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小伙子,还满意吧?这栋楼已经差不多搬空了,就剩下你楼上那家。是位上了年纪的婆婆,也不会吵到你的。
“真的不会?”
“这个……就是睡觉前喜欢听点戏曲……”
“听多久?”
“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一个?”
“最多一个半。”
房东颇具厚度的双唇似乎裹着菜油,一副谄媚的嘴脸让人觉得说不出来的恶心:
“楼上那位张婆是个孤寡老人嘛,平时听点小曲子解解闷,我一看就知道你不会在意的,是吧?小伙子,你看,这楼上住了户人家,平时也有个照应嘛……”
“别说了,去房子看看吧。”
“哎,好好。就在前面,你看,就那个。”
“房子在几楼?”
“就在2楼,2楼好啊,方便。你看那6楼7楼的多麻烦,我和你说,楼上的房子可租不得,好些都漏水……”
他一面掏出钥匙,口中还兀自不休。
“小伙子,我和你说,房子你绝对满意……好了,进来看吧。你看着水泥,多结实,嘿。这蜘蛛网什么的弄弄就好了,要不我帮你整整?”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你的意思是……租?”
“行李我下午带过来,到了打你电话。一手交租金,一手交钥匙。日子从从今天开始算就行了。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好嘞,小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你不知道,前面几个房客个个都不是东西,他们……”
快速地甩开了房东,上午的阳光已经把眼睛刺得生疼。
终于离开那所谓的父母了。
一、
傍晚,闷雷,妖风。即使是已无人烟的郊区废房,外面的空气和植物纠缠起来,造成的声响依旧不饶人。
久置的房间特有霉味,空气中的灰尘,以及身下沙发破旧皮革的味道,连同夏日暴雨前的那份闷热,一起折磨着人的胸腔和后脑。
房内昏暗的白炽灯兀自亮着,两只蛾子被吸引过去绕着打转,投射出来的黑影在房间里四处晃动。
接连不断的雷鸣总让人不安。
停电了
“轰”的一声巨响,玻璃窗也被震得不住颤动。同时,闪电划了下来,房间一瞬间被照亮,随即又陷入黑暗。
外面的风依然狂暴。
找来蜡烛和有些霉味的火柴,扔在一边,又躺回到沙发上。
雨,差不多该下了。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只为你霓裳羽衣窈窕影……”
预言般的,婆婆听京剧的声音从楼上不绝如缕地传来。
高亢、激越的曲调,即使窗外雷声隆隆,也能像一根红线般从那厚重的积雨云层中穿过,钻入人的耳朵,每多进入一寸,头痛就加重一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红线在脑中越积越多,慢慢地勾勒出一双尖锐的眼睛,接着是鼻梁,粉面,一直到满头的朱钗和全身流光溢彩的戏服。
很快戏服便舞动起来,衣袂飘然,目光如电,手指轻盈,朱唇微启。
“我分明见你飘飘欲仙展彩屏……切莫道云海迢迢星河远……”
她越转越快,不知何时,一张张脸谱浮在她的身周绕着她的舞姿打转。红脸的关羽、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紫脸的常遇春、金脸的二郎神……脸谱色彩鲜艳,或笑或怒。
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才发觉屋里已是漆黑一片。一瞬间清醒的大脑再次昏沉起来。
按照房东的说法,在我来之前,一直都是楼上的那位老婆婆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一整栋楼就她一个人。大概能够想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光景,老伴应该已经离世,子女也许抛弃了她。饿了便随意吃点东西,发呆到自己陷入睡眠,每天兀自坐到晚上,差不多了就打开京剧,每一个她都应该听过无数遍了……人的一辈子,到头来也许就是这样个结果,自己将来也许也不得不重复着同样的悲剧。
心情一刻比一刻沉重。从桌子上摸索着抓了两根蜡烛,打开门,向楼上走去。
“有人吗?”
拍打着厚重的铁门,手上沾满了门上的铁锈。
“有人吗?”
又问了一遍,总觉得声音都被铁门挡在了外面。
屋内的京剧声陡然停了,外面依然是雷声滚滚。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门缓缓地拉开,扑鼻便是发酸的剩菜和什么熏香混合的怪味。一个佝偻矮小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在那站着。
“我是楼下刚来的房客,现在突然停电了,想着您上面可能没有蜡烛,所以送两根上来。”
我伸出蜡烛,她却不伸手接,两人一时僵在了那里。
“那个……”
一声雷鸣打断了我的话,接着闪电也划了下来,把她的屋子照亮。我看见她屋子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几碟菜和两副碗筷,同时也看见她面部深陷的眼睛。
原来她是个瞎子。
暴雨终于下下来了,拍打在窗子上一个劲地响。
手伸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去。
终于,她伸出了手。
犹豫着,还是把蜡烛交到了她手上。
她一言不发,缓慢地转过身,带上了铁门。
打开手机,接着亮光了下了楼梯。就在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下面有人影上来,是一个全身白衣服的女人。她的视线似乎在我身上扫了一遍,脚步却丝毫不减,轻声上来楼梯。
“喂,是房东吗?”
我盯着眼前桌子上刚刚点燃的蜡烛,以及它的光亮能够覆盖到的地方。
“怎么了,小伙子?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你不是说这里就住了一个老人吗?”
“对呀,就一个老人,你楼上那个张婆。”
“我刚刚看见一个白衣服的女人上楼了。”
眼前又浮现出那女人的一身白衣,我把手机又握紧了些,蜡烛的火焰跳动不止。
“哦,是那个瓜子脸,长头发的吗?是那张婆的女儿,偶尔会来。忘了讲,那张婆是个瞎子,有时候不太方便。我和你说,小伙子……”
挂断了电话,终于明白了,怪不得摆放两副碗筷。
从雷声开始一直不安的心似乎得到了些许缓解。倒回到沙发,楼上的两人应该在吃饭吧。京剧也再次传来: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唱得好!”
“好!”
台下的男人一个个都留着长辫,穿着长衫,有的还摇着折扇,簇拥着给台上喝彩鼓掌。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台上的旦角唱念做打地演着,周围胡琴、弦子、单皮鼓、梆子或拉或敲,给表演配着乐。
我推动者人群向外走,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着给台上喝彩。而舞台却始终在我身后不远处,那曲调也一直在耳旁环绕。
“这是哪里?”
我问着身旁的长辫子,他却不搭理我,只是看着戏。
我又问了第二个,第三个……每个人都一样。
“这里是戏场。”
终于有个人主动走过来和我说话。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又是谁?”
“我是你的上一个房客。”
“那个画家?”
我盯着他的长辫子,感到不可思议。
“不知道,忘了。”
“你为什么会有长辫子?”
“你马上也会有的。”
“不行,我要出去。”
“出不去的,来听戏吧。”
他突然捏了一个兰花指向我这边轻盈地伸过来,口中跟着台上唱着: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
我推开他的手,闭上眼睛,用手堵住耳朵,一个劲地向外跑去。等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时,人已经在一片漆黑的小树林中了。
“大哥哥你在这里干嘛?”
小女孩一身白衣,盈盈地站在面前。
“我做了一个梦,想要醒过来。”
“大哥哥你被关到梦里来了吗?”
“好像是。”
“出不去的哟。”
小女孩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笑脸说道。她又指了指身边,一个不大的小土包:
“来我家坐吧,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不了,下次吧。”
我转身,拖着双腿向前行进,尽可能地稳定自己的情绪。走了一段距离,突然醒悟似地,发了疯的往前跑。
“下次一定要来哟。”
小女孩的声音在身后格外清晰。
突然出现的破旧土房挡住了去路。
房子里亮着光,我壮着胆子向里面走去。
没有风,里面的白炽灯兀自在那里摇着,影子在地面忽长忽短。房子里桌子上、地面上积满了灰尘,横梁和墙角结满了蛛网。
也许是房间太大,灯光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我向后门走去,每一步都溅起不少灰尘。
后门就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能看见一个小男孩穿着白色的西装,坐在屋后一口井的井沿上。他双腿伸向井中,双手撑在身边,仰着头望着天空,月光下面容十分俊朗。
不一会儿,从井旁不远处的竹丛又转出一个小姑娘,赫然是刚才在小树林里的那个。我不禁往门后躲了躲,借着着门缝继续窥视。
小女孩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来到男孩面前,转了几个圈,似乎是在展示自己的衣服。
男孩笑着向女孩招手,女孩很开心地走了过去,以同样的姿势做到了男孩对面,两人很开心地聊着。
我不禁为男孩捏了一把汗。
果然,井底突然浮出了一个东西。是另一个女孩子的上半身,月光下她的脸泛着青色,额头上一个黑黝黝的窟窿,旁边凝固着黑色的血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
粉色连衣裙的女孩似乎也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下一秒就被拉到了井底。男孩却是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过了不久,头带窟窿的尸体又浮出了井口,面对着男孩。男孩在她额头的伤口旁边轻轻地吻了一吻,便起身离开了。女尸一直目送着男孩消失在竹林后,才缓缓沉入井底。
窥视完这一切,我转过身,想轻轻地从前门出去。一瞬间,我注意到那女尸又浮出了井口,目光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我。
又是拼命的跑。
接着月光在潮湿的地面和带着雨水的杂草丛中一路狂奔。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信息,前面就是马路了。
脚下一空,人摔进了一个土坑里面。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有一张嘴咬住了裤腿。是一个女人,青色面皮,白色獠牙,嘴角的笑容阴森惨然。她的身旁堆着好些棕色的玻璃瓶,土坑中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慌乱中从地上抓起一把带草的泥土往女人嘴里塞,挣脱了她便奋力地往土坑外爬。刚刚站稳,人已经来到了马路中间。
马路没有路灯,两侧分布着好些房子,没有一户有亮光。路中间听着许多一模一样的出租车,却都熄着火。身边的一切都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和亮光。
我走近一辆,里面有司机,带着帽子,围巾一层层地围着,看不清脸。我敲到他的车门,他却并不搭理。
又连着看了好几辆,都是如此,连司机的装扮都是一模一样。
我忍无可忍,拉开了一辆副驾的门,坐了进去。告诉旁边的司机:
“我要回家。”
车终于无声无息地开动了。
道路越来越显得熟悉,我终于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尽管也是漆黑一片。
车却毫不停留地开过了。
“快停下来,我家到了。”
我回过头,驾驶座已经空了,车却好好地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么晚了,你还到处跑,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我向后座望去,司机坐在那里,已经摘下了他的帽子,正一层层地解开自己的围巾,慢慢地露出一张残缺的、绿莹莹的脸。
我打开车门跳下了车,站定。
前面黑压压一片人都扭着头,神色木然地望着我。他们每个人都留着长辫,穿着长衫。在更前方的木台上,一个穿着戏服的在那里转着唱着:
“我也曾金马玉堂,我也曾瓦灶绳床……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愁肠……”
猛地从沙发上惊起,全身酸软难当,腿上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外面的雷鸣已经没有了,暴雨也消止了,只有风依旧吹着。
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
我揉着太阳穴,好歹醒了过来。
蓦地,才惊觉屋里还有一个人。
现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她的一身白衣和手中两支近一尺长,手腕般粗的红烛却看得格外分明。
胸口有些堵塞,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她白衣白得胜雪,红烛红的鲜艳。
“妈妈说你借了她蜡烛,命我拿这两根来还你。”
她把蜡烛放在前面的桌子上。
“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关,我走了。”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戏还好听吗?”
关上门前,她问。
我摁了摁身旁的开关,电还没来。
眼前的蜡烛在漆黑中红的鲜明,红的剔透,红得让人不敢用手去碰。
二、
“你在哪?不准备回来了吗?”
“你回来吧,明天和你爸商量离婚,我们三个好好谈谈。”
“你怎么不回消息?”
……
“我知道你在看,快说话。”
“你是不是不要你这个妈了,你爸这样,你也这样,你们父子真是够狠心。”
……
“明天不会来,母子关系恩断义绝!”
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11点了。窗外全然没有昨日暴雨的痕迹,只有一片热辣辣的蝉鸣。以及窗内手机上的好几个未接来电和数十条让人厌恶的短信。
久睡带来的昏沉和胃部饥饿的痉挛让人有些不好受。
望着房间里依然不太熟悉的一切,心情也再次烦躁起来。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父母?如果一个家庭注定了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又何必组建?何必用一张不值钱的证明将两人捆绑在一起又何必多此一举的生个孩子?
等下!
什么东西不对劲。
我盯着桌面,总感觉缺点什么东西。直到脑中浮现出看台的上的戏服、林中的小女孩、黑黝黝的井口……
对了!是蜡烛。
昨晚惊醒后,那个白衣服的女人留下对两对大红烛,应该就扔在桌子上。
刚刚回想起来的记忆,就像身上刚割破的口子一样鲜明。女人的冰冷的眼神似乎还在某处看着我,红烛放置的位置甚至都能在桌子上指出来,但是为什么现在就没有了呢?
思绪有些混乱,难道那女人和那红烛也是梦境不成?又或者女人本身……
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房东肥胖的身躯挤了进来。
“你怎么就直接进来了?”
“哟……你在呀……我……我估摸着你现在出去了,想给你做点清洁什么的,嘿嘿。昨天睡得还好吗?”
“这里不是宾馆,需要你来做清洁吗?我和你明讲吧,我就带了几件衣服来,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如果你真有心,还不如直接去我家,需要住址吗?”
“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
他语塞了,望着桌子,不在说话。
“难道还要请吗?”
“不用不用……我以后不来了,小伙子你安心住,你听我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瞧你这眼神把人吓的……”
他走到门口,轻声地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便下楼了。
泡面、香肠、罐头……
商店只有速食区是我能够去的地方。
选东西没有花太多时间,一如既往的平淡无奇。然而,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见了她。
她穿着淡黄色的T恤,拎着一只老旧的竹篮,正在收银台付款。而等我过去时,她已经离开了。
“那个……结下账。”
“哟,好嘞。小兄弟是路过的吧,看的眼生啊。”
老板是位热情的大妈,和房东的热情全然不同,前者让人感到亲切,后者让人感到虚伪。即便如此,我仍然想早点离开。
“我在这租房,昨天刚来。”
“哦,租房啊。不会租的林胖子家吧?”
“是姓林。就是刚才那位的下家。”
“就是他了。”
“他家……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啥问题,就是那林胖子钻到钱眼里去了。到处租房,有想方设法把别人赶走,还不退租金。就为了让下一个住进来,这种人,哎。”
正巧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有人催,我先走了。”
“哪里,拉你说了这么多闲话。”
走出商店,直接挂断了电话。是那已经近乎发了疯的妈打过来的。
没过多久,又响了,这次是那让人失望的爸。
“喂。”
“今天晚上7点,旁边饭店,三个人谈谈。”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在迅速地充血,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无论如何,今晚7点。”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你们不就是这样吗?现在你们闹出事了,喊我回来干什么!”
挂了电话,强忍着摔坏手机的冲动,提着塑料袋往住处走。
“等下。”
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她冰冷的声音。看样子她出了商店就一直在这里,而我出来时也没在意。想到刚刚在女性面前的失态,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算是吧,你……有什么事吗?”
“给。”
她从篮子里拿出两根蜡烛,交到我手上。
普通的,白色的蜡烛。
“你昨天不是……”
“昨天?”
“没怎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你把蜡烛还了。”
她可能是误以为我在有意搭讪,一时没在说话。
“对了,我叫阮除夕。”
终于我鼓起勇气对她说道。
“叶萍。”她的语气依然平淡,“你是在除夕生的吗?”
“嗯,可能是父母懒得想名字,就这样取了吧。”
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今年23?”
她确认似地问道。
“啊,对,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随便猜猜。”
她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想和她说点话,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两人一直沉默到2楼各自散了。
泡了面,一下午又是躺在沙发上度过的。
一时想到今天的电话,一时想到楼上的婆婆,还有那房东,还有蜡烛,还有叶萍……
脑中一片纷乱。
电话又响了。
正准备随手挂掉时却看见是萧传杰打过来的。
“有什么事吗?”
“今晚有时间吗?去喝点?”
“不了,待会回去吃饭?”
“回去?”
“那两个协议离婚,一定让让我回去谈谈。”
“那饭你吃得下去吗?”
“吃不下去再回去泡面。”
“唉,你那边完事了电话我把,别吃泡面了。”
“到时候再说吧。”
挂了电话,看时间已经6点了,便出了门。
决意去是一下午思想斗争的结果,然而就是为什么去到现在仍然想不出所以然。
下楼时,正好看见她。
“真巧啊。”
我说。
她没说话,上楼了。
来到餐馆时,7点过了,他们两人坐在桌子前,都没说话。菜点了惊人的一桌。
“除夕来了啊,坐妈这边,来。”
我没理她,做在理他们都远的地方。吃了几口菜,一点味道都没有。
“说话呀,您怎么不说话了,当初勾搭其他女人的时候不是挺有一套的吗?”
她又开始阴阳怪气嘲讽起来。
“儿子归我,其他的都是你的。”
“不行!儿子是我的,其他的条件一个都不能少。”
那男人也不说话了。
“哼,我这也不是为你好吗,儿子不和你,你勾搭其他女人也方便啊,你说是不是,还可以找个年轻的再生啊。您那位也不想你要儿子吧?除夕,你说是不是?你说句话啊。”
“够了!”
我实在不想继续听她讲下去。
“我不是你们的财产。无论法律上是谁的,我都不会和你们一起过。就这样,我先走了。”
“除夕,你回来,你是我儿啊。”
“我倒是情愿你们没把我生下来。”
“你站住!”
那男人突然说话了,一如既往的严厉。
“就你自己现在还有很么资格和我谈威信?”
我不耐烦地回敬他一句。
虽然说出后就有些后悔,但我还是头也不会地走了。
传杰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吃完了?”
他笑着问道。
“那还用说?你在哪?”
“家里呢。你在哪?我来找你吧。”
不用,我40分钟后过来。
“哟,还真是40分钟啊。”
说着,他已经喊上了一辆自行车。
“待会你晚上回去方便吗?”
“方便,房子就租在你家附近。还没来得急和你说。”
“嗯,你爸妈他们怎么说?”
“没听下去,反正不准备和他们一起住了。过段时间找点兼职。”
“家教?”
“再说吧。”
“唉,混不下去来我家吧,反正我爸妈挺喜欢你的。”
听到他提起他爸妈,胸口莫名难受。车上便没怎么说话。
“去酒吧?”我问他。
“不,去餐馆喝点算了,我晚饭也没吃。”
“谢了。”
“不谢。”
“传杰,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就着菜喝着,似乎已经有点上头了。借着酒劲,我问了这无论如何都不该从我口里说出来的问题。
果然,传杰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是学物理的吗?你相信有鬼吗?”
“我现在不是在追寻答案,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就你个人而言,你相信有鬼吗?”
“白天不信,晚上信。”
他调侃地一笑。然后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怎么了,看你现在状态都不怎么好啊。”
“如果你是我,你现在心情能好吗?”
“想开点呗,反正他们没离婚时也没管你。还有你爸那事,其实想一下也没什么,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说不定我爸也一样,只是没被发现而已。”
“喝酒吧,你这样安慰人我还真受不起。”
“没事,我爸不会在意的。来来来,干了。”
“你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租的房子就在这附近了。”
“你酒量还是这么差,要不送你回去?”
“不用,管好你自己吧。”
“好吧,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知道了,你还真是婆婆妈妈。”
看了下时间,10点半。
门口的路灯坏了,摸着黑半天才把门打开。刚一推开门,就吓了一跳,本来喝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黑魆魆的房子里,桌子的地方,幽幽地摆着两只红烛。
近一尺长,手腕般粗,红得鲜艳怕人。
我闭上眼睛,立马又重新睁开。它们仍然在那里,和梦中叶萍送来的一模一样。
赶紧去打开灯,昏黄的灯光亮起的时候,眼睛本能地回避了一下。等瞳孔重新适应新的环境。桌子上的蜡烛却不见了。
房子里面似乎什么都没变。中午泡面没扔的碗还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散发着有些难闻的味道。
我站在门旁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关上了灯,在外面反锁了门。
传杰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到家了?”
他先开口问道。
“到是到了,不过你那里今天方便吗?给我留个铺?”
“没问题,你在哪?”
“你下来就行,我10分钟就到你们小区。”
三、
“大哥哥?”
“大哥哥?”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背靠一个小土包躺在杂草丛中。
“大哥哥你醒啦,快来陪我玩吧。”
又是那个小女孩,这么说,又做梦了。
“不了,让我躺一下吧,等睁开眼睛梦醒了就好了。”
为什么梦中头仍然这么晕?
“大哥哥,你不陪我玩我就喊了,你看他们都在找你呢!”
小女孩把手往旁边一指。
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月光下,那群本该听着京剧的长衫长辫正神色木然在外面搜寻着。
“不是找我的吧,反正会醒的。”
“哼,你不和我玩。”
小女孩有些生气了。
“你们快过来呀,大哥哥在这里,你们来抓他呀。”
小女孩的喊叫仍然驱散不了睡意。我闭上眼,等着眼睛睁开回到现实的那一刻。
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睁开眼。
本能地想翻个身,却发现动弹不得。整个人趴在地上,四肢和后背被好多只手牢牢地按压在地面上。
我侧过脸,小女孩正蹲在面前开心地笑:
“叫大哥哥不和我玩,现在我不和你玩啦,我要看你长头发。嘿嘿。”
又是一阵疼痛。
意识到疼痛来自于头皮时,我努力地侧过脸去看。
一个长辫子正抓着我的头发猛地往外扯,本该不长的头发已经变得是原来的数倍。
又一阵疼痛过后,那人手中的头发又长了一点。
双手撑着地面,努力着想要翻身,却被压得死死地。看了看周围的一圈,黑压压的长辫子把自己围了一圈又一圈,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大哥哥你头发又长了。马上就可以像他们一样扎辫子了。”
小女孩笑着说。
“你让他们走开,我和你玩好不好。”
小女孩大概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我不认识他们呢!看大哥哥你长头发也蛮好玩的,看,又长了。”
小女孩开心得鼓起掌来,那些辫子并不理会她。
疼痛一阵阵地继续着。我闭上眼睛,猛地用劲,却开始挣脱不了。
“大哥哥,他们给你扎辫子了!”
小女孩异常兴奋。
“大哥哥,你是不是马上就和他们一样了?”
和他们一样?
之前拉头发的人果真在后面编着辫子。头发的长度已经和他们都差不多了。
这时前面的人群熙熙攘攘地让开一条道路,当初在台上表压的那个旦角来了。她穿着红黑相间的戏服,似乎吸收了所有的月光,黑暗中看起来阴森可怖。嘴角的笑容似乎是熔铸在脸上,一动也不动。手中却捧着一件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的长衫。
“咦?”
小女孩惊奇地看着她。
她姿势曼妙地走过来,而头上的辫子已经扎好了。
拔头发的,控制身体的,都无声地退开了,我登时得到了自由。
捧着衣服的旦角一步步靠近,小女孩也睁大了眼睛,其他人都在旁边怔怔地看着。
想跑的话只有现在了吧?
奋力地推开众人,他们却一点要追的意思都没有。连那个旦角也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只有小女孩在那里不住地喊着:
“喂喂喂,大哥哥跑了,你们都不去追吗?”
这真的是梦吗?
撞到了人,三个辫子并排在一起,旦角捧着衣服在旁边站着。
调头跑,又撞到了人,又是三人构成的人墙,旁边站着旦角。
无论什么方向,都会撞到他们。
“大哥哥,这次他们可不让你跑了哟。”
小女孩又出现了,在旁边嘻嘻笑着。
几个辫子已经把我双手牢牢固定住,那旦角正把手中的长衫往我身上套。
“大哥哥,穿上就和他他们一样了是不是?是不是?”
肯定是这样,我拼命地挣扎,可跑过一次后,力气已经被抽干了。恼怒之下我掐住了那旦角的脖子,但她无动于衷,只是把手中的衣服往我身上套。
意识慢慢地模糊起来。
“大哥哥,现在睡着,醒来后就和他们一模一样了哟。”
吓了一跳,但眼皮确实越来越重。
“啊,你是谁?你也是来看大哥哥变戏法的吗?”
我顺着望过去。
一条长着十多对脚的蟒蛇一般的怪物慢慢爬了过来,蛇头的地方确实一张狰狞的男人的脸。
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射进来。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和被子以及弥漫着的消毒水的味道。
“除夕,你醒了?”
一个女人跑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一脸关爱的神色让我感到反胃,我用力地甩开她的手。
“你昨天太反常了,送过来后就给伯母打了电话。”
传杰也在旁边,对了,昨天是在他家睡的。
“你出去好吗?”
我不想看见那个女人。
“除夕……”
“你出去好吗?”
她对着传杰苦笑了一下。
“要不伯母您先出去吧,我和他谈谈。”
她感激地点了点头,又望向我。我把头扭向一边,她转身出去了。
“感觉怎么样?”
传杰问。
“现在还好。我昨天怎么了?”
昨天听见你那边很吵,便过去看看。发现你正一个劲地往墙上撞,我过去制止你,你就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没事吧?”
“没有,后来我爸妈听见声音也过来了,正准备制止你,你却又突然一下倒在了地上。我们吓坏了,赶紧把你送到了医院。然后打电话通知了伯母。”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可能是你最近的精神压力比较大,等下做一些常规检查,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不过说你以后要注意一下,最好看看心理医生。”
“哦……”
我揉着太阳穴,想着昨天的梦。
尾声、
“从四川回来了啊?”
“嗯,办了点事。叔叔好了吗?”
“差不多了,医生说在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在家还需要调养。”
“钱都够用吗?”
“够用,卡里取了10万,现在还剩了些。对了,卡还你。用了的这10万我有钱了就还你。”
“不急,我们俩之间别客气。”
“今晚去喝酒吧。”
“不了,今晚有约。”
“那个漂亮的……”
“不是,我爸的那位相好。”
“被逼的?”
“自愿的,迟早要面对不是吗?”
“嗯,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再见。”
小饭店并不算高档,不过环境倒是优雅,也比较安静。
“除夕是吧。”
“嗯。”
“首先我向你道歉,你的家庭到这不可挽回的一步,我该算是罪魁祸首,真的很对不起你。你今天愿意过来和我吃饭,非常感谢。”
“这样也不说明我能够原谅你。”
“不,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够理解一下你的父亲。事实上,他并不同意我与你的这次会面,他希望用它自己的方式来寻求我和你关系之间的突破。但是我不想给他再添麻烦,更何况,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必须亲自来向你谢罪。”
“所以呢?”
“你的父亲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和你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埋藏在心底。无论对你多么喜爱,感情却永远埋在自己心里。你记得他银行卡的密码吗?”
“071223?”
“你想想那是什么日子?我可是问了他好久才知道这里面的意义呢。”
“不知道。” 原创鬼故事。
“那是你第一次物理竞赛,拿到一等奖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还在下雪。我把奖状给他看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一句话便忙自己工作去了。
“这是他喝醉酒后自己说出来的,他说那是他最自豪的一天。当他说道自己的儿子会比自己更加有出息的时候,高兴得简直像个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男人……
“你的爸爸真的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父亲。他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榜样,始终努力工作着,从来不曾懈怠。当然,这样却使得他很少有时间陪你,加上他本来就不善于与人交流,因此冷落了你。他本来寄希望于你的母亲,但你的母亲……”
“好了,我想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谢谢你。”
“不,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你讲。”
“什么?”
“你能来和我和你的父亲一起生活吗?我想把对你的那份愧疚连同你一直失去的那份母爱一起偿还给你,求你了。”
她真挚地望着我,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眼神。
“但是……那个人才是我的母亲,我只能喊你阿姨。”
“谢谢!”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先吃饭吧。”
我说。
在房东那里收拾好了东西,讲钥匙交给他手里,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能活多久?”
“过不了这个月了。”
他苦笑着,表情里充满了自嘲和无奈。
“你后悔吗?”
“不知道,报应而已。”
“我走了。”
“再见。”
我爬上三楼,敲了敲门,才发现门根本就没关。
“叶萍?”
我喊着她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音。
房子里的百足蛇怪没有了,墙角的箱子少了两个。桌子上却多了一张纸条。
“再见。”
上面写着,字迹清秀。
我将纸条握在手里,眼前似乎浮现起了那一身白衣,以及手中的那对红烛,红得那么鲜明。
一阵风从窗户吹了进来,白色的窗帘被卷了起来,在空中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