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女孩坐在路边,衣物肮脏,两眼空洞。
干瘦的中年男人注视这个女孩很久了,从多嘴的旁观妇人口中得知,女孩父母双亡,跟着哥哥嫂子一起生活。几个月前,女孩的哥哥死于车祸,嫂子拿到赔偿金后,便开始嫌弃这个尚未成年的“拖油瓶”。
女孩的眼中写满绝望,几小时前,她被嫂子赶出家门,现在又冷又饿,却没钱买东西吃。她只好坐在路边无声地哭泣。
等到附近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干瘦的中年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女孩身边,问:“你想吃什么?叔叔带你去吃。”他捋开袖口,裸在外面的小臂上,纹着一只漂亮的蝴蝶。
黑蝴蝶。栩栩如生的黑蝴蝶,正破茧而出,展翅高飞,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更让女孩惊喜的是,在中年男人的手中,还拿着一个香喷喷的白馒头。
女孩疑惑地望着中年男人手臂上的那只黑蝴蝶,虽然有点害怕,但她却无法抵挡白馒头的诱惑。
终于,女孩站了起来,干瘦的中年男人牵着她的手,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女孩从此再也没有在这个村落里出现过。有人说,亲眼看到她被异乡的陌生人带走了。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那个陌生人异常干瘦,还有着一双浑浊的蓝色眼睛。
1
在偏僻的末人巷中,有一爿古香古色的小店,店面及其狭窄,透过门脸,只能看到一道屏风。屏风后,只搁了一张小床,小床旁有一个工作台,台上放着几台奇形怪状的机器,与一套夹在真皮皮包中的锋利刀具。
小店外,挂着一副匾牌,上面写着:黑蝶纹身。
纹身店在末人巷里,开了有三年的时间,生意很好。店铺的老板是个年轻女人,叫慕颜。她和其他纹身师不一样,为客人纹身,从不用什么纹身针、纹身机,她只用一把刀。
大部分的人都以为,纹身的步骤是先用纹身针在皮肤上刺出线条,再用纹身机将线条连成图案,最后再涂抹植物浆汁混合有色矿物质制成的颜料打雾上色。但他们却不知道,纹身师中的翘楚高手是从来不用针来刺线条的,而是用锋利的刀尖一口气在皮肤上割出流畅的图纹。
这就与书法一样,一气呵成写出的字,肯定比划一笔歇一会儿写出的字漂亮多了。
暮颜是最资深的纹身师,她用刀刃纹身的功夫是在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时,从一位来自异域的纹身师傅那里学来的。她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到那个有着一双浑浊蓝眼的师傅时,师傅指着自己小臂上纹着的栩栩如生的黑色蝴蝶,说:“这只黑蝶是用刀纹出来的,如果你学会了用刀纹身,这一辈子都不用愁没饭吃了。不过,你起码要学十年,才能纹出这样的水平。”
那时,她是一个被抛弃的孤女,过着衣食无着的生活。于是她下定决心,跟着师傅学习纹身术
确实,慕颜学了十年,在最终学会了用刀纹身的绝技,出师后在末人巷里开了这爿纹身店。但那位干瘦的异域纹身师从没给慕颜说过自己的名字,慕颜只知道师傅来自暹罗,小臂上纹着一只破茧而出的黑色蝴蝶。
自从出师后,师傅便失踪了,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师傅总是那样神秘,慕颜已经习惯了。即使以前跟着师傅学纹身术时,师傅也只是为她在乡间租下一间小屋,每个月来教她两天,然后让她自己练习,次月再来检查她的成果。
天知道师傅现在又云游到了什么地方,兴许,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他了。为了纪念师傅,慕颜在末人巷里开这家纹身店时,特意将店名取为:黑蝶纹身。
纹身店的生意很好,她不仅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还交到了一个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是个医生。
2
这一天,慕颜来到纹身店外的时候,隔壁的水果铺老板正悠哉游哉地听着收音机。
收音机播放着当日新闻,播音员忧心忡忡地说,最近本市的古玩市场不断发现现代伪造的高仿文物。那些高仿文物做工细腻,伪造出的裂纹与古旧斑驳的颜色都足可乱真。如果不进行碳同位素检测,即使最有经验的文物专家,也难以辨别真伪。
慕颜对于这样的新闻,向来没有什么兴趣。她径直走入纹身店,便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等候在店内。这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干净的素色衬衣,面皮白净,一排整洁的牙齿让人感觉很舒服。他一见到慕颜,便客气地说道:“我叫陈子言,想请你为我纹身。”
顾客叫什么名字,慕颜从不在意,她只冷冷地对这位叫陈子言的客人说:“你趴到小床上去,露出要纹身的部位。还有,你想纹什么图案?。”她递给客人一本画册,画册里有各色图案,比如希腊神话里的天神,又比如东方传说中的地狱鬼怪。
陈子言推开画册,答道:“我只想在身体的空白处纹上蝴蝶的图案。”
慕颜蓦地一惊,她下意识地问:“空白处?”
陈子言微微一笑,背过身,解开了素色衬衣的纽扣。几秒钟后,他的一面背脊完整地展现在慕颜面前。
陈子言后背的皮肤上,布满了五彩斑斓的各式纹身图案。背上纹满图案的人,慕颜不是没见过,但陈子言背上的图案却很特殊,因为所有的图案都是蝴蝶。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彩色的蝴蝶。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蝴蝶。展翅高飞的蝴蝶,蜷缩一团的蝴蝶,甚至还有正从蝶甬中破茧而出的幼蝶。
这些蝴蝶纹身的风格各异,水准也良莠不齐,看得出均非出自同一个纹身师之手,也不是同一时间纹出的。
在密密麻麻的蝴蝶纹身中,却有一处赫然醒目的空白。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空白,而是疤痕。这处新鲜的疤痕,位于陈子言的股沟上方两寸的地方,约有婴儿身体大小,呈紫红色不规则形状。乍一看上去,就像这里曾经有过一块增生的肉瘤,刚被医生用锋利的手术刀切割掉。
陈子言微笑着说:“请纹两只紫红色的蝴蝶,盖住这个疤痕吧。”
慕颜曾经遇到很多手术后要求用纹身遮掩疤痕的客人,所以她对陈子言的要求并不感到奇怪。
不过,她却直盯盯地望着陈子言左肩和右肩下的两只蝴蝶,突然问:“陈先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对蝴蝶纹身这么情有独钟呢?莫非你的女朋友名字里,有一个‘蝶’字?”
陈子言的左肩与右肩下,有两只相互对称的黑色蝴蝶。两只黑蝶纹身线条流畅,色泽润敛,而且着色部位都已有了经历岁月而自然形成的褪色。看得出,两只蝴蝶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纹出的。而且——这两处纹身,都是用刀刃刻出来的。
本来按常理说,慕颜的问题显得有些侵人隐私,但陈子言愣了愣,随即便很爽朗地说道:“我不仅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如此钟爱蝴蝶纹身,我还可以给你讲一讲背上那处疤痕的故事。”
3
陈子言有一个兄弟,但他却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应该是自己的弟弟,还应该是他的哥哥。若是孪生兄弟,也可以从出生的先后次序来确定长幼。但陈子言与他那个叫陈子伦的兄弟却无法确定长幼,因为他们真是同时诞生的——生下来的时候,他们的母亲惊异地发现,这两兄弟的后背竟紧紧粘连在一起,根本无法分开。他们是一对连体婴。
陈子言与陈子伦有着各自的一套器官,但他们的后背却连在一起,有着一根共同的输送营养的脊柱。
他们是怪胎,在乡村中,这是邪恶的象征。所以俩兄弟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在荒郊野外。本来连体婴存活率就很低,被抛弃在野外更是几乎断绝了他们的生路,但万幸的是,一个过路的马戏团救了他们。
这个名叫“黑蝶班”的马戏团,班主是个叫马鲁太的暹罗人。马鲁太在路边看到这对连体婴后,顿时知道自己的财路来了。因为史上第一对存活并为文字记录的连体婴,出自暹罗,所以连体婴又被称为暹罗胎。马鲁太在暹罗时曾经阅读过那对暹罗胎的传记,所以知道怎么抚养陈子言与陈子伦。
俩兄弟活了下来。从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他们就被马鲁太关进玻璃箱中,摆在马戏团里供人参观。世人总是好奇的,每当展出连体婴的时候,马戏团的帐篷里都挤满了人。两兄弟为马鲁太赚来了高额的利润,为了防止其他马戏团偷走他们,马鲁太在两兄弟的左肩和右肩纹上了马戏团的标志——两只黑色的蝴蝶。
马鲁太是纹身师中的高手,所以那两只黑蝶都是他用锋利刀刃纹出来的。
4
陈子言说到这里的时候,慕颜已经听得心惊肉跳了。从她得知收养陈子言与陈子伦的马鲁太是个暹罗人时,她就怀疑这个人会不会和教自己纹身术的师傅有所关联。当她听到马鲁太也曾用一柄锋利的刀刃,在陈子言与陈子伦的后背左右肩膀下纹出黑蝶的图案后,她终于可以肯定,马鲁太就是自己的师傅!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师傅会为了赚取金钱,竟将一对连体怪婴囚禁在玻璃箱中任人观赏。这太不人道了。
不过,陈子言却并不这么看。他笑着说:“我一点也不恨马鲁太。如果不是他,我和子伦早已经饿死在路边,成为一对死婴。马鲁太救了我们,给了我们生命的权利。正是因为他,我们才对生活有了信心——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令人绝望的!我们遇到他后,就像破茧而出的蝴蝶,终于有权利去迎接新的生活。”
“可是,你们终日被囚禁,尽管能生存,却没有自由,也没法享受读书上学的权利。”慕颜喃喃地说。她知道世俗的狭隘理论中,连体怪婴是无法进入学堂的。这很无奈,却是现实。或许,现实本来就是很无奈的。
陈子言却又笑了,他说:“我的故事还没完呢,你要继续听吗?”
当然,当然要继续听下去。
5
看着眼前这个帅气的男人,再加上后腰上那处触目惊心的疤痕,暮颜几乎猜到了后面的故事。连体婴陈子言与陈子伦,一定是做了分离手术后,变成两个独立的人。可是,两兄弟共用一根脊柱,现代医学也没听说可以人造脊柱。可以猜想,分离了连体婴后,医生只将脊柱赋予了陈子言,而缺失了脊柱的陈子伦,只会有惟一的结局——死亡。
看着暮颜眼中笼罩的雾霭,陈子言脸上出现一道阴霾,他黯然地说:“是的,当我和子伦活到十八岁的时候,在一次例行体检中,发现子伦得了肺癌,癌细胞即将扩散,而我的身体却非常健康。为了拯救我的生命,医生不得已为我们做了连体分离手术,并让那根惟一的脊柱属于了我。”
这就是那块疤痕的由来。
暮颜说了声对不起之后,拾起一团棉纱,蘸上酒精为陈子伦的后背消毒。她一边擦拭着疤痕上凹凸不平的皮肤,一边随意地问:“以前你和兄弟连在一起的时候,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一定很苦吧?”
陈子伦却摇了摇头,说:“事实上,马鲁太对我们很好,不仅供我们吃穿,还让我们接受良好的教育。当然,我们不能去正规的学校上学,一切都是马鲁太教我们的。在他的教育下,我对电脑与网络充满了兴趣,而陈子伦却对化学着了迷。”
每天在马戏团表演完毕后,两兄弟都会回到房间里,背对背做着自己的事。当陈子言用电脑上网玩耍的时候,陈子伦就捧着化学专著认真地阅读着。当陈子伦在自制的实验室里做实验时,陈子言就拿着手机上网与网友聊天。
陈子伦是个化学天才,他用几种常用的化学原料,制造出了一种奇特的试剂。任何新出窑的瓷器只要涂抹了他制造的试剂,就会显出古旧斑驳的颜色。所以无数文物贩子都在他那里重金购买试剂,拿回去生产假冒古董。如果有人留意到最近的新闻,就会发现这段时间古玩市场上时常发现几可乱真的假古董,那都是文物贩子用陈子伦发明的试剂伪造出来的。
也正托了这些文物贩子的福,让两兄弟有了做连体分离手术的费用。
陈子言每天都沉溺在网络之中,他的文笔很好,想象力无比丰富,他甚至还以“黑蝶”的笔名,在网络上连载惊悚小说。也有许多文学女青年渴望成为他的女友,但他却从来不敢与网友见面,甚至连视频的要求也不敢答应。
“没有任何女人愿意与连体婴谈恋爱,她们只会把我们视为怪物。”说到这里,陈子言无奈地感叹道。
“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说了,现在你不已经成了独立的人了吗?还这么帅,一定能找到一位合适的意中人。”暮颜安慰道。
陈子言的神情变得振奋了起来,他说:“是的,没错,现在我就可以与任何女人约会。事实上,我这次到这座城市来,正是想与一位名叫‘柳叶’的女网友见面。我们在网上聊了三年,现在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与她约会。”
6
事情终于向好的一面发展了,这也让慕颜多少感到有些欣慰。她一边恭喜,一边拿出一瓶药水,对陈子言说:“为了不让你纹身时感觉疼痛,现在我要在你的后背上涂抹局部麻醉的利多卡因溶液。”
“很的,你涂吧。”
“也许涂抹了溶液后,你会感觉有一点睡意,你只管睡就是了,醒来后你就能看到背后的疤痕上,出现一只漂亮的黑色蝴蝶纹身。”说完之后,暮颜把无色的溶液一点一点涂抹在了陈子言背上疤痕旁的空白皮肤上。
只过了几分钟,她看到陈子言昏迷了过去。暮颜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然后她出了门。
刚才暮颜拿出的溶液,并不是利多卡因,而是一种高效麻醉剂,只要渗入皮肤,便会令人昏迷,药效至少能够维持两小时。
暮颜出了纹身室,直接下楼取了车,驱车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在城市边缘的一块名为“洪力仁私人外科诊所”的招牌前停了车。
洪力仁,就是慕颜那位做医生的男友。鬼故事。
诊所里没有病人,只有穿着白大褂的洪医生一个人。暮颜走入诊所后,先转过身,合上玻璃推拉门,然后挂出一块“暂停营业”的铭牌。
“亲爱的,你这是干什么?”洪力仁诧异地看着女友,问道。
暮颜死死盯着洪力仁的眼睛,说:“今天有位客人到我那里纹身,身上到处都是纹身,而且纹的全是各式各样的蝴蝶。但有两处纹身却很奇怪,是用刀刃刻出来的。”她顿了顿,看着眼神微微有些异变的男友,继续说道,“那是两只黑色的蝴蝶,一只在左肩下,一只在右肩下。”
洪力仁愣了愣后,欲盖弥彰地撇撇嘴,问:“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暮颜高深莫测地说:“我从黑蝶纹身的刀口线条,一眼就看出,左肩的那只蝴蝶出自于我师傅之手。教我纹身的师傅名叫马鲁太,是一家马戏团的班主。只有他那把薄如蝉翼的小刀,才可以纹出那么精美流畅的线条。后来他把那把刀送给了我。”
“那右肩下的黑蝶呢?”
“右边的那只黑蝶,是你纹的。”暮颜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就让我教你纹身。我教你学会纹身刀法后,便亲自打了一把锋利的纹身刀给你。不过我打不出薄如蝉翼的小刀,只能打出柳叶般厚薄的小刀。而右边肩下那只黑蝶,线条正如柳叶般粗细。”
洪力仁苦笑着点头:“是的,原本陈子言只有一边肩下有黑蝶纹身,另一侧的纹身,是我帮他添上的。”
7
三年前认识暮颜的时候,洪力仁正走尽了霉运。身为外科专家的他,因为收接病人红包,被暗访记者拍下,并全行业通报批评。心灰意懒的他无意中结识了漂亮的纹身师暮颜。
洪力仁被医院开除后,找不到可以接收他的其他医院,毕竟他已经身败名裂,哪家医院要是敢接收他,就等于自砸招牌。洪力仁一气之下,决定干脆向暮颜学习纹身术。当然,他学的是用刀的纹身术。
拿过手术刀的人,拿起纹身刀自然也很趁手。没过多久,洪力仁便拥有了一手与暮颜不相上下的纹身术。但他那双握惯了手术刀的手,又怎能一直都握着纹身刀呢?所以一年后,他还是开了一家生意不温不火的私人外科诊所。
就在诊所开业的时候,诊所附近的空地上来了一个马戏团,正展出着稀有的暹罗连体怪胎。洪力仁是个好奇的人,他连印有诊所名称的白大褂都没脱下,就去参观了这对连体婴。当他刚一走进马戏团帐篷,连体婴里的陈子伦就向他眨着眼睛,让他到身前来。
陈子伦给了洪力仁一张支票,让他带他们去医院做一次身体检查。就在那次体检中,查出了陈子伦罹患肺癌。惟一的解决方案,就是为连体人做分离手术。当然,陈子伦主动提出,将那根惟一的脊柱留给自己的兄弟陈子言,而他则选择死亡——反正得了癌症,最终也是死。
但这种连体婴分离手术实在是太凶险了,又涉及到“两个只能活一个”的人伦纷争,所以没有任何医院敢收治他们。
无奈之下,这对连体人只好找到洪力仁,签订自愿生死书后,恳求洪医生私下为他们做这个手术。
所有的医用设备,都是陈子伦售卖古董造假试剂挣来的钱。还好,这笔钱足够多,而手术也非常顺利。就在洪力仁私人诊所的地下室里,陈子言活了下来,而陈子伦却死在了手术台上。
一个月后,陈子言康复下床。一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就会想起死去的兄弟。为了纪念兄弟陈子伦,他决定在另一侧肩膀纹一只与陈子伦肩膀下一模一样的黑蝶纹身。为了象征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他还用陈子伦研究出来的古董造假试剂涂抹了一遍新纹的黑蝶。在试剂的作用下,那只新黑蝶显得有些褪色,就如同很多年前便生长在他身上一般。
8
说完之后,洪力仁递了一杯水给暮颜,说:“病人的病情都是个人隐私,即使你是我的女友,我也不能透露,这是一个医生的职业操守。”
洪力仁的话,稍稍令慕颜感到有些欣慰。看到男友递来的水,慕颜正好觉得有点口渴,于是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慕颜正准备回纹身室继续给陈子言纹身,但刚一站起来,就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天旋地转。她强打精神,对男友说:“我有点困……”话还没说完,她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洪力仁微微一笑,将暮颜扶到了床上,然后离开了诊所——在那杯水里,他加进了一点足够让暮颜昏倒的三唑仑麻醉剂。
出了门,他招了一辆出租车,径直来到了末人巷中,走进暮颜的那间“黑蝶”纹身室。
在刚才那个故事里,洪力仁做出了一点隐瞒。事实上,当年给他支票的人确实是陈子伦,但并不是让他带他们去医院体检,而是请他帮个忙。
在陈子伦的授意下,洪力仁伪造了一张核磁共振成像图,图片上显示连体人中的陈子伦罹患肺癌,必须为他们做分离手术。其实,连体兄弟都是健康的,没有任何人罹患癌症。
这张成像图成功地欺骗了陈子言,让他答应了做这个手术。
不过在手术中,活下来的并不是网络作家陈子言,而是化学专家陈子伦——洪力仁把惟一的那根脊柱给了陈子伦,手术后,他将以陈子言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原因很简单,陈子伦已经十八岁了,也有了男女间的需要,他渴望拥有爱情,渴望拥有一个姑娘,但却不得不面对自己是连体人的现实。为了今后的幸福,他决定除掉连体的兄弟,所以请洪力仁帮忙,欺骗兄弟进行了这场连体分离手术。
为了骗过旁人,他不能让别人发现那只黑蝶纹身是纹在左肩下的,所以让洪力仁在他右肩下纹了一只完全一样的黑蝶,只要他把右肩的纹身展示给别人看,所有的人都会以为活下来的人真的就是陈子言。
而为了不让肩下的黑蝶显得过于显眼,他又决定在全身上下都纹上形态各异的蝴蝶——将一只蝴蝶藏在一堆蝴蝶里,才是最安全的办法。所以他遍寻纹身师傅,纹上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蝴蝶,再在蝴蝶上涂抹自己发明的化学试剂,让新鲜的纹身痕迹变成陈旧的模样。
不过,尽管手术费他一分不少地给了洪力仁,但洪力仁却并不满足,他以手术与黑蝶纹身的秘密要挟陈子伦,让陈子伦将出售古董造假试剂的收入,定时分一部分给他。
他准备今年年底与暮颜结婚,买车买房都需要钱,他太需要钱了。
这两年来,陈子伦虽然心中很是不满,但也只有无奈遵从。不过洪力仁一直怀疑陈子伦会心有不甘,现在陈子伦竟然来到了自己女友暮颜的纹身室,这肯定不是偶然的。他一定是想警告自己,如果再要挟勒索他,他就会向暮颜下手。
洪力仁决定迷晕暮颜后,去纹身室与陈子伦好好谈一下。
尾声
纹身室外,一位干瘦的老人发出幽幽长叹。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与所听到的一切。
这位叫马鲁太的老人在很多年前,从暹罗来到了这里。那一年,他在路边看到了可怜的慕颜,心生隐恻,将她收为自己的徒弟,教她学会了用刀纹身的绝技。
第二年,马鲁太组建了一个马戏团,并在发现慕颜的同一个地方,他捡到了一对连体婴,救活了他们,并让他们在自己的马戏团里展览表演。
马鲁太并不认为自己救了三个孩子,是在做好事。他只认为,自己是在赎罪,为自己赎罪。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因为家贫,无奈在重压之下,在暹罗抛弃了自己妻子与独生儿子,一走了之。等他靠着马戏团挣到钱后,回到暹罗再要寻找妻子与儿子时,才知道妻子已经死了,而儿子则不知所踪。
马鲁太只好劝慰自己,如果那个叫慕颜的女孩,那对叫陈子言与陈子伦的连体婴,以后能闯出一片天,也算自己不虚此生。
当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并能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后,马鲁太决定离开他们,继续去寻找自己的亲生儿子。
历经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后,马鲁太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亲生儿子也离开暹罗,来到了这里,并且成为了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此时,他的儿子已经改名为洪力仁。
马鲁太发现,儿子竟和慕颜成为了情侣,这让他非常开心。他知道,儿子没有钱与慕颜结婚,所以决定匿名赠送一笔钱给他。
在给钱之前,他决定先去末人巷里的黑蝶纹身店,看一眼慕颜,却在无意间亲眼看到了慕颜杀死陈子伦的一幕。而在这之前,他还亲耳听到了洪力仁与陈子伦的对话。
马鲁太非常失望,甚至很绝望。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苦苦养大的慕颜,现在竟成了这样的杀人恶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亲生儿子,竟靠这样的卑鄙方法来挣钱。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根竹管,伸进了纹身室的窗户,吹了一口气。一股黄褐色的烟雾,从竹管的另一端涌进了纹身室中。
在竹管中,马鲁太装入他用暹罗的一种野生植物磨的粉末。粉末遇到空气,便化为黄褐色烟雾,常人嗅到烟雾后,就会立刻死亡。
看到慕颜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从马鲁太那浑浊的蓝色眼睛中,滑下两行同样浑浊的泪水。但他看了看自己小臂上的黑蝶纹身后,顿时收起竹管,向巷外走去。
现在,得去找洪力仁了。装有野生植物粉末的竹管,在洪力仁的诊所里,还得用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