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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辽阔的土地都是荒芜的戈壁,骨柴镇的地理条件很特殊。其实周围的环境就注定了一个结论,骨柴镇是个经济落后的乡镇。可以说,镇里除了那些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其余的普通百姓都很穷,穷得基本是在一个水平线上。
生活在骨柴镇的人与其他地方的人相比,唯一能够占到的便宜就是死了以后可以免去火葬费。骨柴镇方圆几百里不见火葬场,主要是镇上大力提倡土葬,并且只准死人入土,不准用棺材成殓。原因是这里地广人稀,戈壁猖獗,死去的人埋在地下不失为一种上等的肥料,可以刺激野花野草的生长,起到难能可贵的绿化效果。如果死人放在棺材里,这就有碍土地充分地吸收养分。镇上对绿化非常重视,否则用不了几年,戈壁滩上肆虐的风沙非把骨柴镇掩埋不可。
骨柴镇的畜牧业发展几乎为一张白纸,个中缘由是因为凡是食草类的牲畜骨柴镇一律禁止饲养,什么牛啊羊啊坚决不能在镇上出现,以防跑去周边的戈壁滩吃野草。对于经常黄沙漫天的骨柴镇来说,野草就犹如野人一样凤毛麟角,所以加强保护是自然的。当然,鉴于人权问题,食草类牲畜也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出现,那就是以宠物的形式招摇过市。不过这有严格的限制,比方说每家最多只许养一只,口粮问题必须由饲养者在不损害骨柴镇及其周边植被情况下自行解决,推荐的解决方式是购买菜市场的蔬菜来喂养。另外,此类宠物倘若出门,饲养者必须像拴狗一样在脖颈上套好链子,严加看管,一旦啃食野草等植被,相关人士一经发现,绝不留情面,直接拉入屠宰场屠宰。
为了让这条骨柴镇所独有的法规更具威慑性,镇上一位领导甚至提出一个惨绝人寰的建议,那就是,如果谁家的食草宠物在骨柴镇范围内有啃食植被的行为,抓住以后要在镇上的主干道进行游街,然后以古代见着猫儿剜半斤,见着狗儿割四两的凌迟刑法将其处死。后来这个建议被镇上的领导班子认真研讨了三个月,最终因为太过残忍而未能通过。当时另一位领导恰好与提出这个建议的领导争级别,所以不甘示弱,提出了一个对违反法规的食草宠物采取腰斩的刑法。这个建议被讨论了三个月后领导班子分为了两拨,双方各执一词,最终参与研讨的全部领导公费去泰国一边旅游一边研讨,美其名曰:要在劳逸结合中达到工作目的。至今这个建议仍然在研讨当中。
前面说过,骨柴镇的人很穷,甚至有些人家连孩子也养不起,更遑论什么食草宠物了。事实上,镇领导们煞费苦心研讨的量刑,实际利用范围很低,低到整个骨柴镇就只有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罗老头一个人养了一只羊,而镇政府围绕在这只羊身上所产生的行政费用大概一千只羊都不止,完美地诠释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一成语最邪恶的一点。
罗老头的羊究竟是绵羊还是山羊抑或是小尾寒羊没有人去细分,原因是这只羊后天的行为彻底决定了自身的名称。骨柴镇的人客观地将这只羊誉为垃圾羊,顾名思义,这只羊是吃垃圾长大的。每天一到用膳时间,骨柴镇的人就可以看到罗老头迈着轻快的步伐,神气活现地牵着他的羊走向垃圾堆。随后,这只羊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吃着垃圾堆上的废纸。纸里面虽然含有稻草,可是毕竟经过了工业加工,不像土壤里生长出的草那么富含营养。久而久之,这只羊的嗓子吃出了问题,再也不能发出“咩咩”的叫声了,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一只“沉默的羔羊”。因为长期的沉默,面部表情不免会显得深沉,这只羊看上去就像是怀着阴险的念头一直在阴暗思考。
无论时光怎么变迁,罗老头对这只羊的爱不变。如果买一斤菜,罗老头可以省下半斤喂自己的羊。很多动物都是拥有感情和灵性的,这只羊也不例外,它特别依赖罗老头,总是温顺地与罗老头呈相依为命的态势,无声地分担了罗老头作为光棍汉巨大的孤独。
即使是偶尔短时间的外出,带着羊不方便,罗老头对这只羊的惦念之情也是深切得溢于言表。一次罗老头上理发店剪头,当理发师为罗老头剪完头发,到了最后给付酬劳的环节,两人发生了争执。态度强硬的罗老头硬是借用自己的羊来对理发的价格发出挑战,“你这鬼地方剪个发为什么要五块?剪羊毛的人给我的羊来了个全身剪才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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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罗老头的生存状况出现了空前的危机,缸里已经空空如也,见不着一粒米,而买米的钱更是毫无指望。为了让咕咕叫唤的肚子消停下来,罗老头万般无奈,只能悲惨地选择在骨柴镇沿街乞讨,以应对无情到来的饥馑岁月。
这个生活上的落差看似很大,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类似如此天渊之别的转变都是那样的善于发生。
在此之前,罗老头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绝没有抵达这般田地。罗老头最早是依靠过年或者红白喜事写对联谋生活的,赚到的钱尽管少之又少,但他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基本上还是能够满足他和羊的温饱问题。羊虽说吃得多,但大多都是垃圾堆免费的废纸,喂蔬菜毕竟少数,所以花销不了多少。然而近年来,由于银行、保险之类的金融业,刚刚在骨柴镇落地生根,为了壮大业务,一到年底总是使出各种花招回馈客户,最常见的就是送春联。而这正好与罗老头的小本生意发生冲突,最倒霉的是,罗老头全凭过年火暴的对联需求量赚取全年的生活费。红白喜事少少的骨柴镇一年之中能有多少?这种弱小的需求量不过是鸡肋而已。
金融行业的派送无形中抢占了罗老头很大的一部分市场份额。而去年,他所从事的这个行当简直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年末,骨柴镇因为要响应扩大内需的号召,镇上的人不管购买任何十元以上的商品,商家都义务性地向消费者赠送一副春联。反正春联也是镇上给商家免费发放的,不送白不送。如此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罗老头写对联的生意在惨不忍睹中惨淡收场。不但没挣着钱,买的一大堆红纸最后也只能喂了羊。
骨柴镇的人日子过得都挺紧张,所以不是特别有同情心。随之,罗老头的乞讨成功率也不甚理想。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事实上罗老头并非穷途末路,至少他的财产当中还有一只羊可供他摆脱眼下的困境,比如说他卖掉羊以后或多或少手头会有点周转资金,做点什么小本生意。再说了,一般羊的寿命也就是个七八年,而这只羊满打满算足足已经陪了罗老头六年的时间,牙都快掉光了,此时甩手卖给屠宰场完全是个明智之举。为此,镇上的一些好心人不止一次帮罗老头分析过这件事情的合理性,但罗老头总是痛苦地叹叹气、摇摇头,摇晃着身子不发一言。
同样的一顿饭,不愁吃不愁喝的人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吃了性质是截然相反的。前者吃后,通过正常消化,在正常的时间下再一次感到饥饿。相反后者吃了,因为下顿饭还没着落,故而心里会产生压力,致使消化系统不正常的加快,距离下一次饥饿一定比前者快很多。
乞讨的罗老头每天只有稀少的食物摄入,他面对饥饿所作出的忍耐以及由饥饿所产生的慌张大肆地侵犯着他年老体弱的身体。
第一次,罗老头面对饥饿以来真真切切地想到用卖羊来扭转糟糕的境况。
这个月的一天,罗老头用二十三杯白开水与饥饿进行了三天的斗争,他躺在床上头晕目眩,老泪纵横。头晕目眩单纯是因为饥饿的缘故,而老泪纵横却是决定离开一只离不开的羊源自内心的剧痛。终于,罗老头从床上爬起来,横下一条心,颤颤巍巍地最后一次为自己心爱的羊套脖颈。这只羊很有预见性,似乎觉察出某种不祥,它第一次在罗老头为它套脖颈的时候很不配合地作出闪躲的动作。不过罗老头还是不紧不慢地为自己的羊套好脖颈。然后心情无比复杂地准备牵着羊走向屠宰场的道路,走向这只羊的死亡之路。
屠宰场距离罗老头居住的平房并不算远。他本来以为自己惆怅的心情会让他感到这条路无与伦比的艰难和遥远,可惜他错了,牵在手中的羊并没有让他的思绪充满如此悲情的美。这只羊自打走出门以后,四只蹄子稳如磐石地立在原地,任凭罗老头怎样拉拽,依旧岿然不动。
罗老头觉得这只羊肯定是意识到自己即将命丧黄泉的归宿,因而出于本能,要表现出力所能及的自我挽回。罗老头非常难受,现实的一切是那样的不可挽回。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只羊的求生欲望愈发强烈,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罗老头用尽了所有赶羊的技巧,这只羊始终不为所动地与罗老头对峙着。突然之间,罗老头发觉这只羊是那样的陌生,他甚至体会到了这只羊体内的怕死鬼正在一边抗争一边诅咒着自己。罗老头想起曾经在《史记项羽本纪》中读到过“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这样的句子。当时他委实不理解古人为什么要将一向温文尔雅的羊与狠字形容在一起。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狠”字其实就是指在危急时刻倔强、不听从的意思。罗老头算是深刻领教了羊的“狠”。从早上到下午,罗老头一直和自己的羊进行着漫长的拉锯战。倘若这羊再不走,罗老头就要整整四天没吃饭了。
有两个过路的年轻人注意到了罗老头的无奈,上前了解了情况,在确定这羊不是罗老头偷窃的之后,决定对他施出了援手。两个年轻人身强体壮,力量很大。这羊被拉了两下没拉动,最后干脆一个抱前腿一个抱后腿,直接把羊抱向了屠宰场。跟在后面的罗老头踉踉跄跄,失魂落魄的样子无限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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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宰场每天都有从外地拉来的牲畜在这里任人宰割,因此从不缺少新鲜的血腥味飘浮于空气中。当两个年轻人合力抱着这只羊走进屠宰场的大门时,罗老头惊讶地听到这羊急切而又惊慌的叫声,“咩-咩-咩”。这羊好些年没发出叫声了,如今听上去分外诡异。
无论何种生命体,临死前发出的叫唤更像是一种召唤,为你传递凄惨的意念,让你的神经若隐若现地受到摧残,直至逐步走向毁灭。
在这只羊被屠夫拉进屠宰房的刹那,罗老头承受了他生命中最为后悔的一次注视,他注视着自己的羊饱含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他心惊肉跳,一只羊的眼睛怎么会流露如此阴森的内容?罗老头冷汗直流,一股瘆人的寒意注入骨髓。
从屠夫手中接过卖羊所得的救命钱时,屠夫手上的纹路渗满细密殷红的鲜血,同时还像抓过尸油一样油腻不堪。罗老头刚把钱揣好,胸口就开始一起一伏,而后低下头干呕了起来。罗老头已经快四天没有进食了,此时呕出来的全是含满胃液的酸水。不知不觉中,一种味觉义无反顾地从他体内抽身离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又是泛上来的一阵阵恶心。
自此,罗老头对一切肉类食品半口不沾。
不过,虽说如此,罗老头还是不得不与肉类食品打交道,卖羊以后,他先是吃了三碗汤面片,然后立刻张罗着从旧货市场淘来一辆六成新的三轮车,又用一扇废床板改装了一个大案板,买了袋面,批发了一点大肉,回去认认真真地做肉饼,开始了自己卖肉饼的生涯。
因为那只羊的阴影,罗老头每晚噩梦连连,而噩梦的主角永远是一只微扬嘴角、邪笑着的羊。这羊抖动着浑身上下卷而白的羊毛,不停地、生生不息地发出“咩咩”的叫声。
噩梦就这样成为罗老头生活的一部分。这年秋末冬初,骨柴镇的人敏锐地发现罗老头的精神出现问题,他卖的分明是大肉饼,可他对前来买肉饼的人总是一成不变地说,“我卖人肉饼也不卖羊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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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柴镇迎来了一位新镇长。之前的那位由于持续半年沉湎于声色犬马、酒肉餐桌之上,在一次酒至正酣时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大吃大喝的应酬中。新镇长走马上任,立即点燃了三把火,集中火力树立威信,旨在让群众信服。新镇长的执政风格十分侧重大兴土木。再一个,新镇长还是个洁癖患者,骨柴镇土气的建筑物看上去肮脏透顶。新镇长看着很不顺眼,很想对其开刀。但是将骨柴镇推倒重建肯定不现实,哪里有那么多经费。于是新镇长退而求其次,一纸红头文件下去,通知城建局马上去准备色彩纷呈的涂料,即日起要把骨柴镇所有的建筑粉刷一新,并且要求建筑与建筑之间的涂料色彩要搭配得科学合理。
另外,在破土开工方面,新镇长别出心裁地指定要在骨柴镇镇郊的正东方人工堆砌一座大山,山上要栽种花草,使其绿意盎然,待到一切欣欣向荣之时,新镇长思谋着要亲自攀至山顶,然后面朝骨柴镇,摆出各种造型,拍摄一组指点江山的写真。后来大山终于在农民工日以继夜的努力中堆砌成功。但是堆砌物就地取材,利用的是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的黄土,不幸的是,这种土的土壤成分有问题,根本不适合种花种草,播下去的种子好比泥牛入海,悄无声息。于是,这山毫无争议地成为不毛之山,新镇长的心愿也随之化为泡影。
再后来骨柴镇争创文明乡镇,为了加大骨柴镇的绿化面积,新镇长,不对,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直接叫镇长更妥当些。镇长下令使用绿色的油漆全方位地将那座他的败笔之山兜头浇灌,目的是让其在视觉上与南方真正的青山如出一辙,使得这个山寨版的青山成为傲然挺立在戈壁上的一朵奇葩,并以此蒙蔽前来考核文明乡镇的上级领导。
至于骨柴镇的镇容,镇长的要求同样很高,首先是重用城管,将原来作风不够硬朗的城管队长黜免,扶正了一个一直以来在骨柴镇素以凶悍著称的矫铁担当。矫铁的凶悍所针对的人群很会分门别类,一旦遇到有钱人或者他的上级,此人趋炎附势的嘴脸便暴露无遗。一旦遇到他的下级或者平民百姓,此人张牙舞爪的本性便一览无余。
在镇长面前,矫铁极爱逢迎拍马,镇长如果有任务安排给他,无论在何时何地,矫铁总是跑步完成,效率极高。很快,矫铁成为镇长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矫铁的表现让镇长加速信任了他,有时候镇长染指一些破坏党风建设的事情,也不刻意回避矫铁,甚至还委派矫铁去做一些跑腿工作。矫铁乐此不疲,他很荣幸自己的摇身一变,不但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擢升为城管队长,最重要的是,他还升华为镇长的亲信。真是鸿运当头,前途无量。
矫铁平时除了驱赶一些小本买卖的贩夫走卒,再就是赶上哪天在赌场里输个底朝天,心情一恶劣,当即在大街上找个看不顺眼的摊点来个暴力执法,变相从中一解输钱之郁闷。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矫铁的赌瘾巨大,而且参与的赌博都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最要命的是,矫铁在赌博领域没有任何的才华,总是输多赢少,可他却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以至于侵占了自己老爹的退休工资卡,将自己老爹送入骨柴镇廉价的老年护理院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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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铁的老爹矫老头在护理院的日子十分悲凉。这所护理院完全是一个敛财机构,矛盾的是,这里的收费又非常廉价。无需权衡,利欲熏心的护理人员只有用克扣老人的口粮以满足利益的最大化。待在这里的老人纯粹是在半饥半饱中度过自己的晚年。
矫老头在护理院过得怒气冲冲,恨儿子恨得咬牙切齿。骨柴镇是个新型乡镇,想当年矫老头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建设者,退休工资可是享受着元老级别的待遇,不想摊上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居然天理难容地侵占自己老爹的退休工资卡用于赌资;上次给护理院缴费还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春天,此后再没来过一次。矫老头心碎欲绝,自己每天还要拖着风湿腿四处捡破烂,少得可怜的收入全权缴纳了每月必须的护理费,否则没地方吃没地方睡。自己的房子当初儿子结婚时被蛮横地过户到他名下,离婚时法院判给了儿子的前妻。为此老伴气得直吐血,不日后积郁成疾,驾鹤西去。现在矫老头哪怕是沦为捡破烂的,儿子矫铁依然从不停止对自己老爹的剥削。一次矫老头好不容易收集了一大捆废纸板。那两天刚好是月底,一般儿子矫铁常常在这个时候身无分文,吃饭出现问题。就在矫老头佝偻着身子背着一大捆废纸板艰难地朝废品收购站跋涉时,儿子矫铁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向他身后,并出其不意地往废纸板里夹了两块砖头,意思是可以多卖几斤。等矫老头卖掉废纸板,早已守候在废品收购站门口的矫铁呈现出一张苦痛的脸,痛彻心扉地喊道,“爸,我两天没吃饭了!”
无数次矫老头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真的连杀掉这个不孝之子的心都有,而且渐渐地,这种念头不但没有平复还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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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矫铁如今贵为镇长面前的红人,事业正朝如日中天的方向稳步发展,可这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看得着的、实际的利益。月月就那么几个死工资,另外再加上老爹不菲的退休工资,生活还是无法回避地捉襟见肘。主要是矫铁在赌场上日积月累地输钱使他债台高筑,欠下一屁股的高利贷,光是每月的利息就差不多让他所有的收入入不敷出。本来以矫铁的秉性,完全可以尝试着赖掉这笔账。但是债主在社会上极有背景,名声响彻整个西北大地。矫铁一点花招也不敢耍,只能老老实实地忍受作茧自缚的苦果。
这天矫铁又一次遭遇逼债,对方很清楚地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在一个礼拜之内还是不能将首期应该偿还的十五万凑足,那么付出的代价将是被剁掉一只手。矫铁一筹莫展,十五万啊,这个数字对于他这个月光族来说可谓天方夜谭。走投无路之下,矫铁再一次想到自己的老爹。
“你肯定还有私房钱!”两年以来第一次踏进护理院的矫铁冲他老爹十分肯定地说。
“孽畜,你还有脸管我要钱,你看我像钱吗?你难道真的还有脸管我要钱吗?”矫老头异常气愤地说。
“反正我不管,你是我爹,遇到困难你应该站出来帮我!”矫铁激动地说。
气得没脾气的矫老头冷冷地说,“行了,啥也不说了,你把我这一身老骨头卖了吧,看看能值几个钱。”
“啪”的一声脆响,情绪失控的矫铁丧尽天良地掴了自己的老爹一巴掌,“不要跟我来这一套,这种节骨眼上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离开护理院时矫铁撂下了这样一句话。
矫老头心寒得如同刀割。既然有虎毒不食儿这个成语,那么总该有虎食毒子吧。矫老头有感而发地发明了一个成语。
最近争创文明乡镇,作为骨柴镇的城管队长,矫铁要做的工作有很多。不管出多大的事,心情多么糟糕,唯一能让自己好受的,就是在忘我的工作中寻找成就感,化解所有的不愉快。
矫铁穿戴好一尘不染的城管制服,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大大咧咧地朝小商小贩经常出没的一条繁华街道走去。不知哪个商贩喊了一声,“城管来了!”这条街顿时风声鹤唳,卖水果的推着三轮车撒腿就跑,摆地摊的胡乱包了东西转身就逃。当天最倒霉的要属罗老头,他正向一个客人兜售肉饼,因此贻误了逃跑的最佳时机,等他反应过来,矫铁已经飞起一脚,踢向罗老头三轮车上搁的案板,哗啦一声,案板被颠覆,肉饼悉数落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
“知不知道在这地方卖东西阻碍交通?”矫铁声色俱厉地说。
不承想罗老头这边并不像其他的商贩一样不停地认错,好话说个一箩筐,防止没收东西。罗老头只是平静地说:“年轻人,你的印堂发黑,看上去有凶兆啊!”
矫铁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意外,联想近来的烦心之事,不禁怒火中烧,“什么凶兆不凶兆的,还不快滚,是不是三轮车不想要了。”
罗老头咧嘴笑了笑,笑得很难看,说,“年轻人,只怕你还不会骑三轮车!”
“少给我废话。”矫铁说完又是一脚,三轮车上放的电子秤应声落地,粉身碎骨。
罗老头的脸色变了,愣愣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电子秤说,“真不知好歹,小心遭报应。”
矫铁脸上掠过一阵凶残,熟练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狠狠地一扎,三轮车的气被放了,胎裂了一个大口子。
罗老头意味深长地瞪了一眼矫铁,弯下腰一个个捡起落在地上脏兮兮的肉饼放回案板,然后推起一只胎没气的三轮车离开。就在这时,矫铁又是一脚踢中案板,罗老头的肉饼再次回归地面。不过罗老头好像并不在意,一边离开一边淡淡地回过头阴郁地对矫铁说,“小心我卖了你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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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中午,矫铁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里睡午觉。行将进入梦乡,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打开门,来者让他惊讶,是自己的老爹,莫非来给他雪中送炭?矫铁赶忙挪开身子,让老爹进入房间。
矫老头连坐也没来得及坐下,矫铁便迫不及待地说,“爸,上回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今天来这里是不是钱的事情有眉目了?”
“能有什么眉目,我就是路过这里进来看看!”
矫铁一听,立即不耐烦了,“真滑稽,没事往我这跑什么跑,也不嫌累!没事该上哪上哪儿,不要影响我午休!”说着矫铁走向床边,倒头就睡,片刻之后,鼾声大作。
矫老头是在这个时候拿出藏在身上的一听可乐的。这听可乐所含的毒害物质绝非那么一点点轻描淡写的咖啡因,矫老头用针管注射了剂量足以使一个成年男子毙命的砒霜。他清楚自己儿子的臭毛病,嗜可乐如命。矫老头把这一听邪恶的可乐放在了儿子的床头,轻轻地离开了。
矫老头做完这件事之后心里的惧怕让他出现如梦似幻的感觉,他绕着骨柴镇走了好几圈,如果不是双腿真切的疲乏,矫老头一定以为这是一场梦。从日上三竿的中午到黄昏降临的下午,矫老头琢磨着矫铁这个时候应该睡醒了,八成可乐都已经被一饮而尽,正和这个世界告别呢。
又延宕了些时间,矫老头摇晃着向矫铁的出租屋走去,沿途的马路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的人群,不知道再看什么热闹,矫老头也挤进去看了看,只见一个黑衣男子动作有些扭曲地躺在地下,大概是被车撞到了,看样子撞得不轻,人似乎已经死了,嘴角上还残留着血迹,一看就知道内脏撞坏了。围观的有个大胆群众伸手摸了摸黑衣男子的鼻孔下方,摇了摇头说,“这人断气了。”
突如其来的这具尸体好像是为矫老头即将看到自己儿子尸体的一个预热,他目不转睛地看了这具尸体很久,企图习惯自己面对尸体的恐惧,这种心理安慰对矫老头显然卓有成效,他内心的恐惧削弱了许多。当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响起时,矫老头镇定自若地去相见他的儿子矫铁的尸体。
可能之前矫老头走出这个房子时没关好门,此时门是虚掩的。由于之前有了思想准备,推开房门的矫老头并未对矫铁的尸体在思想上有什么难以接受。可乐瓶子依旧放在床头,只是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矫老头甚至都能想到矫铁醒来看到可乐一通牛饮的样子。从小他就是这样疯疯癫癫,一点警惕性也没有。
矫老头静默了几分钟,出门报了警,他有意将声音表演的格外慌张,把见到儿子尸体的焦急万分、语无伦次、号啕大哭体现得无懈可击。接着,矫老头又平静地给自己的老同学陈法医拨去电话,“老陈赶快准备一下吧,镇上就你一个拿得出手的法医,就按之前我们商议好的,心肌梗塞导致的死亡。”
电话那端的陈法医说,“这个没问题,警察那边你要好生应付,别露出马脚了。”
两天以后的一个骤雨初歇的日子,矫老头和陈法医约在天台见面,陈法医有点动怒地埋怨矫老头说,“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差一点儿就露出马脚。老矫不是我说你,你这手段真的太残忍了!”
矫老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心想老陈为了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有点情绪是应该的,虽然之前答应他的时候极端爽快,并没有丝毫投鼠忌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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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铁的葬礼举办得很简单,出殡的那天,骨柴镇下着如毛的小雨。罗老头阴暗地在一旁目送着出殡的队伍向镇郊的戈壁走去,他看到渐行渐远的送葬队伍仿佛转瞬之间就蒙上了一层如烟的水气。他拨拉了拨拉稀疏的头发,感觉到了雨水的湿润是那样的冰冷。他突然怪怪地大笑了起来。如果说在雨水中哭泣很忧伤很写意,那么在雨水中大笑就显得有些心怀鬼胎了。
深夜,罗老头没挖多深,矫铁的尸体就出土了。上肢肌、下肢肌、腹肌、背肌,罗老头尽情地挥刀,一块块肌肉血淋淋地在一旁堆积。矫铁的尸体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尸体了,勉强可以称之为残骸,肠子流了一地,苍白的骨头挂着碎肉生生地裸露着……
东方渐渐发白,罗老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回到了家中,一夜的疲乏让他的眼皮疯狂打架。蛇皮袋子立在墙角,他寻思着先睡一觉,再好好洗洗这些肉,赶在下午他要拿出去卖。罗老头不敢肯定睡下会不会再梦见那只恐怖的羊。总之,这么长时间以来,那只羊每晚都会出现在罗老头的梦里,它让罗老头的神经衰弱,抵达崩溃的边缘。
天气无比晴朗,罗老头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茕茕独立。这种光明的时刻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罗老汉的梦中了。沉浸在梦里的罗老头清楚地明白这是个梦,他为这种失散已久的梦感到窃喜。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在梦里的罗老头突然开始内急,他四处找寻,就是不见有厕所。于是他像所有不讲文明的人一样,来到一个墙角想要就地解决。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黑暗下来,眼前的墙角一下子变成坟墓的一角,里面传出一个细嗓子女人尖利的声音,“不要脸!不要脸!”
罗老头猛然间惊醒了,他发现自己尿床了,他想挪动身子起床收拾残局,结果嘴角掉下长长的涎水,全身上下抽搐着,慢慢地,肢体一下下僵硬,再也动弹不得。罗老头中风了,屋里没人会来,他将死在这里直至发臭、腐烂。或许很多年之后尸体才能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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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法医在电话里对矫老头说,“现在物价飞涨,我的那点工资养一大家子人确确实实很吃力。老矫,你看,你可提前答应过我,事成之后好好感谢我。”
矫老头不停地说,“是的,是的,是说过要感谢,老陈在我面前不必客气,想要什么直说,只要我有,一定毫不吝啬地用来答谢你。”
陈法医出于礼节性地干笑两声,然后说,“老矫啊,你看你的身子骨比我不知强多少倍,干点什么活起码也能应付的了。别的啥我也不要,就是说你的退休工资卡是不是应该……”
“老陈啊,真没想到你一直在觊觎我这个,哎……看来我是没有福分安享晚年啊!我的这个退休工资卡真是才脱恶狼,却落虎口啊!”
“老矫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好不好,你知道我冒了多大风险,那么长的一根钉子插在后脑勺上,验尸报告上我还白纸黑字写的是什么心肌梗塞!老矫你做事也太不地道了,不是说好用砒霜的吗?再怎么恨你儿子也不能破坏计划吧!事情过去本来不想再提了,谁承想你还和我来这一套。”
“什么?后脑勺上一根钉子?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砒霜中毒啊?”矫老头惊呼道。
“你是不是想抵赖,不行我们挖了坟墓我亲自指给你看!”陈法医气愤地说。
矫老头像忽然醒悟一样说,“同一天是不是有个黑衣男子砒霜中毒?”
“对啊,你怎么知道,这人是我处理完你的事情去解剖的,初步推断那人是自杀。难不成你毒错人了。没这么夸张吧,连自己的儿子也能认错。”
“不是,矫铁不是我杀的,事情的真相一定与那个黑衣男子有关!”矫老头差不多大叫了起来
“什么?这事情怎么被你搞得乱七八糟。好了,好了,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天台见。”说着陈法医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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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皮沙发上,镇长呷了一口手中的咖啡,想想都觉得后怕。这就是前车之鉴,以后手下的人再也不能轻易信任了。一个小小的城管队长竟然敢要挟我堂堂的镇长,他小子还嫩了点。说实话,镇长到现在也不敢相信矫铁欠了那么多赌债,更不敢相信矫铁暗中掌握了那么多自己贪污受贿的证据来实施敲诈。镇长深知,倘若满足了他一次,以后可就是个无底洞啊。所以,镇长下定决心要铲除矫铁,他委托跟随自己十年的一个心腹,虽然这个时候镇长对身边的人持不信任的态度,但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不错,黑衣男子就是镇长指使暗杀矫铁的。
这个黑衣男子也许是在镇长身边做事的时间太长,耳濡目染,也成了一个洁癖患者。黑衣男子的暗杀经过是这样的,他先是用一根回形针钩开了矫铁的房门,矫铁此时刚刚起床,一看来者不善,刚要掏出瑞士军刀自卫,结果还是出手慢了半拍。黑衣男子掏出的是乙醚喷雾器,只需对准矫铁轻轻一喷,矫铁立即昏倒不省人事。因为黑衣男子有洁癖,见不得血,所以诛杀矫铁的方式是在他后脑勺上钉入一根水泥钉。黑衣男子曾经是木匠出身,钉钉子的手法极高,两下就完事,而且一滴血也没外溢。
但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断送在他手中,黑衣男子出现了必然的惊慌,于是顺手拿起床头放的可乐用来压惊。可乐一气喝得半滴不剩,黑衣男子仓皇离开现场。于是大街上就有矫老头所目睹的那一幕。
黑衣男子的死,镇长百思不得其解,在他从验尸报告上得知黑衣男子死于饮用了大量砒霜之后,镇长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认为黑衣男子是为了能够让他这个十年的主子绝对的安心,所以毫不利己、畏罪自杀。这种伟大的品德是值得自己深刻铭记的。如果没有民众的耳目,镇长甚至想将黑衣男子追认为烈士。
矫老头掌握的信息虽然足以让他猜到儿子矫铁是被黑衣男子所杀,但他所困惑的是黑衣男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集合矫铁生前的赌博的恶习,他大抵上也能推断出这背后一定与金钱纠纷有关。矫老头真正要困惑的是矫铁死后的尸体为什么会遭受如此的待遇?不过现在他还没有这种困惑,他懒得去儿子的墓地烧纸,暂时还不知道这回事。
陈法医和矫老头在天台上谈崩了。他没有如愿以偿地索要到矫老头的退休工资卡,从而过上幸福宽裕的生活。陈法医无比懊悔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事实上现在他和矫老头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一损俱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