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夕嫣是我的邻居,据说她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导致下身瘫痪。她胳膊和腿上的肉紧紧缩成一团,呈奇怪的紫红色,她晃动着双臂的时候发出类似干柴折断的声音,令人恐惧而心惊。她用废旧的毯子搭着空荡的裤腿,终日坐在轮椅上,在房间、厨房、阳台、楼道来回穿梭。如果她靠近,你的耳根就会发毛地听到轮椅一节节向前移动的声音,像骨骼一寸寸断裂,又似一个骨骼全断的人在挪动着身体。
她总是这样诡异又令人毛骨悚然地携着她的猫在深夜里突然出现。我不喜欢她那只毛被火烧得乱七八糟的短腿猫,对她惨白的脸和缩水的胳膊也无甚好感。只是晚自习的夜归让我一次次在十九层的电梯出口处遇到她。
她的家人都出了国,只有一个远方的舅妈隔几日就带着大袋的超市食品来看望她。她家门口正对着电梯,与我家只隔着两户人家。每一次我等电梯的时候,总会觉得身后有一道门被轻轻拉开。我敢肯定是她在门缝里偷窥我。因为每一次我出电梯的时候,她总会准时无误地耷拉着她的脑袋梦游似的坐在电梯口。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她举起枯柴一样的手臂在空气里四处比画,脸上痴痴地笑。她的轮椅上突然掉下一大团红色的毛线,毛线的一端系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的毛线球滚向了楼道的阴影处。
同情心作祟,我鬼使神差地去楼道里替她捡回了那个红色的毛线球。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她仍痴痴发笑。
“你在数什么?”
“数死人,又有人死了。”她抬起头,露出诡异的笑容。“第一个死在楼顶上,第二个死在浴室里,第三个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她晃动着双臂,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做出飞翔的姿势。
夜色沉沉的窗外突然有个不明物体垂直坠落,急速的冲击力在空气里发出凛冽的声响。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后,黑夜又恢复原有的平静。
那是什么?我突然全身发冷,想去窗边探个究竟,脚却丝毫迈不动。
我拿出钥匙,手却不听话地颤抖着。平日里轻松就能打开的门像是上了别人家的锁,钥匙根本就扭不动。
我回头看到苏夕嫣掩在乱发里的眼,她也在看着我。是的,她也在看着我。她竟然看把戏般地笑了,她那只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发情攻势。
声控灯突然熄灭。
“开门,开门。妈!”
我妈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作死啊,这大半夜的又踢门又大叫,老娘跟你说了多少回让你出门要带钥匙,你拿老娘当消遣是吧。”
“妈,隔壁那女孩好奇怪,怎么老带着猫半夜出来活动,演鬼片似的,怪吓人的。”
“听说她爸妈和弟弟出国没两年全死了,也怪可怜的。不过你没事就离她远点儿,我看她双手断掌,命带凶相,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嘁。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迷信。”
【二】
次日清晨,我起床上学看到楼下小区花坛那儿围满了人,路口还停了一辆警车。我们家搬到这儿还没多久,对于那些围观的邻居也不太熟悉。我是天生爱热闹的人,凑到人堆里一瞄,只见一个蛇皮袋子半敞开,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脸上清晰繁乱的划痕让死者五官无法辨认,只剩下一双被掏空的双眼,血淋淋的两只窟窿。血水不断从蛇皮袋的缝隙里渗透出来,地面被染成一片猩红——我转过头干呕了好几次,只觉得胸腔内不断有东西在翻腾。
“这不是二十一楼被大款包养的那个方小姐吗?她手上那颗钻戒啊,我认识,打麻将的时候总拿出来炫耀,说是有一克拉呢。”
“这应该是情杀吧,你看脸都被毁成那样了,这得多大的仇啊。今年怎么这么不安宁啊,前几个月有个人冻死在了楼顶上,还有个小青年在家洗澡居然给摔死了。哟哟,警察局的人那可得天天往这里跑。”
“听说这尸体是昨夜从楼上抛下来的,早上张厂长的亲爹起来晨练,一掀开袋子可把那老头儿吓坏了,听说送到医院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呢。”
虽然我急于离去,但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还是无孔不入地传到了我耳朵里。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苏夕嫣那张惨白的脸,她抱着一团红线坐在轮椅上,嘴巴没动却仍然能发出声音——“第一个死在楼顶上,第二个死在浴室里,第三个飞起来了,第四个死在厕所里……”
等等。她说过第四个吗?她上次说过第四个?
【三】
我再次在晚自习夜归时于第十九层电梯前遇到苏夕嫣。我承认我有点心慌,这并不是因为我做过亏心事,而是源于本能的感知和恐惧。
“你不想听听我讲的故事吗?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你很想听。”
“对不起,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复习。你也是知道的,我六月高考……”我站在自家门前手忙脚乱地摸索着自己背包和衣服口袋。奇怪,钥匙呢?
“钥匙在你书包右边的第二个口袋。”
我依言打开书包上的口袋。果然,一串亮晶晶的钥匙。我突然奇怪,她怎么知道我的钥匙在哪儿?难道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念头刚一想起,我就觉察到我的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抖了起来。我用左手抓紧右手手腕开门,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慌。
我再一次打不开门。
“你真的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她的口气似乎带点哀求了。
这一次我妥协了。我擦了擦冒汗的额头,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在自家门口坐了下来。
“我爸妈都对我很好——直到有了弟弟我才发现,他们以前所对我的好只是因为我是个残废而可怜我。他们当我是个累赘,要抛下我移民美国。那时我心灰意冷,日夜只求能有个了断。那一天,我看到弟弟在玩遥控车,我突然很想把那个车给捣烂了。我只是那样想着,那辆遥控车突然就朝我所在的方向驶来了,然后只要我的目光所到之处它都能按着我的心意行驶。玩具车慢慢开向阳台,冲出窗外坠毁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了自己对事物的掌控能力。”
“我看到窗外有雨,可无法起身收晾晒在阳台的衣物,我心内只是默默念想着不要下雨,然后窗外的雨顷刻间就停了下来。我心内的那些念想都在日后一一验证,包括我可以不要遥控器转换电视节目,包括我的父母在抛弃我出国后的离奇死亡。”
我的心内一震,佯装看书的眼却丝毫不敢移动,因为我能感觉到她的双眼穿透黑暗的缝隙不动声色地望着我。她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对这故事将信将疑的我,始终僵直着脖子不敢抬头。
听到轮椅渐渐远去的声音,我才慌乱地收拾起书包开门回家。
妈妈脸上贴满了绿色泥状的面膜,悠闲地翘着腿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看到我推门进来,她睁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没带钥匙吗?你怎么进来的?”
我看着茶几上那串挂着樱桃小丸子的钥匙链,心内一惊。再一摸裤兜,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四】
苏夕嫣自从那次以后在我的世界里失踪了两个月。每次回家在电梯上升的那几分钟里,我都会想起苏夕嫣的脸。有时我竟希望在电梯到达十九层的那一刻,她仍坐在那块阴影里,把玩着手中的红线,对着肮脏沉淀的黑夜自言自语。
我时不时将手伸进裤兜里摸索,那串钥匙安静地贴着大腿外侧的皮肤,隔着荷兜仍能感觉到它略带金属气息的冷。我想着钥匙会不会突然消失,然后苏夕嫣从阴影里仰起脸,她会告诉我钥匙藏在哪个口袋。可连她那只有点儿肥胖的猫都很久没出现过,我甚至怀疑之前的经历只是一个太类似真实的梦境,一场关于神经质女人和发情猫的幻觉。
离高考越来越近了,天气也变得暖和起来。我的书包比往日重了不止一倍,眼睛也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深深地陷了下去。
梅雨季节让我的心情也一度阴雨连绵。雨什么时候能停呢,脚下的泥泞之路何时能走完呢,这些繁重的作业和永远也复习不完的课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或许,只有苏夕嫣能让它们停息下来吧。
【五】
临高考前两个月,我终于不堪压力病倒了。我脑子里很乱,记不清任何单词和化学公式。我很害怕,面对着一张张摊开的试卷根本无从下笔,每一道题都似曾相识,但该怎么答题却是毫无头绪。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下一句是什么?是什么?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明明就背了的啊,我昨夜还温习过。”
“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有下一句吗?”同桌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得下结论,“你吃错药了吧?”
我就这样没发烧没感冒却被确诊为脑子出了问题住进了医院。所有人都为我放弃了大好的复习时光而惋惜,因为他们并不认为我这点儿小病小痛和高考这桩伟大的事业比起来能算得了什么。
看着那些被病痛日夜折磨的人,看着那些日夜清醒或者不清醒的患者和家属,我突然也觉得他们说得很对,我只是为了逃避而已。逃避枯燥乏味的学习和升学压力,逃避纷纷扰扰的幻觉、恐惧以及流言飞语。
某个寂静的夜里,我又听到了苏夕嫣的猫叫。声声凄凉,哀伤至极。
我蜷缩在床上,用被单蒙着头,这是一个鸵鸟式自欺欺人的姿势。然后,我听到门被轻轻拉开,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如秋日里被碾碎的枝叶,沿着干枯的经脉粉身碎骨。我知道的,那是苏夕嫣的轮椅。
她的确是来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脏剧烈的撞击声。我想我的确是惧怕的,惧怕那些莫须有的故事,惧怕那些真实存在却又无法解释甚至和课本相违背的事实。这些惧怕也揭露了我潜意识里表露出的一些真相——我是相信苏夕嫣的。我相信她的故事,所以恐惧。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隔着床单与我对视,看着我恐慌出丑而神色漠然。
只有一声叹息。穿透黑夜,穿过层层泯灭的人性,深深揪痛了我的心。
【六】
“你晓得我们住的那栋楼有多邪门吗?又死了一个人!弄得人心惶惶的。我打算你高考完了就搬到武昌去。离你上大学又近,我又放心。”
“谁死了?”我心内一惊。
“十五楼玩朋克的那个小青年,听说是吸毒过量,尸体快烂了才被发现的。他们都说是这世道不太平,我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栋楼邪门得很,肯定是诅咒!”我妈越说越兴奋,鼻子和脸都被嘴巴挤变形了。“小青,楼上爱打麻将的那个四婶你晓得撒?她有一个懂点风水的亲戚说我们这栋楼坐南朝北,避光采阴,怨气极重。这不是迷信你晓得吗?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死在厕所里?”
“什么?”老妈突然被我打断了话茬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哦,那小青年啊?是死在厕所里,手里还拿着注射器呢,身上都烂得快长蛆了。”
耳后突然吹来一阵冷风,传来一个细若蚊蝇的女声,“第一个死在楼顶上,第二个死在浴室里,第三个飞起来了,第四个死在厕所里,第五个就是你,就是你……”
“谁?!”
我手足无措地跳下床,环顾四周却一无所获。无数骂人的词汇涌到嘴边,却只说得出这一句,“哪个王八蛋戏弄我?哪个王八蛋戏弄我!”
“怎么了这孩子?”我妈看我这模样也慌了,环住双臂紧紧捆着我。“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是怎么了,别吓唬妈啊。”
“妈,她说第五个死的人是我。妈,你听见没有?听见了没?她还在说,你听,听啊。”
我妈一个耳光甩过来,我才回过神来。我看着老妈脸上挂着的泪痕,才晓得自己刚刚有多么荒唐。我摸着自己涨红的脸颊,逐渐平静下来。之前所有的恐惧全都被提前预知的死亡所代替。既然都断定了我必死无疑,我还怕什么呢?
我知道,苏夕嫣在等着我。
【七】
对面坐着穿警察制服的男人,他假装忍耐限度极大地听着我的诉说,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我。
“有人要杀我。”在确认这个房间没有第三人后,我用手掩着嘴小声说。
“每天有上百个人会上警察局这么说。当然他们当中大部分是精神病患者,或是这儿出了毛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觉得我像开玩笑吗?你晓得慈泽小区的四桩命案吗?我就住在那栋楼里。我告诉你,我就是第五个将死的人。如果你不帮我,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那你说谁要杀你,我又该怎么帮你?”
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计较这个警察不太诚恳的态度了。我只好在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搜寻着那些有关苏夕嫣支离破碎的片段……“她绝对不是正常人,我敢肯定,我明明没带钥匙的,却打开了门。我有钥匙的时候却打不开门。”我有些语无伦次了,边说手边比画。“是的,她说她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人肯定都是她杀的。她总是晚上出现,她说话根本不用动嘴唇,她甚至在晚上出现在我住的病房里……”
“等等。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这一切都是你幻想出来的。你真的敢肯定你没带钥匙吗?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敲门而是先在书包里找?你说她曾出现在你的病房里,但根据我们的资料来看苏夕嫣残疾近九年,父母出国后一直是独处,怎么可能半夜去医院找你?至于她总是在晚上出现,这是别人的人身自由,警察局无法干涉的。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会不会是因为高考压力太大或是长期抑郁所造成的幻觉。”
“你不相信我!?我曾亲眼看到她的轮椅自行走动,她每天都在我下晚自习时准时无误地出现在电梯前,你们甚至不去查查她在国外的亲人怎么死的,就这样断定我是神经病?如果这是人为的,这四桩无头命案怎么现在还没了结?警局就这样对待向你们求助的公民?是不是一定要有人死了,你们才肯插手这件案子!”
警察对我突然的情绪激动表现得一脸无奈,他显然还是不相信我的说辞。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望向我的眼神。有同情、有惋惜、有嘲笑,他们都不相信我,没有人肯帮助我。甚至连我妈都怀疑我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频繁地带我看各大医院的心理医生。学校给我下了通知,因为旷课过多,建议我休学。
其实当我看着镜子的时候,我都怀疑那到底是不是自己。深陷的眼眶,因缺水而起皮屑的脸,蓬乱的头发,骨瘦如柴的胳膊。我将冷水狠命地泼向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让自己能分辨出那些真假颠倒和黑白无常。而冰冷刻骨的自来水,只会让自己更加寒冷麻木战栗不已。
【八】
“你真的忘记了吗?”苏夕嫣幽幽地望向我。
“忘记了什么?”我瞪大眼睛,莫名其妙。“你指的是什么?”
她低着头不再看我,反复翻转把玩手里的红线。
“你让警察查我父母的死因的时候,为什么不查查那四个人的死因呢?”
我的额头开始冒冷汗,我甚至不敢在心内念想,我怕我站在她面前会被看穿所有,变成一个没有秘密的透明人。我只是轻轻一抬手指,她便知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全部的心思被另一个人剥开窥探一览无余,这是件多么恐惧的事情。
“你想杀我的原因呢?我知道你要杀我不需要理由而且易如反掌。你这样折磨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到底还剩余什么利用价值?”我有些语无伦次了,肩头剧烈地颤抖着。我知道我掉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我完全不能掌控自己,像一个可怜泥人任人拿捏。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我只是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我一个人这样待着很久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去。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甚至一万年。从我得到那种能力起,我就再也没有进食,我的生命已经不是靠食物和血液来延续了。”她回过头哀伤地看着我,“我能随意掌控和支配万物,我唯独不能解救我自己,你明白吗?”
“你把我逼到绝境,就是要我帮你?”
她颔首缄默,半晌喃喃自语道:“活着,真是一件漫长而寂寞的事呢。”
【九】
再次来到警察局,接待我的仍是上次那位说我脑子出了问题的警官。他指指脑门,“我觉得你的问题不应该找警察解决,而是应该找心理医生谈谈。”
“你不相信我就永远破不了这四桩命案,而且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到牵连而死去。”我激动起来,恨不能将嗓门变成扩音器。
警官露出一种很无奈的表情,“你肯定你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我点点头。
“第一个死去的男人叫张永强,他的尸体在五个月前于慈泽小区0431居民楼楼顶被发现。他全身被鸟类啄食得体无完肤。据法医鉴定,他全身无明显被杀痕迹,是被鸟类啄食失血过多而死亡。不排除自杀。这种独特的死法类似于我国西藏地区的天葬,我们正在调查此人是否与西藏秘宗有关。”
他递给我一张拍摄于尸身现场的照片——地上一摊浓郁粘稠的血液,身体血肉模糊,无一处完好的肌肤,身体呈奇异的扭曲状。可见此人死前一定非常痛苦,且清醒地遭受着鸟群的啄食。
“第二个男人死在自家的浴缸里,他死去没多久就被家人发现。经法医鉴定,是受到强烈的惊吓胆裂而死。另有一处蹊跷是,这个死者生前双耳曾被针状的利器刺聋。排除意外死亡的可能性。”
这张照片上的男人赤身躺在浸满鲜血的浴缸里。他瞪大的眼睛似乎要爆裂开,耳侧有血沿着发际流入浴缸内。我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个画面,一只被拔了毛的鸡被扔进滚烫的红油里,被煎炸时发出“滋滋”的声响。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早上吃的食物全被我吐了出来。
“还往下看吗?”
我接过警官递过来的纸巾,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第三个死者是个女人,据调查她是张永强的情妇。她于两个月前被人用利刃毁容并掏空双眼——”
“这个你不用说了,这个我知道。那天夜里我放学回家,看到楼上有人往下扔了一大包东西,第二天早上我就在小区的花坛边看到了那具包在蛇皮袋内的尸体。我当时也很害怕……”
“等等,你说案发那天晚上你曾看到楼上有人扔东西的时候,大概是几点?”警官摊开黑皮笔记本,开始做笔录。
“大概是11点左右,我上完第三节晚自习回家。”
“地点是哪儿?”
“十九层楼道里。苏夕嫣当时就在我旁边,但我敢肯定她就是凶手。”
“怎么说?她可是有不在场的证据!”警官有些质疑了。
“难道你还觉得这几桩凶案像是人为的?”
警官被我的反问噎得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后,他拿出了第四份资料。
“第四个人是死在厕所里,死因是吸毒过量。同样,他双腿的腿骨被人截断了。能不伤及皮肤截断腿骨,这对于现代科学来说,是根本就无法做到的事情。”
“你相信我说的?”
“不,我谁也不信。因为我不明白我从小学课本起所坚信了四十多年的科学是个什么!”
【十】
“你真的忘了吗?”
“你到底想让我记起什么?”
“有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他死无全尸;有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所以他被刺聋双耳;有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所以她被挖去了双眼;有人去过了不该去的地方,所以他被截断了双腿……”
“你这个疯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要以为你会些小把戏就可以吓唬我,我不怕你!”我近乎狂躁地踢着面前的门,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一刻也不能停止这种疯狂。苏夕嫣摧毁了我所有的生活和信念。
“嗯?原来你还没有想起来。张永强这个名字你虽然没听到过,但你一定不会不认识这个人的吧。”她递过来一张照片,一个穿着西服的长得肥头大耳的男人拿着一杯红酒,谄媚地笑。“那天的事,我都看到了。”
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我想起了那一夜污秽丛生的夜里,那个男人给予我的最耻辱的伤口。
【十一】
这是一只眼睛状的猫眼,门外是十九层电梯前亦如平常的景象。这只猫眼应该是苏夕嫣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她是一个不需要与任何人交流的人,她与世隔绝,只留一个小孔窥探人生。
电梯突然打开了,她看到我抱着书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就在那一瞬,身后电梯里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拉回了电梯。那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她却异常清楚地听清了我含糊不清的求救声。是的,我看着她的方向,眼里盈满泪水,不断挣扎,“苏夕嫣,苏夕嫣救我。”
我绝望的哭喊渐渐沉入了人性泯灭的黑夜,只剩下细若蚊蝇的呼吸声和不被世界所察觉的巨大痛楚。
楼道里一个肥胖的男人用黑色的胶布贴住我的嘴,一件件剥开了我的衣服。我发育不全的身体在黑夜中因为恐惧而战栗不已,我的眼里只有流之不尽的眼泪和仇恨。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点着一根烟,在旁边调笑一般与男人搭着话,她根本就对面前所发生的事无动于衷。一个刚刚下班的男人携着黑色公文包匆匆出了电梯,他听到男人的喘息和女生的哭喊声而好奇地从楼道里向下张望,几分钟后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地回到了家里。另一个背着吉他的男人喝得醉醺醺的,他拿着罐啤酒,哼着歌视若无睹地由楼道向楼顶爬去。
这一晚上,所有能救助我的人都没有救我。我的泪干涸了,眼睛像一口枯井在黑夜里没有了任何光泽。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望着苏夕嫣。隔着一扇门,我的绝望和仇恨还是如火一般传达给了她。
我似乎听到苏夕嫣对我说:“小青,我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十二】
“你真卑鄙,竟然利用我的故事作为掠夺他人性命的借口!”
“难道这不是你所想要的吗?我只是按照你的意愿帮助你罢了。”
“帮助,这就是你所谓的帮助?”我抑制不住,失声痛哭。“你为什么要我记起来?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如果你真的肯帮助我,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张永强也不会强暴我!”
“你这么恨我啊。瞧瞧你心里那些鬼念头,你的卑鄙比我好不了多少。如果你不生出这样邪恶的念头,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的秘密呢?你不是很希望他们都死掉吗?如你所愿了。”她推着轮椅慢慢向我靠近,“知道这个秘密的所有人,我都杀掉了,小青,你都忘记吧,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还有一个没有死。”
苏夕嫣惊愕地看着我,她的脸上出现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不要假情假意了。如果你真的当我是朋友,当时怎么会不救我?我看到那根红线了,你也在场!即使你自己没能力救我,你也可以向别人求救,可是你没有!”
“不,不是那样的。小青,你听我解释。我在每个月十五的晚上都会丧失所有灵力,我也恨我自己救不了你。我错了,我是真的想和你成为朋友。”她抱住我的腿,声音带着哭腔。“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了。小青,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我们一起走吧。”
每个月的十五?!我指着窗外那轮皎月,冷冷道:“如果我没算错,今天是十五吧?”
苏夕嫣从轮椅上跌了下来,她蠕动着身体不断后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想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把她抱回轮椅上,慢慢推到楼梯口。
“其实我只想让你明白,最可怕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
角落里那只黑猫突然向我扑过来,我和苏夕嫣一起滚下了楼梯。世界颠倒成一片,一双有力的手扳过我的头,我躺在苏夕嫣的臂弯里和她一起滑下楼梯,那一刻我听到时间静止的轰鸣——她的头重重地撞在楼梯转角的消防栓上,血从她的后脑勺流出来染红了整整一层台阶。
她用手轻轻蒙住了我的眼,“小青,你都忘记吧。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十三】
医院里,我昏昏沉沉地醒来。我妈喜极而泣,“小青,你没事吧,你没事可就太好了。可让妈担心死了。”
“我怎么了?”我头疼欲裂,看着脚上的绷带,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劫,所幸大难不死。
“你去帮警察抓凶手苏夕嫣,据说你们两个打斗中从楼梯上滚下来了。你说你学什么不好学见义勇为,多危险啊……”
“妈。”我打断她至少要说到明天早上的批评教育课,“苏夕嫣是和我一起滚下楼梯的?她人呢?”
“她死了。听说她的头正好撞在消防栓上。等你出院了,我们就搬家吧。这楼里死了这么多人,是住不得了。”
真的死了吗?真的是我们一起滚下了楼梯?为什么我只记得我将她推了下去?
我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张脸,那是苏夕嫣的脸,她隔着猫眼与我相望,笑靥如花。
“小青,你再也不用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