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药人。以我之命,换你之情。爰归吾魂?终有因果。
一
江南顾庄,雨烟缭绕,亭台水榭,富庶人家。
顾家自道光帝年间,便开始发家做了生意。百年多来早已积攒下了赫赫威望和极其殷实的家底。
我是顾庄养在府中的侍女。早在北洋军阀攻入天津之时,还在私塾教书的爹爹便被迫弃城带我南下,投奔至此。全家人在顾庄中为奴为婢,过着吃力不讨好的生活,好在我生来体质便极好,也不曾感到力不从心。
及至今年,顾家老夫人久病后猝然薨逝,几天之后,刚出生未满月的小少爷也继而夭折。顾老爷在痛心疾首之余,竟信了江湖郎中的荒唐指控:是我的存在,克死了老夫人和小少爷。
宗祠里。不知何方而来的江湖郎中正眉飞色舞地讲述,我虽跪着,眉眼却无比凌厉地扫视周围,额角疤痕隐隐作痛。哼,说我是天灾,这些添油加醋的旁观者,又何尝不是人祸呢。
爹爹听了,连忙跪下,老泪纵横拜求道:“老爷明鉴。小女自八年前来到府中当差,顾家多年一向平顺。为何要将今日大灾加诸在小女身上,这……小女万万承受不起啊,老爷。”
顾老爷听罢,眉心渐渐纠结起来,我亦知道他于心不忍。爹在这八年来,鞠躬尽瘁,尽心尽责,凭借着渊博的学识和过人的才智,早已成为老爷最信任的心腹。因此,老爷对我也是颇为照顾。而今日,想来是老爷连失两位至爱,一时糊涂了才会相信谗言。
我正欲替自己辩驳,哪知郎中不待我开口,接着道:“老爷,请您听我慢慢道来。丫头本姓颜,颜与顾同有页旁形成对应之势,因此颜氏与顾氏同住势必有所影响。颜者,犯了阎王之阎的谐音忌讳,这对久病不愈的老夫人来说,是大忌,此一不祥也。她天生便在太阳穴带了一块月牙形的疤痕,月主阴,却偏偏生在了主阳的穴位上,这便是大大的相克相冲,是大灾之相。天生带此胎记之人,克父母,杀贵主,此为二不祥也。”
爹和我被这荒谬的言论堵得哑口无言,郎中却把戏唱得丝丝入扣,让在场的人不得不偏听则明。他竟也跪拜道:“请老爷处死颜氏女,否则她带来的灾难远不止于此啊。顾家的兴衰,都维系在这不祥之人身上,老爷,请您为了整个顾氏宗族的人着想啊!”
祠堂内一听到“整个顾氏宗族”,瞬间炸开了锅,咿呀之声,不绝于耳。我知道,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老少,定是会置我这不祥之人于死地。
“吵什么!顾家规矩何在?”顾老爷以拐杖奋力击地,怒喝道,“是非过错,我自有定夺,还由得你们放肆!”
须臾之间,鸦雀无声。“墨衡,我并非相信这些言论。”顾老爷站起来扶起爹,叹道,“是我对不住你。维甄是个好孩子,我不信她克死了老夫人和子漓。但作为顾家族长,我必须给族人一个交代。”
“你们走吧,顾家……不是你们能待的地方了。”老爷长叹一声,发话道。然后,背手转身,不再看我们。
爹爹如获大赦,连忙拉着我叩首谢恩。对我说:“小维,快,收拾好行李,我们这就走。”
我愣了许久,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正牵着爹爹出祠堂之时,却被一个耳光打得跌坐在地。
我抬头,见是三姨太的侍女。在她身后,一位艳丽卓绝的妇人在众人的扶持下缓步走进屋里。她貌若天仙,身形柔弱无骨,一双丹凤眼顾盼生姿。但似乎气息微弱,神态迷离。
老爷一看到三姨太,便连忙迎上来,怪道:“你身子骨这样弱,病还未好,还来这里做什么?”
三姨太是老爷四个夫人中最受宠的一个,今年不过一十有八,而老爷今年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一树梨花压海棠。
她身子骨极弱,怀上小少爷之时总是百般不适,庄里上上下下都被她刁难得欲哭无泪。老夫人和下人无不对其嗤之以鼻,斥其为妲己褒姒之流。
“老爷,这……这就是您给我的交代吗。娘被这个不祥之人克死了,连我们的子漓,也难逃厄运。”三姨太楚楚可怜,泣道,“放了她,那如何告慰娘和子漓的在天之灵呢?”
顾氏族人也因此再度起哄,一半,是为了自身的安危,怕我真是个灾星折了他们的寿。另一半,或许是顾忌着三姨太的得宠,想借此讨好老爷罢了。
顾老爷抿紧嘴唇,他对三姨太一向是言听计从。我心下一凉,自觉在劫难逃。
于是,我徐然跪下,对着爹拜了三拜,虔诚道:“小维不孝。爹说小维是老来女,娘又走得早,因此呵护备至。但可惜,我天生命里带煞,连累了您。现在是小维报恩的时候了。”
我毅然站起,对着老爷道:“我愿以命陪葬,请老爷放了小维的父亲。”语毕,再拜不止。
老爷点头道:“好孩子,委屈……委屈你了。你自行了断便罢,也不至于太痛苦。”然后左手一抬,身边仆人递上几把尺寸不一的刻骨尖刀。
我颤颤巍巍地拣起一把,对着手腕猛地一划。
而此时,爹却发疯一般冲上来,哭喊道:“老爷啊,小女即便命里带煞,也是我所生。此等罪孽,便由我来承担吧。”
电光火石之间,爹爹将尖刀刺入胸膛,血光乍过,祠堂内一片狼藉。
我看着自己的殷红鲜血和爹爹融在一起,缓缓紧闭双眼,能和爹一起离开尘世,也不至遗憾。
而三姨太依旧不依不饶道:“老爷,这……这原本不是我的本意啊。只是留着她在世间,一样是个祸害。既然她已割腕,就待她血流尽,便也算是赎罪了。”
为何,为何要这般置我于死地。我只能匍匐在爹身边暗自流泪。
“爹,请你留下她。”
“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为何要这般赶尽杀绝……”
嘈杂中,当这句话出现时,我仿佛看到了命里的曙光。是大少爷……庄里上上下下的人无不受过他的恩惠。我像是受了指使般,缓缓爬至他脚下,抓紧他的长衫,剧烈的痛苦让我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几乎就在一瞬间,我昏了过去。
二
待我醒来之时,不知何时何地,唯有记忆满目疮痍。
大少爷的声音温润无瑕,“小维,可觉着好些?”
我回忆起祠堂种种,不顾主仆之分,伏在他怀里大哭。失去至亲之痛,被人冤枉之痛,一时间如山洪暴发般喷泄而出。哭罢,自觉窘态,畏畏缩缩地低头。
他却毫不介意,温柔地帮我拭去涕泪,颇为爱怜:“小维,你别担心。一切我都安排妥当。爹也暗地里答应了我留你一条性命,对外宣称你已死亡。但是自此以后,你不得再出这房门一步,以免被顾氏族人看到,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我自答谢不已,再无他话可说。
“你只要在这里好好养伤便是,大夫说,你割腕之后失血过多,再加上父亲突然离世,遭此变故心力交瘁,必是要长期调养,方能慢慢好起来。”大少爷站起,青衫落拓,神采飞扬。我迷蒙之中有些神愣。
“少爷这般对待,小维万死难以辞谢。”
他只是付之一笑:“你若是万死,我便是白白救了你一命。这么多年来,颜叔对顾家的尽忠尽责,我早就想报答。如今,算是报答颜叔之恩吧。”
我心里一痛,想到父亲,不禁再度潸然。
“少爷,那我如今,是身在何处呢?”
“是我的私人别苑,远离顾家庄,也便是远离你的伤心之处。但是即便远离,你也不能出门一步,可知?”
我答应着,自觉眩晕,合上双眼,再次沉沉睡去。
自我被救回那日起,汤药便不再离口。一日三餐,倒是丰盛之至,作为一个侍女能有这般待遇,我对大少爷便更是感激。
大少爷是顾夫人唯一的儿子,名为子清。夫人早逝,老爷便把全部的心血投在他身上。及弱冠之年,便忙着让他接手了顾家生意,几年以来也颇有成就。直到三姨太入门之后,老爷便不再插手生意,整日沉溺于声色,也渐渐疏远了大少爷。这让父子之间有了诸多芥蒂。
个中种种,我也是略有耳闻罢了。但自小在心中,便对大少爷就有着仰慕之情。如今虽是不能出门,身子也孱弱无比。他却时常来探望,教我吟诗作赋。
小轩窗,正梳妆。口角噙香。
嬉笑之时,正对上他的眸若晨星。我的心头如刚开垦过的山野,满地繁花。
久之,我甚至不觉自己困在方寸之隅,他如同天下掉下的明月,没想到终有一天,我能够如此接近。
诅咒一般。一日不见,思念不已。我倾其所有爱上了他。
自此之后,一日三餐有了人服侍,我变得慵懒了起来。一日中一半的时间都在沉睡,大夫三日一省,把脉,问药。种种事端,精细无比。俨然把我当作闺阁小姐对待。
而梦魇,却总是不断。
我总是看见自己置身于药雾迷蒙之间,四周仿佛绽放着血色,魑魅魍魉灼灼发光。一位青衣女子在远处背对着我,身形逐渐萎缩,最终软化为青衣中的一具白骨。每当我走向前,她便忽然挫骨扬灰。
“你是谁?转过脸让我看看好吗?”
但从始至终,空谷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人的声音在回荡。
白日,秋风萧杀。
菱花镜中的我消瘦至极,曾经满月般的面容消饵无踪,如今只见高高的颧骨和凸出的双瞳,细看之下竟有一丝狰狞。
我为此心思紊乱,怏怏不乐。又因久病不愈,便问大夫,“先生医术高明,自伤以来未有任何痛苦。但为何伤口却久久不能愈合,甚至连血痂都不曾结过?人又日渐消瘦,实在是心有疑虑。”
大夫幽幽叹道:“姑娘不知,当初你受了打击,经络震荡,以至于失血过多几近丧命。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如今体内之血久久不能恢复通畅,伤口又怎么能结痂呢?”
见我沉默不语,大夫又劝,“姑娘莫急,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本就不是些小病,怎可能走得那样快。姑娘女儿之身,若不是慢慢调理,我即刻下了猛药,或许伤疤会好,但体内留下的虚亏,恐怕终生难以治愈啊。”
我只能答谢,心中依旧忧思难解。看着桌上摆放的汤药,眉间微蹙,怪道:“这药味为何如此刺鼻?每次喝下去之后,及至深夜时分,又是噩梦不断。”
我把梦中所见翔实地告诉了大夫,他思忖片刻,只是嘱咐道:“姑娘在梦境中,切勿再追着梦中女人走。如果再梦到,只要回头不看便是。这病中多思,难免梦中鬼怪易侵入。只要不想,便无大碍。”
我虽是不解,却也没再多问。
送走大夫之后,见到大少爷踏门而入,我笑而相迎。他手握书卷,笑道:“小维,来,我来给你讲解几句小山词。”
我略有些勉强,觉得浑身使不上劲。只得道:“如今我倒是想心情好点儿,怎奈身体不争气,冬日又冷清,惹人难过。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他爽朗地笑道,惹得我心旌摇曳,“你们姑娘家便是这般,多愁善感自然病不能好。”
“已过去了三月,可身体没有半分好转,着急得很。似乎身体内的血越流越少,快要枯竭了呢。”
我本是玩笑话,可少爷神色一凛,牵着我的手道:“傻丫头,别胡说。难道有人喝你的血不成?”
我脸色绯红,无言以对。玩笑话被关心之语搪塞,内心便暖若春日。他告诉我不要多想,未几,便因生意之事离开了我的住处。
天再度渐冷,酉时便只见阴霾而无日光了。
戌时,辛辣苦绝的草药再度端了上来。我见端药的,是新来的丫头欢儿,手脚甚不利索,因瓷碗滚烫,在她的趔趄之下竟溅出了半碗有余。
她哭丧着脸道:“怎么办呢?少爷知道了非责罚我的不可。姑娘若是少服了半碗,药效不足出了什么差错……”
我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笑了笑安慰她:“一日三碗,几个月都从未间断。差这半碗也无碍。”
听了我的话,她放心地下去了。紧捏鼻子灌下汤药之后就打算入睡。
迷蒙之间,竟没有睡意。此时已经是寅时,天微明,雕花窗外隐约投进些许光亮。在之前几个月,我总是沾枕之后便意识全无,进入梦境,大夫说是因为贫血的缘故。而今日却一反常态,我辗转之时,突然在朦胧中听到推门声。心下一惊,便佯睡,以探虚实。
脚步极轻,如同骨针刺地,细细碎碎地扎入我心里,悚然之意如同蚂蚁爬满了我的脊背。他缓缓抬起我的手。一阵冰凉在我的手腕上摩挲,猝然轻微刺痛,我感到皮肉绽开,血管瞬时间冰冷,凉意混杂着绝望之感直袭骨髓。
之后,他捏住我的手腕,挤出血来,接在碗里。浓烈的血腥伴着刺鼻的药味,血滴融进水中静谧的荡漾声,都提醒着我这并非梦境,绝望之中我喉咙干涩出声,怕被发觉,便以梦呓掩饰过去,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骇然。
一切的一切,我都是在黑暗中感知的。直到他推门想要离开之时,我方才睁眼看见背影。
竟是他。顾子清。
三
无怪乎我久病不愈,身形越发瘦弱。竟是他,不断在取我的血。
内心疼到一片荒芜。我一遍遍质问自己,难道他救我的理由,就是要不断地取我的血?
我克制住自己欲哭的冲动,双手死死捂住嘴。为何之前每天他来取血,我毫无痛感毫无知觉,为何每晚我睡得那样沉……为何在今晚之前,我的伤口从未痛过……
麻药!我每日喝的药中掺杂着它,才能失去知觉。而今日,却因欢儿洒去了半碗汤药,麻药药效不足,我未能入睡,方能发现这一切。
我的命这样轻贱,他居然这般对我!即便有爱意,又如何能甘心?而取我的血,又是为谁?
翌日,我独坐于窗前,窗外繁花尽落。我细细审视自己的双手,嶙峋的手骨已和青筋一样泾渭分明。
不经意间,我问身边的小丫头:“欢儿,少爷这几日可有来过?”
“姑娘终日都在此屋,若是少爷来了,也只有姑娘知道。怎么问起我来了呢?”小丫头笑道。
“我长日嗜睡,少爷来了,未曾叫醒我也不定。”
“少爷若来别苑,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屋里。”小丫头不经意道,“只是姑娘答应了从不出门,未必事事都能见着罢了。”
是夜,我离开了自己的屋,此时,已经隆冬。
出乎我的意料,别苑极小。我独居后院,而前院便是大少爷的内屋。
我转眼看了看被我哄着灌了麻药的欢儿,穿着我的衣裳睡得正熟。轻轻掩上门,穿着她的斗篷出了后院。后院只有我一人居住,庭院内极其荒芜。到了夜晚,只有寒鸦栖息在树干上,屋内昏黄的烛火将暗夜勾勒得凄凄惨惨。
而前院,却是红梅绽放,热烈不已。此景让我心神摇动,这是我最爱的花卉,最爱的景。皑皑白雪,烈焰红梅。
他的屋烛光正亮,原来他今晚宿在此处。因是别苑,此处侍从甚少,整个前院空无一人。静谧得诡异,我踩在雪里脚下异常松软松软,蹑手蹑脚踱步至他的窗外。
轻呵一口气,舔破纸窗。
温声细语自春宵暖帐中传出,屋内并不明亮,烛光幽暗。冲鼻难忍的药腥味却从房中飘出,混杂着女子身上特有的兰芷气息,或香或臭,令人作呕。我探向前,隐约看见床边的桌台上,摆放着一碗新鲜的药,暗红发紫,热气腾腾,漂浮着几片梅花瓣,在屋中散发出幽冥的气息。
“过了此月下旬,事情便大功告成。”我心中一痛,听得出是他的声音,温润如玉,柔情似水,“我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相信我。”
轻纱缱绻间,我看到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楚楚可怜,柔声细弱蚊吟,“我自然相信你。这自生下来就有的病症,用尽天下良方,却从没有起色。但如今,身体便好多了。”
“来吧,药已经凉了。”他拖着宽大的睡袍走到桌前捧起药,将她拉到自己的腿上,拨弄她的头发。我屏息,竟是三姨太晚妆!
她皱了皱眉,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嗔道:“这味道可真是越来越腥,难喝死了。”
他笑着搂她,拾起瓷碗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喂着,晚妆的唇色完全被药染成殷红,嘴角一行浓稠的绛红色液体刺痛了我的双目。她舔了舔嘴角渗出的液体,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唇片娇美得似乎要开出血色淋漓的花朵:“小维这丫头,平日亏你让她吃香喝辣的,怎么血生得这样难喝。”
天啊,她喝的,竟是我的血!
“当初看着你孕时总是服不下汤药,脸色日渐苍白,大夫也毫无主意。心急之余,我才想到了古书中的这个方法。”他轻吻她的耳垂,笑道,“也苦了张郎中在祠堂里演了那么出戏,让我在小维面前做足了好人。否则,和你这样相匹的血药人,又如何能安分地供药呢。你啊,就将就着吧。就是怕你觉得不好闻,我特意放了不少花瓣冲腥呢。”
血药人……
我胸中似系了千万结,纠缠得无法出气,五个手指几乎要把纸窗挖透。
“虽说当时我们演了那么出戏,她能对你死心塌地的。但若非你现在时时刻刻去相陪探望,也难保那丫头不起疑心。”
“那我陪着她,你是吃醋了?”他爽朗一笑,轻点她的瑶鼻尖。
“要我说嘛,不如直接把她关着捆起来,直接灌药取血便是,何必废那么多周折。”她抿嘴一笑,脸似微嗔状。
“看来,晚妆,你竟是个坏女人呢。”他这话分明说得宠溺无比,即便残忍,也让人心神荡漾。
旖旎之景,如最毒的罂粟,直直刺入我的内心。
在我苦痛难耐,正欲逃跑之时,后院传来侍女的呼喊声:“不好了,颜姑娘跑了。”我不知所措,脚下却像灌了铅般无法动弹。
身后的声音冷冽如冰,我转身看到身穿宽大睡袍的他,此时面色沉暗,瞳仁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笼罩上一圈陆离邪气的光晕。
“看样子,你都知道了。”
我向后退却着,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是啊,我终于知道了。你们这般残忍,会遭报应的……欺骗了我,欺骗了老爷,也欺骗了顾家上上下下所有人。”内心情断的苦楚却无处诉。我是不值钱的蝼蚁,哪怕是一点爱慕的心意都不曾能作为赎身的砝码。
“既是如此。”他淡然道,吩咐左右,“将她带下去,看好。不准她想不开,最后这半个月里,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喂我以药,取我之血。
竟是上古记载中的禁术,血药人。
“古有一女,病重不能医,其姊以血药人之禁术,日日服药,以己之血为引,方治其病。然日久,其姊血竭而亡。”
他们利用我作为试药之人,待我的血液里充满了药性之后,再以我的血取药。我早该知道他对我唯有利用,但我却没想到他会将这种万劫不复的恶咒施加在我的身上。
七日过去,我时时刻刻被人看守着。他们强硬地灌药取血,我无力反抗,连自尽的机会都寻觅不到。手腕早如旱木枯竭,他们便不停地找着能取血之处。现今我浑身上下皆是未愈合的刀伤,蚊虫也迫不及待地爬满了我的身躯。
梦魇仍在继续。
每一个午夜,我都能在梦境中看见那名背身对我的青衣女子。而今夜,我受到指使般上前,她却没有远离。女子缓缓转身的一刹那,我愣在原地,她长着和我完全一样的面容,甚至连额角的疤都如出一辙。她目光空洞地看着我,原本饱满的面颊慢慢陷下去,青筋如水蛇一般慢慢浮出来。瞳孔逐渐放大突出,直至整个眼球从眼眶里伴着鲜血掉下来。我尖叫着连连退后,她却绝望地呼喊着向我扑来。
“曦月,我是素问啊。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然而又在一瞬间,便只剩一抔骨灰在怀里。
我惊醒,低头时已能清晰地看到手骨,幽暗之色在皮骨之间如同尸虫一样逶迤流动。青衣女子,肉体萎缩,尸骨尽无,那便是我的下场吗?
“太阴之女,阴阳相冲,正是最适合晚妆的血药人。”
言犹在耳。
罢了,是我太痴。即便被这样对待,也不能恨他。
既是如此。不如,以我之命,换你之情。
恍惚间,我的身边多了一副棺柩,楔子木橛多如牛毛,看得出是为我准备的。又有些道士在我面前游离,往我身上洒水贴咒。想来,是要在我死后,牢牢将我的怨魂束缚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吧?
这又是何苦。你若是选择了她,又怎知我不会选择你,将生命交给你。
又是几日,我完全丧失了言语能力。混沌之中,我竟看到了三姨太晚妆来到了后院屋里。
她徐然而入,即便目光思绪早已渺然,我都能清明地看见她天成的美貌,一双丹凤眼顾盼生姿。
“再过三日,便是你离开尘世之时。”
我苦笑。你是他心口的朱砂,而我,却连衣领上的米粒都不如。是同情吗,我已经不需要。
“我并非同情你,但今世,这是你欠我的。”她回眸,巧笑倩兮,明眸流转,柔美得似乎能从莲步下开出花朵。
她端坐在我身旁良久,沉默。
“如不相误,便不相负。小维,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恨你吗?但即便你现在如何悲惨,受的苦楚,又何曾有我当年之万一?”
“你知道为何你能撑过这近百日取血而不死吗?因为你,喝尽了我前世的血。今世,我的身体才会如此孱弱。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而你,却有天成的好身体。”
“……”
弥留之际,我颤抖着凝神,想要听清所有的话。然而她的声音越发模糊。
逐渐地,我居然灵魂出窍般开始游离。看到自己身若无物地从肉体中慢慢飘出,不知所向何方,或许,便做了孤魂野鬼吧。
而她轻蔑一笑,竟能攥住我的魂魄,叹道:“到底你还是心太软。即使做了血药人,也不曾怨恨以致生成心魔来占据我的肉体。那么……让我来帮你吧。”
“其实,我便是你,你便是我。”她妖媚地笑道,如同梦魇一般进入我的脑中,“晚妆便是维甄。我们本是一人。而罪魁祸首,就是他,顾子清。”
四
山河变换,斗转星移。
女婴自降生之时便先天不足,太阴之女,原为世间最不祥之人。然而西夷王却对爱女疼惜不已,召尽天下医师为其治病,以稳其性命。
公主唤作曦月。
曦月,日之光,月之华。西夷王的掌上明珠,疼爱备至。锦瑟年华,便是如此。
她生得极美,尤其是一双丹凤眼,巧笑倩兮之时,倾倒众生。
素问,原是曦月身边的最普通的一名医女。喜着青衣,生性寡淡。
她自小跟在曦月身边,对于曦月的一切,素问无不钦羡,却自是心高,以至刻意疏远。但曦月待她如亲姐妹般,秉烛同吟诗,携手共婵娟。
曦月说:“素问,我们永远都在一起。我和你,就像一个人一样。”
血将军巽靳,西夷王最得意的爱将。征战南北,威震八方。他是曦月的青梅竹马。曦月和素问,在暖暖的被窝里,将他的名字一遍遍从口中绕过。
春日,西境绿野高坡。巽靳抱着曦月乘在汗血宝马上,他的眉如春山,眼似深潭,一副俊颜神采飞扬。曦月盈盈小脸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里,齿若扇贝,美目盼兮。银铃一般的笑声洒满山野。素问只站在远处看,纤细的手指不停地转着发梢。
在曦月沉溺于巽靳无限的宠溺之时,素问也深深陷入他俊逸深邃的眉眼里。
这些,曦月都知道。
她执过素问的手,告诉她:“若我是他的妻,你也定是他的妻。我们互为娥皇女英,还是可以永远在一起。”
素问嗔她,羞赧而退,确是满心欢喜。
及笄之年,曦月盛装出嫁,十里红妆,盛世繁华,不过是她绣鞋下的铺垫。
洞房之夜,她却忽然昏厥不醒,气息将无。
巽靳连夜召入医师,却都告知无能为力。唯有此时,巫师说道:“公主之命数尽,唯有以血为药,方能救她。”
方法,便是上古禁术,血药人。
只有找到同龄,体质相当的女子作为血药人试药,如若死去,则体质不同,不可作为药人。如若服之无恙,便可取药人之血,喂食宿主。
“只是将军,此法细节无人能知。寻得匹配的血药人,并非易事。”巫师道。
他却不顾一切,扣下了众多医女试药。而素问,也在其中。
医女们在被逼着服用药物之后,纷纷呕血而亡。而素问,却安然无恙。
巫师看罢,便道:“将军请看,素问姑娘太阳穴旁生得如此月牙形状的胎记疤痕,乃是阴阳相冲。和曦月公主同为太阴之女。此人,必是最好的血药人。”
因此,素问每日被囚禁着,喝着辛辣极苦之药,天明时分被割腕取血。她熟读医书,早知这样无异于死亡,但看着自己日渐枯槁的身躯和血色尽失的面容,却无能为力。
于是,她想到了逃跑,想向仍在昏迷中的曦月求救,却又一次次被追回,拷打。但她却始终没有放弃挣扎。
终于,她惹怒了巽靳,他甚至不惜将她的脚筋挑断。
黄昏时,她对着铜盆里的水面梳妆。带着锁链的手只剩皮包骨,她只一眼,看到自己的面容,惊叫失声。花般容颜早已逝去,水波把她如行尸走肉般的狰狞面容勾勒得更加诡异。她的颧骨突出,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空洞的瞳仁凌厉得仿佛要掉出来。她透过枯竭的皮肤,竟已能看到自己骨头的青色。
素问在牢狱中逐渐变得疯狂。她咒骂曦月,沉睡的曦月成为了夺去她生命的刽子手。她诅咒巽靳,一个威震八方正义凛然的将军,竟为了一己之私,这样视人生命如草芥。
原来,她不过是只蝼蚁。而曦月,却是无价之宝。
“呵,”素问冷笑,“我不会死。知道吗?我们所有成为血药人的人,生生世世,都会缠着我们的宿主,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巽靳站在她面前,身形颀长。他斜眼看她,说道:“最后三天,由得你胡说。正是隆冬,曦月若是醒来,便能见到她最爱的白雪红梅。”
巽靳目光转为柔和深远,素问淡笑道:“唯有她,才能触到你内心的柔软之处。我的一片深情,无视也罢。但又何必,置我于死地。”
“因为曦月要活着,你只能死。”
只能死。你只能死。
以我之命,换你之情吗?素问不甘。
她试着各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却都被挽救回来。气急败坏的他,不惜杀了她的唯一的姐妹。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断了自尽的念头。
她心如死灰。
不成疯,便成魔。
三日之后,素问停止了呼吸。
巽靳看着曦月缓缓睁开双眸,欣喜若狂。
然而,就在一瞬间,怀中柔弱无骨的曦月,拔出他插在腰间的嗜血剑,徒然插入他的胸膛。
巽靳跪坐在地,胸口中的剑柄折断,刀刃嵌入肌肤。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笑容诡谲的曦月。她温柔地抚摸着他失去血色的脸,道:“我说了,我不会死的。我,还有曦月,我们还是在一起。”
他是知道的,曦月和素问,只能活一个人。
可惜,他不知。心入魔道的血药人死后,丧失理智的灵魂便会注入宿主体内。疯魔难以克制,最终杀死最爱自己的人。
上古巫术,是亦可,非亦可。血之药人,天道往复,必有因果。
起死回生,就必然要以另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这,就是巽靳的代价。
而今世,却是曦月在受着素问前世的苦。
“前世,我浑身残废,亲人皆亡,被至爱之人伤害至此,求助无门,生不如死。而今世的我,害死了你的父亲,让你背负那么多痛苦,我固然罪不可恕。可你,是不是,本就该还我一点呢……曦月?”素问轻声问,一行清泪滑过伤痕累累的面容。
血药人因其怨念,来世便会变为施术者的挚爱。而他前世所爱,却会变为她今世的血药人。无限轮回。
素问和曦月的生生世世交换着彼此的血液,早已融为一体。
“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曦月,你说过的……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尾声
待我恢复意识知觉之时,身体炽热难耐。鲜血顺着剑柄滑向我的裙摆。
血色流光,在暗夜里光芒矍铄。
我冷笑着,看着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那个男人和周围闻风而来的顾氏一族,唯有杀戮之气溢满于心。回首坐在梳妆台前,竟发现自己巧笑倩兮,一双丹凤眼顾盼生姿,额角太阳穴上的月牙形疤痕在烛火中若隐若现。
夜已深。
又是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