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杀

    1
    一件怪事往往是另一件怪事的楔子。
    我在屋子里发现那只长着金色斑点的大蜘蛛之后的第二天,警察便从楼上那户人家抬出了四具尸体:
    夫妻二人。加上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和一个八十岁的婆婆,一家四口。
    警察很快就找到我取证,原因是隔壁邻居报告说清楚地听见我在发现尸体的前一天夜里半夜两点,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这声惨叫害得他们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能重新入睡。
    我想如果他们在听到叫声之后立刻敲开我家的大门关切地问个究竟,也许二十分钟之后就可以与周公再续前缘了,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所以他们也就不知道。我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不过是因为一只蜘蛛。
    说来好笑,我有非常严重的蜘蛛恐惧症,任何一种蜘蛛,哪怕它的形体微小到人们只需要伸出半个小指头就可以让它粉身碎骨,哪怕只是和蜘蛛形似,比如圆圆的肚腹,伸展着数只毛茸茸的长腿,不论真假,甚至包括螃蟹在内,都足以让我浑身长满鸡皮疙瘩,夺路而逃,形象全无。
    这种神经质的反应源自一次被蜘蛛袭击的经历,当时我还在读高中,被父母送到位于郊区的一所寄宿学校,寝室在一楼,窗外便是学校的绿化地,因此最易招惹各种蚊虫鼠蚁,必须每日打扫清洁,那一天,正当我值日,室友们都去了教室自习,我拿着扫帚仔细清理床铺下面的地板,没想到的是。居然扫出了一只拳头大小的土灰色蜘蛛来!
    那应该说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大的蜘蛛,我战战兢兢地挥舞着扫帚。拍打着这只蜘蛛的脊背,试图将这怪物赶出屋子去,但那家伙脾气显然十分暴躁。它被我的举动激怒了,不但不退,反而翻身爬到了扫帚上,速度极快地朝我的手臂蹿来,我吓得扔掉了扫帚,没想到那只蜘蛛竟一下子跳跃到了我的右腿脚踝上,狠狠地吱了一口,我感到如同被一根长针扎了一下,剧痛无比,后来那只蜘蛛在我的哭叫声中缓缓地爬出了窗户。
    学校医务室的校医心不在焉地清理了伤口。涂了些药就把我打发走了。当天夜里我的整个右腿就肿胀了起来。长满了红疹,奇痒无比,被室友和老师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因高烧陷入了深度昏迷。医生说咬伤我的大概是一只体型巨大的中华狼蛛。毒性非常剽悍,幸好送来得不算太晚。否则就算打了抗毒血清也救不回来。
    这一场劫难对我的人生产生了两个重要影响,除了上述的蜘蛛恐惧症之外,此事还直接促使我选择医学作为大学的主修专业,因为我不想再被庸医糊弄。
    出事的那天,我为某杂志赶稿直到深夜,这是我酝酿惊悚题材的最佳时间段,当那只古怪的蜘蛛爬上我的书桌时,我还在为自己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来的恐怖场景兴奋不已,美滋滋地幻想着读者如何被这一幕吓得魂不附体,结果是这种变态心理马上就遭到了现世报,此生我最恐惧的生物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它的个头并不特别大,大约还不到以前袭击我的那只巨蛛的四分之一,但是它黑背上遍布着一个个金色的小圆斑,那金色非常纯正,和黄金的光泽几乎一模一样,诡异的金色斑点让这只蜘蛛显得十分华丽。颇有王者之风,在生物界里有这样一条规律,越是美艳越是剧毒——所以我断定这只蜘蛛体内藏着要比当年那只狼蛛还要致命的毒素。此时,我脑子里那些虚构出来的恐惧仿佛见了正主子般一下子全部溜得无影无踪。我狂奔进卫生间,在里面至少将自己反锁了一个小时,等我出来的时候。那只蜘蛛早已经不知去向。

    再之后,我花了四个小时,疯狂地用杀虫剂反复喷洒了屋子的各个角落,因此当警察敲开门质问我半夜尖叫的原因时。首先迎接他们的便是一股强烈刺鼻的味道,再加上因害怕而发白发青的脸色、长期熬夜熬制出来的黑眼圈、长过腰间却还没来得及梳理的乱发……
    简直就是一理想的变态杀人狂形象。
    最糟糕的是,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紧接着就又犯了一个大错,警察把我带上楼,故意让我看那四具尸体,不,事实上是五具,因为还有一只鲜血淋漓的猫尸。
    四个人都被人割断了颈动脉。墙上、地上到处都是赜射状的血迹,惨不忍睹。但是奇怪的是,客厅里的其他物品都摆放得十分整齐,没有挣扎搏斗过的痕迹,如果有过,我应该会知道,因为这栋电梯公寓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他们住在我楼上,平时拖个椅子桌子什么的,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最古怪的是,四具尸体在客厅里整齐地被摆放成一排。按理,警察不会这么做,他们应该会保持现场的原状才对啊!
    由于我毕业于医学院,又曾在医院做过一年实习医生。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最血腥的急诊科,所以对于死亡现象早就有了免疫力,见到这样场景虽然震惊。但并不会像别人一样大呼小叫,这种与众不同的镇静无疑更加深了他们的怀疑。
    “四个死人竟然还抵不上一只蜘蛛让你害怕?!”问话的察冷笑着:“跟我们走一趟吧。”
    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我为什么害怕蜘蛛。以及我的医生生涯,我为什么弃医从文……等等等等,好不容易让对方有了些了解,却又马上产生了新的麻烦,法医师送来报告,割断四人颈动脉的凶器被认定为手术刀片。
    凶手手法熟练,颈动脉找得又快又准,很有可能是一个专业人士。
    得,我的医学背景立刻把我送到了第一嫌疑人的位置。
    凶手很狡猾。现场被仔细清理过,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和痕迹,说明此人深得反愤查之道——从我家里搜查出来的《刑事侦查学》、《法医学》、《现场勘察学》、《犯罪心理学》等大量书籍证明我完全符合这个特征。

    他们甚至还饶有兴趣地读了一些我发表过的推理小说。
    “虽然,描写警察的这部分有一点儿胡编乱造,但是从这些小说的诡异布局可以看出。你是完全具备高智商犯罪能力的,加上又有这么多专业知识,作案不留痕迹。对你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唉!如果这仅仅是读者的恭维该有多好。
    我叫起来:“既然我设计了那么多种谋杀计策。随便选哪一个也比这种让人家一下子就会怀疑到我头上的笨方法好吧?!”
    “天知道,也许你就是想跟咱们玩虚虚实实的伎俩,打心理战呢?”一个警察反唇相讥道:“有些自作聪明的人就会这么做。”
    我气得咬牙切齿,暗暗记住对方的名字——龙池,以后我一定要把这家伙在小说里写成一个大混蛋大蠢货,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可是我有什么动机要杀这一家人呢?”然而此刻,我只能强压着怒气为自己分辩,这是现在最理智的做法:“我连他们姓什么都不知道,只跷得他们在街口开了一家牛蛙火锅店,偶尔见到了会点头打个招呼,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们?还有,我只有一个人,他们有四个人,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大男人。就那女的壮得都赶上两个我了,我有什么能力拿刀子割他们的脖子?他们会把脖子伸过来乖乖让我割吗?”
    “黑暗类型的故事写多了,人的内心也会变得黑暗,前段时间不就发生了美军心理医生血洗陆军基地的事件吗?可见这种情况下杀人不一定需要特定的动机,至于你所说的疑点。我们也很好奇,”龙池眯缝着眼:“不过好奇的是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催眠是一种可能,我的书架上正放着三本与催眠相关的书籍,这是我写作时的参考书——不过幸好集体催眠这种高难度的技术不是通过读读书就可以学会的,所以不必担心它们会成为呈堂证供,剩下的另一种可能性就是麻醉药物。但人体对任何药物都有一个吸收和反应过程,设想场景:凶手进入屋内,在最初药物还没有完全起作用的时候,也应该会造成某种程度的恐慌才对,可是屋子里如此整洁。完全没有人在本能反抗时所导致的混乱迹象。我是一个对声音很敏感的人。风吹动树叶的声响都会影响我的思考,这种事我怎么可能没听见?
    警察问过我,1点到2点之间在做什么,那么这就应该是法医鉴定的披告时间了?唔,我继续分析着,受害人住在十五层,电梯公寓临着大街。对面又有不夜城,灯火辉煌的,凶手不会采用这种方法才对,即便是从外面进入的,外墙也应该留下痕迹才对。警察不会没有发现。如果是通过撬门进入。就应该在受害人都沉睡之后进行,从尸体的穿着整齐状况来看,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换上睡衣裤,那么凶手撬门应该很快被发现。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尖叫,报警。可是没有,这就说明,凶手很有可能是得到受害人的允许后进入屋子的,半夜1点,什么样的人能获得这种允许?不可能是陌生人,警察会怀疑邻居倒是情有可原。
    我回忆着当时屋子里的情景,墙上和窗帘上有喷溅的血迹,有两处的高度都超过两米,如果身体的姿态是躺着的,喷溅高度应该达不到才对,也就是说,至少有两个人是站着被割喉的!
    从理论上讲,麻醉药进入人体之后,首先会分布到脑、肺、肝、肾等高灌流器官,然后以较慢速度分布到肌、肠、皮肤等血液灌流较差的部位,吸入性的更应该如此,大脑中枢应该首先就被麻醉。那么四个人应该同时立即失去意识晕倒在地,怎么还能站立着让人割喉呢?
    除非凶手当时支撑着受害人,如果是这样,凶手至少是两人,而且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受害人的衣物上应该要留下凶手的衣物纤维才对。
    我立刻将这一点指了出来。
    “我相信要做到这一点,那应该是更强壮更高大的人,受害人身上的衣物纤维的分布高度应该也可以说明凶手的身高,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证明,我不是凶手!”
    2
    我的推论大概和警察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因此第二天我就被放了出来。
    “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真是一点儿都没错。”我忍不住对家里人大发感慨:“幸好平日里总是接触这些知识,要不然我肯定不会这么快就洗清冤情。”
    老妈白了我一眼:“要不是你好端端地非要自己多事去租个电梯公寓一个人住。家里人就给你作证了,还用你在那儿费劲巴拉地解释什么?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写这种类型的小说,什么杀人啦,恐怖啦,变态啦,夜路走多了,迟早撞上鬼!看吧,我说得没错吧。这种事就惹上了吧?”
    “哪儿跟哪儿啊!”税申辩着:“我冤不冤啊?!我不就是看见一只蜘蛛被吓得叫了一声吗?我怎么知道叫一声也会惹祸上身啊!这叫无妄之灾。踉写小说有什么关系啊!不写小说,我看见蜘蛛就不会叫啦?!”
    “你写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要来找你!”老妈挑起眉头:“要不然,十四层楼,那蜘蛛无缘无故就爬到你那儿去了?别人它不找,就找你?!”
    “这是什么理论啊!还当过物理老师呢!”我哭笑不得:“迷信!”

    “这就是物理。”老妈瞪着我:“磁场相近!你从小就招这些。隔三差五地生病,不知道多折腾人。住个校差点儿被蜘蛛咬死。去医院上个班,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痛。吓得医生都不敢做了。你这种人啊。就属于那种负面能量接收器!”
    我愣住了。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我出生时先天不足,过敏性体质。严重哮喘,整个童年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医院里打针输液,家里一半的开销就是我的医药费。不管搬家到哪儿,最先交上朋友的一定是那附近医院的医生护士……直到18岁之前。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病床上躺着,偶尔身体状况不错的时候出去郊游,身边还总会无缘无故冒出一只蜈蚣啊、蝎子啊、蜘蛛啊,甚至有一次还遇到了一条小黑蛇……搞得朋友都戏称我为“五毒教教主”。除此之外。我几乎天天晚上都会做稀奇古怪的梦。事实上,后来我写作的很多素材都直接取自于我的梦境。

    进了医学院之后,由于学的是中医。常跟着同学一起练习养身功法,健康状况原本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可没想到一到医院开始实习。就立刻故态复萌。最古怪的是。我到皮肤科,就会莫名其妙地起红疹;到急诊科,总会觉得时不时地感到身上有刀割痛:最可怕的是到了肿瘤科,当时刚好收治的肝癌病人特多,我竟然就感到右下腹的肝脏部位常常隐痛,但是检查指标却又显示一切正常,最开始以为是心理因素作祟,但是大半年过去了。这种状况却越来越严重,身体素质越来越糟糕,再后来听说心血管科的主任医生突然得心脏病死了。而他根本没有心脏病史!这件事促使我下决心离开医院。那主任死的时候五十五岁。在心血管科干了差不多三十年,是业内很著名的专家,居然死于他最擅长治疗的疾病,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和我其实属于同种人,不过他的情况比我要好,好歹熬了三十年才出现恶果,换了是我,怕用不了两年就挂了。于是实习一结束,我马上就转了行,到一家公司做了行政文员,之后,又做了自由撰稿人,致力于我最钟爱的写作事业……
    难道,写这类小说真的会吸引负面能量?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要不改写言情小说得了?问题是。一个负面能量接收器写出的言情小说,会不会把自己的感情生活也惹得情海生波,一波三折?
    该死,那只蜘蛛当年不会是因为爱上我才咬我的吧?
    3
    三天之后,另一桩离奇命案发生后的第一时间。我再次被传唤到了警察局。幸运的是,那时我正在一家小诊所里输液。医生和护士都为我做了最完美的不在场证人。我的嫌疑终于彻底洗清。
    和上一次一样,这桩命案也上了社会版的头版头条,死者也是被人用手术刀片割断了颈动脉,周围邻居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动静,现场没有任何反抗过的痕迹,在死者的尸体旁边。有一只同样被割喉的花公鸡,死者的脸上被涂满了鲜血,后来鉴定的结果是,那并不是死者的血,而是那只公鸡的血。
    亲身的经历加上天生的好奇心促使我仔细地研究着字里行间的每一个信息。报纸上对死者作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宫姓男子,男,26岁,白族,职业,养殖场主,经营多种农副业。养鱼、养牛蛙、养猪、养蝎子……产品供应给本市多家餐饮机构,在死者家中的保险柜里发现了十万元现金……
    先前死去的那一家四口和这个养殖场主的家中财物都没有被盗窃,说明凶手并非为了钱,那只花公鸡实在有些蹊跷,报上列举的那宫姓男子所饲养的物种中,独独没有鸡。就算是受害人养的,凶手为什么要多事杀一只鸡?如果是凶手带去的。他杀人干吗还要带一只鸡?为什么要把鸡血抹在人脸上。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倒是听过民间有用公鸡血辟邪的。可是凶手为什么要给受害人拣鸡血呢?要抹也是抹在自己身上啊!
    宫姓、白族,公鸡……
    我几乎要跳起来!
    我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笔记本,快速地翻阅着——很快,我就找到了所需要的:
    “有部分白族人将公鸡视为自己的祖先,而将公鸡作为氏族的图腾…一严禁杀鸡,也不允许食鸡肉。”
    “远古时代的侗族将蜘蛛称为‘萨天巴’,即创造万物的图腾神,尤其尊崇一种不结网的金斑大蜘蛛。”
    这段笔记是我去年在图书馆听过的一次讲座,讲师是专门研究民俗文化的朱震教授,由于那堂课讲得十分生动有趣,我还特意要了他的名片。

    我拨通了朱震教授的电话,他听了我的描述之后大感兴趣,马上提出见面详谈。巧的是,他目前正在离成都大约九十公里处的一个民族聚居地收集资料,离此只有一天的路程。
    第二天下午,我们约在咖啡馆见面,在仔细询问了那只蜘蛛的形状大小之后。朱震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没有抓住它呢?这么珍贵的活文化!有些人找它可是找了一辈子啊!”
    看着对方过早开始秃谢的头顶。我深感抱歉地耸了耸肩:“怎么?这种蜘蛛很少见吗?”
    “侗族人认为自己的灵魂就是由‘萨天巴’赐给的。”朱震解释着:“我在广西待了四年,就是为了找金斑大蜘蛛,可惜,连当地人都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我还以为这真的只是传说呢!”
    “那么。那只金斑大蜘蛛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就不应该是巧合了。”我说:“这里离广西那么远,又是城市,我当时又住在十四层……”
    “绝对不是巧合!”朱震肯定地说:“我猜测应该是有人抓到了它,把它带进那栋楼的,不过后来被它跑出来了。”
    我开始回忆着那几具尸体的样貌,那男的皮肤很黑,眉骨突出,倒还真有些像广西那边的人呢,但死在他屋子里的是一只猫啊!
    朱震的眉头皱了起来:“其实猫也是某些民族的图腾,比如海南保亭县毛道乡的黎族人,他们就把公猫称为祖父,母猫称为祖母,不准杀猫,猫死了以后还要像亲人死去一样举行隆重的葬礼。”

    “可是那一家人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图腾呢?”我不解地问道。
    “至少是两个圈腾!”朱震说道:“原始社会。崇拜图腾的民族都有一个原则,就是‘图腾外婚’的原则,也就是说,图腾信仰相同的人之间不得通婚,父亲和母亲的图腾必须完全不同。否则就会受到十分严厉的惩罚,这有点像我们现在的‘近亲不得结婚’。”
    “嗬!”我惊叹道:“原始人其实也挺讲科学的嘛!但是。现在社会哪里还有什么图腾信仰啊!我就听说过回族不吃猪肉,现代人谁还去问别人家的图腾是什么啊,我都怀疑死的这一家人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家族的图腾是什么。”
    “但是凶手知道!”朱震的眼里闪烁着兴奋:“这个凶手很不简单。他不但杀人。还要杀死受害人的图腾物,这种做派,带有非常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我只听说过在古时候有些民族的巫师会这么做……”
    “巫师?!”我大吃一惊:“你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一个巫师?!这太荒谬了吧?!”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比如这次我来四川,就是因为新发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部族。他们至今都还保持着原始人的生活习惯,我们还无法给他们划分民族种类。如果不是大地震彻底破坏了他们的家园,使得他们不得不迁出,也许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朱震说道:“他们中就还有巫师的存在,他们的巫师可以用一根竹箭刺穿自己的心脏而不死。在休息短短七天之后就恢复如初,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也许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相信。这次考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不能因为现在的科学技术无法解释,我们就拒绝接受常识之外的事物,我们对这个世界究竟了解多少?我们有什么资格做出肯定或者否定?我想这个凶手也许也是来自一个古老而隐秘的部族,他也掌握了我们现在还无法理解的某种技术。姑且称之为巫术吧,你看,受害人为什么没有反抗?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发觉?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您的意思是。那些人之所以没有反抗,”我张大嘴:“是因为某种巫术?”
    “有图腾信仰的人,都相信灵魂是由图腾神所赐予的,灵魂和图腾之间会存在某种微妙的联系。我怀疑,这个人通过杀死图腾来使得那些人死亡。”朱震说道:“至于那蜘蛛,它的生命力很强,在一个地方受了致命的重伤,往往会在另外一个离得很远的地方才会发现它的尸体。”
    4
    一想到那只蜘蛛有可能还在屋子里,便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朱震让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口等着。
    朱震在里面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便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尖叫,紧接着他便两眼发光地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小盒子冲了出来。
    那盒子里果然装着那只长着金斑的大蜘蛛,它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刚才用放大镜看过了,这只蜘蛛的头果然被一种极细的利器刺伤过!”朱震宝贝一般地将盒子拖在怀里:“我们的推论没错!”
    说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它还活着多好,我真想看看,它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不会结网……”
    “我现在开始相信你说的话了。常人怎么可能找到这么稀罕的东西?”我说:“可是动机呢?”
    朱震摇摇头:“杀生在任何年代任何群体都是大罪,所以即便是巫师,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从他杀人时使用了对方图腾这一点上,我认为也应该和图腾有关……”
    “蛙!”我大叫一声。
    “你‘哇’什么?”朱震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
    “牛蛙!”我急急地说:“一个是开牛蛙火锅店的,一个是养牛蛙的。朱教授,有没有以蛙类为图腾的人?”

    “怎么没有?!”朱震一下子站了起来:“你知道女娲吧,很多研究都表明,女娲其实是蛙图腾神,女娲的娲与蛙字同音,女字就是代表雌性,这个氏族多半也是母系氏族。蛙图腾神在很多地方的传说里都是创造人类之神,这跟咱们汉族人说女娲造人几乎是一样的!”
    “啊!”我恍然大悟道:“您说过,很多图腾信仰者都严禁伤害图腾神物,那么。那个巫师,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有人伤害蛙类,所以才起了杀心?”
    “很有这个可能!”朱震点头道:“在远古时代。人们甚至为了图腾而打仗,夫妻之间,母子之间可以为了保卫图腾的尊严而互相残杀。哦,对了,我听说过一些利用图腾物来实施巫术的方法。有一个共同点。这个巫师必须事先采集到被施术者的血。”
    5
    “嗯,说起来真有些邪门呢!就上个礼拜五,向威回来,说路口有辆献血车,他去献了血。还鼓动老板和老板娘也去献血,老板娘骂他傻,两母子吵了起来。当时向威说了句气话。说杀生的人要多做善事,要不然要有血光之灾,你说这孩子,都是要考大学的人了,说出话来比大人还迷信,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没过几天。老板和老板娘在店里招呼客人,莫名其妙手臂上就多了两道血口子,把胳膊上的衣服都染红了,还是旁边的人给他们说的,他们居然不觉得痛,你说怪不怪?更怪的在后面呢!就在当天,老板的妈出去买菜。结果奠名其妙就感到头晕,一下子撞在柱子上,柱子上有根钉子,头都扎破了,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幸好有个好心人路过,把老太太及时送到医院去了。老板老板娘吓着了,之后立刻就带着孩子到庙里面去烧香,可惜,还是没避过……”

    叙述这一切的人是牛蛙火锅店的小工阿苏,他说完。忍不住拿出纸巾来擦拭泪眼,在那里打工两年,老板和老板娘待他还算不错。
    “向威那孩子挺懂事,每天放学就到火锅店帮忙。和我们一起杀牛蛙,剥皮,洗菜什么的,还有老人家,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人哪,”
    是了,正如朱震所说。那个巫师的确在事前通过各种方法采集了受害人的血,在餐厅偷偷割伤老板和老板娘。在路上等待那老太太撞伤。不,不是等待,根本就是设计,一个巫师。一定有他的办法让那老太太撞伤,还有那孩子,他的血——献血车!
    天哪!我找到了!那个人说不定就是车上的医生!手术刀,专业的手法,对上号了!他有着双重身份,一面是医生,一面是巫师!!
    有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找到献血车的出处一点也不困难一市第四人民医院。
    我不打算报警。空口自牙地说杀人犯是一个巫师,原因是受害人屠杀其图腾,他们不把我当疯子看才怪。
    6
    我找到医院医务科负责人谎称自己是报纸的特约撰稿人。最近有一个专题是关于义务献血,正好前段时间看见了他们医院的献血车,觉得他们的宣传做得非常不错,尤其是他们其中几个医生的话让人很受感动,希望能找到这几个医生作一次专访,可惜的是,当时没有问那几位医生姓名。
    负责人立刻热情地为我找出了上星期五献血车的出勤记录表和地点记录,几个人名中间赫然跳出两个字:瓦熙。
    这很明显不是汉人的姓名!瓦,不是也与“蛙”音相近吗?
    负责人当即便安排我和几名医生见了面,他们当然对我没有任何印象,不过好在他们每天见过的人实在太多,所以没有印象也很正常。我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做这冒险的一搏。
    见到瓦熙的第一眼,我便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身高起码在一米八五,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表情沉默严肃,他的气场却让人十分不安,在靠近他身边的时候,我居然感到了一阵阴冷,竟打了个寒战。
    专访做得似模似样,医生们都很配合,虽然那些宣传语实在有够苍白乏味。瓦熙所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三句,剩下来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观察我。那仿佛是一种天敌之间的观察,带着杀气,那眼神落在我的脸上,似乎都能感到一阵刺痛。
    这时候朱震教授打通了我的手机。
    “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在电话那边的声音似乎都在发抖:“我拜托一些朋友查了查最近发生的怪事,有件事特别蹊跷,去年在云南山区,有一个村子在一夜之间村民全部暴毙,两百人的皮肤全部剥落了。露出的肌肉就像被沸水煮过一样,可怕极了!警察在村子里发现了一座庙,庙里供着一座青蛙像,里面还有很多祭祀用的东西,我估计这就是一个蛙图腾氏族,传说有些氏族的图腾物被杀之后,这个族的人就会死得和那个图腾物一样,而附近有一家以牛蛙为特色菜的餐厅突然失火,里面就餐的一百多人全部葬身火海,一个都没跑出来……我估计那人是个幸存者,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我肯定他现在处于极不理智的状态,可以说就是一个生态恐怖分子!”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瓦熙,他的眼神这时也正好移过来,对着我笑了笑。那是一个诡异的冷笑。
    “那个人现在就在我旁边,市第四人民医院。”我压低声音:“怎么办,”
    “马上走!”朱震喊了起来。
    我放下电话,强装着笑容回到等待我的人群之中。
    “不好意思,各位,报社有点急事,今天的采访就先到这里,改天再来拜访!”
    说完,我便转身朝医院大门走去。
    “等一等!”瓦熙忽然拉住我的手:“你流血了!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我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赫然一条血口张开,鲜血流出,但是我却一点痛觉都没有。
    “哎呀!赶快去治疗室!”周围的人簇拥着将我推进了治疗室——瓦熙将双氧水倒在我的掌心,剧痛瞬间便放射到了全身,与此同时,我的眼前竟一片漆黑。
    “怎么了?!”我忍不住大叫起来,现在可是大白天!
    “没什么。”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我想跟你单独聊聊,就是这样而已。”
    我突然间觉察到周围和这黑暗一样寂静。喧闹完全无影无踪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惊骇地发起抖来。
    “你的血告诉我,你的图腾是一种来自黑暗的动物。”那声音说道:“啊!我看见了,是狼!”

    黑暗中忽然有了些光亮。瓦熙的脸出现在我的对面,四周一片混沌,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
    “你的血脉里不完全是汉人的血。”瓦熙说道:“你有狼的血统。狼是喜欢黑暗的。是残忍的强者。最好的猎者,你的身上也有阴暗残酷的一面。我知道你的职业。你好奇,喜欢追根究底,你好胜,好斗,报复心强,你喜欢写那样的小说也是因为你喜欢让人感到害怕,这都是本性。”
    我愣住了,家族的族谱里说过。我父亲的确有远古突厥人的血统,而突厥人传说正是以狼为祖先的。可是这应该只是传说而已,不管怎样,眼前的这个巫师怎么能凭我的血液就知道我的血统?这太不可思议了!
    “不是传说。”瓦熙看穿我心思般说道:“其实人的祖先是世间万物。不仅有猴子。还有老虎、狮子、蜘蛛、猫、鸟类甚至植物、石头,它们都比人在这个地球上存在的时间要长!人类的基因里有它们的印记,人只不过是它们进化的变体,可是血统是不会改变的,人就是它们的子孙!看看现在,人类对自己的亲人都做了什么?!它们在被谋杀,在哭泣,可是人没有感觉,人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人类互相残杀,杀死别人的图腾,也杀死自己的图腾!现在我的族人全部都死了!因为我们的神蛙被人吃掉了!”
    瓦熙脱去了上衣。我震惊地看见他的皮肤完全被毁掉了,结着可怕的黑痴,人被开水汤伤后就会出现那样的伤疤。还有他的腹部,有一道很明显的刀伤,那样大的伤口,完全是被人开膛破肚了!
    “我们的神蛙就遭到了这样的命运。我用尽全力才让自己活了下来!”瓦熙的眼里闪着泪光:“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未来!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图腾神物,当这个图腾神物受到伤害的时候。同样的命运就会降临在他的身上。比如说你。如果有人抓到了属于和你血脉相连的那一只图腾狼,它怎样死去,你就会怎样死去,你们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
    “你杀了那个牛蛙火锅店的老板一家,还有那个养牛蛙的人!”我完全明白过来,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找到了他们的图腾物,你用同样的手法报复他们!为了保护你的族人。就可以伤害其他的人吗?那个孩子太无辜了。那个老人又有什么错呢?”
    瓦熙说道:“我要让其他的蛙族人安全地活下去!”
    “我的族人难道不无辜吗?他们那么善良,那么虔诚地活着,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瓦熙也激动起来。眼睛狰狞到血红:“我要让这些无知的人也尝尝同样的滋味!我就是要惩罚他们!反正他们也不是我的同类!”
    “你可以选择其他的方式,说出来,也许人们就不会…”

    “就不会再把蛙类当做食物。就不会再吃鱼、吃鸡鸭鹅兔、吃猪肉、吃牛肉了吗?就不会剥下狐狸皮来做围巾了吗?就不会再砍伐森林。就不会再开挖矿石了吗?就不会再自相残杀了吗,”瓦熙摇着头:“我不这么认为。这只能是一场战争,我的力量有限,我只能尽量保护我的族人。”
    “你不怕我说出去,”死亡就在眼前。我反而镇定了下来:“或者,你打算告诉我之后就灭口?”
    “我并不是滥杀者。”瓦熙摇摇头:“你并没有伤害过我们。我也不怕你说出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你,因为我将从来不曾存在过。”
    说完这句奠名其妙的话,瓦熙的嘴角边再次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再见了。你可以把刚才我们的对话写进你的小说。然后你会看到,就算把真相说出来。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随着他的手在我的肩上轻轻一拍,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一片光亮。
    “伤口包好了,注意不要沾到脏水。”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瓦,瓦熙医生呢?”
    对方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什么瓦熙医生‘没这个人啊!”
    我在做梦吗?我恍惚地走出治疗室,门外有几个医生正在聊天,正是我刚剐采访过的几个。我走过去问道:“请问瓦熙医生在哪里?”
    “哪个科的?”其中一个问道。
    “外科。”我回答道:“瓦片的瓦。康熙的熙。”
    “哈哈!”所有的人都笑起来:“这位小姐,你一定是弄错了,没这个人,医院里没有姓瓦的医生啊!”
    “小姐?”我睁大了眼,对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认识我的迹象,可就在之前,他们还那么热情!
    我走出医院,很快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朱震教授,他正望着大门发呆。
    他一定是接到电话后赶过来找我的!我欣喜地跑过去:“朱教授!”
    朱震吃惊地看着我:“怎么,你认识我?”
    我被这句话骇得倒退了好几步。
    “唔,唔,朱教授,你怎么会来医院?”虽然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我仍然不甘心地问道。
    “啊!”朱震挠着头:“我也不知道,觉得好像要办什么事,但是又想不起来。唉!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哦。对了,小姐,你看起来很面熟,你是不是听过我的讲座啊?”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是的。瓦熙走了,而且把关于他的一切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真是讽刺,我得到了真相。但是别人却失去了真相,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说的话了。
    路上的行人再也不是我曾经见过的样子了。
    我在他们的脸上辨识着,这一次突破皮相的观察,在过去我也曾有过一刹那的联想,但是远不像这一次这般惊心动魄,我居然看到了几乎我所有认识的动物:猫、狗、猪、鹦鹉、狐狸、老鼠……甚至蟑螂!
    他是对的,尽管我们有着同样的外表和表情,但是我们不是同类,从来不是。
    附近影院贴出了新海报,海报上是一个举枪的男人,男人被身后一只巨熊的影子笼罩着,片名叫做《偷猎者》。
    我打了个寒战。
    也许就在下一秒,那只和我有着血统联系的狼就会葬身于这样一支猎枪之下,子弹射入它的头颅,它倒下,在痛党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们已经剥下了它的皮毛……
    ……当医生看见我的尸体时,他们会疑惑我大脑里的一片混乱,但最后他们会把这诊断为一个不幸爆裂的血管瘤——脑力劳动者常见的猝死原因…
    “妈妈,这个真好吃!”
    小区花园里坐着一对母女,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只鸡腿津津有味地啃着。
    她的眉宇眼神之间竟像极了她手里的食物,当它还活着的时候。
    我忽然觉得恶心。
    以及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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