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

    楔子
    她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她,是从那个清晨匆匆走过来的。
    那个清晨刚吃完早饭,她坐在窗前的桌子旁给小弟缝着一件白衬衫。天气晴好,柔软的小风从窗子吹进来,小弟在桌子的另一侧烦躁地做着数学题。
    “这时候还做什么新题啊,明天就中考了,看看笔记保持个平静的心态就……”
    话还未说完, 窗外突然凭空一声沉闷的巨响,她手一抖,白衬衫上迅速弥漫出一片刺目的红。她惊慌地看向窗外,远处的天际下蒸腾着滚滚黑烟,仿佛在电视里看见过的蘑菇云。她扔下衬衫,没换下拖鞋就匆匆跑出了家门。
    是周五的上班时间,人来人往的小街好像一幅瞬间定格的画面,所有路人都驻足朝蘑菇云的方向观望着,揣测着刚刚发生的爆炸。
    她踏着不跟脚的拖鞋吃力地朝那个方向跑去,清晰地听到人们的谈论:
    “太吓人了!要死人的吧!”
    “那边是哪里啊?不会是‘天下禽业’的加工厂吧!”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那里呢?!
    火苗代替了浓烟,风明明不大,火却迅速膨胀起来。大火灼伤了空气,空气不停地晃动抽搐着,她眼前的景物也随着空气晃动,人们哭天抢地地从厂房区向外跑,黑色的硝烟从背后追赶着他们,令人惊恐和窒息。
    她的嗓子已经呛得喘不过气,警车、消防车、急救车……各种鸣笛声令她仿若置身于一个倒扣的大钟下,人们瓮声瓮气地交谈和尖叫在她耳边此起彼伏……
    2004年6月25日,那一天的阳光狠毒,将她的人生灼出了一个口子,从此她便掉进那漆黑裂缝的深渊中,不再有退路。
    阿修罗(上)

    2008年8月25日。
    林素拖着沉重的皮箱走在前往海默市火车站的路上,暮色沉沉的黄昏,刚刚五十出头的母亲就像一只年迈的老骆驼无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后。
    “妈,小弟从小就不爱学习,中考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不想学就不要强迫他念大学了,总复读对他来说压力太大,您还是帮他参谋个技校学点技术吧。”
    林素回过头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母亲,不禁鼻子一酸。多少年了啊?母亲持续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生活多少个年头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走出来呢?
    候车大厅的灯光很亮,母亲看上去更加憔悴了,颧骨深陷眼神黯淡,林素看见她那微微起皮的嘴唇动了动,继而又深吸一口气:“素素,你跟小弟不一样,你从小就聪明懂事,妈从没为你操过心,你当年选了这个专业就是为了要继承你爸爸的遗志。还有两年你就大学毕业了,我不反对你去更大的城市谋求发展,但是你要记得,在这里,还有你要完成的事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业,这是我们全家的事业,自从……”
    “妈你又来!车快来了我先进去了,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小弟的事你好好考虑,我还两年才毕业呢……”
    林素拖着皮箱走向检票口,彼时大厅的屏幕上正重播前一天的奥运会闭幕式,“这里是第29届奥林匹克主办城市中国北京!这里是见证了16天拼搏奇迹的荣耀之城!奥运北京……”

    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撩拨着候车的人们,林素又忍不住望了一眼人群中的母亲,她那灰暗空洞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没有任何焦距。她知道,母亲的心事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疯长,从未停歇过。
    精神恍惚的母亲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修罗场(上)
    1.
    2010年6月25日夜。
    林素下火车时海默已经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下,稀稀散散下车的乘客们迅速潜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她则走进一家站前24h饮吧要了杯冰奶茶,随手翻看起饮吧提供的免费报纸。
    “天下食品工业园员工三连跳,市卫生部门欲派心理医生进驻天下园,加强员工心理辅导势在必行,天下园总裁李文豹称自杀事件非企业因素,均由员工私人原因导致……”
    一连串的死亡事件接踵而至,而这些事件无疑都是在外人看不见的企业内部酝酿出来的,它们复杂的酝酿过程都很隐形,只有最终的结局才能公之于众。新闻最后还刊出了一些社论家的点评,各种自以为是的猜测尘嚣纸上,林素喝着奶茶冷冷地笑了:这些所谓的学者们没有一个真正走近过天下园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起了风,林素的心情就像冬日里铁青色的天空一样,阴翳透不过气。
    回到家时母亲房间的床头灯还亮着,林素换了睡衣熄灯与母亲面对面躺下,轻轻摸了摸母亲的脸。
    “你知道海默现在最大的新闻是什么吗?”母亲阴郁着脸沉声问她。
    她没回答,也不想回答母亲这个问题。清光冷灶的厨房和瘦骨嶙峋的母亲证实了这里现在也仅仅称得上是个屋子,根本不算是家。
    “妈,小弟呢?”她问。
    母亲也没有回答她,只是在黑暗中母亲那两道暗淡的目光突然变得像两把凄厉锃亮的刀子一样深深刺在了她的心上。然后母亲翻过身蜷缩起来不再理她,她似乎看见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小,好像缩到了她看不见的暗影里,最终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这一夜她睡得很糟糕,浓密刺鼻的黑烟在她的梦中蔓延,直到那浓烟弥合了所有的缝隙,最终在她的视野里连成一片。
    2.
    从“天下禽业熟食工厂”到“天下食品工业园区”,虽然都是八个字,在林素看来却是个脱胎换骨的转变。
    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瞻仰这座高楼林立的工业园区,高楼群就像是一座座起伏连绵的山峦,林素相信那里有各种神奇的事物寄生其中,鬼便是其中之一——内鬼、外鬼、装人的鬼、装鬼的人……
    她听说李文豹手下豢养着类似五虎十二豹般的生猛人物,各个都是凶狠的杀手,他们出入海默乃至全国的身影,连正规的城市警备力量都望而生畏。短短洋年间,李文豹仗着自己黑道势力的背景和白道势力的庇护顺利走到今天,收购整合了海默市食品加工行业的几家企业,他已经不再满足对禽类熟食的垄断,饮料、糕点、各种肉类的成品半成品、各种节日餐桌上必备的粽子、元宵、月饼……统统都已经在他的旗下形成了相当的产业链条,只要你想得到的,就没有他的触角伸不到的地方。
    她敲开人力资源部的门,拿出一张照片开门见山地说自己的弟弟失踪了。
    “他叫林乐?”人力资源主管看看照片,“没什么印象,等我查一查。”
    结局不出她所料,主管表示员工的名单上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怎么可能?他一直在这里工作的,两年前还给家里写过信,寄信地址就是这里!他跟我们失去联系已经三个星期了,你们必须负全责!”
    主管耸耸肩:“这就没办法了,我们的员工在这里都有详细的档案记录,这个名字、这个人的照片,根本就是无从查起。”
    “我明白了,是你们把他弄没了……”林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带着诡异的笑容离开了。

    她游荡在工业园内,能进的地方都进去了,她拿着那张照片四处询问,当看到照片上的那张脸时,人们都会神神秘秘地避开不再理她。
    她越发气愤放肆,砸了几个园区内的垃圾箱、冲绿化带的草坪吐了几口痰,最终在保安的警告下离开。
    小弟就像从未存在的人一样彻底消失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3.
    “人口失踪案?那应该去辖区派出所。”对面的市局刑警队长纳闷地看着林素。
    “这不是一起简单的人口走失案,我怀疑这是蓄意谋杀。”林素神秘兮兮地说,“我弟弟在天下企业打工,我怀疑他的失踪跟那些跳楼自杀的人密切相关。”
    “又是天下企业。”刑警队张皱起眉头,林素看见他的胸卡上写着“习木森”三个字。
    “那三个人绝不是自杀的,他们和我弟弟一样,都是被逼上了绝路。他们三个选择了死亡以逃避那些人的制裁,而我弟弟则踏上了一条逃亡的路。他们删除了与我弟弟有关的一切资料,还禁止其他员工提起我弟弟,我怀疑他们已经在追杀我弟弟的路上了。”
    习队长仰着头眯眼打量起林素,忽然发现她好像自己认识的一个人。

    “你说你是记者?”
    “嗯,不过还没有正式上任。”
    “记者好啊,揭露真相、引导舆论、时而还可以去体验各种惊险刺激的人生。”
    “可惜这个职业总归是充满危险的啊,真正的记者可没有蹲守娱乐明星公寓别墅搞些狗血贬值的八卦新闻那么简单。”
    “不错,我曾因工作的关系认识过一个电视台法制栏目的记者,虽然不是同行,但我们的职业理想倒是颇为一致。因为他的职业优势,很多我们不便出面的情况都爱找他帮忙调查线索。想一想,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市质监部门接到了一家食品厂内部员工的举报,说他所在的食品厂卫生环境严重不达标、原料来源大多是没有经过正规检疫的家禽、他们甚至做出向食品中添加违禁成分达到提升食品色味的行为。质监部门和电视台联手,我那个记者朋友则冒充应聘者潜入一线暗访调查了那家知名的食品企业。可惜在暗访过程中,他暴露了真实身份,我不知他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出事之前他给我发过一条讯息‘暴露了’,我和同事接到讯息后立即赶往那家食品加工厂,车还在路上时就听到了那家工厂仓房爆炸的声音,他无声无息地牺牲在了那场大火里……有些东西很难,难在你用稀松平常的方式去处理一件背景很复杂牵扯很深远的事情。那家企业在市内很知名,并且那场爆炸顺带着将很多罪证都化为乌有,爆炸案最终以员工操作失误结案,记者的身份也被隐瞒了下去。时至今日那家食品厂已经发展成了规模宏大、在全国范围内都颇有名气的食品加工品牌,它为这城市贡献着GDP、养活了几千员工保证了城市的就业率……但我个人以为,有些发生过的罪恶不能因功大而被忽略掉,但是如果想以一种正规的渠道来惩罚那些罪恶,这个基本上很难……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林素听着那令她恍若隔世的故事,木讷地点了点头。每想到那一天,她的心头就会飘雪,那场大火过后自己便充当起了那个家庭精神支柱的角色,但她总感觉自己只是一棵孤立无援的树,根本就无法像曾经的父亲那样可以绽放一树的烂漫。
    4.
    天下食品再爆离奇失踪案的帖子将本来就已经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天下品牌牢牢地稳固在了群众的视野里。好奇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对那些明明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但总有些看不见的高门将自己挡在外面,好似伸手可及、实质差之千里的事情关注度特别的高。
    这一次的网络推手本来就是个善于故弄玄虚吊人胃口的编故事好手,但后来她发现其实越是旁观者越能通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故事添油加醋加工得离奇诡异,于是她从网友们七嘴八舌无中生有的假说里寻觅到了比她最初的计划都精彩的故事原委。
    她终于引导了舆论走向,引起了相关责任人(虽然离奇案件没有得到官方证实)的注意——她收到了一个号称天下企业总裁秘书的私信。
    见面的地点当然由她来决定,因为在这整个故事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由她主导的。她从那个清晨匆匆走向今天,就是为了见证那一刻的到来。
    5.
    海默市常青大酒店2046号客房这天先后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打扫客房的阿姨轻轻为他们带上门,并遵从男人的指示去前台领了矿泉水送去给隔壁屋那几个男人带来的手下,他们个个都是西装革履身材健硕。

    李文豹是个很自信的中年人,他是这个城市的企业家、慈善家、政协委员,每一个身份都义无反顾地与明星沾点关系。
    李文豹率先开口道:“其实我本可以告你造谣诽谤,但是后来我发现你这人很了解大众的口味并善于引导他们的思维走势,具有很强的煽动性,这是一种很难得的能力,任何一个企业的发展都需要这种高级策划型人才,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我更愿意将你挖到我自己的企业来,你可以赚到比现在更高的薪水。”
    “你认为我是同行?”林素对这个状况有些惊讶。
    “同行间的恶性竞争,你我心里都明白。”李文豹笑咪咪地说。
    “所以是你逼那三个商业间谍自杀的?”林素顺水推舟。
    “商业间谍?你美剧看多了吧!人自杀的理由很多,我倒霉签了三个容易想不开的人。”
    “那我弟弟呢?他怎么也莫名其妙地没了?”

    “你我都知道根本不存在你弟弟这个人!”
    “自从你收购了香港的那个凉茶品牌,凉茶的配方就是国内行业间垂涎的对象,食品行业内的恶性竞争从来就没停息过,你很清楚自己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人,他们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你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我懒得再跟你浪费时间!”
    李文豹起身要走,他的私人秘书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身西装革履地出现在门口。
    “小林,叫弟兄们去等电梯!”
    叫小林的秘书却伸手挡住他的路,门外打扫卫生的阿姨也进来了。秘书将门锁上,一把将李文豹推到了屋里。走廊的摄像头已经搞定,隔壁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没人会怀疑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也没人会怀疑总裁的私人秘书会串通外人给自己人下药。
    这位阿姨的面容很阴郁,绘声绘色地向李文豹讲述起了一件发生在六年前的尘封往事。没错,她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她,就是从六年前那个清晨走过来的。关于那场大火的讯息后来都被斩断了,她知道只有她自己才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就站在凶手面前,她向李文豹笑了一下,笑容是那么阴森空洞。
    “什么暗访记者?!什么杀人灭口?!你们这三个十足的疯子!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放我出去!我是行得正坐得端的企业家!”
    随即他得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寂静,那更像是一种万劫不复的死寂,三个人眼神冷漠地等着他用长篇累牍的忏悔将这寂静填满。
    6.
    习木森带队来到常青大厦门前时,似火的骄阳已经将地上黄的脑浆和红的鲜血烤干,李文豹支离破碎的骨头被一副松垮的皮囊兜在一起以诡异的姿势瘫在大厦前的人行横道上。
    酒店相关人员表示没有什么可疑人员出入过酒店,包括李老板私人秘书保镖在内的六个人均在事发之后苏醒,对发生过的一切浑然不知。酒店走廊的监控视频显示一切正常,打扫卫生的阿姨表示事发时一直在储存间休息没听到什么异常动静……
    习木森扫视了下人群中那三张泰然自若的脸,一本正经地推断道:“看起来是自杀,企业领导不堪舆论压力无处发泄最终踏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
    修罗场(下)
    1.
    2004年6月18日。
    林振侠走进天下禽业的人力资源部,他交出身份证复印件,人力资源主管简单看了眼他的简历。
    “没干过车间?”
    “没有,以前都是干办公室的活……家里有两个学生要养,负担不轻,想进车间多赚些。”
    主管点点头:“其实车间的活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你看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待两天就学会了。每天工作14小时,一个月可以休4天,月薪2500。平时要住东边的职工宿舍,每天早上6点就要开工,厂里也没有通勤,回家折腾麻烦。”
    林振侠点点头,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么,岗前培训呢?”
    主管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你当这是干啥呀哪儿那么正规!”

    “那用不用体检啊,这是食品行业呢?”
    主管摆摆手,示意他没事可以直接进车间了,今天就是他开工的第一天。
    于是,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林振侠就顺利得到了天下禽业熟食加工厂一线工人的岗位,没做入厂体检、不需要看健康证、不需要原单位的推荐信、没有岗前培训。
    走出行政楼他给家人发了个短信:“要住集体宿舍,没事不要联系我,一周就完事。”
    2.
    林振侠换了工作服后随领班进了天下禽业最大的流水线厂房,刚进车间他就差点儿被一股似突然而至的强风般的腐败味道熏得窒息了。
    他定了定神,发现门口的消毒通道根本就没有开启,干燥的喷雾消毒设备看起来已经很久没开了。领班甚至都没让他先洗洗手、戴上口罩,就直接带他走进了一线车间的大厅内。他的工作接近流水线上的最后一关——将品相不好的成品烤鸭烤鸡(废料)从作业板上挑出来扔进废料桶里。品相不好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禽类在未加工时便已经发臭腐烂,加工以后就会比其他成品颜色要深、味道异常;另一种情况是返厂商品的再加工,脱色不全的成品若进行再加工则过深的颜色也会影响到买家的胃口。盛满消毒剂的废料桶就像一条条腐烂的肠子般散发着臭气,他将那些视觉上嗅觉上不达标的废料放进消毒剂里,强忍着恶心想象着那些过程复杂的化学分解与合成。不久他便知道,那些所谓的消毒剂是一种去味去色的强力工业试剂,它能将一只恶臭发黑的烤鸭泡成看起来干净透亮的白条鸭……

    他怕自己支撑不到一周,了解得越多,他越是崩溃,
    晚上回到宿舍时,回想着散发着恶臭的废料桶、那上面一团团漆黑乌云般飞来飞去的苍蝇,他抱着马桶吐了。
    3.
    配料室是林振侠要蹲守的主要目标地之一,因为他知道,小厂子天下的名气之所以大,就是因为他们产品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味道。
    他相信那种味道里暗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配料,如果说因卫生环境问题而被处罚个几千块钱再加关门整顿,那这种配料的身份则完全可以让老板锒铛入狱、成为整个行业中的反面教材。他清楚自己这一个礼拜的潜伏势必要拎出一个重磅炸弹的。
    他知道配料里室安装了多个监控探头,在配料室工作的人服装与其他员工区别明显,生产线员工除运送废料外,是不允许进入配料室的。这天晚间去送料时,林振侠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几名男工正在投料,除了各种药材香料,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液体。十几锅鸡鸭冒起热气时,一个老男人打开一个带锁的柜子从里面拎出个大约50×80cm的布袋子。林振侠心中微震了下,提提裤子故意露出腰间的钥匙串,顺手拨开钥匙扣内的超微针孔摄像头。
    “等等!”配料室的领班突然大喊一声,林振侠愣了一下,加料的老男人也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你怎么还在这里?”领班惊异地盯着林振侠。
    “我啊……外边流水线停工了,我正好来送废料,顺便看看有没有啥能伸上手的。”林振侠打着哈哈。
    领班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林振侠一会儿,目光最终凝结在林振侠的脸上,那是一道异常平静的光,但林振侠还是被那道目光烫了一下。
    “你是新来的?”他问。
    林振侠点点头,两个手心里沁满了汗。
    “这边不让瞅。”领班心平气和地将林振侠赶出了配料室。
    4.
    事情的发生让人猝不及防。
    配料室的墙上挂着“食品安全,企业命脉”的八字标语,从未露过面的企业老板李文豹脸上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坐在凳子上。林振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时他正忙着向废料桶里添加消毒剂,两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形成了两个巨大的黑影。一个大汉打翻了他手里的东西,两人一起连拉带拽地将他拖进了配料室。林振侠叫了也喊了,车间里其他的员工却都好像习以为常了似的没有丝毫反应,一个个只像是提线木偶般继续机械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
    “林振侠……你竟然敢用真实姓名到我这里来应聘,你如此小看我,让我觉得很生气。”李文豹看着自己的指甲悠悠地说。
    林振侠心头一惊料到大事不妙。
    “你太大意了,你的照片还在网上呢,法制频道记者嘛,记者赚的钱比当车间工人还少吗?”
    如果对方仅仅是怀疑,林振侠至少还有跟他斡旋的余地,但是对方已经完全拿住了他的七寸,事情的要害就已经被对方捏在手里了。
    “你以为像我这种没文化的粗人就不上网吗?你以为即使我不会上网我手下的人就没有调查你的办法吗?我告诉你我厂里很多大学生的,我一向很重视企业文化……但像你这样粗心大意、不把我们这些粗人放在眼里的所谓的文化人,不让你受到惩罚我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短暂的审讯过后林振侠得到了一顿粗暴的拳打脚踢,一个大汉用头撞倒了他,另一个一只脚伸上来便踩住了他的头,随即几个黑影将他上方的灯光遮挡住,几个人头影抖擞地晃动起来……他紧紧闭着眼睛用手抱住头,任凭自己身体里的骨头一根接一根地断开,他的意志却始终没有断开……他必须想想办法,他要求救!明天还要送儿子去中考呢!
    紧接着他觉得自己像条奄奄一息的死狗一样被装进麻袋拖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不敢动,他感觉自己稍微动弹一下全身就要血流如注,骨头已经化成粉末了吧,一直没有断开的意志也开始变得模模糊糊混沌不清了。

    “怎么样,觉得凉快了吗?清醒些了吗?”林振侠被倒出袋子,李文豹蹲在他跟前冷漠地说,“这是冷冻仓,或许是你一直想进却一直没有机会进来的地方。看看那些黄色的罐子,没错,上面写着‘液氨’两个字的黄色罐子——液氨是价格很便宜的制冷剂,可惜具有腐蚀性且易挥发,所以化学事故发生率也很高,呵呵。你看我,一个没文化的大老粗,也懂点化学吧……”
    那一瞬间对林振侠来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只是一股暖流滑过他的身体,眼前一片炫目的光,他已经彻底无知无觉,只剩下极为耐心地等待着死亡。与此同时,另一个生命开始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艰难地生长起来,这是两种相反的运动,随着他生命力的急剧枯萎,另一个生命力则越来越剽悍。
    最终,他变成了一具辨不出模样的焦尸。
    阿修罗(下)
    2008年9月14日,《海默晚报》城事版的一条新闻引起了市局刑警队长习木森的注意:“50岁母亲车祸医治18天后脑死亡,一双儿女同意捐其器官给五名病患”。
    习木森发现这是一则追踪报道,事情源于8月25日的一场车祸:晚间21点左右一位母亲为上大学的女儿送站,在自己回家的路上没有走过街天桥而横闯公路时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大吉普撞飞……当时这条新闻并没引起习木森太多的关注,只是眼前这则追踪报道上刊登出的母亲照片忽然让他觉得眼熟,没错,这是四年前那个叫林振侠林记者的妻子,他记得林振侠的确是有一双儿女的。

    习木森之所以对这个母亲印象深刻,源于她很多次去警局纠缠的报案行为。她说丈夫是在暗访中遭遇爆炸惨死的,电视台方面只私下给了家属一笔抚恤金,并声称如果这件惨剧曝光的话对以后的暗访记者将是一个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暗访工作将会进行得很吃力;除此之外,相关部门也没有授予他丈夫烈士的称号……这些让她无法接受。更要命的是,她认定丈夫是被灭口的,她果断认为无良企业的黑心老板发现了丈夫的身份后将其害死,并故意引发爆炸席卷了一切有关黑幕的证据。
    习木森觉得她说得倒是有理有据,当时还真和电视台方面沟通了下。电视台方面表示林振侠的确是以暗访身份应聘进入天下禽业的,他每天都保持和台里领导沟通一次,在暗访五天的时间里没有发现天下禽业任何违规操作或涉及违禁药品投放等问题,卫生环境也达标……林振侠还跟领导说他怀疑这次的员工举报应该跟同行业间恶性竞争有关,“这么有名气的食品加工厂,哪敢胡作非为,那么多外聘的员工都在看着呢。”……而那次爆炸也的确是因为冷冻仓的工作人员操作不当,当时有12个人死在了那场爆炸里,厂长李文豹都给与了相应合理的赔偿。
    负责任的习木森后来通过电话将真相告诉了那个母亲,电话那头却突然发疯般叫喊起来,什么同流合污、官官相护、无视弱势群体、草菅人命,推卸责任等不堪入耳的话都说出来了。习木森觉得这女人真是偏激得不可理喻,以后也没再搭理她。当时他心中很郁闷,他不明白一个普通群众怎么会变得这样极端妄想,是个别不负责任的官员个徇私舞弊事情的发生把百姓的信任感都磨没了吗?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当官方失去了公信力,这个社会就快要完蛋了……
    而习木森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母亲自从误入了那个歧途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她的神经并没有因为日常琐事或儿女的成长而变得麻木,相反,每天电视新闻中播出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暗访画面更使那些她凭空想象出的细节不断发酵膨胀,始终像鬼一样纠缠在她的心头——她越发相信那些人所做的一切与她的所想同步,且惊人的吻合。复仇的欲望就像一个巨大的病灶,迅速在她的身体里扩散着。
    在车祸之后那段濒死的昏迷中,她精心策划部署的复仇梦终于得以实现,她的痛觉、她的依恋、她的绝望渐渐沉入一片浓烟弥漫的黑暗中,很快,她的生命和她的全部回忆就在那场凶猛无情的阿修罗之火中彻底燃烧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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