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让秘密烂在棺材里
如果说,聊斋是古代一间简陋的书屋茶棚,那么,聊宅就是当代一座奢华的宫殿;如果说,出入聊斋的都是一些乡绅秀才、村野农夫,那么,进出聊宅的,则非富即贵,各个皆有头有脸;如果说,聊斋里将人鬼神妖描述得入木三分,那么,聊宅里,则将装神弄鬼演绎得出神入化。如果说聊斋是一个落魄秀才最后的清高和梦想,而聊宅,不过是一家故作神秘的度假村罢了。
说是度假村,其实只是坐落在城郊的一座装修考究的宅院,高耸的暗红色的围墙,墙头镶满了防琉璃的龙纹。门是木制的,故意做成斑驳的效果,给人一种年代久远的错觉。夜幕降临时,门两侧的暗灰色的灯笼幽幽亮起,再配上灯笼上腥红色的“聊宅”两字,远远望去,真有一种隔世的飘渺,仿佛走进了某个神秘离奇的梦境里。
聊宅那两扇厚重的木门通常是紧闭着的,即便在营业时间也是。每当有客人光顾时,门上的感应装置便会敏锐察觉,然后“吱呀吱呀”地缓慢打开。大门后是一条窄小冗长的走廊,走廊尽头则又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穿过走廊后,客人们心中通常会涌起柳暗花明般的喜悦——走廊后面是宽敞的庭院,潺潺的溪水穿梭在茂密的古树间,溪边是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草丛里会突然冒出妆容精致的古装美女,引领客人进入庭院后面宫殿。
宫殿的门匾上也刻着“聊宅”两个字,字体和颜色看起来有几分沉重和肃穆,第一次来的客人们,在经历了门外的神秘、走廊的压抑和庭院的惊喜之后,看到这门匾,心情难免又会紧张地暗自揣测:这宫殿里该不会都是一些吓人的道具吧?就像游乐场里的鬼屋一样。
抱着这种想法的客人,在真正进入宫殿后都会感到略微的失望和和巨大的惊喜。
宫殿一共有四层。一楼是接待厅,负责会员的登记、身份核实以及收银;二楼是棋牌室,主要是象棋和围棋,每个牌桌的服务生都是精通棋牌的高手;三楼是客房,为客人提供舒适的宫廷式卧房以及相应的客房服务;至于四楼,楼梯的入口又挂着“聊宅”字样的牌匾,白底,红字,像针刺一般尖利的色彩。
没错,四楼才是整个聊宅度假村的精髓所在。古香古色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风格迥异的门,门上刻着不同的名字,如“婴宁”、“小倩”、“梅女”等等,对应着名字,门后房间里的装修和“陪聊师”也各不相同——和聊斋一样,聊宅也是听别人讲故事的。只不过,《聊斋》流传千古,而“聊宅”的服务宗旨恰恰相反:“把你的心事讲给鬼听,让你的秘密烂在棺材里”。
1.宦娘
毫无疑问,小倩又是上个月业绩最好的“女鬼”,拜各种版本的影视剧所赐,《倩女幽魂》家喻户晓,客人们点陪聊师的时候,总是喜欢点一些自己熟悉的名字。当然,小倩本身也颇具实力,她不但相貌清秀,也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总能变着花样儿让客人们满意而归。相比之下,“宦娘”这个名字,听起来既平凡又晦气,生意也冷清许多。
我是宦娘。
当然,就如小倩并不是真的小倩一样,我的本名自然也不叫宦娘。
由于在音乐学院选择了古琴这个冷门的专业,毕业后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出路。我曾在茶社弹过琴,曾给那些对音律一窍不通的小孩当过家教,甚至曾放下身段参加过一些恶俗的商业促销演出。在我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朋友推荐我到聊宅做陪聊师。起初我是十分不愿意的,毕竟“陪聊师”听起来十分暧昧,难免令人想入非非。后来,朋友信誓旦旦地保证聊宅里的陪聊师绝对都是干干净净、正正当当的,再加上我当时确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窘境,这才勉强接下了这份工作。
在接受了三个月的心理学培训和严格的测试之后,老板根据我擅弹古琴的特长,将我安排进《宦娘》的主题室。正式上班的第一天,老板拍着我的肩膀,温和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人了,千万别把自己当人看。”
没错,我不是人,是鬼,是痴迷抚筝弄琴的痴心鬼。我穿着淡青色的罗纱裙,挽着略带慵懒的发髻,涂上散发着蓝色荧光的粉底液,抿着鲜红的嘴唇,安静地坐在专属于我的房间里。墙壁上挂着几幅临摹的古字画,角落里摆满了盛开的绿菊,在略带苦涩的花香中,我端坐案前,轻抚古琴。我是宦娘,这个房间里最昂贵的装饰品。
大多数客人并不了解《宦娘》这个故事,他们总是问起我的身世。每每这种时候,我都会幽幽地抬起眼,轻轻弹唱一曲《惜余春词》,然后告诉他们,我是某个太守死去的女儿,死去百年之后,一个琴艺精湛的年轻人在某个雨夜来到我和姑婆的住处借宿,他叫温如春。我和温如春因琴而生情,一见倾心。无奈人鬼殊途,我终不能接受他的爱意。但是,爱人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于是我费尽心机,机关巧设,促成了他和另一个女子的姻缘。
客人们怜惜我的悲惨遭遇,赞叹我的通情达理,欣赏我的举世才情,所以会给我十分可观的小费。虽然比不上小倩,但比起之前四处漂泊的日子,已经好了许多。
宦娘不仅改变了我的收入,也改变了我的人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悄无声息地走路,用轻缓空灵的声音说话,就连目光都不由自主变得凄楚哀怨,即便是脱掉古装罗裙、即便是洗去脸上的妆容,仍旧一身鬼气。
有时候,客人们还会打趣着说:“你该不会是真的鬼吧?”
若是真的鬼就好了,若我真的是宦娘就好了,那样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成全濮镜和金娇娇,那样濮镜就不会死。
濮镜死了,他的尸体就藏在乐安公园的草丛里。我想,用不了多久,最迟明天早晨,就会有人发现的。
2.濮镜
按理说,濮镜的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的。乐安公园并不偏僻,而我抛尸的那个草丛,更是附近老人们晨练的必经之地,就算游人不会留意到草丛的异样,公园的管理员或者清洁工也能轻易发现。一旦尸体被发现,我肯定会第一个知道。可是,已经过去两天了,仍旧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来。
昨天傍晚时,我假装到公园散步,刻意反反复复路过那片草丛,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既没有警戒线,也没有警方处理勘测过现场的样子,甚至连一点点可疑的议论都没有,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太奇怪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安。我记得很清楚,前段时间因为金娇娇的出现,我和濮镜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事发那天,我和濮镜又因为一点小事争吵起来,他一脸鄙夷地骂我是陪笑女,他说我现在的工作和古代的青楼女子没什么两样。他一脸狰狞地吼着说:“谁知道你和你那些所谓的客人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羞辱,随手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向他砸去,玻璃质的烟灰缸在他脑门上碎开,尖利的残片刺进他的眼睛里。濮镜捂着流血的眼睛蹲在地上,仍旧毫不示弱地说:“我要告你!告你故意伤害!告你从事不正当职业,让你和像你那些所谓的艳鬼们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个贱人!贱人!!”
这是我曾经深爱着的濮镜吗?这是那个坐在钢琴边如暖阳一般微笑着的濮镜吗?我气得咬牙切齿、失去理智,按住他的头向一旁的桌角撞去——濮镜就是这样死的。他确实死了,我非常确定。为了防止血迹弄得到处都是,我用保鲜膜将他的尸体一层一层包起来,又装进临时缝制的布袋里。在夜深人静时,我小心翼翼地在布袋上捆好绳子,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将他递送到楼下的草坪,然后又将他拖到汽车的后备箱里,连夜抛尸。
我处理好一切,就等待他的尸体被发现,等待警察们来询问我这个“死者的女友”,我早就想好了所有的应对办法,可是现在,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正常,正常得令人心慌意乱。
濮镜去哪了?
确切说,是濮镜的尸体去哪了?
3.聂先生
若想和聊宅的任何一位女鬼聊天,都是需要预约的,而不用预约的客人,通常都是有些来头的,聂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客人。
他大概四十岁左右,高,且瘦,皮肤很白,所以衬得嘴唇很红,红得过分,仿若从恐怖电影里走出来的吸血鬼贵族。就像所有第一次来这里的客人一样,他并没有直接看看我,而是先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布置和格局,这才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和其他客人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打听“我”的身世,在听完我弹唱的《惜余春词》之后,他十分赞赏的鼓了鼓掌,微笑着说:“房间里的绿菊和你这首《惜余春词》都是宦娘成全温如春的关键道具,你们演戏演得很认真嘛。”
我幽幽一笑,轻飘飘地说:“看来先生对宦娘的故事很熟悉。”
聂先生爽朗地笑笑:“我啊,是个聊斋谜,《聊斋》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宦娘了,千古难觅的好女人呐!可惜啊,这个好女人却是个死人。”
是啊,若宦娘不是鬼,她又怎会为心爱的人做媒?若宦娘不是鬼,她也会像我一样,杀死那个见异思迁的男人吧?
“先生该不会因为女人而受了莫大的伤害吧?”我望着他,微笑着、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通常这种时候,客人们就会慢慢打开话匣子,倾出心中的苦闷,
“这倒不是。”聂先生坐到我对面,随意拨了一下琴弦,“我不会因为任何不幸而受伤,因为所有的不幸都在我预料中。”
我捂着嘴轻笑了一声,“莫非先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聂先生沉默了一小会儿,转而问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小时候由于没有认真学习,所以很害怕成绩不好会挨骂。”
我点点头,“嗯,等待考试成绩那段时间,简直寝食难安。”
聂先生继续说道:“可是考试成绩下来后,就算真的考砸了,但这毕竟也是一种结果,心里反而踏实了。”
我又点点头:“没错,真正难熬的是那种‘生死未卜’的感觉。”
聂先生望着我,表情变得有点严肃,“我最无法忍受姑娘口中那种‘未卜’的感觉,后来,我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那就是每次考试都交白卷,这样就不用等待了,因为肯定是零分。”
“您太有才了!”我适时地称赞他,给他倒了杯菊花茶,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聂先生抿了一口茶,说:“这种思维方式帮我解决了人生中的许多忧虑。比如中学时候,我父亲下岗后自己开起了出租车,他是我们全家人的依靠,那阵子我特别担心父亲出车祸死去,每当父亲开车出门的时候,我就无法专心做其它事情,后来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这种不安的感觉,于是偷偷弄坏了那辆车的刹车系统,那一天,父亲车祸去世了,我虽然很悲伤,但再也不用担心他出车祸了,终于可安心的学习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茬。而此刻的聂先生,似乎已经完全把我当成不会透露任何秘密的女鬼,彻底打开了话匣子,“高中的时候,我爱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孩子。在我们那个年代,早恋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因此我们爱得小心翼翼,十分辛苦,生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每当班上有同学小声说话、或者班主任多看了我一眼,我都疑心我们的关系暴露了。后来,我干脆把我和那女孩子的关系公布于众,虽然我们的爱情因此而结束,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用疑神疑鬼了。”
“再后来呢,我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直接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并有幸娶了个漂亮的老婆。可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担心老婆有外遇,满脑子想着都是她背叛我的情形,以及遭遇背叛后我是如何杀死她泄愤的。终于,我花钱请了个小白脸勾引我老婆,让背叛变成事实,然后把那个贱女人杀死了。她死在我手中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讪讪地笑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稍微自然一点,“先生您……您真是个特别的人!”
倾诉完秘密的聂先生,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将一个厚厚的红包放到琴案上,愉快地笑了笑,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微微皱着眉头说:“你会替我保密吧?”
我很坚决地说:“把您的心事讲给鬼听,让您的秘密烂在棺材里!”
4.国王的驴耳朵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长了对驴耳朵,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除了他的御用理发师。那个理发师因为这个秘密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他一旦说出这个秘密,就会被砍头。由于太担心自己会说出这个秘密,反而更有说出去的冲动。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就挖了一个坑,把秘密说出来埋进坑里。春天的时候,土里长出一株竹子,夏天的时候,牧童把竹子做成了笛子,笛子吹出好听的曲子:“国王长了驴耳朵。”
拥有别人的秘密,是一件十分苦恼的事,而聊宅的“女鬼们”,拥有很多人的秘密,这些秘密们压着我们喘不过气,但谁也不敢说出去。曾经有一个“女鬼”因为实在忍不住泄露了客人的秘密,第二天她就车祸身亡了,我们都知道,那场车祸并不是意外——如果我们不能扮演好死人的角色,那么我们就会变成真正的死人,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发出声音的烂笛子,这是客人们信赖聊宅最主要的原因。
但聂先生不同,他的思维方式和疑心程度都不同于常人,只隔了一天,他又来了。
他先是又讲述了几件隐秘的往事,比如因为太担心房子失火,而干脆放火烧掉了房子,连累整条街都因为火灾而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不过,这一天聂先生讲完那些骇人听闻的往事之后,不但没有表现出轻松的样子,表情反而更加凝重了。他紧紧皱着眉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很认真哀求道:“宦娘,我求求你,你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吧?”
“啊?!”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聂先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非常不安,“自从我把秘密告诉你之后,就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会把秘密说出去。”
我指天发誓道:“如果我把秘密说出去,我就不得好死!”
聂先生十分苦恼地说:“你一发誓,我反而更担心了。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你就说出去吧!你说出去了,我就踏实了。”
我说:“如果我说出去了,那先生会怎么做呢?”
聂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就像你自己发誓的那样,不得好死呗!”
我强压住内心的怒气,说:“聂先生,请您不要再这样作弄我了好吗?您说的那些事我一件也不相信,就算说出去也会被当成笑话而已!”
聂先生一听,眉开眼笑道:“对啊,就算你说出去,肯定也没人相信,所以你就说出去吧!”
我一字一句:“请您相信,就算死,我也不会说的!”
聂先生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他低下头,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像个精神病一样,或许他本来就是精神病!掐了很久之后,他突然抬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说:“反正都已经告诉你那么多了,不如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摇摇头:“先生,您还是别说了。”
聂先生仿佛没听到我的话,继续说道:“前几天,我失眠,想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一点好入睡,于是三更半夜去跑步,跑到乐安公园时,我窥视到了一个大秘密。”
我凌然一颤,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大秘密?”
聂先生说:“我看到一个女人把一个沉重的大袋子拖到了草丛里。待那女人离开后,我走近一看,那布袋里竟然是一具尸体!”
“后、后来呢?”
聂先生脸部的肌肉微微抖动着,“我当时吓一跳啊,拔腿就跑,可跑到半路仔细一想,不行呐!那女人抛尸的时候很小心,离开的时候也仔细检查处理过,现场没留下她任何痕迹。可我不同啊,我碰过那个装尸体的袋子,草丛附近还有我的脚印,万一尸体被发现,警察查到我,我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啊!于是我就又返了回去,一不做二不休,给那尸体绑上石头,扔进公园的荷花塘里了。”
原来如此,难怪濮镜的尸体到现在还没被发现。
“你会把这个秘密也说出去吗?”聂先生不安地问。
我并没有吭声,只是摇摇头。
聂先生像个女人一样咬了咬嘴唇,“我怎么相信你?”
我反问道:“你怎么才能相信我?”
聂先生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他立刻将一张沾满泥迹的名片甩在琴案上,说:“承认那个抛尸的女人就是你——这是我那天晚上在草丛附近的石子路上捡到的。”
那张名片上赫然印着:“聊宅度假村.宦娘”。
这位聂先生不简单啊,看来他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某种目的来到聊宅的,他也是因为这张名片才找我陪聊的,也许他之前讲述的那些神经质的经历全部都是谎言,他真正的目的是我。
我故作镇定地笑了笑,说:“先生,您开什么玩笑?这里的多数客人都有我的名片,您怎么确定这名片就是从身上掉落的?”
聂先生不慌不忙地说:“这很简单。尸体总会被发现的,只是早晚问题。等到尸体被打捞上来,确定了死者身份,一切就摆在明面上了。如果死者是你认识的人,那么这张名片,就不是巧合了吧。”
他说得对,一旦尸体被发现,这张可恶的名片就会给我带来大麻烦。不,麻烦的并不是这张名片,名片是死的、并且除了聂先生以外没有人知道它曾出现在抛尸现场,因此,真正的大麻烦是聂先生这个大活人。
先稳住他!
我深吸一口气,轻抚古琴,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边弹边轻柔地说:“传说琴师伯牙一次在荒山中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到曲中的高山流水志,伯牙非常吃惊,将子期视为知音。不知聂先生,能否听出宦娘的琴音?”
聂先生陶醉在优美的旋律里,他半闭眼睛,慢悠悠地说:“懂了,杀人凶手就是你。”
“嘭”琴弦断了,我捂着手指,僵硬地笑了笑。
5.鬼计
同事们都说,我越来越像鬼了,脸色苍白憔悴,目光空洞飘忽,似乎灵魂随时随刻都会飘到九霄云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每每这时,我都会凄然一笑,故意表现出愈加哀怨的样子,让他们觉得我这样不过是“工作需要”罢了。
其实,不止是同事,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鬼气越来越重了,每到下班褪去妆容换上便装时,我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此时此刻,装在连衣裙里那个女人并不是我,而是一个杀死爱人的凶手,真正的我,是坐在琴案前弹奏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的宦娘——宦娘很想念濮镜,想念他的笑,他的琴声,他往日对她的每一滴好。
聂先生成了聊宅的常客,他几乎买断了我所有的时间。
我们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枯燥、单调,来来回回的,无非就是他怎样让自己的“噩梦成真”,或者就是不厌其烦的问我关于濮镜的事。一开始我怀疑他是警察,可后来又觉得不像,警察如果怀疑我,没必要绕这么大的弯子,况且濮镜的尸体还没被发现呢,警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后来,我又怀疑聂先生想拿这件事勒索我,可我既不是富人,他更不是穷人,何况他也从没表露出半点要勒索的意思。
这个该死的、令人抓狂的聂先生,他到底要什么啊?难道仅仅是个纯粹的精神病吗?
反正,无论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我是受够了!
“先生,”我妩媚地笑着,递过一杯茶,“您今天还想听什么曲子,宦娘给您弹。”
聂先生嘿嘿一笑:“你还真入戏。”
我像古装戏里一般捂着嘴转过头,娇羞道:“我这哪里算是入戏,人迟早都会都是死的,我啊,不过是提前进入死人的角色罢了。先生您有一天,也会像宦娘一样,变成鬼的。啊,对了,先生您怕死吗?”
聂先生微微皱起眉头,“死?我没想过。”
我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有时候想想,我真希望这个这世界真的有鬼,因为那样我们就不用怕死,反正死了也会变成鬼,鬼魂也算是另外一种存在方式吧?可是,你我都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鬼,死了,就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了,就不存在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世间的一切都和你再无关系,你永远、永远的,消失了……”
聂先生咽了口吐沫,似乎陷入了沉思。
在之后的几天里,每当聂先生要谈论濮镜的事时,我就把话题扯到死亡上:
“先生,您听过濒死体验吗?……”
“先生,我啊,真希望我是真的鬼,因为鬼不会死啊,可是人会死,太可怕了……”
“先生啊,我也看开了,人一死,手一撒,世间的一切都没了,所以趁活着的时候,能享受就享受……”
“先生,您……是不是也挺怕死的?”
如果不出我所料,聂先生很怕死,并且在我的慢慢诱导下,会越来越怕死,越来越担忧自己会死去,于是,就像他因害怕父亲死去而杀死父亲、因害怕妻子外遇而故意让妻子有外遇、因害怕房子着火所以干脆烧掉房子一样,因为太怕死,所以他会让自己去死——因为太担心某件事会发生,所以干脆促成这件事早点发生,这是聂先生一贯的做法。
如果聂先生自杀了,那么,他就是畏罪自杀咯,杀死父亲的罪、杀死妻子的罪、纵火的罪,以及“杀死濮镜抛尸鱼塘”的罪,他的罪太多了。
6.保险事故调查员
然而,我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到聂先生自杀的时候,或许,聂先生永远也不会自杀,因为他似乎并不是什么精神病,而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保险事故调查员,他主动接近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搜取我杀死濮镜的确凿证据。
他成功了,他从我的只言片语中套出几个细节,并顺利找到了我丢在郊外的凶器,那个碎裂的烟灰缸。当警察将我从聊宅带走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濮镜当时并没有死。
我“抛尸”离开后,有个流浪汉很快发现他,并迅速报警,警察赶到时,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就急忙送去医院。
濮镜是死在医院的,死前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是被一群外地口音的流氓打成这样的,如果我死了,请转告我父母,不要办葬礼,不要告诉任何人。”
濮镜啊,这个坏家伙,他这么做是怕我被抓吧?是怕我找到赎罪的方式吧?是希望我在痛苦中度过余生吧?可是,他忘记了他曾买过一份保险,受益人是我,而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后来他父母整理遗物时,才发现这份巨额保险单。
濮镜的父母并不认识我,而保险公司则暂时偷偷将这个单子压了下来,派了事故调查员秘密调查我,那个调查员就是聂先生。
其实,聂先生并不知道我就是凶手,他也并不在意我是不是凶手,他只是在一条一条的试探,想从我这里找到拒绝赔付的理由而已,试探的第一条就是,被保险人是否是保险受益人杀死的,如果是,自然就不用赔付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只是随便编造了半真半假的谎言,我就上钩了——所谓的抛尸鱼塘,所谓的丢落在现场的名片,不过都是他随口编造的。
庭审的时候,我没有为自己请律师,我只对一件事做了辩解:“濮镜是我杀的,但绝对不是为了保险金,我当时只是……只是太爱他太怕失去他,因为一直担心失去他,太担心了,太太太担心了,所以在失手用烟灰缸砸伤他之后,心一横,牙一咬,干脆彻底失去他好了,他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他了。杀人的罪,我认!骗保的罪,我死也不认!”
现场一片沉默,濮镜的父母低低抽泣着。
这时,金娇娇突然从旁听席上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吼着:“你这个坏女人!为什么要杀死濮镜?!为什么濮镜宁愿对你这种女人死心塌地也不肯接受我的追求?!为什么!”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濮镜啊,这个坏家伙,你是故意要让我内疚死吧?
7.聂先生之死
由于我坚决不承认自己骗保的罪行,检方需要保险公司和警方提供更具体的证据,审判的事暂时耽搁下来。
在候审期间,聂先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曾探视过我一次。
和前些日子相比,他看起来更清瘦更憔悴了,似乎要被宣判的人是他一样。
我们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临别的时候,他突然低低地问我:“你怕吗?如果被判死刑,你怕吗?”
我淡然地笑笑,本想说“不怕,因为对于我来说,在内疚中活下去比死更痛苦”,但话到嘴边,却变成:“我很怕死,怕得要死。可是,人总会死的,先生总有一天也会死的,您怕吗?”
聂先生听了,紧紧抿着嘴唇,颤巍巍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据说是自杀了。
因为太怕死,每天都为死亡的事而担心,所以很干脆的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