。
随即一股冰冷的风从我身体上方席卷而过,带着刚才那股奇特的味道。我正要抬头,脖子突然被一只坚硬的手一把扣住,惊得我哇的声大叫起来,说也怪,刚叫出声,原本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消失了,连同周围奇特的味道。只留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一阵响动,继而周遭沉寂了下来,凝固般静止在一片夜色之中。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点心?”我听见边上有个男人低哑的声音问我。
【十】
澈泉山,
澈泉水,
澈泉水里有个狐儿眼。
狐儿眼里金银堆成山,
狐儿眼里淌着黑黑的血,
几时干?
几时干……
姥姥说,老秦在山上跟我说的那个关于狐仙庙的故事,并不是全部,也并不都属实。
她说那只狐狸精叫胡清。他同村长的女儿是真心相爱的。
只是不同种类的界线和村人的恐惧最终分开了他俩,也导致了村长女儿在另嫁后不久便自尽身亡。
她死后不久,胡清也就此失踪不见,村里原本被他压制的瘟疫再度爆发起来。为了避免更多人的死,村人将胡清赠给村长作为定亲物的黑色玉石抬到了澈泉山上,为他修了座庙,终日供奉着,终日向它祷告。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庙的下方突然涌出一股山泉,村里人喝后不久瘟疫便消失,村里也逐渐重回生机。
那股山泉便是现今的澈泉。
而那叫做胡清的狐狸精呢?却是再也没有在这村里出现过,只留满山的大小狐狸打洞居住,来来往往。村里人说那些都是胡清同那村长的女儿所生的子嗣,也都是狐仙,所以才如此有灵性,从来不伤村里一只鸡鸭,从来不毁坏村里一点粮食。所以无论多少年,村里人都同那些狐狸和平共处,去往澈泉山祭拜狐仙庙的习俗也从来不变。
听姥姥说着那个故事的另一版本时,我正在车上一边吃着她做的糯米卷,一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看得有些出神,以致后来姥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亦忘了手中正咬到一半的点心。
我望见窗外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在跟着这辆车飞奔。
自车子出村开始,他始终在后面尾随着,长长的银白色尾巴随着他奔跑的动作在身后划出月牙似的弧度,很漂亮,漂亮得几乎令人落泪。
于是我真的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哭,哭得仿佛泪水怎样也止不住。
而他见此后便不再继续追来。
只停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我,而姥姥在我身边亦住了嘴,静静地望着我。
时至多年过去,我仍忘不了当时那一幕。
我突然大叫了起来。
叫到司机不得不靠边将车停了下来,随后我等不及车门开便从车窗内跳了出去,然后一边哭一边扬着手里那盒没有吃完的点心,朝着远处那不知究竟是人还是狐的男人奔了过去。
直至靠近他。
看清他的脸,看清他脸上有些诧异又有些快乐的神情,我猛地朝他身上扑了过去。
“胡清……”我大声叫他。
那是我这一辈子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
澈泉山,
澈泉水,
澈泉水里有个狐儿眼。
狐儿眼里没有金银堆成山,
狐儿眼里淌着温柔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