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祖屋、人
天渐渐阴暗了下来,几朵乌云从天边飘了过来,看样子就快下雨了。所幸的是我应该能够先一步到达目的地,不用白白地被雨淋一场。
这是个偏僻的小山村,地处桉城偏北的大山中,只有几条蜿蜒的小山路通往这里,交通很不方便。离村子十里外的山下,有一个小镇通着公路,是来这里的必经之路。我是昨天到达小镇的,在那里休息了一夜,顺便买些礼物。第二天一大早就踏上了通往那个山村的蜿蜒小路。
说起这个山村,总该有个名字吧。是的,这个村子的名字很有趣——石凳村,为什么起这个名字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我只依稀记得村口有几张供人歇息的石头凳子,我想这可能就是村名的来历吧。
关于石凳村的记忆,我一直都处于一种蒙胧的状态,除了村口那几张石头凳子和村外的几片梯田之外,就只有那幢古旧的大院了。不过母亲告诉我,我小时候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那幢大院是我们家的祖屋,我的祖上是一个大家族,后来家里的人都迁移了出来,彼此失去了联系,这个大家族也开始慢慢败落了,那幢祖屋也只有三表姨和五表姨还住在那里。
说句心里话,我本不想来这里。试想一下,习惯了都市生活的人,一下子要搬到山里去住上一段时间,没有商店、没有酒吧、没有网络,叫我怎么打发时间?但是,最近在我身边发生的一些事已经把我累得身心疲惫,当母亲建议我来祖屋住上一段时间调理心情时,我居然答应了。
希望这是个不坏的决定。
“姑娘,这就是石凳村了。你看,那就是江家大屋。”领路老汉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维,我抬头看见他正指着一间大屋的门说着。
“大爷,多谢了。这是给您的酬劳,行李放在门口就成。”我从皮包里掏出两元钱递到他手里,他道谢着接过钱,小心地揣进上衣的内包里,然后卖力地把我那些行李放到江家大屋门口。
这老汉姓张,是山脚下小王村的,我今早进山的时候正好遇到闲逛的他,便请他当我的向导顺便帮我拿行李。山里人身体好,提着我那些行李还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如果不是他的话,我不知道会累成什么样。山里人清苦,我这平时连擦鞋都不够的两元钱放在他手中仿佛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他收钱的时候一直笑,笑得很开心。
和张老汉道别后,我理了理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走到这幢旧屋的跟前。我这才发现原来旧屋的门很大、很高,只是一扇门就接近一米五宽三米高,那两扇门都是用厚重的山木制造,边角处包着一层铜皮,可能是长年无人打理的缘故,铜皮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斑驳的墨绿。相反的是大门正中的两个铜门环倒是光滑发亮,大概是经常有人触摸的缘故。
我走近门前,握住其中一个门环,仿佛握住了一块冰,一股冰冷的感觉直刺掌心,周围的温度陡然间下降了几分。我触电般地收了手,不敢再去碰那门环,只好用力地拍打了几下大门,厚重的木门在我的拍打中发出一连串沉闷的音节,听得人发慌。这时,里面传来几声狗叫,有人应了一声:“来啦。”我便停止了拍打,接着我听到一阵脚步声。
而就在这时,一股不知名的风从我身后刮来,刺骨的风带着“呼呼”声钻进了我的后颈,好像有人对着我的后颈吹冷气。我全身一颤,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惊悸,却不敢回头,因为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身后有什么。
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股山风。
或者……
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开,那股奇怪的风也停了,我面前出现了一位陌生的矮而健硕的老妇人,她该是三表姨还是五表姨?我实在是记不得了,也不好开口,只是望着她笑。
她打量了我一眼先开了口:“你是江晨吧?”
我点头。
“我是你五表姨,你爸爸给我打过电话了。进来吧,这儿也是你的家,住多久都成。你三表姨在屋里。”说完,五表姨把我引进了大院,对院角边的土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门仔细地闩好。
我提着行李跟在五表姨的身后走进正厅。虽然我对这两位表姨没有半点记忆,但是从母亲的口中我还是了解到,虽然他们是姐妹但两位表姨的性格大不相同,五表姨比较勤快老实对人还算不错,而三表姨就比较势利而且好吃懒做。两人都死了丈夫,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不过我想应该是五表姨照顾三表姨比较多一些。
进入正厅见过了三表姨,此刻身材清瘦的她正裹着一件厚棉袄,蜷缩着身子在一个小火炉旁取暖,她木然地朝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话。直到我把带来的礼物——几包软糖和两条香烟放在桌上时,她的眼中才闪过一丝神采。
两位表姨都不是多话的人,几句家常过后五表姨便把我领到二楼向南的一间客房安顿下来。交代几句过后,五表姨就离开了房间,她还有一些农活没有做完。
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我就在这个既陌生又与我有着几丝扯不断联系的祖屋里安顿了下来。
开端的因
我把房门关上,摸出手机。刚一打开就蹦出十多条未接电话和短信,我没有看一眼就按下了全部删除键。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后,就立刻关闭了手机。
四下一片安静,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起来,我点燃一根香烟躺在床上,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最近一段时间的事在我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我尝试整理自己的记忆,把这些事连贯起来。所幸的是我选了个好地方,这里很安静,没有什么可以打乱我的思绪。
而事情开端应该从这里说起……
2008年的冬天很冷,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全冰封了起来。当然,制造冷冻的不止是天气,还有其他的事,比如——金融风暴。其实,金融风暴这个名词对于我这个都市小文员来说,原本没有什么影响,公司裁员一般是从高层开刀,而只要公司不倒,对于处在中下层的我是不必担心失业的。
可是,世上的事就那么难料,这场无形的风暴就真的卷到了我身边,首当其冲的就是我的男友——林羽睿。
说起林羽睿,我给他的评价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赌徒,但绝对不是一个成功的投资者。为什么?因为一个成功的投资者在财富的漩涡中懂得急流勇退,而赌徒却会越战越勇。按林羽睿的话来说,“赢就要赢得干干净净,输就要输得彻彻底底。”顺便说一句,林羽睿是个很不错的预言家,他真的输得彻彻底底。
最终,赌徒林羽睿的结果是房子没有了,车也没有了,十多年聚集的财富也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当然,这些还不止,一个称职的赌徒输掉了身上的钱,接下来会怎样。回家?不,肯定不会。他会去借,妄想翻本。结果呢?再次输完,直到借无可借,直到债主临门,直到……
2008年的最后一天,那是我永远不想回忆的一天,因为就在那天,在人潮涌动的博蓝商城,一声闷响打破了新年的喜气,尖叫、呼喊、脚步声不绝于耳。我从五楼栏杆上向下望去,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林羽睿。他在对我笑。是的,我当时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张着嘴动了几下,如同平日里对我说悄悄话那样,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看得很清楚,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缓缓溢出,流淌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面颊湿了,泪水卷着眼线在我脸颊上冲出两条黑色的沟渠。我尖叫着发疯地从五楼飞奔了下去,冲破了围观的人群扑在他的身上,用力扭打他抓扯他,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把他叫醒,但是,却只能无奈地感觉到他慢慢变冷的体温。
这个冬天,真的很冷!
往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一个方法来逃避?他还是那个林羽睿吗?还是那个轻松面对所有问题的林羽睿吗?他不是笑着说等明年经济回调后要把输的翻倍赢回来吗?
为什么他要丢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
一股灼热感从指尖传来,我连忙甩开手中的烟蒂,那根烟蒂在潮湿的木地板上翻滚了几下,冒出一丝青烟,灭了。人死如烟灭,现在想他还有什么用?他倒是走得干干净净,却留下一大堆事情要我来背负。
不得不说,人在金钱的面前都是那么虚伪而狡诈,当听到林羽睿死亡的消息后,他的债主们纷纷把矛头指向了我,他往日的好哥们、同事、合作人纷纷撕破了虚伪的假面具,拿着借据找到了我,要我承担债务。夫债妻还,既然林羽睿已经死了,那么我这个准林夫人理所当然地接下了他所遗留下的债务。还没有从林羽睿死的打击中走出来的我,居然白痴样地全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猜测了,被债主上门催账的我患上了很严重的神经衰弱,并且丢掉了工作。医生建议我换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配合药物疗养一段时间,在母亲的推荐下,我就这么回到了祖屋。一来可以治疗,二来可以避祸。家里那一档子破事我也懒得再管了。
透过些许尘埃的玻璃窗,天上那几朵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希望接下来一段时间我的心情会好一点吧。
晚饭过后,我打水梳洗了一番。可能是在山中的缘故,时间才九点过一点就全黑了,以前听人说农村的夜很干净,能看到星月,不像城市里那么浑浊。但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夜却没有看到这些景象,天空蒙蒙胧胧的,看不到月亮,只有一道暗淡的光撒下来,就连大院外的事物都看得不怎么真切,只有耳边偶尔会传来风吹枯叶的沙沙声。
梳洗完毕后,我拿着瓷盆回房,而就在我穿过内堂的时候,一道黑影忽然从我眼角闪过,一股冰凉的气息从我身边划过,我当场被惊得汗毛倒立,双手一抖瓷盆从手里摔了下来发出几下“哐当”的声音。
“是谁?”我壮着胆子问了一声,蒙胧中无人应答。
这时离我背后不远处的一扇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丝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映在我面对的那堵墙壁上,然后慢慢扩大,紧接着是一道拉得很长的黑影出现在灯光中,慢慢向我靠近。我心中一悸,连忙回过头,迎面而来的灯光刺得我瞳孔猛然一收,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孔。
“小晨,你怎么还不睡啊?”那是一个很苍老的声音,夹杂着当地的方言腔调。
这时我已经适应了那灯光,才看清楚站在我面前的原来是五表姨,在她的身后三表姨披着她那件厚棉袄,正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慌忙解释道:“刚才,刚才我看到一个黑影,不会是小偷吧?”
“胡说,有小偷的话乌子早就叫了,是你看错了。”五表姨口中的乌子就是拴在前院的那只土狗。
“可是,我真的……”
我还想辩解,却被五表姨打断了,“是你看错了,不早了,睡吧。”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我扁了扁嘴,心想可能真的是我看错了,也可能是我的病引起的,神经衰弱的人很敏感,偶尔会有一些错觉也不奇怪。
我捡起瓷盆和撒落一地的漱洗工具准备回房,这时一直没有开腔的三表姨却突兀地说了一句:“可能是小二回来了。”
小二?小二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我歪着头望向三表姨,我看得真切,此刻她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惊喜,身体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五表姨的声线忽然高了几倍,她转过头朝三表姨吼道:“老三,你胡说什么!”
三表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震得一愣,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拉住五表姨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五妹,可能……可能真的是小二回来了,我最近几天一直有这个感觉,小二回来了,真的……”
“你又犯糊涂了,给我回屋睡觉!”五表姨大声地吼着,连推带拽地把三表姨推回了房间,只留下一句“夜深了,早点睡。”的话,就重重地关上了门。在这一连串过程中,五表姨都是背对着我,我根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从她的声音和动作里判断,她很激动,非常激动。
我本想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忽然感觉一阵凉意从身旁升起,我头皮一麻连忙逃似的奔回了房间,锁好房门关了灯把自己裹进被窝里。惊慌过后,我居然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一夜,我仿佛听到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两位表姨的争吵声,然后是一个女人的抽噎声,一直持续了很久。这一切是梦,还是真实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可是,三表姨口中小二究竟是谁?或许以后总会有一个答案。
梦魇
接下来的十多天,祖屋里都被一种沉默的气氛所包围着。自从那天晚上后,两位表姨的话更少了,除了一些必要的招呼语,我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话说。五表姨显得很忙碌,仿佛有做不完的农活。而三表姨依旧整日裹着厚棉衣蜷缩在火炉旁,望着大门出神。不过,这样安静的环境正是我所期望的。
宁静的环境,山里新鲜的空气对我的病确实有很好的疗效,我惊喜地发现我的病情正一步一步地好转起来,所以最近的几天里就算我停止服用药物,睡眠也相当安稳。
可是,一通电话又捣乱了我的心情。
今天下午我接到了母亲的一个电话,母亲说林羽睿的后事有了新发现,警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林羽睿的死不是自杀!林羽睿是从五楼摔下去的,而他摔下去那个地方的栏杆有新修补的痕迹。最后警方通过查证得出一个结果,那道栏杆因为用料不符合规范,再加上年久失修,里面已经坏掉了。林羽睿只是在旁边靠了一下,栏杆却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就这么断开来,才发生了这场悲剧。所以,一切都是意外。
事后商场方面为了躲避赔偿,就连夜修葺好了那道围栏。现在事情真相大白了,林羽睿在商场出的事,那么商场方面理应做出赔偿。
而另一方面,林羽睿的同事在收拾他办公室文件的时候意外地找到了一份巨额保单,受益人填的居然是我的名字,现在林羽睿意外死亡,那这一笔巨额赔偿就兑现到我的头上。家里人现在正为我奔波打理,而我也要尽快回去处理这一切。
疗养的日子即将结束了。
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难过的是林羽睿这个让我有心回避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而高兴的是林羽睿还是我所认识那个林羽睿,他不会为了债务问题选择自杀,这让我深感欣慰。而且商场和保险公司的两份赔偿金足够偿还他生前所遗留下来的债务。
但是,有一点我到现在一直都想不通,林羽睿死前为什么会笑?我还记得清楚,他的笑容让人能感觉到一种解脱,一种无奈和成功的快意。
难道说……难道林羽睿是故意寻死的?
林羽睿是个很聪明的人,这点我一直这么认为。聪明的人往往会有一些普通人想不到的计划,因为这些计划很疯狂,疯狂到把他本人也算计在计划之内。林羽睿死了,他没有家人,所以他的债务全转移到我的身上。但因为他是意外死亡,那么赔偿金也该我这个保单受益人接收。有了这笔钱,债务还完之后还能有很大一笔剩余。这笔钱足够我这个普通文员享用一辈子。按因果论来讲的话,这一切全部源于林羽睿的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计划简直太疯狂了!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在床上辗转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发觉枕头已经被浸湿了,我想如果这时有面镜子摆在我面前的话,我肯定会看到一个满脸泪痕、被人抛弃的女人。是的,我被抛弃了,林羽睿抛弃了我,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
我坐起身,点着了一支烟。就在我点烟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是在我按下打火机的同时出现的,火光正好映在了这张脸上。我一惊,手上一松,烟和火机都掉了,四周陡然一黑。
月光从窗外洒落进房间,在那蒙胧的光线里,我看到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或者……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人。我怔怔地看着他,因为背光的缘故,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感觉得到他的一直在盯着我,被盯着的感觉非常不好。我又想起了那张脸,粗眉毛、单眼皮、高鼻梁、国字脸。这是一张我非常熟悉的脸,它的主人是——林羽睿。
冷汗,从额头慢慢地流淌下来,房间里静得发寒,甚至,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没有任何动作,生害怕谁一动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平衡。
又过了很久,我壮着胆子问:“羽睿,是你吗?”
没有回答,房里依旧死寂,突然我眼前一花,那个人影从我视线中消失了。耳边吹过一阵微风,仅仅是一阵微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下一秒,他又侧坐在我的床边,我没有看清他怎么出现的,仿佛他一直就坐在那里。但我确定,我床边原本是没人的。
现在的我,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在月光的倒映下,我真切地看到了他的脸。对的,是那张脸——林羽睿。
林羽睿看着我,眼中饱含着情意,伸出手抚mo着我的脸庞。就好像以前那样,每日清晨他都会侧坐在我床边看着我熟睡的样子,抚mo我的脸,然后温柔地唤醒我。我忽然之间有种错觉,回到过去的错觉。于是,我眯着眼享受他的爱抚。
他的手触摸在我的脸上,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僵硬、冰冷。这让我联想到超市里的冻肉。对的,就是那种既冰冷又硬邦邦的感觉。想到这里,我只觉得背上有千万只虫在蠕动,浑身发麻。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林羽睿已经死了,他——是鬼!”听到这一句,我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全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我身体一颤,连忙甩开了他的手,然后蜷缩在床角警惕地看着他。
而林羽睿,好像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我看到他的手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我还依稀听到他的喉咙里一阵如野兽般的哀嚎,让人听了却能读懂其中的无限悲伤。
我们就这样对持了很久,直到林羽睿无奈地低下头,失望地起身离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的心带着一丝牵挂,慢慢地松弛下来。或许他真的要离开了,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然而,就在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是小二吗?”
林羽睿在这个声音中一顿,机械地转过头向大门看去。借着门外的灯光,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是三表姨!
三表姨扶着门沿,睁大着一双老花眼,颤抖地又问了一声:“是小二吗?”
林羽睿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朝五表姨走去。近了更近了,就着昏黄的灯光三表姨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他,真是他!
三表姨激动地抓住林羽睿的手,“小二,我的儿啊,你真的回来了。想死娘了!”
不对!林羽睿就是小二,而且是三表姨的孩子,那不就成了我的表哥!这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三表姨有个儿子!据我所知林羽睿他明明没有家人,他家人都死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
“儿子,让娘好好看看你,娘……”房门口三表姨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急停了下来,面色隆重地问道:“小二,你……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林羽睿依旧没有回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谁?是谁把你害死的!”
林羽睿回头看了我一眼,举起手指向了我。
什么?我害死你的!你的死是场意外,为什么要冤枉我!
我正要分辨,张开嘴却发现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似的,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三表姨正五指成爪状对着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想逃跑,却发现自己被身后忽然伸出的一双手紧紧抓住。一回头正好对上一张满是皱纹而狰狞的脸——是五表姨!看到如此恐怖的画面,我的头皮轰的一下炸开了,脑海中一片空白。我用尽全力挣扎着,但是五表姨的双手却如同铁箍一般,让我根本不能挣脱。
而三表姨离我越来越近。此时,一道月光照射到她的脸上,我惊恐地发现,她脸上的皮肉正一片片地脱落,露出里面深褐色的腐肉与惨白的骨头!
“死吧,给我儿子偿命!”
“不要!”我尖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饶是寒冷的冬日,汗水依然浸湿了我的内衣和被子。原来是个梦,我长长地嘘了口气,摸出香烟正准备点上,却想起昨夜那个梦,连忙把烟和火机一股脑扔了出去。
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上午八点了,下楼梳洗一番草草吃了顿早餐就回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虽然是个非常无稽的梦,但这个梦对我的影响简直太大了,以至于餐时我都不敢正眼看两位表姨。所以我不准备在这里再待下去,而且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
简短的告别后,我便踏上了回家的路,当我站在村口下意识地回望那间祖屋的时候,居然有种烟雾袅绕的感觉,而门梁上那张旧得发烂的牌匾却显得异常清晰,牌匾上草体“江府”二字中的江字怎么看也像个林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恐,便头也不回地逃出村外。
分岔的记忆
当天下午我回到了桉城,打开家门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家的气味。母亲听到了开门声出来一看发现是我,脸上流露出吃惊的表情,开口便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快?我看了母亲一眼,“你不是打电话要我尽快回来的吗?”
母亲脸上的吃惊表情更甚了,“我从来没有给你打过电话。你才出去三天,而且家里没出什么大事我干吗要你回来。”
“明明是你说林羽睿的后事有了新的进展要我回来处理,而且……等一下,三天?你说我才出去三天?”这次换我吃惊了,“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明明在乡下祖屋住了十多天,有三表姨和五表姨作证。”
母亲奇怪地看着我,“我根本没有姐妹,你从哪儿来的两个表姨?而且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乡下祖屋啊。”
“怎么可能!我在那里住了十多天,就是三表姨和五表姨啊,三表姨她长得……”突然,我的话停住了,三表姨长得什么样?就在我刚想给母亲描述的时候,我居然想不出三表姨的样子,只记得她很瘦。还有五表姨,我也只记得她矮而健硕,其他的全想不起了,她们的样貌在我脑海里全是模糊一片。还有,那山、那村、那祖屋也全是模糊一片。我倒吸了口冷气,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时,听到说话声的父亲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你刚才说什么林羽睿的后事有了新的进展?”
“就是……就是你打电话给我说,林羽睿是意外死亡,商场和保险公司都要赔偿,叫我回来处理事情的……”说着说着,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祖屋、两位表姨都好像不是真实的,我记得出去了十多天,但母亲却说我只离开了三天。到底是我出错了?还是父母?现在,我已经不能分辨谁说的才是真话。
听到这话,父亲的眉头一皱,“胡闹,小林在医院好好的,你怎么说他死了!”
什么?我呆住了,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二件怪事,林羽睿没死?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真是太荒唐了,我明明在祖屋呆了十多天,母亲居然说我只出去了三天,而且根本没有祖屋,根本没有两位表姨。更荒唐的是,林羽睿居然还活着!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林羽睿死的!妈,是你给我的电话,是你说林羽睿死后会有一大笔赔偿金,可以还清债务的,是你说的,你忘了吗?”我用力地摇晃着母亲的手,几近狂热地说。
“晨晨,是不是你的病……”
“什么病?我确实有些神经衰弱,但并不是精神失常,我没疯。妈,你听我说林羽睿真的死了。知道吗?”
笑话,林羽睿明明死了,他怎么可能没死,他怎么能不死!
错乱的果
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因果的。林羽睿的死是因,而以后发生的事是果。但当我被父母扭到医院,看到林羽睿安然地躺在病床上满身插着细管的时候,我忽然清醒了。
因没有发生,那么果也不会出现,我的希望也随之而破灭了。是的,我的希望。我希望林羽睿死。但现在他真的没死。空荡的病房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看着林羽睿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知道吗,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林羽睿对我无奈地一笑,虚弱地说:“很抱歉,二楼的栏杆挡了我一下,所以医生把我救了回来。”
“弃卒!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你为什么不死!”
“我很想死的,为了你。”
“那希望你下次死得干净点。”我朝他冷哼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如果,当时我回头的话,或许能看见他脸上的精彩表情,无奈、绝望还有眼眶中蠢蠢欲动的泪水。不过这不是我要的。一个爱我的男人,不该为我流泪,而是流血。
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对吧?哈哈,我也是这样认为。
弃卒,这是我对林羽睿的称呼,为什么这样叫,都应该从一开始说起。
林羽睿真的很出色,他是我所见过男人中最出色的,出色到令我自卑的程度。他,年轻、英俊而且是一个成功的投资者,有房、有车、有事业。而我呢?只是一个卑微的办公室文员。还好我年轻漂亮,但我怕,我怕总有一天芳华不在,到那个时候有钱有事业的林羽睿会不会扔下我?所以我要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摆脱这样的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和林羽睿一样有钱。
我说过,林羽睿是个很好的投资者,作为女朋友的我想要知道他的投资计划简直是轻而易举。所以,我一直暗中跟着他投资,不过我每次投资的金额都是他的一倍。这样,很快我就会变得比他更有钱,那样我就能摆脱被抛弃的命运。
但是,一场金融危机打翻了我所有的希望,林羽睿输了,我也跟着输了,他输了又借,我也一样,而且全都是他的两倍。但是有一点不同,他借的是朋友、同事和合作人的钱,而我借的是高利贷!我承认,我比他更适合当赌徒。当他说明年东山再起的时候,我的高利贷期限越来越近,我已经等不到那么久了。我恨他,恨他连累我输掉了一切,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就把他看成了一个弃卒。
不过,有些时候弃卒也有很大作用,大到能够改变整盘棋的走势。所以我有了一个计划,我知道林羽睿曾为我买了份巨额保单,也知道博蓝商场五楼的某个围栏年久失修。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就是博蓝商场人事部的一个小文员。那么,如果有人一不小心在博蓝商场摔死的话,商场赔偿和那份巨额保单都会归我所有。而我身上的债务就能全部偿还。
所以,林羽睿必须要死!
谁是弃卒
十五天后,我如愿以偿的拿到了商场以及保险公司的赔偿金。问我为什么拿到?因为林羽睿死了。
这次是真的死了。
在医学的角度上来说,林羽睿通过救治伤势稳定了下来,也度过了危险期,但奇怪的是,在我去看他的当天夜里他的伤势突然反复,这让医生措手不及,抢救了一整夜还是一命呜呼了。他的伤势为什么突然反复?医院可以做出一百种解释。但是,只有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六个字——哀莫大过心死。
我的故事到这里也是该结束的时候了,结局可能大家都能猜到:一个恶毒的女人,拿着赔偿金逍遥的过上富婆的日子。应该是这样对吧?不过,我还要补充一下。
比如,这个恶毒的女人偿还了自己包括林羽睿的债务过后才发现余下的钱财已经所剩无几。比如,这个恶毒的女人如果记性好的话,应该记得林羽睿曾给她说过,他出生在一个叫做石凳村的地方,那里有间祖屋,祖屋里住着他的母亲和姨妈,很多年前那间祖屋和那两个女人在一场泥石流中被埋葬了。
再比如,这个恶毒的女人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有林羽睿,还有两个“表姨”。两个“表姨”总是在梦里花样百出地折磨她,令她不得安睡。还有,这个恶毒的女人原本害怕失去自己所爱的人,却真的失去了真爱自己的人。
是的,我失去了林羽睿,一个肯为我死的男人。他用行动证明了对我的爱,而我呢?自卑,猜疑,贪婪,恶毒。现在的我每日都要受到折磨,是良心?还是她们的鬼魂?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因果的,当我绝情地走出病房那一刻起,我种下的因就换来了现在的果,林羽睿走了,是我逼他抛弃了我。
原来我才是弃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