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已经是我第七次写这篇小说的开头了。
屏幕上淡蓝色的文字支离破碎地堆砌在一起,和这黑暗的房间一样死气沉沉。我没由来的一阵恼怒,绝望地关掉Word,将脸深深埋在冰凉的手掌里。我怀疑自己最近神经错乱而影响了写作。
这时,突然屏幕一黑,我讶然抬头,一则消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眼前,“你好。”
什么时候打开了QQ?好友栏里没有头像,只有一团黑影在不停地闪动,对这种Down来几个黑客软件就四处冒充高手的人,我有着强烈的厌恶感。而且,我从来不喜欢聊天,QQ只是用来和几个出版商联络的工具。
我正想关掉QQ,又一条消息传来:“我能叫你姐姐么?”我握着鼠标的手猛地一震。
姐姐?我突然冷笑出声,尖锐的声音刺得自己头皮有些发麻。黯淡的水波图案桌面恰好折射出我古怪的笑脸,而那用鲜红花体书写的消息狰狞地凸现出来,似乎正嵌在我的额头上。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我一瞬间手脚都有些发寒,恐怖的感觉却激起了我和她聊天的兴致。我回信:“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我,而是直接说明来意:“我想写一部武侠小说,能不能向你请教一下写作经验?”
原来不过如此。我有些失望:“我不写武侠小说,只有我妹妹才写那种无聊的东西。”
对方沉默了一会,我以为她会受辱而退,不料她坚定地问:“那能告诉我你妹妹是谁么?”
“曼殊沙。”我将键盘一推,冷眼看着屏幕,等着她的回音。我清楚这样一个名分对于她这样的新手而言的分量。曼殊沙已经成名很久了,一个以空灵清新而闻名的武侠作者,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我妹妹。
曼陀罗和曼殊沙当然是姐妹。是佛法成就的时候,诸天坠落的两种极美之花。
对方却未如我想象中那样激动,很久,才无端地发来一句:“她在你身边”。
这句话没有标点。键盘上我细长的手指却猛地一颤,不由地回头四望,黑暗中寂无旁人。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打的是一个问句。我有些生气,手下飞快地回复:“她在疯人院。”不知为什么,又讥诮地加了一句:“我倒可以把她的QQ给你,就是不知道疯人院有没有条件上网。”
“疯了?她为什么会疯。”虽然看不到对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但一种阴郁的冷静还是从网络的那端直透过来。
“天知道。”我重重地敲击着键盘。
“疯人院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冷冷道:“人去了会怎样?”
“会死。”
“那你是说我妹妹会死了?”
“天知道。”对方的消息无声无息地飘到眼前:“疯的应该是她姐姐,不是么?”
我的怒火涌了上来,“我是疯了,作家都是疯子。”
QQ生涩的信号声宛如一个人在尖声发笑:“可是,姐姐,你记错了,你自己就是‘曼殊沙’啊!”
我的一切动作戛然而止,回忆似乎慢慢清晰起来。我合上眼,不错,我自己就是“曼殊沙”。电脑硬盘上保存的全是我长篇累牍的唯美派武侠小说,桌上放着的情人节男友送的蓝色妖姬还没有开败,屏幕后面那扇雪白的墙上,挂着我一身白衣的古装艺术照——一张娇好的脸,在幽树暗花之中螺髻滴翠,还带着一丝俏皮的笑。
是的,和我那苦命的姐姐不同,我的一生都照耀在幸运的阳光之下。
我突然疲倦至极,随手关掉了QQ,打开一些下载的名著乱翻。
而她的消息还是又出现了:“你爱看日本小说?”
我心下一沉,知道我的计算机已经被她侵入,于是冷静地回答:“是的。”
“这部《我是猫》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和我姐姐一起看的,其他的都不记得,只是有一个情节非常清晰。”
我没有回答,她自顾地说:“里边有一个叫水岛寒月的美男子,却化妆成一个秃头到朋友家偷东西,结果被朋友家的猫看见了。猫说,虽然是美男子,秃着头来偷东西的样子仍是十分诡异的。”
“你记错了,那个秃子不是水岛寒月,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贼罢了。”
“你才记错了,姐姐。”她打出一个甜甜的笑脸。“美人就是美人,有没有头发都还是他。”
她的话有些莫名奇妙,却勾起了我脑海深处某些阴暗的记忆,让我在一瞬间,仿佛置身在一个空空荡荡的旧楼阁中,一切似曾相识,却又不可触摸。她适可而止地中断了我的恐惧感:“那么你能帮我看看我新写的小说么?”
我松了口气,恢复了些许自信:“意见就不必了。我怕你难受。”
那边居然仍然不介意:“曼陀罗目中无人已是众所周知,我敢来找你就不怕难受。”句尾又是一个温和的笑脸。
我犹豫了片刻,答道:“你传过来吧。”
文件传输的速度快得惊人,就好像早已存在自己的硬盘上一样。
故事很长。开头也很平凡。
无非是两个相恋的人的儿女情长,无休无止的武林恩怨,看得我直打哈欠。
后来,在一次杀戮中,那个女子为了救那个男子掉入悬崖。男子很伤心。后来男子又遇到一个美丽温柔的少女,两个人相爱并过着幸福的生活。
故事在这里峰回路转。坠下山崖的那个女子并没有死。她住在崖底,吃着青草树皮,顽强地活了下来。可是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由黑变黄,由黄变白,最后一根根落尽了。
她将武功练到极致,从崖底爬了上来。不过这个时候,她的美貌青春都被崖底的等待消磨尽了,变得丑怪无比,别人见到了她都以为见了鬼。
后来的故事忽然变得混乱而冗长,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作者三万字的意识流似乎只为了表达这样的思想:丑女人虽然已经是绝顶高手,但是她却过着宛如狗一般的生活,一路乞讨,追寻着那个男子留下的气息。
又过了好久,丑女人终于找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和他的妻子恩爱礼敬,行侠仗义,是江湖上人人羡慕的美眷。
可是,男人的书柜里还锁着一缕头发,是他们定情时她亲手剪给他的。那时她一头三尺长的秀发比缎子还要黑。
她知道他还在怀念自己,那时的自己。
丑女人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悄悄离开,成全这对神仙眷侣,成全自己留在当年那少年心中的一缕丝丝扰扰,一份美丽的忧伤。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她守候这么多年,她的爱有多深,她的固执就有多深。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是丑陋的,她以为那个男人还会和以前一样爱她,爱她的心,爱她的人,爱她已不存在的秀发。于是她无数次徘徊在他们窗外,几近疯狂。
终于有一天丑女人忍不住跳了出来,将他们捉到当时的那座悬崖边。
她看到他们在悬崖边对视的眼神,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她跪坐在原来坠崖的地方,哭得撕心裂肺。
男子说,他们会好好照顾她一世。
丑女人说,她不需要。
男子又说,他可以还她一条命,但请她放过自己的妻子。
丑女人说,她不恨他,只恨她。
旁边,他美丽的妻子轻轻啜泣,三尺秀发铺了一地,宛如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花,月光就是花上的露水。
男子看着妻子,沉默了一会说:“那么让我和她一起死吧。”
丑女人突然大笑起来,凄怆的笑声在暗夜里就像鬼哭。
男子突然来了勇气,正色道:“虽然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永远不可能再爱你。你想要什么就拿去吧!”
她突然厉声道:“我要讨债!”
说着她飞身纵起,拉着他的妻子一起向崖下坠去。她想让这个女人受几十年和她一样的苦,想看着她的头发在无穷无尽的守候和等待中一根根变白,落尽。
男子突然出手,死死拉住了妻子的手。而丑女人的身体已经在悬崖外了。
这时男子只听到妻子一声惨叫,一蓬血色像烟花一样盛开在初夏湿润的夜风里。
丑女人在坠崖的时候,死死地拽住了妻子的长发。鲜血和一头秀发成为还债的祭品,伴随着丑女人飞坠的身影。
飘飘扬扬,像流苏,也像喜幛。
……
文章到这里戛然而止,后边是一堆血红的乱码,歪歪扭扭,仿佛是一种诡异的文字。
我急切地想知道那堆乱码:结尾呢?结尾怎么样?
那边好久没有回复,她的头像不停闪烁着,似乎在不断地上线下线。QQ里只有苦涩的咳嗽声反反复复,这让我无比恼怒。我猛地一拍鼠标,关掉了QQ。
这时一则消息无声无息的来到了眼前。
那是她故事的结局:
天雨曼陀罗花,诸佛降临了。
然后屏幕缓缓变黑,仿佛合上的一只巨大的眼睛。
我冷冷坐在原处,冰凉的感觉慢慢爬上脊梁,我默默道:“妹妹,你还是来找我了。”
二
我从小就非常爱我的妹妹,比爱我自己还爱她。
我们不是孪生姐妹,但却长得非常像。大家都羡慕我们的母亲好福气,能同时拥有这样一对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女儿。我生来大胆,喜欢怪异的东西和陌生的地方,而妹妹却温柔可爱,如一块玲珑无瑕的水晶。我们容貌上惟一的不同不在于左右笑靥,而是那头长发。
也许是得天独厚,我有着一头比缎子还黑还亮的秀发。七岁的时候,我的长发已经留齐了脚踝,平时高高地盘在头顶,洗了发就解散下来,站在阁楼的窗口梳理,南方初夏的夜风轻轻扬起我的长发,宛如垂下了漫天墨色的星河。
妹妹却不一样,她的头发永远是那么软,那么黄,挂在耳边,宛如一个可怜的洋娃娃。可是就算那样的头发,也私毫不影响妹妹的如花容颜,而且我一直认为,妹妹比我更美丽。不过妹妹和母亲不那么想。妹妹小时候,总爱为这件事而伤心流泪。
为了补偿妹妹,我对妹妹非常好,我经常背着她,去树林里探险,去河沿上捉鱼捕虾,妹妹伏在我背上,温暖的呼吸触着我的脖颈,酥酥痒痒。她总爱悄悄把我头顶的发髻拆出一缕,像怕跌下去似的用力握在手中,有时候会略略有些疼。但我从来不怪妹妹弄乱我好不容易盘成的长发,相反,我喜欢她的小手拽着它们的感觉,那时我觉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十岁那年,妹妹要我带她去附近的一间工厂玩,我背着她悄悄从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翻了进去。工厂很大,不久我们就迷路了,我背着妹妹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我的印象中偌大的厂房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散乱的玻璃屑,和无数像蛇一样扭曲着的绳索。
我渐渐走不动了,前面突然现出一间废弃的库房,门微敞着,地上厚厚的尘土清晰地划出一个圆弧,似乎这扇大门不久前才有人开启过。门上红漆已经变成深褐色,斑驳陆离,纵横交布着各种颜色的裂痕与纹路,宛如久病之人枯槁的皮肤。
门上挂着一张长方形的木牌,歪歪扭扭地用墨水写着蹩脚的楷书:“库房重地,严禁烟火。”
进去之后,里边很大。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不知通向何处,两边堆着无数小山一样高的箱子,上边搭着深黑的油布,一种封闭已久的浊气沉沉地从油布下散发出来。地上厚厚的灰尘,似乎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了。
我找了个干净点的箱子,让妹妹坐下休息,我站在一旁喘着粗气。妹妹无聊地伸了伸双腿,在箱子上摇晃着。
突然一声轻微而尖锐的响声从她身下传来。妹妹顿时愣住了,她呆呆地注视着身下的箱子的阴影,眼中显出极度的恐惧。
我立刻冲了过去,将妹妹抱开。我的呼吸顿时停止了——箱子的阴影里居然蹲着一个人!
这个人说不清有多老,全身破破烂烂,无比污秽的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只有重重叠叠的血痂,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睛根本不曾看我们,而是专心的注视着地面,地面被用白色的粉笔画了一个奇怪的圆,圆心中放着一个沉重的包袱。
妹妹已经吓傻了,死死抓住我的手。这时,那个老头缓缓的抬起头,昏黄的眼睛中发出了我这一生见过的最亮的神光,他对我说:“姐姐,快跑。”
我情急之下背起妹妹,拼命地向外跑去。
妹妹在背上死死地抓住我的头发,急促湿润的呼吸不停的在我肩头颤抖,一重门又一重门,似乎来路已遥不可知,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如那天般死命的奔跑过,我的呼吸越来越紧迫,就在快要倒下的一瞬间,我看见了来时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
我欣喜若狂,向前迈了一步,同时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热浪有如要吞没一切般向我们直扑过来,那扇铁门似乎也被热度烤得变形,红光闪闪,我下意识的伸手将妹妹的脸按进我的头发里,另一只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铁门的顶端……妹妹翻了过去,正当我的身体也要越过大门时,突然一股向下的力将我猛地拉入了火海,我失去了知觉。
化工厂纵火案轰动全市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烧伤科的床上。医生说我的伤是一个奇迹,因为这场大火没有夺走我的容颜,累累灼伤都在身上。惟一心痛的是我那一头星河般的长发没有了,头皮上留下了永远无法康复也无法遮掩的伤痕。这些对我都无所谓,我最关心的是,我深爱的妹妹怎样了。
妹妹只受了轻微的擦伤,却吓得大病了一场。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又如鲜花一般生机勃勃,更让大家欣慰的是,妹妹那些软软的黄发似乎也在春风里得到滋润,茁壮成长起来,甚至比我以前的头发更黑更亮。
于是,母亲和家人的爱和我的头发一起转移到妹妹身上去了。我在医院开始还有人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被我冷冷地给了几个背影后,就无人上门了。只有母亲还每天给我送饭。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受了冷落,只是经常会想念妹妹,想念她伏在我肩上,拉着我的长发哧哧轻笑的神情。于是我想快点养好伤回家。
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所想。回家之后,大家对我更加冷漠,妹妹搬到了楼下,只留下我孤独地住在阁楼上,我不再说话,不再出门,只是到了晚上没人时,才打开窗向楼下望望,吹一吹夜晚的冷风。有时我在梦魇中大叫,父母也会跑上楼来,多半只是远远的看着我,母亲会捂住脸抽泣:“这孩子……”父亲会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我知道他们其实很怕我。
不仅仅是因为我那像熔岩烧灼过似的头皮,更是因为一次母亲在抱着我向邻居的几位太太哭诉的时候,我突然挣脱出来,熟稔而冷静地说了一句可怕的话,“那时她推了我一把。”
母亲愣住:“谁?谁推了你一把?”
我说:“妹妹,妹妹推了我一把。”
母亲的目光由惊愕转向恐惧,她捂住我的嘴,拼命摇晃着我,哭道:“曼儿,你是不是疯了?妹妹怎么会推你,她当时想拉着你一起跳下来,可是你的头发被铁门钩住了。作孽啊,我早说不该留那么长的头发……”她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我的额头,却被我推开了。
我背着夕阳,缓缓走入了那条阴暗的楼梯,在拐角处我撑住栏杆停了停,背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旁边的妇女们七嘴八舌的安慰声,还有指责我的声音。
灼热的霞光映在我脸侧,我眯了眯眼,仰望着楼上小小的窗口,固执地说:“那时妹妹推了我一把。”
从那之后,妹妹就不曾来看我了,她似乎像躲着一个怪人似的躲着我,不过我不怪她。我再也没有出去认真的上过学,只是躲在家里,趁妹妹不在的时候,到楼下偷看父母给她买回来的书。
我在阴暗的小阁楼上孤独地生活了十年。而后,我成了一个作家,一个恐怖小说作家。
领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我搬了出来,在郊区租了一间很大的房子,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回过家。其实,我很怀念并感激那间带着窗户的小阁楼,还有窗口飘过来的夜风。那里毕竟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奇异幻想,还有我那美丽善良如公主的妹妹。我虽然很少见到她,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我经常在午夜自己爬起来,静静的趴在窗边,用力去嗅和夜风一齐飘入的芬芳——那是她长发上温暖的气息。
今年春节,妹妹带了男友回家。不知道未来妹夫从那里听说有我这个姐姐,执意要见我。于是母亲来信叫我回去一趟。我收到信后立刻收拾东西,回到了十年未见的家。
家里的客厅中还挂着我十岁那年的照片,这让我很是欣慰。
妹妹的男朋友毕业于千鹤大学,是万人羡慕的骄子。我由衷地为妹妹高兴。为了不让妹妹难堪,我忍着剧烈的痛苦戴上了假发,若无其事地帮母亲做饭,递茶送水。开始家人还对我怀着隐隐的敌意,后来都渐渐忘了我当年的冒犯。父亲会兴高采烈地接过我削的苹果,母亲则痴痴地看着她一对粉雕玉琢的女儿,眼中饱含的幸福热泪和当年一样。
我对家人真诚地微笑着,虽然每一次笑都会牵动假发下面的伤口,宛如刀割,但那却是多年来我笑得最多的一次。就如海的女儿,欣然接受了巫婆的条件,让自己每一步都宛如走在刀尖上,却还是快乐地为王子跳舞。
这种虚假的幸福就这样麻醉着我们伤痕累累的家庭,直到有一天,妹妹的男朋友单独和我相处时,他对我说:“我听说过你的事情,如果伤口很疼,就不要戴着假发了。”我感激地笑笑,说不必了。他却执意要我摘下假发,我默然一笑,轻轻将假发揭开一角。他脸上的肌肉激烈地收缩着,似乎在强行维持着礼貌的表情,我知道这种感觉很难受,于是我笑:“我都说不必了”,又将假发戴了回去。
大年三十那天,妹妹打开了送给父母的礼物,是十二首贺诗,她男朋友的杰作。我看到妹妹脸上幸福自豪的红晕,还有父母开心的笑容,心中一动,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他拿出一瓶药,有点腼腆地递给我,说,这是为姐买的,专治烧伤。
家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了,看来连妹妹都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大家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祈求我收下它。可是我还是微笑着说:“不必了,治不好的。”
他有些脸红,不甘心地问:“姐到底是怎么伤的,怎么会治不好?”
我淡淡一笑,回头瞥了一眼一脸茫然的妹妹,终于又吐出了那几个熟稔的字:“那时妹妹推了我一把。”
时间宛如顿时中止,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脸上一热,是母亲愤怒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很重,我的脸顿时红肿起来。不过也许她比我更痛,因为我看见她的手和她的嘴唇都在不停地发颤,她甚至在用一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曼儿,你不要开玩笑了!”
我摸了摸脸颊,轻轻道:“我说的是真的,那时她推了我一把。”
母亲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掩面瘫倒在沙发里。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她将头埋在围裙里,肩膀不停地抽搐。
我静静地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
良久,母亲抬起头,伸出手或许想抚摸被她打肿的脸。小时候她总爱坐在沙发上摸我的脸,不过现在不行了,她老了,变得又瘦又小,尽了力也只够得着我的下巴,她哭着说:“曼儿,别这样,她是你妹妹。”
我点点头,“是,是我妹妹推了我一把。”
母亲终于尖叫一声,晕倒过去,大家赶紧围了上去。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呆在这里了,于是缓缓向门外走去。妹妹和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母亲误会了,我坚持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恨我妹妹,相反,我很爱很爱她。我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
我一直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的,就算妹妹死了也不应该怨恨我。
眼前的屏幕一片幽黑,电源指示灯那血红和惨绿的光泽格外刺眼。屏幕上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光影在飞速的流动着,黑暗却在这些光影中沉沉积淀,宛如一个亘古已然的幽洞。
电流的声音变得凌乱而尖锐,宛如很多人在若有若无地叹息着,一抹隐约的亮光轻飘飘地从幽洞的最深处浮了上来。
我用力合上双眼,却又忍不住去看。
眼前赫然是一张灰垩色的脸,在屏幕的深处缓缓摇曳,带着讥诮的微笑。
我知道那是我挂在墙上的照片。可是我的照片是挂在屏幕后面的那面空墙上的,决不可能将投影反射到屏幕上。
除非——除非像中人此时就站在我身后。
我的手开始发抖,屏中影子逐渐清晰,似乎那人正将脸从我的肩头凑过来,好看清屏幕上自己的影子。音箱里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似乎是有人在遥远的地方惨叫。我不敢回头,下意识地将握住鼠标的手抽回。
突然我的手如被电击,一阵寒冷从指尖直窜心脏——我手中握住的似乎不是鼠标,而是一头蓬乱的长发!
啊,我高声的尖叫着,但耳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桌上深蓝色的玫瑰花瓣突然如烟花一般砰然散开,落了我一脸,紧紧粘在我的皮肤上,在我眼前一点点浸出鲜血般的颜色——那不是玫瑰花瓣,而是传说中诸天降落的血色花雨——曼殊沙与曼陀罗。
我推开键盘,疯了一般冲到洗手间,用凉水狠狠地冲自己的脸。那些花瓣宛如冰雪,在水中渐渐融化了,却染得水池一片嫣红。我对着镜子,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我勉强安慰着自己,这是一个恐怖小说家要付出的代价。多少次我在噩梦中惊醒,都只能对着镜子平息自己,然后将那些最恐怖的梦境不动声色的述诸笔端。
我望着自己的脸,它毫无血色,带着神经质的表情躲藏在一头如云的秀发里,我忍不住怜惜地伸出手,轻抚着镜子。这个镜中如公主一般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要过着这样一种梦魇般的生活,为什么如此残忍,哪怕是对自己?
我的手在冰凉的镜面轻轻滑过,指尖突然一涩,似乎触到了某种柔软湿滑的东西——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那只能是人类的皮肤。
我愕然缩手,手腕却被一种冰凉枯瘦的物体死死抓住——那是一只来自镜中的手。
镜子发出一阵咯咯的响动,一股阴冷之气宛如挣脱了拘束,猛地从镜后直扑上来。一个巨大的阴影仿佛张开的两张巨大地黑翼,将我死死压在墙上。
我挣扎着,高高的发髻摇散,在水池里被染得血红,镜中突然变得一片模糊,宛如冰水解冻般光影氤氲,雾气散去,我清楚地看到那张灰垩色的脸再度一点点浮出水面。
那是我自己的脸,却少了那头长发,头皮上光滑而惨白,宛如在水中泡了过久的鱼腹。我不知为什么想起《我是猫》中那句话,就算是美人,秃着头也是无比诡异的。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祈求着自己能从梦魇中醒来。
镜中的脸四下转了转,对我微微一笑。
我被这古怪的笑容怔住了,一瞬间似乎反而冷静下来。然后我听到“它”轻轻地叫了声:“姐姐。”
“是你!”我叫道:“曼殊沙,是你!”
“它”上下运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点头,她笑道:“姐姐你害怕了?你忘了上次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对我做过什么吗?”
我沸腾的血液逐渐变冷,脑海中一声尖锐的嘶鸣,宛如又一道尘封的大门被生生撕开。痛楚和惊怖中,我渐渐回忆起来了。
三
我绞尽脑汁,思索一部小说结尾的时候,妹妹来看我了。我在空空荡荡的房间中找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递给她一杯水。
妹妹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尽量将目光从我的头顶移开,四下打量着:“姐姐,你的房间真够空的。不过这些花很好看,嗯,和姐姐的名字一般。”
我知道她说的是桌上那一大把血红的曼陀罗花。
我笑着说:“曼陀罗终归是尘世间的花朵,曼殊沙却只在传说中,看来我们俩的命运从起名那天起就注定了。”
妹妹的笑容有些尴尬,她岔开话题,说就要结婚了,来这里是给我送上喜帖。
我说,恭喜你,新郎就是那个千鹤的诗人?
妹妹一笑,整个脸红了起来,宛如一朵嫣红的曼陀罗花。我深深叹了口气。
“姐姐为什么要叹气?”
我淡淡道:“传说诸神见了最美的人,不是赞美而是叹息。”
妹妹的脸更红:“这是……姐姐你怎么知道?”
我笑了笑,柔声道:“这是他写给你的诗,姐姐什么都知道。”
妹妹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道:“姐姐收到喜帖我就先回去了,那天务必赏光。”
她要起身,却被我止住了:“等等,姐姐有一件礼物给你。”
我打开衣橱,里边挂满了华丽的礼服,不过我一次也没有穿过。我精心挑选出最美丽的一套,问道:“妹妹,你觉得怎样?”
妹妹喃喃道:“很漂亮,让姐姐破费。”
我笑:“值得。”然后抬手将它撕成碎条。
妹妹目瞪口呆:“干吗撕了它?”
我一面将手上的碎条编成一根绳子,一面微笑着问:“你还记得豌豆公主的故事么?”
妹妹喃喃:“记得,还是姐姐讲给我的,不过是个童话,可是……”
我摇摇头:“姐姐却相信那个故事是真的。真正的公主能够感到睡床上的一粒豌豆,无论隔着多少垫子都一样。而妹妹,你的肌肤和公主一样娇嫩,只有最昂贵的衣料才不会划伤你。”
“姐姐?”妹妹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已经晚了,她喝下的曼陀罗花汁已经让她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那条昂贵的绳索将她紧紧绑在了椅子上。
“姐姐,你要做什么?”她清脆的声音有些变调,我不忍心听她这样喊叫,于是捋下大把大把的曼陀罗花瓣塞入她小巧的口中。
痛苦的眼泪不断地从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中流出来,让我有些心痛。不过我知道这样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曼陀罗花汁的迷幻很快就能抵消她的痛苦。我是不忍心让妹妹太苦痛的,因为她是我的妹妹,这个世界上我惟一爱的人。
我将她连人带椅子一齐拖到窗边,温柔的解开了她头顶的发髻,拿出梳子慢慢梳理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芳香柔和的荡漾在黑暗的房间里,夜风像多年前那样扬起那蓬青丝,拂在我和妹妹手上肩上,宛如从天空倒垂下的美丽星河。
我将她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螺髻,轻轻道:“妹妹,为了来看我你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吧?看你的头发都有些脏了。”我惋惜地叹了口气:“我把它借给你这么多年,可是到了还我的时候你却把它弄脏了。”
我说着从桌下取出了一个医疗盒和一小瓶水银。
妹妹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头青丝似乎感到厄运的来临,在夜风中惊惶地颤抖。
我温和地笑:“姐姐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我从墙上取出一柄小刀,拿到她面前。我的妹妹可怜地瘫软在椅子上,尖尖的下巴垂在胸前,一双眼睛黯淡无光。我知道她昏过去了。可我还是固执地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我手中的刀。
我知道她看见这把刀的时候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小时候我总是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如今也一样。
我将刀抵在她的眉心,轻声道:“妹妹,这是我找西藏的工匠为你定做的。你小说中女主角发髻里藏着的那柄小刀‘愁妆照水’,你看看是不是这样的样式?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件这样的饰品,只有它才配得上你完美的头发。妈妈总爱买什么发卡头花的,可笑,曼殊沙怎么会喜欢那些俗物。只有我最了解你,不是么?”
妹妹无力的看了我一眼,又垂下了头。
我轻轻抚着雪白的刀刃,“愁妆照水,好名字。听说妹妹出嫁前,都是姐姐给上妆的……”
她明亮的眸子在极度的痛苦中渐渐黯淡下去,不过这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我看着她,眼中含满了母亲那种幸福的泪水。我双手挽住那些毫无生气的黑色的长发,低头亲吻那张因痛苦恐惧而变得毫无血色的面孔,眼泪如雨露一般滴在妹妹头上,冲击下一道道嫣红的印子。
我不住地叹息,看着自己的眼泪和妹妹的鲜血终于融为一体,我在心中不停的喊,妹妹,我是如此的爱你。
一阵尖锐的长笑从我唇中喷薄而出,我纤长的手臂舞蹈般在空中挥舞,发丝脱离时清脆的响声伴着妹妹短促的呻吟,那蓬长发被我高举过头顶,丝丝络络,缠绕着我的手臂,我仿佛听到自己喜极而泣的喊声:“看,我没有骗你,它真的是我的。”
我疯狂地将带血的头发往自己头顶按去,一种新生的快乐伴着剧痛传来,我仿佛看到妹妹新鲜的皮肉和我陈腐的血痂互相吞噬融合,吱吱作响。
十年之后,它们就这样回到了我身上。
我双手将长发绾成螺髻,用愁妆照水别住,然后蹲在妹妹面前,小心爱抚她的伤口,她醒来时,我轻轻对她说:“妹妹,也许你的容貌并不能说毫无瑕疵,但是我知道你是一位真正的绝代佳人,就算没有了头发也一样。”
妹妹的头无力地抬起,苍白的嘴唇似乎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她也有话对姐姐说。
我将曼陀罗花瓣从她嘴里一点点掏出来,温柔的道:“妹妹,你想说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此时的表情妩媚而纤弱,“姐姐,我还你的债够了,下次该我了。”
我怔了怔,突然笑出声来,全身不停地颤抖:“我等你,妹妹。”
我将从她嘴中掏出的花瓣裹在长长的衣袖里,往半空中不断地抛洒着。
天雨曼陀罗花,天雨曼殊沙花……
花瓣跌落的姿态激动了我诡异的文思,我跑在电脑面前,一手死死按住已投靠了新主人的发髻,一手飞快在键盘上敲下了我小说的结尾:
天雨飞花,诸佛就要降临了。
四
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如此恐惧自己的记忆,原来记忆深处记录着一个残忍而疯狂的自我。
那浓黑的阴影似乎要将我挤入镜中,我感到自己的厚度正在慢慢丧失,身体在镜面上紧贴着,古怪地向四周延展开去,成为一张薄纸,却没有一丝痛苦。这种感觉让我陷入了更深层的恐惧中。
灰垩色的脸飞快地在波影深处旋转着,我平板变形的脸紧紧贴在镜面上,水花不停溅开,却被我们之间那若有若无的镜面挡在毫厘之外。
妹妹旋转的速度逐渐变慢,水波哗——哗哗地停住了动荡,凝固成一团墨黑。她缓缓转过头,脸上肌肉牵动,仿佛是一种诡异笑容,直逼我的脸。
那双眸子大而无神,宛如两颗失去了光彩的珠子。我感到她还在逼进,那层薄薄的镜面吱吱乱响,似乎立刻就要被撑破!
我的思维已经彻底崩溃,突然一声尖叫,拿起水池边的一只杯子,狠狠向镜中砸去!
一声轰然巨响,抓住我的那只手突然一松,我趁机脱身向门外狂奔而去。
一重门又一重门,似乎出路已遥不可知,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这样死命地奔跑,我的呼吸越来越紧迫,就在快要倒下的一瞬间,我看见了楼顶天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我欣喜若狂,向前迈了一步,一阵森寒从背后升起,我知道她追过来了。那扇铁门似乎也被这森寒冻得变形,寒光凛凛。我双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铁门的顶端……正要翻过去,突然我的一切动作都凝固了——肩头传来一阵熟悉的湿润的呼吸,轻轻地拂着我的脖颈!
我下意识地回头,头顶一阵刺痛,似乎那高高的发髻已被一只冰凉的手挑开了一缕,轻轻地握在手中,耳畔是一声尖尖的轻笑:“姐姐,快跑。”
原来我一直背着我的妹妹。
我逃命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不肯放下她呢?光从这一点就知道,我是多么的爱她。
我用力甩动着身子,但她死死拽住我的头发,害怕要跌下去的样子,随着我的动作在身后轻轻舞蹈着。
她就这样伏在我背上嘻嘻地笑着:“姐姐,快跑!”
我的心脏剧烈抽搐着,似乎跑了千万年之久,但是我很清楚,自己不过背着一个怨魂在原地转圈。
“姐姐,我还你的债够了,下次该我了。”她的笑声直刺耳膜,我并不害怕,只是感到无比伤心——我是如此爱她,她却如此折磨我。我瞬时感到万念俱灰,一咬牙,飞身向楼下跳去。
楼高十二层。
寒风一凛,耳边传来气流被重物划破的声音,可是我的身体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妹妹的身体变得很小,蜥蜴般躬身趴在天台栏杆上,微青的手正抓住我的头发,姿势古怪之极。她毫无光泽的眸子中带着讥诮的笑意,细声道:“姐姐,你不要你的头发了?”
我的身体悬挂在半空,夜风吹拂着我蝴蝶一般飘摇的身体,对死亡的恐惧渐渐退去。我冷静下来,道:“妹妹你放手,我还你一条命。”
妹妹的笑声尖利起来:“姐姐,你哪里有命还我,十年前你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大爆炸中。”
“姐姐,你一直幻想着你还活着,幻想着大家冷落你,让你在阁楼上度过了十年孤独的生活,那不过是因为你已经死了,家中客厅里你的遗像都落满了灰尘!”
哦,我想起来了,春节回家那次我在大厅里看见的我小时候的照片,原来是我的遗像,难道我真的死了?
“姐姐,你幻想着我抢走了众人对你的爱,幻想我曾经在逃命中推了你一把,幻想我不曾来看你,于是十年后你残忍地将我的头发剥掉,残忍地将我送进疯人院。姐姐,我是如此的爱你,你却如此的折磨我。”一些冰冷的液体落到我的头上,好像是下雨了,但我知道,那是妹妹在哭。
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不是因为我相信妹妹的鬼话,而是我感到了她在流泪。我无可奈何地说:“妹妹,不要哭,你到底要姐姐怎样呢?”
妹妹又发出那种我最怀念的轻笑了:“姐姐,如今我们都是厉鬼,撕碎这头该死的长发,从此,你再背着我好好做姐妹吧。以后如果有人在夜晚看到一对秃头美人,一个不停地奔跑,一个伏在她背上,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抓她已没有了的发髻,那就是我们。”
那一瞬间,她笑得很美很甜,宛如那多年前伏在我肩头休息的公主。
过了良久,我才冷笑了一声:“妹妹,我不会相信你的,我没有死,你当时却真的推了我一把。”话音未落,我伸出尖尖的指甲,猛地插入刚刚愈合的头发中,生生地将它们再度分离。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瞬时失去了重量,向地上飘落……
那天夜晚,有路人经过此处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一头乌亮的长发在半空中悬垂了片刻,就轻轻坠落在地上了,宛如整个天河都化作流星陨落于大地。
像流苏,也像喜幛。
可是楼上和楼下都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