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泼德医生,我的男朋友最近变得越来越奇怪。”面前的女孩脸色苍白,两个黑眼圈格外醒目,“他对我很冷淡,总喜欢自言自语。”
“你男朋友多大了?”我问,顺便打量着她: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马尾,面部的轮廓很成熟,但稚气还没有从眼神中完全消散。亚麻色毛衣的外边套着件黑色的制服上衣,胸口处考尔伯大学的校徽异常醒目。
“21岁。”女孩顿了顿,“他是我的同学。”
“和你一样,来自中国?”我问。
女孩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不,他是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我嘟哝道,倘若是个中国青年,还可以理解成自小受到古老神秘的东方哲学熏陶,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发泄情绪。但爱尔兰人的性格普遍就像威士忌,浓烈而直接,很少会用这种暧昧的态度对待别人,更不用说是女友。
“你和他在感情上出了什么问题吗?”我只好换个方向进行思考。
“……至少我没有做出让他不快的事。”
“或许你们彼此应该给对方更多的空间,神秘感和距离感有时反而会增进感情。”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医生,你误会了。我比较保守的,在结婚之前我不会随便和男友同居,对此他也表示理解。问题并不在于我们相处的方式,而是……”
“而是什么?”
“他总是对一盆仙人掌自言自语。”
“仙人掌?”我放下了举到嘴边的咖啡杯。
女孩点点头:“是的。上周末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盆仙人掌,之后就变得很奇怪,仿佛它才是他的女朋友。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坐在客厅里尴尬不已,他旁若无人地把花盆抱在膝盖上低声呢喃。”
“我想你一定和他为此吵过架。”
“是的,但毫无作用。他认为自己很正常,有问题的是我。”
“他对仙人掌嘀咕了些什么?”
“声音很低,除非我凑到跟前才能听清,但他从不给我这个机会。”女孩抽动了一下鼻子,“除了自言自语外,有时他也会读报纸给仙人掌听,啊,就是您桌上的这种,《橘郡日报》。”
“这是一份很健康的报纸,上面从来没有任何低俗信息,而且评论相对客观公正。他能选择这份报纸阅读,证明他的判断能力没问题,我想你不必过于担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呆呆地看着我。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他或许是因为学业或别的方面遇到了挫折,就索性以这种方式来逃避压力。”我边考虑边说,“虽然有点儿奇怪,但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其实这同你们女生用购物缓解压力的原理相同。”
“是的,他最近在学校确实有点儿麻烦,面临被开除的危险。”女孩喃喃自语道,“他很聪明,所以对于功课向来持有轻蔑的态度,缺课是家常便饭。这次他玩过火了。”
“那就可以解释了。”我轻吐一口气,“他面临困境,你应该报以宽容和理解的态度,经常夸耀他几句。不要觉得肉麻,这很重要。”
“我明白了。”女孩还是有些犹豫,“仅仅这样做就可以了?”
“你对他很重要,他选择对仙人掌喃喃自语就是为了不想增加你的心理负担,可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女孩的脸上顿时熠熠生辉:“原来如此,医生,谢谢您!”
临出门前,她停下了脚步:“医生,万一如果您的办法不奏效该怎么办?”
“那就找个合适的机会干掉仙人掌。”我笑道,“逼迫你的男友回到现实。”
送走她后,我给老朋友葛森打了个电话。我俩从高中开始成为莫逆之交,如今他是橘郡日报的主编:“你介绍那个中国姑娘来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下,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是怎么辨别出她国籍的,口音?”
“直觉。”我干巴巴地说,“别打岔,我什么时候成了心理医生了?”
“你能把罪犯哄得服服帖帖,让一个忧心忡忡的姑娘提起精神自然也不在话下。”他解释道,“那姑娘是我的房客,我和妻子都很喜欢她。”
他的独生女在两年前意外身亡,当时对葛森夫妇是个很大的打击。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不想勾起他悲伤的回忆。
“别提了。工作如人生,忧愁多而欢喜少,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你一样横下心选择提前退休……我妻子让我问你,那姑娘现在好点儿了没?”
“问题不大。”我随手翻阅着报纸,“她应付一盆仙人掌还是绰绰有余的。”
【二】
最近一切都有点儿乱套。
上周三,一个蒙面枪手闯进市郊的考尔伯大学,在球场上打光了弹匣中的子弹,随即扬长而去。根据警方分析,很可能是两个月前在邻市作案的枪手,但这次很幸运地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在报纸的评论中,警察再次被盖上了无能的印章。似乎这些从联邦政府领取薪水的家伙,应该以超音速赶到现场,然后用胸膛挡住第一发出膛的子弹,顺便擒获凶徒,才算作称职。
好吧,这些和我没关系,我已经退休了。
真正打乱我生活的是,枪击案发生后三天,还是那座该死的考尔伯大学又闹出了人命。一个女孩在学校后身的寓所里心脏病突发身亡,这桩看上去和法律压根不沾边的事件,却促使沃特曼登门来找我的晦气。
他是我以前的老板,整天“真相”不离口。
“你是我们最好的探员。”他顿了顿,“……曾经是。”
“那你尽可以去找那位现役的天才。”我不冷不热地说。
“听着,当初如果我不批准那份文件,你现在根本不可能窝在家里逍遥自在。”他把脸凑了过来,声音中多了种威胁的意味,“做人不该忘本,对吗?”
“包括我曾替你背了十几次黑锅?”我神气活现地说,“我好不容易才忘记那些勾当。”
他长叹一口气:“算了,旧事重提没意义。现在记者一口咬定那位女孩是受了枪击案的刺激。好不容易才让舆论缓和,又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我认定她的男朋友有问题,你得帮我。”
“验尸官怎么说?”
“没有检测出任何可疑的药物,那女孩只是心脏有点儿先天性虚弱,她的男朋友很可能利用了这一点。”
“你上次的‘很可能’把我打发到阿拉斯加,除了患上重感冒之外,还差点儿被爱斯基摩人当海豹射了个透心凉。”我冷笑道,“即便你没理由调集政府资源,也别指望我再为你卖命。”
“有人看到她的男朋友给她留了封信,但是在现场并没有找到那封信。而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矢口否认这一点,我们也无可奈何。”
“我已经老了,对一封信能把人吓死的事情见怪不怪。”我暗自咒骂了一句,故作神色泰然,“用獐头鼠目来形容你的目标,估计他长得很英俊。”
沃特曼露出一丝奸诈的笑容,把一个档案袋塞进我的手中:“谢泼德,老牧羊犬永远改不了驱赶羊群的本性,我等着你的答复。”
“等等!那女孩死的时候,她男朋友在哪里?”
“几公里外的聚会现场,很多人证明他寸步未离。”
这家伙能成为我的上司并不是没有理由,他虽然有时迟钝得像块烂木头,可却把我的心思琢磨得一清二楚。
不过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没能找到的信件,我又该去哪里寻觅?我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所谓的安乐椅侦探,假如他们能凭借只言片语就可以推断出真相,那么面对铺天盖地的各类报纸,完全有理由预知战争、饥荒等一系列天灾人祸。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去做那些繁杂枯燥,但实际上却可能毫无意义的工作时,那位中国女孩登门了。
同样是考尔伯大学,一个女生莫名其妙地死了,另一个女生的爱尔兰男友多了种对仙人掌自言自语的癖好,二者是否有什么关联呢?
我喝光了一打咖啡,直到甜腻伴着苦涩的味道在嗓子眼里打转。即便是十年前,我的疑心最重的时候,也未必会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然而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死守逻辑无疑是最愚蠢的行为,“大概”、“可能”、“也许”,这些貌似不靠谱的词往往是希望所在。
我决定明天就去找那个女孩再谈一次话,看看能不能捞到救命的稻草。
不知是我的运气太好还是太坏,清晨五点半,门铃便被按得像防空警报一样令人心悸。
“医生,我遵照你的建议,扔掉了那盆仙人掌。他回来后大发雷霆,疯了般地要找回仙人掌,后来他得知垃圾箱里的东西可能被运到萨拉克门托进行处理,就连夜开车赶去了。”
我轻轻吹了声口哨:“你未免太心急了点儿,不过他的反应更奇怪,他是不是在花盆里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没有。”女孩的脸有点泛红,“本来我并没有想立刻丢掉仙人掌,昨天傍晚我去他的家里,发现他还没回来,就端详起那棵仙人掌。忽然有了和您类似的想法,便把花盆里的土给翻了一遍,但没发现任何东西。我不小心弄断了仙人掌的根,还被刺狠狠扎破了手,一时气恼,就把它扔到了楼下的垃圾箱里。”
“你注意花盆没有?”
“便宜的陶土花盆,不然再傻我也不会把它丢掉。”
天啊,这些爱幻想的年轻姑娘,却往往做出些令人丝毫没有遐想空间的事。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很可惜,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寻人并非我的特长。”
“我担心他回来后会提出和我分手。”女孩局促不安地说。
“他不会把一株植物看得比你还重要。”我宽慰道,“我相信他不会笨到这种程度。”
好言好语地把她打发走,我坐在落地窗前发起了呆。
驱车几百公里去寻找仙人掌?的确是具有研究价值的行为。
【三】
接下来的一周令我全身不爽。
比预计的最糟情况还要恶劣,除了记者无端的猜疑外,我没有找到值得注意的线索。
因心脏病而死的女孩叫安娜,姓托马森或者安德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男友表现出了20世纪中叶就已失传的痛不欲生:在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当棺材缓缓放进挖好的坑里时,他甚至表现出了想要陪葬的意愿。
如果我说这种举动可疑,那必然会被大多数公众唾弃,所以我只是想想而已,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开始动摇。
安娜的男友,那位名唤斯塔文的男孩,请了一周的假躲进家中治疗心中的创伤。我的车在他家门口停了两昼夜,除了引发胃痛的老毛病外别无所获。
正如我所料,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爽朗帅气的棕色短发,深蓝色的双眼,衣着很时髦,但远不算稀奇古怪。
监视工作第二天凌晨的三点半,斯塔文走出了家门,我赶紧拿起望远镜想要看个端倪,结果却看到了一张因为悲痛而扭曲的脸。他坐在庭院里低声抽泣,随后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起来,完全展现了情深意长的经典形象。
他不可能发现我的存在,因此排除了装模作样的可能。我真想把这段情景录下来给沃特曼看看,但他肯定不会就此罢手。我了解他,他会死咬着那封消失了的信件不放。
实际上我同样很在意那封信。
刚回家洗了个热水澡,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你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葛森发起了牢骚,“我们的中国女孩一直想见你。”
“出了什么状况?”我疲惫地问,“奇迹发生了,她的男朋友找回了仙人掌?”
“你绝对想不到。”他卖了个关子,“方便的话,我这就通知她过去。”
“是什么促使你如此热心?据我所知,住过你房子的人比历任总统的数目还多,我从未见过你为他们花过心思。”
“她做的马铃薯征服了我和妻子。那味道比中华餐馆的不知强多少倍,有空你也应该来尝尝。”
“心领了,我对见不得光的东西向来过敏……对了,那女孩姓什么?她告诉过我一次,我给忘了,好像是姓桑?”
“是孙,不是桑。”他纠正道,“孙吉云。”
“吉云?是什么意思?”
“听我妻子说,应该是‘能带来好运的云彩’。”
“原来如此。不过云彩在西海岸可能意味着天降甘霖,到了东海岸却变成了愁云苦雨。”
“你有不好的预感?”葛森紧张地追问,“我可不希望她出意外。”
“没人希望她出意外。”我淡淡地说,“你见过她的男朋友吗?”
“见过照片,是个相貌平平的小伙子,看模样还算可靠。”
在等待孙吉云从七个街区外飘来的间歇,我重新看了一遍安娜死亡现场的照片。
红头发的少女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以奇怪的姿势趴在门前。房间里没有厮打的痕迹,看起来她像是从浴室出来后走了没几步就突然心脏病发身亡。
另一张照片是尸体正面的特写。她脸上带着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其中比重最大的是恐惧,但除此之外,我看出了愤怒还有绝望。
根据我的调查,她性格开朗坚强,追求者甚多。就算男友提出要和她分手,也不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冲击。我在考尔伯大学溜达了好几天,发现这是个私生活比头脑还要简单的姑娘,所以敲诈勒索的可能也被排除了。
我盯着她那双死鱼般凸起的眼睛: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吓得毙命?
安娜的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两点半左右,那天晚上她参加了一个聚会,九点半刚过她就匆匆告别。十点整,住在对面的一个好事的家庭主妇无意中发现她站在卧室里读什么东西,通过她读完后把纸张叠好装起来的动作,断定是一封信。可惜她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就是拉上了窗帘,此后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如今除了讨债的账单外,很少有人写信。纸质信件的优点在于,一把火就能让它彻底消失。问题在于,那封信真的存在吗?
门铃的响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男友在离家第二天的傍晚回来了。”孙吉云的神色喜忧参半,“他……他带回了一只羊羔。”
“羊羔?”我舔了一下嘴唇,“活的那种?”
她苦笑了一下:“活生生的。他现在开始对羊羔自言自语了。”
“真是一个进步。”我喃喃自语道,“他开始重视生命的价值了。”
“他恢复到以前那种冷漠的状态,对我不闻不问。”女孩的眼圈红了,“我快要崩溃了!”
“你能联系到他的父母吗?”
“他和父母的关系很差,平日素无来往,学费还是靠他自己打工赚来的。”
“我记得你们有句话,意思是想要快反而会变慢?”
她想了想:“对,欲速则不达。”
“那么就慢慢来,还是沿用我最初的建议,多点儿耐心,鼓励并赞扬他。”我摊开双手,“如果你认为他值得你这么去做。”
“当然值得。”她肯定地说,“我该怎么对付那只羊羔?”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可千万别把它干掉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嘱咐道。
【四】
第二天一早,当我看到刚出版的《橘郡日报》时,差点儿被台阶绊了个跟斗。
头版用了夸张的加粗字体,在我的印象中,这种字体只适用于除了总统当选或者遇刺:《二十一世纪的亚森罗宾?!》
“警方于昨日深夜包围了一座旅馆,据称考伯尔大学枪击案的犯人藏身于此。当一行全副武装的人员冲进房间时,里面却空无一人。有目击者声称,劫匪用一根尼龙绳荡到了对面大楼的天台上,甩开了所有的警察,遁去无踪。于是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的身手不凡和胆量过人。这不是电影,但比任何一部电影都惊心动魄,而警方似乎正在成为一个蹩脚的配角。”
我把报纸扔在桌子上,拨通了葛森的电话:“今天的报纸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头条新闻?”他若无其事地说,“那都是事实。”
“我相信是事实,但身手不凡和胆量过人是什么意思?你坚持了三十多年严肃新闻的风格,怎么一夜之间就放弃了?”
“我只是不想给继任者留下个烂摊子,报纸最近的销量越来越差。”
我们激烈地争论了半小时,葛森率先停了下来:“伙计,咱们以往话不投机,顶多跟表演赛似的,彬彬有礼地打上一两个回合。今天这是怎么了?跟职业拳王争霸赛有得一拼。”
我发出深深的叹息,挂断了电话。
几分钟后,沃特曼不请自到,河马般笨重的身躯把门堵得严严实实,阴沉着脸。
“有了点新的发现,但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心疼地看着新买的沙发被他坐得嘎吱作响,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我们在考尔伯大学后身寓所的附近发现了未被烧尽的纸片,字迹证明,那是斯塔文的字迹。”
“亲爱的安娜,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钻石胸针,所以现在请打开左边第三个抽屉,那里有个首饰盒,你的梦想……”
字迹到此为止,后边的部分想必已经成了灰烬。
“那么,安娜提前离开了聚会就有了解释。”我说,“不过他为什么不当面把礼物交给女友?”
“为了惊喜。”沃特曼铁青着脸,“我没法反驳这句话。”
“他为什么当初不承认写过这封信?”我问。
“那小子的解释是,他用自己全部的积蓄,买了个钻石胸针。后来女朋友死了,礼物变得没有意义,他就把钻石胸针拿回去退了。至于隐瞒这件事的动机,是因为不想引来麻烦——他从未给家人买过任何礼物。”
“钻石胸针的事你核实过了?”
“他说的是实话,珠宝店老板没有为他撒谎的理由。”
“在女友之死带来的悲痛之余,隐瞒了对自己不利的事,也算说得通。但他为什么要把那封信在女友的住所附近烧了呢?”
“这就是我需要你去弄清楚的。”他粗声粗气地说,“上边认为我对这小子有成见,对天发誓,我仅仅是在他的身上嗅出了阴谋的味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她的死亡现场实地考察。”
“你要我凭这张破纸查出真相?”我的太阳穴刺痛起来,“我迟早会被你逼死。”
“要是你为此而死,我保证在你的尸体上覆盖国旗。”他又开始耍那套恶劣的幽默。
“麻烦你帮我把门关严,从外边关。”我下了逐客令。
沃特曼走到门前,转过身:“我记得《橘郡日报》的主编是你的朋友。”
“互不干涉的朋友。”我意识到他已经读了今天的报纸。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祈祷。”狞笑浮现在他的嘴角,“祈祷你的这位朋友不会被亚森罗宾打成筛子。”
赶走了这位瘟神,我一口气喝了七杯咖啡。侄女警告我这种液体害死了巴尔扎克,不过我想戒除咖啡瘾和戒烟一样容易,每周都可以戒上两三次。
脑细胞开始恢复了正常运作:假如我是个侦探小说家,肯定会对钻石胸针大书特书。比如那个胸针涉及家族古老的罪恶啦,涂有引发心脏病的未知毒药啦,等等。但这些纯属扯淡,实际中发生的可能不比雇佣外星人杀人的几率大多少。
唯一的疑点就是斯塔文为什么要急于烧掉这封信,小报上曾经活灵活现地说,警察在濒临绝境时,会用催眠术获取证据。我真想打电话给那个记者,要他帮我请来一位会催眠术的警察,然后去和斯塔文当面谈谈。
孙吉云的登门,将深陷在批判主义情绪中的我拉回了现实。
她神色惊惶,声音嘶哑:“医生,我男朋友想要杀掉那只羊羔!”
我坐直了身子:“你最好说得详细点。”
“他在浴盆里放满水,接着把羊羔放进去,想要淹死它,被我撞了个正着。他很不自然地告诉我是想给羊羔洗个澡,可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杀气。我扭头就跑,直接来找你。求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我觉得他的精神开始不正常了!”
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他的精神有点儿问题。这话我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来:“我建议你暂时先离他远点儿,我手头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忙完,我会亲自去和他见上一面。他叫什么?”
“萨缪尔……”她犹豫了一下,“萨缪尔·贝克特。”
我在心里叹息,看来她很爱自己的男友,若不是因为情况所迫,她不会轻易对我说出男友的名字。
“我记住了,我会尽快去的。”
“可是……”
“回去好好休息。”我温柔而坚决地说,“相信我,事情会变得好起来的。”
【五】
大学生是一个很奇妙的群体。
我读大学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大学生和高中生相比,除了身材魁梧点儿,顶多就是故作成熟的欲望强烈了些,结果却显得傻里傻气。但现在的大学生,经过我在考尔伯大学的几天经历,就像是一个崭新的物种。
他们有着不成熟却很完善的一套思维方式,某种意义而言这是时代的进步,但另一方面,又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同中老年人一样,他们很难接受违背自己设想的事物。性格中张扬轻狂的因素使得排斥反应更加严重,面临挫折时,往往更具有攻击性。即便是平日貌似成熟的家伙,被意外扇了记耳光后,也会容易走向两个极端:怨天尤人或者暴跳如雷。
人生的艰难之处在于,如何在两个极端之间取得平衡,他们还不理解。
孙吉云的男朋友做出那种残忍的举动,应该是在发泄某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有时我也有类似的体会,虽然亲朋很多,但总有些东西是难以启齿的,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消化系统出了问题,便会吐得一塌糊涂。
不过比起他,我更在意的是斯塔文。他应付警察的言谈异常镇定,与他英俊潇洒的形象很不相称。
我并不是像沃特曼那样对帅气的男子怀有偏见,但相貌出众的人,在各个方面多少都可能受到一些有意无意的优待,时间久了,优越感会弱化思维的缜密性。
这种矛盾就是沃特曼所说的那种“阴谋的味道”,我能够理解。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考尔伯大学,校长坐在胡桃木办公桌后,镜片闪闪发光,叼着根雪茄吞云吐雾。墙上的两个鹿头标本直勾勾地瞪着我。
“谢泼德先生,我和你的上司沃特曼是老相识,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谢谢。斯塔文这个学生……”
“他成不了什么气候!整天想当明星,但我觉得他当演员也只能是三流的。”他截住了我的话,“每个学校都有混日子的学生,他们没有远大的理想,能够毕业就谢天谢地。”
果然,我不能指望从他这里得到全面客观的消息。
“萨缪尔·贝克特这个学生你怎么看?”
狐疑的神色浮现在他的眼中:“他?一个把愤世嫉俗当成智慧的人,我真弄不清他来这里留学的目的何在。他和那个女学生的死有什么关系吗?”
“顺口问问而已。”我挤出一个微笑。校长皱眉看着我,眼神中有种谴责我东拉西扯的意味。和他交谈更多只会误导我的思维,所以我决心尽快离开。
“我来您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想要那个女学生寓所的钥匙。”我说。
他拿起电话:“我告诉管理员一声,你去二楼尽头的办公室取。”
“希望你能尽快把事情查清,我不希望学校落下任何污点,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在我出门前他冷冰冰地说,“……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对不起,不过左边的那只鹿头有点儿歪。为了完美,您最好还是把它弄正,顺便换一家眼镜店。”我微笑道。
“该死的清洁工!”关门的瞬间,我听到他在低声咒骂。
走进安娜毙命的房间后我抖擞精神,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大部分的遗物都被她的父母取走了。这并不可惜,沃特曼早就提前细细地研究了一顿,没准比尸检还要细致。我没指望里边留有蛛丝马迹,假如这真是一桩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绝不会在这方面出纰漏。
我着重检查了信件残片上提到的那个抽屉:里边有半瓶指甲油,一盒用得差不多的粉底,一把旧睫毛钳。
厨房里有个通向天花板上方的梯子引起了我的注意,爬上去发现狭窄的阁楼里空荡荡的,几条管道占了大部分空间,要想钻进去只能匍匐前行。比起灰尘遍布的顶棚,条状木板构成的底部显得干净异常,显然是被人擦过。
我想退出来,衣领却被什么东西钩了一下。
那是一根夹在管道接缝处的金属丝,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抠出来,小心翼翼地装进证物袋中。
从梯子上下来后我气喘吁吁,站在窗前擦着脸上的汗。房间位于八层楼房的顶层,但因为地势较高,加上挡土墙的高度,向下看去足有十几层楼的模样。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学的棒球场,几个球员正在那里练习跑垒。
我突然意识到联赛已经步入尾声,得赶紧把眼前的麻烦解决,否则休想惬意地坐在电视机前观赏比赛。
把钥匙还给管理员时,我向他询问了有关阁楼的问题,他告诉我顶层屋子都配有那玩意儿。
回家的途中,我在邮箱里取出日报。有了上次的教训,我特意停住脚步浏览新闻标题。尽管如此,看了一眼后我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六】
《新偶像诞生?!》
“漫画里的超级英雄都有个特点,不是用各种装饰品遮掩真面目,就是变得面目全非,以至于无人可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现在,我们这里同样出现了一位神出鬼没的家伙。或许把他称为英雄值得商榷,但他的行踪,给我们平淡乏味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刺激。”
“还是那位蒙面枪手,有人向警方检举在郊区的树林里见他出没,于是十几分钟后树林被包围得水泄不通。最后的结局不出所料,警察垂头丧气,他像云雾一样地消失了。我们不得不怀疑,上次他在校园里开枪,也许目的不是伤害无辜,而是故意向警方挑战。这场猫捉老鼠,老鼠耍猫的游戏还要持续多久,值得拭目以待。”
我神色尴尬地靠在沙发上,沃特曼脸色铁青地死死盯着我。
“你那位主编朋友走得太远了,这种论调就算是向来和警察作对的报纸,都望尘莫及。”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朝他的下巴狠狠来一记上钩拳。”
“你不是明年打算竞选市长吗?还是克制一点儿比较好。”事到如今,我找不到为葛森辩护的理由。
“任他这样胡说八道,就算我当上了市长,外边的人也会以为这里的人不是疯子就是饭桶!”他咬牙切齿,“他被魔鬼附体了?”
我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玩意儿,你不妨看看。”
他接过袋子,盯着金属丝:“你从哪里找到的?”
“死者房间的阁楼里。”我说,“有趣之处在于,金属丝一侧的截面大部分是光滑的,很小的一部分呈锯齿状。我的结论是,它是被人事先截开了一部分,后来又被另一个人给彻底拽断了,因此出现了这种特征。”
“为什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肯定有什么目的,但线索完全是零碎的,我还欠缺一点儿东西,一点儿关键的东西将它们组合起来。”
“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协助吗?”
“没有。”我摇摇头,喝光了今天的第十杯咖啡,“只能指望运气了。”
“别提运气。”他粗暴地说,“要是单纯凭运气,我绝对坐不上今天的位置。”
“要是没运气,我早就以身殉职了。”我针锋相对。
他不自在地转移开视线,借口公务繁忙告辞而去。
沃特曼前脚出门,我后脚就给葛森打了电话:“有几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
“请教?我还以为你是要来斥责我的呢。”他笑声爽朗,“说吧。”
“那个枪手作案时戴着头套,目击者凭什么让警方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他?”
“你总算问了点儿有实际意义的东西。的确没人看到他的真面目,不过他有着一头金色长发,在邻市作案时头发露出了头套的边缘,被人注意到了。所以当警察听到有人报警说,树林里有个行为鬼祟的金发男子,他们自然会去看个究竟。”
“包括第一起那个看到他像蜘蛛侠一样荡秋千的家伙?……你觉得他的证词没有添油加醋?”
“添油加醋对报纸来说是好事。”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勉强压制住胸中的火气:“我总算弄清楚了一件事,就像沃特曼说的那样,你走得太远了。”
“如果能让报纸的销量重现往日辉煌,我不在乎自己走多远。”他先下手为强地挂断了电话。
我握住话筒,气得全身发抖。
气愤对负责推理的脑细胞有很强的杀伤力,两天过去,我一筹莫展。
我几乎忘记了孙吉云的存在。有那么几次我想打个电话问问她男朋友的状况,想到她是我那位变得面目全非的老朋友的房客,迁怒的心态让我决定不去自寻烦恼。
《橘郡日报》上的报道越来越颠倒是非,我甚至开始担心沃特曼是否会被狂怒驱使,先去干掉葛森,接着回办公室饮弹自尽。
就在这时孙吉云找上门来,脸色惊恐得仿佛是大白天见了鬼,吓得我顿时站起身,以为噩梦成了真。
“我刚才去找萨缪尔,发现有鲜血从门缝里流了出来……”她嗓音都变了调。
“你应该报警!”我怒气冲冲地说,见她窘迫万分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下来,“你是想让我陪你去看个究竟?”
她默认了。
我拿起外套,想了想,从抽屉里取出手枪揣进裤袋:“走吧。”
【九】
“在萨缪尔眼中,斯塔文除了体格健壮还有点儿用外,又愚蠢又喜欢自作聪明。他本来嘱咐斯塔文擦干净顶棚上的灰尘,结果斯塔文偷懒没那么干。这件事让萨缪尔意识到,和这样一个人搭档迟早要让自己栽进去,不过那时他还没有动过干掉斯塔文的念头。让他下决心的,是葛森的生花妙笔。”沃特曼坐了下来,跷着腿。
“我明白了,演员最大的悲哀,就是观众记得他演出的某个角色,而漠视了他的存在;作家最大的烦恼,则是读者对他笔下的人物崇拜不已,对他却一无所知。报纸上的宣传,让斯塔文成了传奇人物,他比演员和作家更倒霉,主动介绍自己就等于认罪。”
“所以他认罪了。”
“他为了金钱而犯罪,为了‘荣誉’而认罪,对此他没有解释吗?”
“荒诞不经。”沃特曼眯缝着眼睛,鼻尖有点儿泛红,“他声称金钱是实现目标的工具,他的目的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认罪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个‘真实而伟大的天才’。真是个疯子。”
“不,我想他没疯。”面对沃特曼诧异的目光,我继续说了下去,“每个人都有展示自己的欲望,像他这种年龄的人,这种欲望格外强烈。遗憾的是,他的聪明才智用在了黑暗的世界,结果仙人掌和羊羔成了他的倾诉和发泄的对象。”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人道主义了?”沃特曼冷笑道,“这种论调让我想起了一句谚语:‘儿子在外边被抢劫,自己却在家里为表兄的感冒伤心欲绝’。”
“知道我最讨厌你哪里吗?就是明明自己很虚伪,却打着滚地试图证明别人虚伪。”
沃特曼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你这么说太过分了。”
“这句话是我教给他的。”葛森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实际上就是这样,你刚才说萨缪尔杀了斯塔文‘某种程度’上要归功于我,实际上我认为全部都是我的功劳。”
沃特曼的脸一下子拉长了:“谢泼德,你没告诉我他在这里。”
我笑了笑,没吭声。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特地等在这里想要跟你核实一下。”葛森不客气地坐在沃特曼身边,“萨缪尔和斯塔文合谋盗窃学校的钱财,你说他没有得手,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偷走了将近30万。”
“请注意你的言辞。”沃特曼冷笑一声,“我对你已经没任何耐性了。”
“那30万是校长资助你的贿选基金。”
“你——”
“校长对我承认了这件事。”
“他——”
“你心中有鬼,在萨缪尔死不承认的情况下,你不敢逼着他说明藏钱的地点,就要求校长再给你募集30万。他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富有,相反,吝啬贪婪得很。我告诉他,被报纸披露后,指望你当市长回报他,比香格里拉还遥远。他分析利害后,对我说了实话。”
“他是在污蔑。”沃特曼很快冷静下来,“你胆敢血口喷人,我就把你告上法庭,这场官司我可是有得打。”
“另外一件事,斯塔文和萨缪尔并不是第一次作案。他们在两年前就犯下了抢劫的罪行,在那次案件中,我的女儿被害身亡。她的遗言中描述其中一个劫匪在抢劫过程中没有动手,而是躲在旁边自言自语。孙吉云成为我的房客后,我发现她的男朋友萨缪尔很可疑,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更加肯定,他们就是杀害我女儿的凶手!”
“证据不充分。”我说。
“对,警察就是用这条理由打发了我。”葛森的双手握成了拳,“我记得那时接待我的警官就是你,沃特曼。”
“记不清了……不过这都是在按条例办事。”沃特曼呻吟似的解释道,“按你的说法,证据确实不足。”
“我不是在和你翻旧账。”葛森的双眼喷火,“我知道证据不足,因此我就制造了机会让萨缪尔因为嫉妒杀了斯塔文,这下子你有了充足的证据去指控他。但你只考虑自己的安危,怕他把你贿选的事情抖出去,对他的审问浅尝辄止。你找谢泼德调查案件,仅仅是为了查清钱在什么地方,这样萨缪尔很可能在法庭上被辩护律师以精神异常为借口,得以从轻发落。不,这可不行,必须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如你所愿,我回去就开始彻查。”沃特曼神情恍惚地说。
“交换条件是我无视你渎职的行为?”葛森讥讽地说,“我可以跟任何人谈条件,唯独你是例外。渎职加上贿选,恐怕你要体会一段全新的人生经历了。”
沃特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嘴里不知道在嘟哝着什么,梦游般地走出了我的家门。
“你猜他会找个什么东西来自言自语?”
“别刻薄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是猜出了他在念叨些什么。”
“把‘真相’挂在嘴边的人,说得反倒大部分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