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七年前的呼救声
那艘船出现之前,停电了。
扎两目村一片漆黑。
其实,没停电之前也是一片漆黑。
夜深了,都睡下了。
只有王响响还睁着眼。他正在临摹一幅油画,雷诺兹的《斯潘塞伯爵夫人乔治娜及其女儿乔治娜》。他是一名画家,没什么名气,自己的画卖不动,靠临摹一些名画为生。他在网上卖画,别人让他画什么他就画什么。
停电的那一刹那,王响响的手抖了一下。
伯爵夫人的脸一下就花了。这幅画明天要寄出去,可是还有很多细节没有刻画。他很着急,决定去配电室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配电室在村子西头。那里是一片盐碱地,长满了芦苇,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水鸟,还有一些怪异生物,十分荒凉。除了电工,很少有人到那里去。
王响响有配电室的钥匙,电工给他的。
四周很黑,刮着冷飕飕的风,有一股咸腥味。十几米之外,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可能是野狗,也可能是野猫。它一直跟在后面,不远离,不靠近。
王响响四下看了看,看到了那条小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
配电室距离他的家有一里地。
他一边走,一边想那幅画。很少有人喜欢雷诺兹的画,论名气,他比梵高莫奈毕加索差远了。也许,那名顾客是一个真正懂油画的人,王响响想。
一些会飞的东西在黑暗中扑棱着翅膀。它们总是一副表情,不喜不悲。王响响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还在身后。
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直立行走。
配电室是一间平房,旁边竖着一根很高的电线杆,一个黑影蹲在上面,扯着脖子“嘎嘎”地怪叫,不知道是什么鸟。
门锁着。
王响响用钥匙开了门,拿出手机照了照,发现电闸没有异常。停电的原因一下子变得深邃起来。他有些失落,悻悻地往回走。他早已习惯了白天睡觉,晚上画画。没有电,什么都做不了,黑夜一下子被拉长了。
老天又黑了一些,似乎是在掩饰什么。
大海在几百米之外,海水无聊地拍打着岩石。
他忽然想去海边转转,不是为了寻找灵感,只为打发时间。
海边有风,潮乎乎的。脚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能是一只螃蟹。岩石上拴着一条破船,是木棉家的。她的丈夫前几年死了,没人打鱼,那条船就闲了下来。
王响响坐在船头,定定地看着大海。
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在十几米之外,定定地看着他,不远离,不靠近。
一年前,他的父母去世了,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饿不困的时候就画画,挺好。
如果有一个女朋友,那就更好了。
王响响还穿开裆裤的时候,他的父母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那门亲事有开玩笑的成分。女孩是他的邻居,叫水纹。她比王响响大一岁,是市里一家报社的记者,最近也在村子里,不知道在忙什么。
前天,王响响去买东西,在路上遇见了她,随便聊了几句。临分手的时候,他开玩笑地说起了那门亲事。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笑。
王响响兴奋了三天。
三天之后,还是一个人,一间屋子,冷冷清清。
这些天,王响响一直觉得有点怪,不是水纹有点怪,而是这个世界有点怪。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总结了一下,五件小事有些怪异,按时间排序如下:
五个月前,他收到一个包裹,来自千里之外,寄件人一栏空白。打开,里面是一件红嫁衣。那不是他买的东西,可是发货单上却写着他的地址和名字。现在,那件来历不明的红嫁衣还在柜子里。
三个月前,他去县城买油画材料。等车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靠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他以为她想要钱,就给了她一个硬币。她没接,沙哑地说了一句:“你身上有一股邪气。”说完,她叹了口气,轻飘飘地走了。
一个月前,他去镇上寄一幅画。有一个戴口罩的女人也要寄东西,正趴在柜台上填单子。他也填了一张,和那个女人一起递进去。邮递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狐疑地问:“你们寄给同一个人?”
半个月前,他正在吃晚饭,一个穿迷彩服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院子,木木地问:“有柴鸡蛋卖吗?”他的脸很黑,皮肤粗糙,有岩石一样的质感。扎两目是渔村,从没有人养过鸡,他竟然上门收柴鸡蛋,这很可疑。
一周之前,他躺在床上,闻到了一股腐臭味。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一只死鱿鱼。他从没买过鱿鱼。它是从哪儿来的?
怪事离他越来越近,已经从千里之外到了床底下。
白天,睡不着的时候,王响响躺在床上,仔细梳理这些怪事,没发现它们有一丝一毫的关联,这让他更加困惑。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或者说,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王响响的性格像他的画风一样,细腻而沉稳,心里容不得一丝不正常地方。他不怕鬼,不怕僵尸,不怕血腥,只怕生活中一些反常的细节。
比如说,睡觉之前,你把两只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醒来后却发现它们一前一后,像是有人穿着它们走了两步,而那个人不是你。
再比如说,你梦到一个面目阴沉的男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你。他穿一身很旧的黄布衣服,戴一顶棉帽子。第二天,你出差去外地,走在路上无意间一回头,看见身后有一个面目阴沉的男人,他穿一身很旧的黄布衣服,戴一顶棉帽子。
恐怖藏在细节里。
恐怖藏在巧合中。
开始,王响响害怕那只死鱿鱼。再后来,恐怖开始慢慢地往外延伸,一直到了千里之外——是谁给他寄来了红嫁衣?他觉得,看不见的恐怖才最恐怖。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些事。
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像是女人,又像是男人。那张脸上有一对巨大的眼珠子,悬在半空,定定地看着他。
风毫无预兆地停了。
海面变得十分平静,一块块岩石在暗黑中张牙舞爪。海天之间,一片死寂,只有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王响响忽然看到了一艘船。
它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静静地浮在海面上,一点点地飘向岸边。它的速度很慢,就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王响响直直地看着它,不知所措。
它终于飘到了岸边,搁浅了。
王响响慢慢地走了过去。
借着浅浅的夜光,他看见它大约有半米长,是一艘木船,两头尖,中间有一个船舱。船舱用布帘子挡着,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它是一个模型,很逼真。深更半夜,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响响四下看了看,附近没有人,就弯腰把它抱了起来。它很重,大约三十斤,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它的底部有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应该是水藻。
等了一阵子,没有人来找它。
王响响就把它抱回了家。
走在路上,他又开始想那些怪事。
他还不知道,这一切怪事都和他怀里的那艘船有某种黑暗的联系。
还没走到大门口,他就看见屋子里亮着灯。
来电了。
王响响觉得怪事又多了一件:电闸没跳,电工没来,为什么来电了?进了屋,他把那艘船轻轻地放到地上,开始画画。今天晚上,他必须把这幅画画完。他很投入,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夜一点点流逝。
月亮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惨白的月光照到那艘船上,发出乌黑的光。它看上去有年头了,木头已经开始腐朽。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吹起了船舱上的布帘子,里面有一个女人,穿一身红嫁衣,面无表情地盯着王响响的后背。她的脸很白。
王响响在画画。
他的心里一直不踏实。过了一阵子,也许是有神灵在提醒他,他回头看了一眼。
布帘子已经落下了。
他扭过头,继续画画。
又有风吹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背后也有人打了个喷嚏,应该是个女人。
王响响猛地转过头,背后空无一人。他确定自己没听错,也不是回声。可是,这间屋子里除了他,没有一个活物,是什么东西在背后打喷嚏?
他的心里一下就空了。
“王绳……”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那声音很飘忽,很遥远,很阴暗,很空洞,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王响响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他认识王绳,还知道王绳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深更半夜,是谁在喊王绳?
他僵僵地坐着,等待下文。
过了大约两分钟,那个女人又说话了:“救我……”这一回,她的声音更飘忽,更遥远,更阴暗,更空洞……
王响响打了个哆嗦,一下想起她是谁了。
她叫水波,是水纹的姐姐,七年前嫁给了王绳。王绳在镇上开了一家照相馆。那一年春天,他划着船,带着水纹下了海,打算去一个小岛拍照片。他们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仿佛从人间蒸发了。
村子里的人划着船,在海上找了他们七天,还把小岛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那一年,王响响还在外地上学,回来之后才听说这件事。
现在,他却听到了来自七年前的呼救声。
他盯着那艘船,越来越觉得它有些诡怪。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它,蹲了下来。他屏住了呼吸,害怕船舱上的布帘子突然掀开,一只惨白的手伸了出来,一个女人木木地说:“救我……”
这不可能,它太小了,里面不可能藏着一个人。
王响响慢慢地掀起了布帘子。
他又打了个哆嗦。
他和她对视了一阵子,伸手把她拿了出来。她是一个木偶人,穿一身红嫁衣,脸白白的,脸上只有眼睛和嘴巴,没有眉毛和鼻子,显得十分怪异。
王响响觉得她穿的红嫁衣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头皮一下就炸了——五个月前,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件红嫁衣,和她穿的红嫁衣一模一样,只是大小有区别。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怔忡了半天,轻轻地把她放了回去,放下了布帘子。他退回到凳子上,再也没有心情画画了。他扭过头看着那艘船,忽然感到它是一个不祥之物。更恐怖的是,它的肚子里还藏着一个更加阴森的木偶人,会说话。
恐怖一下子加倍了。
王响响没关灯,躺在了床上。回想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觉得有点怪:以前,停电都是因为电闸跳了,这一次电闸没跳却停了电,十分反常。还有,那艘船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被他遇上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觉得,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停电只是一个幌子,那个人的目的就是把他引到海边,把那艘船抱回来。他甚至认为,如果停电之后他没去海边,那个人肯定还有后招。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外面,一片死寂。
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还在大门外,不远离,不靠近。
这一夜无比漫长。
2、夜宴
在扎两目村,天一黑,外面就没有人了,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空荡荡。一栋栋红砖黑瓦的房子矗立在黑暗中,缺乏生气。
一个人提着一盏红灯笼,慢慢地走。
红灯笼摇摇晃晃,他的影子映在石板路上,忽长忽短。突然,他停了下来,猛地转过头,警惕地打量四周,还抽了抽鼻子。
背后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走。
终于,他走到了海边,停住了。他站在一块岩石上,定定地看着大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听不真切,似乎是一首歌谣,又似乎是某种神秘的咒语。
红灯笼还在摇摇晃晃。
从远处看,像是某种生物的眼珠子。
突然,他停了下来,盯着一块岩石,警惕地问:“谁?”
一个黑影闪了出来,从身形上看,是一个女人。
“叔,是我。”她轻轻地说。
“水纹?”
“是。”
“你在这里干什么?”
“叔,你在这里干什么?”水纹的语气有些冷。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在黑暗中乱蓬蓬地飘飞,透着几分诡异。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十分悲凉的语调说:“我来看看王绳。”
“我来看看我姐姐。”她轻轻地说。
他叹了口气,说:“他们都回不来了。”
“我觉得,他们还能回来。”
“都过去七年了。”
停了一下,水纹慢慢地说:“我问过黄婶,她说今天晚上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什么意思?”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鬼节,他们可能会回来。”
“你别听那个疯女人胡说八道。”
水纹看着黑糊糊的大海,自言自语地说:“也许,他们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回来。”
他走了几步,举起红灯笼,照向她。她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在黑暗中显得无比妖艳,几缕长长的头发遮在脸上,五官不清,脸色十分苍白。
“你怎么穿一身大红衣服?”他似乎吃了一惊。
“不行吗?”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他没说话。
水纹借着红灯笼的光,也看着他。
那是一张苍老的脸,五官挤在一起,显得很拘束,皱纹比头发还多。其实,他才五十几岁。他常年不笑,表情阴郁。他叫王铁钉,是王绳的父亲。
他们静静地站着,不言不语。
十几米之外,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们,不远离,不靠近。这一幕和王响响看到的一模一样。
过了半晌,王铁钉说:“回去吧。”
“行。”水纹说。
他们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那盏红灯笼在黑暗中摇晃了一阵子,不见了。
此时,也就是他们走后大约半个小时,扎两目村停电了。王响响走出了家门,打算去配电室看看。
下午,王响响去镇上的邮局把那幅油画寄了出去。出了门,他碰见了邮递员,就是给他送红嫁衣的那个人,叫红旗,姓什么不知道。他把红旗拉到一边,说:“我有件事问你。”
“你说。”红旗抱着一个大茶杯,里面的茶叶比水还多。
“五个月前,你给我送过一个包裹,你还记得吗?”
“记不清楚了。我每天都送很多包裹。”
“你帮我查一下,是谁给我寄的包裹,行吗?”
“怎么了?”红旗左右看了看,低声问:“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一件衣服。”
“那你就穿着,不用管是谁寄的。”
“你帮我查一下,改天我请你喝酒。”王响响知道,红旗很爱喝酒,每天都喝。
“行。不过,时间太久了,不一定能查得到。”说完,红旗进了邮局。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响响,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王响响的心跳加快了。
红旗慢吞吞地说:“他死了。”
“谁死了?”王响响吓了一跳。
“那个收件员。”
“怎么死的?”
红旗转过头,看着大海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掉海里淹死了。”
王响响抖了一下。
线索就此断了。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没露出一点尾巴。
他去市场买东西,打算晚上请客。
有个老头,摆了个摊儿,给人算命。市场里有那么多人,他视若不见,只是盯着王响响。他的眼神有点怪,缺乏善意。还有一个小孩子,在妈妈的怀里一直哭,看见王响响,一下子就不哭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这个世界已经不正常了,王响响沮丧地想。他买了一些熟食,还有肉和青菜,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晚上,王响响家很热闹。他请了四个人吃饭:水纹、王铁钉、黄婶和毛尖尖,都与那起失踪事件有关。他还请了木棉过来帮厨。木棉是他的邻居,丈夫死了,又没有孩子,一个人过日子。
毛尖尖大咧咧地坐下,大声问:“大画家,怎么想起请我们吃饭?”他有一艘大渔船,是扎两目村最有钱的人。几年前,他追求过水波,没追上。
王响响笑了笑,给他倒茶,没说话。
黄婶低着头在屋子里转了三圈,坐到了一个黑糊糊的角落里。她的年纪大了,精神不太正常,成天说王绳和水波迟早有一天会回来。
水纹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去厨房帮木棉做饭。
王铁钉蹲在门口,抬头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毛尖尖翻看着王响响的画,说:“大画家,送我一幅画吧。”
“行,你随便挑。”
“这些我都不要。我有一张照片,你帮我画出来,行不行?”
“我看看。”
毛尖尖走过来,拿出手机,找到一张照片,让王响响看。
王响响看了一眼,打了个激灵。那是水波的照片,她穿一身红嫁衣,侧身对着镜头,正在上船。照片上还有一只手,一只关节突出的男人的手,五指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不知道是谁的手。
从构图的角度讲,那只手太大,太突兀,明显喧宾夺主了。看上去,那不是水波的照片,而是那只手的照片。
王响响问:“这是谁的手?”
“当然是王绳的手。”
“这张照片是你拍的?”
“是。”毛尖尖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又说:“你应该也知道,我喜欢水波。可是,她喜欢的人是王绳。那天,我正准备出海,看见她和王绳上船,就随手拍下了这张照片。没想到,这成了她的遗照。”
王铁钉突然扭过头,瞥了毛尖尖一眼,那眼神很冷。
“水波还活着!”黄婶冷不丁地喊了一嗓子。
“她在哪儿?”毛尖尖下意识地问。
黄婶伸出左手小拇指,指了指厨房,说:“做饭去了。”她的手像鸡爪子一样干瘪。
毛尖尖不理她了。
王响响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顿时觉得它有一股死亡的气息。他想了想,说:“行,我帮你画出来。”
“多少钱?”
“乡里乡亲的,不要钱。”
“那不行,我不能让你白忙活。”毛尖尖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了茶几上,差不多有一万块。
“用不了那么多。”
“对了,你为什么请我们吃饭?”毛尖尖岔开了话题。
王响响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慌,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过了一阵子,水纹和木棉做好了饭菜,摆在桌子上,招呼大家吃饭。饭菜很丰盛,有荤有素有汤,还有两瓶很贵的白酒,是毛尖尖带来的。
他们都坐下了,一边吃,一边聊村子里发生的事。王铁钉一声不吭,只是埋头喝酒。黄婶也不说话,专心吃肉。吃喝了一阵子,王响响切入了正题:“昨天晚上,我在海边捡到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毛尖尖问。
王响响起身,去里屋把那艘船抱出来,轻轻地放到了桌子旁边的地上。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咣当”一声,王铁钉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这是王绳划的那艘船!”他愣愣地说。
“这是我姐姐坐的那艘船!”水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只是小了点。”毛尖尖补充了一句。
黄婶直直地盯着那艘船,表情十分惊恐。
木棉没什么反应,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其实,她和那艘船是有关系的。七年前,她的丈夫帮忙寻找王绳和水波,回来后生了一场怪病,不吃不喝,没白没黑地尖叫,很快就死了。据说,他死的时候表情十分惊恐,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王响响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他怀疑那艘船是他们其中一个人搞的鬼——别人和王绳水波失踪事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犯不着装神弄鬼吓唬他。问题是,他也是一个局外人,为什么会被卷入其中?
“船舱里还有一个人。”王响响说。
“谁?”毛尖尖一怔。
王响响弯下腰,把那个木偶人拿了出来,放到桌子上。
“是我姐姐!”水纹一声惊呼。
王响响看着木偶人,心有余悸地说:“它还会说话。”
毛尖尖明显吃了一惊:“它说什么了?”
停了一下,王响响模仿着它的语调,一字一字地说:“王绳,救我。”他的声音有一股灵异之气,在沉寂的屋子里飘飞,十分瘆人。
王铁钉的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毛尖尖说:“木偶人不会说话,你肯定是在吓唬我们。”
“它会说话!”黄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她伸出左手小拇指,指着桌子上的木偶人,怪腔怪调地说:“它就是水纹呀。”
她弄错了,那个木偶人是水波,不是水纹。水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白,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走了。毛尖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表情十分复杂。
木棉说:“这东西不吉利,收起来吧。”
王响响扫了他们一眼,把木偶人放回船舱,又把那艘船抱回了里屋。他坐回去,不动声色地问:“你们说,那艘船是哪儿来的?”
没有人说话,似乎谁先开口谁就和那艘船扯上了关系。
王响响心里的疙瘩更大了。
“吃饱了!”黄婶突然喊了一嗓子。她总是这样一惊一乍,挺吓人。
其他人都看着她。
黄婶用袖子抹抹嘴,走了。走到门口,她又停了下来,背对着他们说:“天黑了,别出去乱走。睡觉了,关好门。有人喊你们,别应声。”说完,她又站了一会儿,佝偻着身子走了。
沉默了半天。
毛尖尖干咳两声,说:“很晚了,散了吧。”
“你把照片发给我,我给你画出来。”王响响说。
“行。”
“只画水波,还是把那只手也画上?”
毛尖尖想了想,说:“都画上吧。”
“行。”
毛尖尖站起身,匆匆走了,似乎有什么急事。
屋子里只剩王响响和木棉两个人。
外面又起风了,大门“咣当咣当”地响,关上,打开,关上,打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进进出出。
王响响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我也要回去了。”木棉坐着没动。
“你慢走。”
“外面很黑。”
王响响明白了,站起身说:“我送送你。”
其实,他们两家相距只有二十米。出了大门口,木棉停下了。她的家在东边,门口有一棵老柳树,树干上长满了怪模怪样的疙瘩,枝桠弯弯曲曲,缺乏生气。十几米之外,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们,不远离,不靠近。
“那是什么?”木棉有些胆怯地问。
王响响说:“可能是野狗。”
“它咬人吗?”
“它又不是疯狗,不咬人。”
“它为什么一直不走?”
“我也不知道。”
木棉站在黑糊糊的墙根下,低声说:“其实,我之前就见过那艘船。”
“在哪儿见过?”王响响一怔。
她左右看了看,说:“昨天半夜,我起床去厕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就透过门缝往外看。”她停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看见王铁钉抱着那艘船,去了海边。他还提着一盏红灯笼,特瘆人。”说完,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向了黑暗中。她的脚步很轻,似乎是害怕惊动了什么。
是王铁钉搞的鬼?
王响响站在大门口,半天都在想她的话。
3、身边有个鬼
手机响了。
王响响拿起来,看见是毛尖尖发过来的照片,下面还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刚才你身边有个鬼。
这是什么意思?
王响响有些害怕,和那句话有一半关系,还因为那张照片——它变成了黑白的,上面的红嫁衣却保持原样,比血还红,显得十分突兀。
他给毛尖尖打电话,打算问明白。
毛尖尖关机了。
也许,是他喜欢这种风格,王响响想。他盯着照片看了一阵子,构思好画面,坐到画架前,开始勾画底稿。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夜深人静是一天的结束。他不一样,那是他一天的开始。
桌子还没收拾,一片狼藉。
那艘船老老实实地呆在里屋,一声不吭。
王响响的心里一直不踏实,在想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刚才你身边有个鬼。谁是那个鬼?刚才,木棉坐在他的右边,王铁钉坐在他的左边。再想想木棉说过的话,王响响终于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王铁钉。
王铁钉是个鬼?或者说,是王铁钉在搞鬼?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他的儿子死了,准确地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怪不得别人,他没理由装神弄鬼吓唬别人。
难道那不是一起意外事故?王响响的脑子里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很快,他又否定了这种想法。王绳和水波是在海上出的事,那里除了海风和海水,什么都没有,谁会害他们?谁又能害他们?
事情越来越深邃了。
想不明白的事暂且放到一边,王响响又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卷入其中?他和那起意外事故没有一点关系。前面说过了,当时他还在外地上学。
这个问题更深邃。
还有一个疑问:那个木偶人为什么会说话?
这个问题也许能弄明白。毕竟,那个木偶人就在他手上。他站起身,去里屋抱出那艘船,放在地上,又找来钳子和螺丝刀,打算拆了它。他把那个木偶人拿出来,用螺丝刀敲了敲,发现它的肚子是空的。
这里面一定有鬼,他想。
王响响和它对视着。
它的脸很白,眼珠子很黑,嘴巴很红,一点都不喜庆。
王响响拿起钳子,要动手了。
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唱起了歌: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夜深你飘落的发
夜深你闭上了眼
……
它的声音很空洞,很飘忽,曲调十分怪异,阴暗而虚无,听了让人汗毛直竖,极不舒服。
王响响呆呆地看着它,脑子里一片空白,吓懵了。
歌声戛然而止。
他的手一抖,它掉在了地上,滚了几下,仰面躺着不动了,斜着眼睛看他。他慢慢地回过神,捡起它,脱下红嫁衣,发现它的背后有个盖子,打开,里面是一部很小巧的手机。木偶人不会唱歌,不会说话,不会咳嗽,手机会。
王响响拿着手机查看了一阵子,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是闹钟在响。手机里一共设置了二十多个闹钟,按时间排序如下:
8月29日零点十分,闹钟铃声是一声喷嚏。
8月29日零点十一分,闹钟铃声是一个女人说的一句话,只有两个字:王绳。
8月29日零点十三分,闹钟铃声是一个女人说的一句话,只有两个字:救我。
8月30日零点三十七分,闹钟铃声是一首歌,歌名是《红嫁衣》。
8月30日三点十一分,闹钟铃声是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
8月31日三点二十六分,闹钟铃声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9月1日零点四十九分,闹钟铃声是一阵磨牙声。
……
如果王响响没有发现木偶人的秘密,恐怖还会继续。他继续查看手机,发现里面除了闹钟,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认为,就算是把手机拿去检测,在上面也找不到任何指纹。
他没有心情画画了,躺在床上,思前想后。
首先,他排除了恶作剧的可能——有这么复杂这么诡异的恶作剧吗?而且,还搭上了一部手机。那是一部名牌手机,看上去是新买的。如果只是想吓人一跳,犯不着如此破费,如此大费周章。
他认为,一定是在某件事上他得罪了某个人,所以才会遭遇这一切。问题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什么人。
手机突然响了。
王响响吓得打了个激灵。
还好,是他的手机。
“什么事?”他接了起来,是水纹的电话。
水纹沉默了两秒钟,说:“你能出来一趟吗?我有事跟你说。”
“没问题。在哪儿?”
“村子北头,祠堂门口。”
王响响迟疑了一下,问:“你怎么去哪里了?”
“这里没有人。”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
“行,你等我一下。”
挂断电话,王响响穿上一件衣服,匆匆往外走。出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木偶人。它趴在地上,后背有一个窟窿,表情不详。他不再理它,关上灯,出去了。黑暗中,那个木偶人一动不动地趴着,始终没再搞鬼。
王响响一个人走在路上。
距离祠堂还有二里路。
他不知道水纹找他干什么。不过,他能确定一点,肯定与爱情无关——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去阴森恐怖的祠堂门口谈情说爱。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这一次,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没跟着他。也许,它去别的地方谈情说爱了。野狗也有爱情。
很远的地方,有一只鸟在叫,叫声极其难听。
王响响缩了缩脖子,感到有点冷。
脚下的这条路是去年村子里的人凑钱修的,笔直而平坦。路两边种了柳树,长势不太好,有些已经干枯了,死气沉沉的。
前面是一片坟地,埋着扎两目村所有死去的人。王响响的父母也在那里。坟地周围有很多高大的松树,密密匝匝,看上去无比幽深。
王响响越走越害怕了。他吹起了口哨,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强迫自己不去想坟地,不去想那些阴冷的怪事。
这一招不管用。
他就小跑了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幽幽的黄光,那是祠堂门口的灯。他加快速度,跑过去,发现祠堂门口空无一人,只有高高的红砖墙,墙根下荒草齐腰深,阴森,怪异。
王响响掏出手机,给水纹打电话。
“你在哪儿?”他问。
“你在哪儿?”水纹问。
“我在祠堂门口。”
“刚才等不到你,我就往回走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再回去。”
“我也去找你,咱们半路见。”
“行。”
王响响又往回走。他毫无缘由地想起了一道小学生经常做的数学题:一条马路长1000米,甲乙二人同时出发相向而行,甲每分钟走100米,乙每分钟走80米,他们几分钟后能相遇?
王响响很快就算出来了:5分钟多一点。
也就是说,5分钟以后,就能看见水纹了。
老天似乎偏要和他作对,怪事又出现了:他走了10分钟,都走到路的尽头了,还是没看见水纹。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给水纹打电话,急促地问:“你在哪儿?”
“我又走到祠堂门口了,你在哪儿?”水纹的语气也有几分焦急。
王响响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今天晚上外面不是很黑,这条路又很窄,他们擦肩而过,却没有发现对方……
“我从祠堂门口走到村子里了。”他呆呆地说。
水纹不说话了,肯定是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了半天,她轻飘飘地说:“算了,回去吧。”
“那件事你不说了?”王响响问。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昨天晚上,我在海边看见了王铁钉。”停了一下,她又说:“你捡到的那艘船,可能和他有关。”
她挂断了电话。
又是王铁钉。
王响响心事重重地往家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后面什么都没有。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头看,要看什么,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还好,一路无事。
站在大门口,王响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墙根下的阴影里突然冒出一个人,距离他不到两米,僵僵地站在那里,表情不详。
“谁?”王响响吓了一跳。
“我。”是王铁钉。
“你干什么?”
“我找你有事。”
王响响忽然意识到: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找上门来了。他陡然感觉到了危险,虚虚地问:“什么事?”
“那艘船的事。”
“什么事?”
“是不是有人说我什么坏话了?”王铁钉冷冷地问。
王响响心里一紧,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王铁钉叹口气说:“我知道,肯定有人以为是我在搞鬼。”
“为什么?”王响响试探着问。
王铁钉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四处看了看,然后神秘地说:“他们的话,你千万别信。”
“为什么?”
“我怀疑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在搞鬼。”
搞鬼的人说其他人在搞鬼,这下更复杂了。王响响想了想,问:“是谁?”
“水纹。”
“水纹?”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看见她了。她穿一身大红衣服,表情很古怪。”
“你是说,我捡到的那艘船是水纹搞的鬼?”
“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铁钉压低了声音说:“水纹可能已经不是水纹了。”
“什么意思?”王响响愣了一下。
“她可能是水波。”王铁钉一字一字地说。
王响响的心里一冷,惊恐地想:怪不得他和水纹擦肩而过都没看见她,原来她已经不是她了。他又问:“为什么是我捡到那艘船?我和那艘船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你和它有关系。”王铁钉很确定地说。
“什么关系?”
“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
“记住,除了我,你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王铁钉岔开了话题。
“为什么?”
王铁钉没回答,转身走了。
王响响的脑子里乱极了,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最后,他决定谁的话也不信。他进了家,首先打开了灯。那个木偶人还趴在地上,姿势没变。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怀疑刚才木偶人一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亮灯前的一瞬间,它迅速趴下了。
王响响拿起木偶人,连同那部手机一起塞进船舱,又抱起那艘船,去了海边。他打算扔掉它。眼不见为净。
大海在几百米之外,黑着脸,等着他。
王响响变成了一个木偶人,静静地坐着。
那条狗又回来了,声嘶力竭地叫。它的叫声里充满了惊慌和不安,似乎是在提醒王响响什么。
屋子里空荡荡的,虽然很冷清,但是很安全。
外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那条狗不会这么疯狂地叫。
王响响没敢出门查看。
他越想越糊涂。
到底谁才是那个鬼?
难道这一切还没结束?
这一天,木棉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她要嫁人了,回来收拾东西,然后跟着那个男人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
扎两目村的人都来送她。
王铁钉和毛尖尖也在。
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进进出出收拾东西,木棉和黄婶站在大门口低声说着什么。收拾完东西,木棉坐上了那辆卡车。她扫视着众人,目光在毛尖尖身上停留了两秒钟,低下头,关上了车门。
卡车开走了。
王响响看着王铁钉和毛尖尖,问:“你们说,这一切结束了吗?”
毛尖尖看着远去的卡车,喃喃地说:“她走了,一切就结束了。”
“我觉得,还没结束。”
“什么意思?”
“那个鬼还在我们身边。”王响响一边说,一边观察他们的表情。
王铁钉笑了两声,说:“反正不是我。我去下网捕鱼,晚上请你们喝酒。”说完,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毛尖尖说:“木棉就是那个鬼。她已经走了,一切都结束了。”说完,他也走了,走得很快,似乎是要去干一件很重要的事。
王响响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水纹的话,疑惑地想:难道毛尖尖真是那个鬼?
手机响了。
王响响看了一眼,竟然是木棉的短信:毛尖尖诬陷我。
很显然,木棉察觉到了什么。
王响响呆呆地站着。
黄婶突然从他背后冒了出来,转到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王响响心里直发毛。
黄婶木木地说:“你有心事。”
王响响没否认。
“说出来听听。”
“为什么?”
“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停了一下,黄婶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很多人的秘密。”
王响响想了想,说:“我身边有个鬼,我想把那个鬼找出来。”他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了。
黄婶看着他,等待下文。
王响响又说:“王铁钉说他不是鬼,毛尖尖说木棉是鬼,水纹说毛尖尖是鬼,木棉说毛尖尖诬陷她。你说,谁是鬼?”
黄婶想了半天,终于说:“我不知道。”
王响响掉头就走。
“我只能确定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黄婶在背后说。
王响响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问:“什么意思?”
黄婶慢吞吞地走了。
不远处,王铁钉和毛尖尖拿着渔网,一前一后过来了。
王响响不想去捕鱼,就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在想那个问题:王铁钉说他不是鬼,毛尖尖说木棉是鬼,水纹说毛尖尖是鬼,木棉说毛尖尖诬陷她,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谁是鬼?
他一直没想出来。
聪明的读者,你能告诉他吗?
其实,答案就藏在第二章。
不信,你回头找找。
4、另一件怪事
王响响遇到的事太诡怪,三句两句说不清,先放到一边。
说另一件怪事。
这件怪事和这个故事似乎有点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不过,我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因为它是毛尖尖的真实经历。
一年前,毛尖尖去县城看演唱会。
他们的县城很小,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明星。这一次不一样,一下来了六个,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其中,有一个女明星的嗓门挺高,毛尖尖很喜欢听她的歌。他提前半个月就买了票。
看完演唱会,夜已经深了。
他开着车,往家赶。
县城距离扎两目村有四十公里。出了县城,路两边就没有路灯了,路上很黑,很冷清。毛尖尖心情愉快地开着车,一直在想那个女明星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
过了一阵子,他发现竟然走错路了。他有些懵:这条路他至少走过一百次,从没出过错,为什么这一次就走错了?
也许,是因为走神了,他想。
他放慢了车速,观察四周。
这里应该是一个村子,没有灯光,黑咕隆咚的。周围有一些低矮的房子,都很破旧。路很窄,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树干上的疤痕像一只只眼睛一样,冷冷地盯着他。
虽然是夏天,毛尖尖却感到一股寒意。
又驶出一段路,他看见路边出现了一个公交车站牌。一根木桩,上端钉着一块木头牌子。它很老了,油漆大都已经脱落,上面有一个数字:14。毛尖尖觉得这个数字有些丧气,不吉利。
驶过公交车站牌,毛尖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站牌下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耷拉着脑袋。远处,一辆车正驶过来,车灯很刺眼。他猛踩刹车,车子停住了。他感觉那两个人很眼熟。
那辆车在站牌旁边停下来,没熄火。车窗里伸出一只苍白而干瘦的手,一下一下地招着,跟招魂儿似的。那一男一女上了车。那辆车抖了两下,开动了。
毛尖尖紧张地等待着。
很快,那辆车驶了过来,是一辆面包车,灰色的,五成新。
它一闪而过。
毛尖尖还是看见了一张侧脸,一张苍白的侧脸。时间太短,他没看清她的五官。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穿一身大红衣服,坐在副驾驶座上。
毛尖尖想了想,又感觉那张侧脸有些眼熟。他努力地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她是谁。他觉得,今天晚上有点邪门,老是看见似曾相识的人。
他猛踩油门,跑了。
一路上,他不时看一眼后视镜,生怕再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终于,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一路平安。
毛尖尖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他的房子是新建的,四层楼,只住着他一个人,显得很空旷。他很累了,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似睡非睡。忽然,他听见有人喊他的乳名,是个女人。
他一下就醒了,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以为听错了,又闭上眼睛睡觉。就在他马上要睡着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他听清楚了,声音在大门外。他下了床,走到大门口,小声地说:“谁?”
大门外的人不答腔。
他犹豫了一下,拉开了门。
大门外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耷拉着脑袋。他们慢慢地抬起了头,是王响响的父母。他们的脸上都有伤,鲜血从额头流下来,一直流到了嘴角……
他一下就醒了。
他快三十岁了,第一次梦到王响响的父母,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再也睡不着了,仰面躺着,大脑快速转动,寻找原因。想着想着,他的头皮一阵发麻——站牌下那一男一女,就是王响响的父母!
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果然,第二天下午,他就听说了王响响父母的死讯。他们乘坐的那辆面包车,被一辆侧翻的大货车压成了铁饼,他们也成了肉饼。还死了一个人,是司机。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不在车上。
毛尖尖打听了很久,没人知道她是谁。不过,他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响响的父母去一个亲戚家串门,离开的时候太晚了,亲戚打电话叫了一辆黑车,送他们回家,路上出了车祸。
后来,大货车司机赔给王响响一笔钱。
毛尖尖不关心那是多大一笔钱,脑子里被王响响父母的死塞满了。他感觉很内疚。那天晚上,他如果上去和他们说两句话,哪怕是几秒钟,他们乘坐的面包车就不会被大货车压成铁饼。
几秒钟,就能决定生死。
王响响的父母肯定也这么认为,否则,他们不会钻进他的梦里,喊他的乳名。他们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实质的东西,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从那之后,毛尖尖的心一直悬着。
这件怪事说完了。
你可能已经看出了什么,千万别害怕。我还要告诉你,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相,那可能是一个错误的指示牌,负责把你引入歧途。
好了,继续说王响响。
王响响觉得扎两目村上空笼罩着一片诡怪之气,他自己时刻处在某种危险当中,随时都有可能出事。他决定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不为别人,只为自救。
他认为,一切怪事都和七年前那起失踪事件有关。
问题是,他对那件事一知半解。
他决定出去打听打听。
阴天,整个世界都是暗的,毫无生气。
王响响抬头往天上。乌云很矮,很近,似乎随时都会化成雨掉下来。可是,它老是板着脸,表情始终没有变化,让人感到很压抑。
他在村子里慢慢地走。他穿过四条胡同,走过二十多户人家,竟然没看到一个人。平时很热闹的小超市今天没开门,小广场上也是空荡荡的。
这个世界怎么了?
他又去了海边。
有个人蹲在滩涂上,可能是在挖蛤蜊。从背影上看,是王铁钉。
王响响想了想,决定过去找他聊聊。
海边的风很硬,有一股腥味。
一只水鸟飞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叫个不停,似乎是在阻止他。
“挖蛤蜊呢?”王响响问。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说:“对,挖蛤蜊。”他拿着一个自制的铁耙子,一下下地扒拉着,偶有收获。他的身边有一个小塑料桶,里面有一些蛤蜊,大约两三斤。
王响响发现,不管是说话,还是挖蛤蜊,王铁钉的眼神都很警惕,仿佛周围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
“我想问你件事。”他开门见山。
“什么事?”王铁钉站了起来。
“昨天晚上,你说的话我没听懂。”
“哪句话?”
“你说我和那艘船有关系。”
“对。”
“有什么关系?”
王铁钉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有人说,那艘船是你的。”王响响豁出去了。
王铁钉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他们的话,你千万别信。”
“为什么?”
“我怀疑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在搞鬼。”
“是谁?”
“水纹。”
这些话他们昨天晚上已经说过了,王响响不想再纠缠下去。他又切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说,我和那艘船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王铁钉一步步走近他,眼神慢慢地变冷了。
“不,不知道。”王响响有些慌乱,后退了两步。
王铁钉定定地看着某个方向,表情有些犹豫。过了半天,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你要是和那艘船没关系,你父母就不会死了。”
王响响一下就懵了。
王铁钉拎起小塑料桶,走了。
一阵风吹过来,王响响感到有点冷。他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王铁钉慢慢走远。他的脑子里很乱,一直在想那句话:你要是和那艘船没关系,你父母就不会死了。难道父母是因他而死?难道那不是一次意外事故,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那太可怕了。
有人喊他。
王响响回过头,看见水纹正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水纹问。
“找我有事?”王响响的精神不太好,还在想那句话。
水纹看着王铁钉已经远去的背影,轻轻地问:“刚才,他和你说什么了?”
“谁?”王响响还没回过神。
“王铁钉。”
王响响想了想,说:“随便聊了几句。”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水纹也不再问,换了一个话题:“昨天晚上那件事,你怎么看?”她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直直地盯着王响响。
王响响避开她的目光,心不在焉地说:“可能是我走错路了。”他的态度很明显:不想谈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水纹柔柔地笑了笑。
王响响觉得她的笑很熟悉,想起了他们小时候,她站在大门口喊他出去玩,就是这样笑的。这一刻,他又认为她就是水纹,不是水波。
由此可见,笑容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
“你找我什么事?”他问。
“我想跟你聊聊那艘船。”
“我已经把它扔了。”王响响盯着她的眼睛,又说:“船舱里有个木偶人,木偶人的肚子里有部手机,会打喷嚏,会说话,会唱歌,你说奇怪不奇怪?”
水纹不动声色地说:“肯定是有人在搞鬼。”
“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水纹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你处在危险当中。”
王响响打了个激灵,追问:“什么危险?”
她看了看四周,轻轻地说:“凡是和那件事有关的人,都难逃一死。你算一个,我也算一个,还有木棉的丈夫和你的父母。”
王响响震惊了,半晌才问:“哪件事?”
“王绳和我姐姐失踪那件事。”
“我和那件事又没关系。”
“不,有关系,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水纹扭头看着大海,喃喃地说:“我觉得,很快就有答案了。”
王响响也看着大海。
静默。
“你把那艘船扔哪儿了?”水纹问。
“扔到大海里了。”
“它肯定还会回来。”
王响响没说什么。
水纹用一种很凄凉的语气说:“它是一艘索命的船,扔不掉。”停了一下,她又说了一句:“他们已经回来了。”她说的也可能是“它们”,那种没有实质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王响响的身体一下就冷了。
5、谋杀
在海边,水纹讲述了她遇到的怪事。
前面说过了,她在市里一家报社上班。那是一家晚报社,发行量不小。她是一名采编记者,每天都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收集一些家长里短的新闻,忙得焦头烂额。
她都没有时间谈恋爱。
偶尔不忙的时候,她就躲在家里睡觉,能睡多久睡多久,睡醒了也不起床,蜷缩在被窝里上网,或者看一本书。
有一天晚上,她上网买了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蓝色长裙,很飘逸。
第二天晚上,有人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拿快递。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经常上网买东西,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在小区门口,她看见了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旁边有一个戴头盔的男人。他双手托着一个包裹,僵僵地站着。
“我是水纹。”她走过去说。
他僵僵地把包裹送了过来。
水纹看了一眼快递单,是一家她从没听说过的快递公司,寄件人一栏空白。她等了几秒钟,又说:“不用签收吗?”
他用手转了转头盔,似乎是摇头的意思。
这个动作让水纹身上一冷,转身匆匆离开了。走进小区,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还站在原地,五官藏在头盔里,表情未知。
回到家,她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大红的衣服,叠得很整齐,看不出式样。她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慢慢地抖开衣服,她的心慢慢地变冷了。那是一件红嫁衣,和她姐姐出事的时候穿的那件红嫁衣一模一样。
她害怕那件红嫁衣。
她觉得,它就是水波。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水纹一直打不起精神。下了班,她心事重重地往停车场走。走着走着,她停了下来,想起车子坏了,她是坐公车来的单位。
一个花盆从天而降,砸在了她的停车位上。
她抖了一下,差一点瘫倒在地——花盆掉落的地方,就是她平时上车的地方,如果她今天开车上班,那么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她抬头往上看。
只有一个个空荡荡的露天阳台,看不到一个人。
很显然,有人想杀她。
这个人躲在暗处,精心设计了一场看似是意外事故的谋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她)没得逞。
水纹相信,他(她)肯定还有后招。她认为,那件红嫁衣只是一个引子,就像一块幕布,只要打开它,恐怖就会上演,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直至剧终。
是谁在幕后导演了这出戏?
水纹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她更加害怕。她请了长假,回到了扎两目村。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是扎两目村的某个人躲在暗处设计了这一切。
水纹和王响响一样,也是一个人住。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姐姐相依为命。
回到扎两目村的第一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是红色的:红色的嫁衣,红色的盖头,红色的指甲,红色的嘴唇,红色的绣花鞋,红色的喜字,红色的木船。
那艘红色的木船,竟然没有船底。
她穿着红嫁衣,盖着红盖头,轻飘飘地浮在船上,下面是红彤彤的水,像血一样粘稠。也许是因为红盖头太厚了,她有一种窒息感。
船搁浅了。
她下了船,掀起红盖头,四下看。
这里是一个荒岛,到处都是诡艳的红花。花丛中,有一栋砖砌的老房子,窗户里透出红艳艳的光。窗台上,放着一个白白的东西。
她走过去,看见那是一个头骨,上面的肉早已腐烂没了,长长的头发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还被编织成一条围脖的形状。她看出来了,是单元宝针法。旁边放着两根很粗的毛衣针,黄铜的。
她看了一阵子,进屋了。屋子里点着一根胳膊粗的红蜡烛。有一张很大的木床,刷了红漆。床上的被褥也是红色的,绣着白色的花。
她在床边坐下来,等着新郎掀起她的红盖头。
等了很久,不见人。
她掀起红盖头,看见一个男人低着头坐在蜡烛旁边,把那个头骨抱在怀里,拿着毛衣针,用头骨上的头发笨拙地织围脖。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抬起头,木木地看着她。
是王绳。
她一下子就醒了。
她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王响响当然也不知道。
王响响魂飞魄散。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夜深你飘落的发
夜深你闭上了眼
……
那是一个女人的歌声,很飘忽,曲调十分怪异,阴暗而虚无,听了让人汗毛直竖,极不舒服。
是红嫁衣在唱歌。
王响响呆呆地看着它,脑子里一片空白。
歌声戛然而止。
过了半天,王响响爬上树,把红嫁衣拿了下来,抱着它回了家。他知道,它是来找他的,躲不掉。
在红嫁衣的口袋里,他找到一部手机。
手机里藏着一个故事——
在一个不大的城市里,有一个女人,很年轻,很能干。她是一个记者。她的父母早早就死了,相依为命的姐姐也死了。她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无依无靠。
她拼命工作,只为了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下去。
她不敢谈恋爱,怕影响工作。
她不敢休息,怕耽误工作。
她甚至都不敢早睡晚起,怕完不成工作。
可是,就算她一刻也不停歇,她在报社还是没什么地位,只能去采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出的报道从没上过头版。
有时候,背景和关系比实力更重要。
她时常感觉很沮丧。
后来,她妥协了,跟某上级谈起了恋爱。确切地说,是做了他的情人。他承诺给她安排更重要的工作,提供更好的待遇。
他的承诺一切都没兑现。
一年前,她意外怀孕了。
他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去医院把孩子打掉。
她一个人去了医院。
她很害怕,就把红嫁衣带在了身边。姐姐准备出嫁的时候,多做了一身红嫁衣,送给了她。她觉得,红嫁衣就是她的姐姐。
为了避人耳目,她没有在医院留下名字。
从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一直在疼。
那天晚上,她蜷缩在病床上,一直在流泪。
病房里又来了一个女人。
开始,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后来发现竟然是同村的木棉。她没敢和木棉相认。她还没结婚,而木棉是寡妇,在这种地方见面,彼此肯定会尴尬。
第二天,趁木棉去办出院手续,她悄悄离开了。
她把红嫁衣留给了木棉,希望木棉能把它带回扎两目村。她不希望姐姐和她一样在外漂泊,更不希望姐姐看到她现在的遭遇。
从那天开始,她整个人都麻木了。
有一天晚上,她已经睡着了,手机突然收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短信:既然抢不到新闻,你为什么不制造新闻呢?
这句话没头没尾,看着让人很费解。
她的心里却是豁然开朗。
她又看到了希望。
她想了很久,把目光对准了扎两目村,对准了七年前那起失踪事件。
她还选定了主人公:王响响。
一个落魄的画家,在漆黑的夜里捡到一艘鬼船,里面有一个穿着红嫁衣而且会唱歌的木偶人。从此,他的生活就变成了恐怖电影,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遭遇不幸……
这样的新闻,肯定会引起轰动。
她用五件看上去不太起眼却有些怪异的小事当引子,拉开了恐怖的大幕……
她成功了。
她一直很想知道给她发那条短信的人是谁。她给对方打过很多次电话,对方一直关机。前几天晚上,她突然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是一个男人,声音很怪异,冰冷而低沉,明显是经过处理的。
“你为什么离开了扎两目村?”他问。
“我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她小心翼翼地说。
沉默了几秒钟,他又问:“你不怕别人发现你报道的是假新闻?”
她的心里一冷,没说话。
“回答我。”
“怕。”她轻轻地说。
“你应该把假新闻做成真新闻。”
“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
她想了想,吓了一跳。
“如果你不做,我可以替你做,反正你已经铺垫好了。”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她惶恐不已。
这天晚上,她一直没睡好。
此后的几天晚上,她都没睡好。
故事讲完了,后面还有这样一段话——
王响响,我知道你肯定会恨我,恨我欺骗了你,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杀死任何一个人。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同处一室,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虽然时间很短,但我会记一辈子。时光如果能够倒流,我会选择辞职,回到扎两目村,谈一场恋爱,生一个小孩……
最后,我要提醒你:你身边有个鬼。
我只是恐怖的传播者,而你身边的那个鬼,才是恐怖的制造者。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她)是谁。不过,我觉得毛尖尖很可疑——如果他心里没鬼,为什么要走?
好了,不说了。
再见。
12、猜猜谁是鬼
王铁钉挥了挥手。
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慢慢地靠近了那块怪石,一闪身,不见了。
过了半天,它没出来,也没叫。
它看到什么了?
王铁钉拿起红灯笼,慢慢地走过去,硬硬地说:“谁?出来!”
王响响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胆怯。
一个黑影慢慢地走了出来,耷拉着脑袋。
“是你?”王铁钉明显吃了一惊。
“是我。”
“那条狗呢?”
“我给了它两根火腿肠,它就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王铁钉回头看了一眼王响响,这才说:“我们来这里说点事。”这句话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他和王响响是一伙的。
王响响听出来了,走过去,站在了王铁钉身边。
毛尖尖忽然笑了笑,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王响响和王铁钉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我觉得你们说得不对。”毛尖尖神秘兮兮地说,“也许,木棉才是那个鬼。”
“什么?”王响响和王铁钉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毛尖尖看着王响响,问:“我之前提醒过你,你忘了?”
“没忘,你说我身边有个鬼,不是水纹吗?”
“不是水纹,是木棉。那次在你家吃饭,木棉坐在你身边,你忘了?”
“那次,我以为你说的鬼是……”王响响看了看王铁钉,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他看着毛尖尖,又说:“可是你第二次提醒我的时候,我身边只有水纹一个人。那天晚上,我和水纹在你家里。”
“我不知道你们那天晚上在我家里。那天,我偷偷地回到村子,打算回家拿点东西,看见你和木棉站在一起,她提着一个篮子。我觉得事情不妙,就没敢回家,又去了县城。我想了很久,认为应该提醒你一下,让你离她远点。”
“你为什么说木棉是那个鬼?”王铁钉问。
毛尖尖看着王响响,迟疑了一下,说:“你父母出车祸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们了……”
“你看见他们了?”王响响忍不住打断了他。
“对,当时车上还有一个女人,穿一身红衣服,从我面前一闪而过。开始,我没想起她是谁。后来,我想起来了,她是木棉。”
“你是说木棉和我父母的死有关?”王响响瞪大了眼睛。
“可能有关。”
“可是,那起车祸已经调查清楚了,是那个大货车司机酒后驾驶惹的祸。”
毛尖尖想了想,又说:“就算木棉和你父母的死没有关系,她也和王绳水波失踪有关系。”
“你发现什么了?”王铁钉追问。
“我在她家里发现一件红嫁衣,和水波失踪前穿的那件红嫁衣一模一样。”停了一下,他又说:“不,那就是水波穿的那件红嫁衣。如果木棉和王绳水波失踪没有关系,水波穿的红嫁衣为什么会在她家里?”
王铁钉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毛尖尖接着说:“我试探着给木棉发了一条短信,说村子里有危险,她马上就失踪了。你说,她心里如果没鬼,为什么要走?”
王响响看看毛尖尖,又看看王铁钉,怔怔地问:“到底谁是那个鬼?”
“我也弄不清楚了。”王铁钉沮丧地说。
毛尖尖没表态。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一连十几天,风平浪静。
水纹没回来。
木棉也没回来。
她们彻底消失了。
王响响恢复了平静的生活,还是黑白颠倒,还是画画挣钱。他再也没有遇到怪事。只是,他的心里多了几道疤痕,久久未愈。
他似乎一下子没有了激情。
天气越来越凉了。
这天晚上,王响响和毛尖尖在王铁钉家喝酒。经历了孤岛一夜之后,他们的关系近了不少,时常聚在一起喝酒。
酒精是一种麻醉剂,可以让人忘掉许多事。
树叶开始落了,一片又一片,满地都是。风一吹,它们鬼鬼祟祟地到处窜,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又似乎是在躲避什么。
扎两目村的秋天来了。
这个世界变得更加萧条,更加冷清。
远处,他的家里亮着灯。那灯光是黄色的,让人感到一些暖意。
走着走着,王响响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十几米之外,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一条流浪狗,和王铁钉的关系挺好。
王响响回过头,继续走。
那条狗突然叫了起来,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似乎看见了什么人类看不见的东西。
以前,它从不叫。
那天晚上在小岛上,毛尖尖突然出现,它都没叫一声。
此时此刻,它到底看见什么了?
月亮也害怕了,躲进了云层中。
过了一会儿,那条狗的叫声渐渐变小,最后没有了。它吓跑了。
周围很黑,很静,没有一丝声音。
幸好,王响响有手电筒。他用手电筒照着,四下看。
周围没什么不正常的东西。
他抬高了视线。
开始,他没什么发现,只看见稀稀拉拉的树叶。等他把脑袋转向西边,顿时吓了一跳,差一点叫出声。树上挂着一件红嫁衣。它像一个没有脑袋没有手脚的人,挂在树上一动不动,静默得如同一幅恐怖的油画,令人窒息。
水纹回来了?
海边的风变大了。风里夹杂着一些黑色的纸灰,那是活人送给死人的钱。黄婶从一块岩石后闪了出来,挎着一个竹篮。她盯着水纹,眼神不太友好。
对于扎两目村人来说,黄婶就是恐怖的化身。
她天天无声无息地坐着,无声无息地走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你面前,却不和你说话,也不笑,只是无声无息地盯着你。她无处不在。她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水纹拉了拉王响响,小声说:“咱们走吧。”她似乎有点怕黄婶。
王响响没说什么,跟着她走了。
他们一前一后,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王响响发现水纹的背影很好看。当然了,从正面看,她也很好看。他在心里问自己:你愿意让水纹做你的女朋友吗?
他当然愿意,虽然他觉得水纹有点怪。
问题是,水纹可能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他决定找个机会问问她。
“去我家里坐坐?”水纹回过头问。
“好。”他立刻说。
打开院门,王响响看见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一米多高,看上去很荒凉。
“你该除除草了。”王响响说。
“又没打算常住,懒得动手。”水纹看着他,又说:“要不,你帮我除除草?”
“行。”
“我可不给工钱。”水纹笑着说。
“管饭就行。”
“我的厨艺不太好。”
“做熟就行。”
进了屋,水纹给他泡茶。
王响响四下看。自从水波出事之后,他就没再进过这间屋子。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有一组组合柜,上面放着一台过时的电视机,还有一张简易沙发和玻璃茶几。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有不少照片。水波也在里面,穿一身白裙子,不声不响地看着前方。
水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说:“茶叶不好,你别介意。”
“你太见外了。”王响响笑了笑说。
水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是你太见外了。”
王响响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大脑快速转动着,思考水纹和王铁钉谁更值得信任。当然是水纹。他想了想,说:“有人告诉我,说那艘船是你搞的鬼。”
“是王铁钉?”水纹很平静地问。
王响响没否认。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你不是你,是水波。”
水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了解王铁钉吗?”
“怎么了?”
“很多年以前,他坐过牢。”
“是吗?”王响响一愣。
“流氓罪,判刑七年。”
王响响诧异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王铁钉竟然是一个流氓。在他的印象里,流氓的长相和言行举止都很张扬。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他问。
“托朋友打听到的。”
“你在调查他?”
“对。”
“为什么?”
水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他要杀人,杀很多人,包括你和我,还有木棉的丈夫和你的父母。”
“他为什么要杀人?”王响响吓了一跳。
水纹想了半天,慢慢地说:“或许,他认为是我们这些人害死了王绳。”
“我不明白。”
“王绳和我姐姐出海那天,木棉的丈夫也在海上打鱼。王铁钉肯定认为他没有救他们,他们才出了事。”
王响响又问:“我父母和那件事也有关系?”
“对。”
“什么关系?”
“王绳出事前,找你父亲修过船。王铁钉肯定认为是你父亲没把船修好,王绳才出了事。”
王响响沉默了。他的父亲会一点木匠手艺,经常帮村子里的人修船。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水纹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半晌才说:“他们拍照的地点是我给选的。”
“我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仔细想想。”
王响响仔细地想了半天,沮丧地说:“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水纹喃喃地说:“可能是王铁钉认为你的父母害死了王绳,所以迁怒于你。”
“不对。在海边,我和他聊了几句。听他的意思,是说我父母因我而死,是我先做错了某件事,连累了我父母。”
水纹皱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王响响又问:“你说木棉丈夫和我父母的死与王铁钉有关,有证据吗?”
“现在还没有。”
王响响低下头,思前想后。
沉默了一阵子,水纹突然说:“你收到的那件红嫁衣,是王铁钉寄给你的。”
王响响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6、丢不掉的红嫁衣
王响响去了趟镇上。
水纹说,几个月之前,王铁钉在镇上的一家裁缝店订做了两件红嫁衣,一件寄给了她,另一件寄给了王响响。水纹还说,王铁钉要制造一系列的恐怖事件,让害死王绳的人在惊恐中死去。
王响响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事情都过去七年了,王铁钉为什么现在才动手?
这个问题水纹也无法解释。
王响响打算再去裁缝店问问。
他毫无头绪,只能从裁缝店开始着手调查。
裁缝店开着门,门口竖着一块木头招牌,用青石板压着。
王响响走了进去。
店主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老吴。他正趴在案子上,在一块绸布上画线。那块绸布是蓝色的,上面印着各种字体的寿字。
王响响咳了两声。
老吴回过头,盯着他手里的包,问:“做什么衣服?”
“我先看看。”王响响说。
“行,你看吧。”老吴转过身,继续忙活。
“忙什么呢?”王响响凑过去问。
老吴没抬头:“你们村的老周死了,我给他做身寿衣。”
“什么时候死的?”王响响一怔。
“前天晚上。”
王响响心里“咯噔”一下:前天晚上,他捡到了那艘船,老周的死难道和它有关?停了一下,他又问:“老周是怎么死的?”
老吴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说:“一下就死了。”
“什么意思?”
“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王响响心里的疙瘩更大了。他打开包,拿出那件红嫁衣,问:“这件衣服是不是你做的?”
老吴拿过去看了看,说:“是我做的。”
“给谁做的?”
“你们村的王铁钉。”
“做了几件?”
“两件。”老吴盯着他,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前几天,你们村的水纹也来问过,她手上也有一件红嫁衣。王铁钉把红嫁衣送给了你们?”
王响响没说什么。
老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就不再问了。
此时此刻,水纹走出了家门。她在大门口徘徊了一阵子,有点魂不守舍,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她不知道,有一双阴冷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那双眼睛长在一张苍老的脸上,和其他器官挤在一起,显得很拘束。
过了一阵子,毛尖尖开着车来了。
水纹左右看了看,上了车,车子很快就开走了。
几年前,毛尖尖喜欢水波。现在,他把对水波的爱转移到了水纹身上,正在疯狂地追求她。水纹的态度有些暧昧,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毛尖尖开着车,很快到了那片盐碱地。他把车停在边上,熄了火,探出头四下看。
“你看什么?”水纹问。
毛尖尖又看了一阵子,小声说:“你处在危险当中。”
“什么意思?”
“有人在监视你。”
“谁?”
“王铁钉。”
“你怎么知道他在监视我?”
毛尖尖看着她,很深情地说:“其实,我一直在暗处保护你。”
水纹笑了笑,没说话。
“刚才,我看见王铁钉挑着两个筐子,躲在电线杆后面,又在监视你。”毛尖尖又说。
水纹的脸上浮现出惊恐之色。
毛尖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轻轻地说:“要不,你去我家里住吧。我家的每一间屋子都有防盗门,外人进不去,很安全。”
水纹没说话,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你怎么了?”
“我感觉有点不对头。”水纹突然说。
“怎么了?”
“这里还有一个人。”
“没有,我刚才已经看过了,这里除了你和我,没有其他人。”
“你下去看看。”
毛尖尖打开车门,下了车。
水纹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紧张地往外看。一张苍老的脸突然冒了上来,和她的脸贴到了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玻璃。
水纹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弹开了。
“你干什么?”毛尖尖喊了一嗓子。
黄婶走到他面前,干巴巴地看着他,干巴巴地说:“开小超市的老周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王响响捡到那艘船的那天晚上。”
毛尖尖的脸色变了一下,又问:“怎么死的?”
黄婶瞥了一眼车里的水纹,慢吞吞地说:“老周被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
黄婶继续盯着水纹,说:“水波。”
“水波已经死了。”
“她还活着。”
“她不是水波,是水纹。”
黄婶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一字一字地说:“你认错人了。”说完,她绕过毛尖尖,慢吞吞地走了。
毛尖尖愣了片刻,回到了车上。
“她说什么了?”水纹问。
毛尖尖说:“她成天胡说八道,不用理她。”
水纹低下头,没说话。
此时此刻,王响响孤独地走在路上,怀里抱着那件红嫁衣。
他决定扔到这件诡秘的衣服。
太阳快要落山了。
路上的行人很稀少,没有车。一个小贩坐在路边,守着三轮车上的西瓜,昏昏欲睡。王响响走过去,把红嫁衣放到三轮车下面,飞快地走开了。
那件红嫁衣在绿皮西瓜的映衬下,显得更红了。
王响响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死死地盯着它。他觉得丢东西比偷东西还要紧张,虽然他没偷过东西。
一个男人过去买了个西瓜,拎着走了。他没看见红嫁衣。
王响响有些失望。
一个女人走向了三轮车,她一边拍打西瓜,一边和小贩聊着什么。她不时往脚下看,似乎发现了红嫁衣。不过,她没有捡,没买西瓜就匆匆走了,仿佛在逃避什么。
天色慢慢暗了。
小贩把东西收拾到三轮车上,一溜烟儿走了。
红嫁衣孤独地躺在地上,很突兀。
王响响索性不管它了,掉头就走。从镇子步行回家需要半个小时。他不着急,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走。
他的脚步像他的心情一样沉重。
背后有人喊他。
他回过头,看见王铁钉挑着两个筐子跟在后面,就站住了,问:“你去镇上干什么了?”
“卖蛤蜊。”王铁钉说。
“卖完了?”
“卖完了。”王铁钉盯着他,问:“我喊你好几声,你怎么不答应?”
“什么事?”
“你的东西掉了。”
“什么东西?”
王铁钉从筐子里拿出那件红嫁衣,递了过来。他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似乎很想笑,但是一直憋着,没笑出来。
王响响一愣,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东西?”
王铁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见你把它放在了三轮车下面。”
王响响心里一冷。
“好好拿着,别丢了。”王铁钉把红嫁衣塞到他怀里,走了。
王响响抱着它呆站了一阵子,回家了。
他没有再扔掉它,因为他知道他扔不掉它。
它的背后有人。
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红点,在漆黑的夜里十分醒目。那红点左右晃动着,像鬼火一样,显得十分恐怖。
王响响死死地盯着它。
红点出现的方向,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喊什么。那声音沙哑而飘忽,有些孤独,有些凄凉,有些瘆人。
红点越来越近。
声音越来越清晰:“响……响响……王响响……王响响……”
有人在喊他!
王响响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对绿幽幽的眼珠子飞快地跑向了那个红点。停留了片刻,他们一起过来了。完了,他们还是一伙的。
“王响响,我喊你半天了,你怎么不答应?”是王铁钉,他提着一盏红灯笼。
如果没看过那段监控录像,王响响肯定会以为是见鬼了。借着红灯笼的光,打量着王铁钉。那张脸没什么变化,五官还是挤在一起,皱纹更多了,头发更少了。
“什么时候来的?”王铁钉又问。
王响响吃了一惊:“你知道我会来?”
王铁钉突然笑了两声:“是我让黄婶把你引来的。”
王响响一下子感觉到了危险。
他之前的怀疑没错,这的确是一个陷阱。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王铁钉转身走了。
王响响不敢违背他的命令,跟着他走。几秒钟之前,王响响发现不远处有个黑影闪了一下,那肯定是王铁钉的同伙。
走过一块块怪石,王铁钉一直没有停下来。那对绿幽幽的眼珠子跟在他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王响响,似乎是怕他跑了。
对方至少有两个人,还有一条狗,王响响不敢跑。
风更大了,穿过怪石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首吊诡的曲子。
王响响的心里直发毛:王铁钉不会是像鬼故事里讲的那样,带他去坟地吧?
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里没有坟地。
“到了。”王铁钉突然转过了身。
王响响四下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
“你都看见了?”王铁钉问。
王响响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没出声。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是我在背后搞鬼?”
“……是。”
“谁告诉你的?”
王响响没说话。
王铁钉冷冷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水纹。”
王响响还是没说话。
沉默了一阵子,王铁钉突然叹了口气,说:“我为了给王绳报仇,要杀掉你们所有人,水纹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王响响脱口而出。
“其实,要报仇的人是她。”
“什么意思?”
停了一下,王铁钉慢慢地说:“我能给王绳报仇,水纹就不能给水波报仇吗?”
王响响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他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王铁钉把红灯笼放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慢吞吞地说:“已经过去七年了,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还记得……”
王响响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错过一个字。
王铁钉说:“王绳和水波刚定亲,打算拍结婚照。本来,他们打算去外地,水纹说不如来这个小岛,找一找年少时的乐趣,他们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没想到,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王铁钉说:“七年过去了,我以为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看到你捡到那艘船之后,我就知道有人在背后搞鬼。”
“你开始怀疑水纹?”
“对。”
“为什么?”
“你捡到那艘船的那天晚上,我在海边看见她了。她穿一身大红衣服,表情很古怪。开始,我信了黄婶的话,以为她被水波上身了,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王响响追问。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我跟踪了水纹几天,没抓住她的把柄。那天晚上在毛尖尖家,我察觉到你们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怕水纹对我下毒手,就用诈死逃过了一劫。第二天,我去了市里,找到了水纹工作的那家报社,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
“她在制造新闻。”王铁钉颤颤地说。
王响响一愣:“什么意思?”
王铁钉又说:“水纹在报社过得并不好,写的报道从没上过头版。前些天,她写的一系列报道引起了轰动,在报社的地位直线上升,很有可能当上主编。据说,一家很有名气的影视公司还准备把她写的报道改变成电影。”
“她写的是什么?”其实,王响响已经猜到答案了。
王铁钉一字一字地说:“我们的故事。”
停了一下,王铁钉又说:“水纹借助七年前那件事,设计了一连串鬼鬼怪怪的事,就是为了制造轰动性新闻。”
王响响的心里一冷,一个纠缠他很多天的疑问瞬间解开了:那天晚上他和水纹擦肩而过,却没看见她,不是见了鬼,而是她在搞鬼。她根本就没走那条路。还有,他以前遇到的那些怪事,应该也是水纹设计的。
王响响长出了一口气。
“你不害怕?”王铁钉的语调有些怪。
“以前害怕,现在不害怕了。假新闻而已。”
“如果水纹想弄假成真呢?”
“什么意思?”
“我问你,新闻和故事的区别是什么?”
“新闻是真实的,故事是虚构的。”
“对。水纹肯定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报道的是假新闻,你说她会不会假戏真做?”
王响响悚然一惊。
“这样一来,她还给水波报了仇,一箭双雕。”
怔忡了半天,王响响说:“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和七年前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其实,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我不明白。”
“七年前,你是不是给你爸买了两瓶好酒?”
“对,那是我用画画挣到的第一笔钱买的,怎么了?”
“那天,你爸帮王绳修好了船,王绳请他喝酒。你爸说你给他买了两瓶好酒,王绳让他拿出来尝尝。他们竟然把那两瓶酒都喝了。喝完酒,王绳有些醉了,可是他还坚持去小岛拍照,结果出了事。”王铁钉叹了口气,又说:“王绳划船的技术不错,水性也很好,如果没喝醉,他肯定不会死,水波也不会死。”
“他们真的死了吗?”王响响喃喃地问。
“肯定死了。如果他们还活着,早就应该回家了。”
“我在岸边看到了一艘船……”
“那是我的船。”王铁钉打断了他,“王绳出事以后,我又做了一艘一模一样的船,一直藏在家里。”
“对了,你有没有给我寄过红嫁衣?”
“没有。”
“真的?”
王铁钉忽然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是我在搞鬼,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那一定是水纹搞的鬼,王响响想。
太可怕了。
王响响闭上眼睛,思前想后——
漆黑的夜,水纹穿一身红衣服,孤独地站在海边。
深更半夜,水纹约他去祠堂。
水纹说那是一艘索命的船,扔不掉。
水纹说她收到一件红嫁衣,还有人要谋杀她。
水纹说王铁钉要杀人,杀很多人,包括她和王响响,还有木棉的丈夫和王响响的父母。
水纹让他看监控录像,里面出现了王铁钉的脸……
水纹一点点地把王铁钉塑造成了搞鬼的人。
真是她?
真是她!
王响响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模模糊糊的脸。
一闪就不见了。
王响响四下看,只有怪石,没有脸。
“你还有帮手?”他颤颤地问。
王铁钉愣了一下,说:“没有,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一张脸。”
“在哪儿?”
王响响指了指一块怪石。
“她来了。”王铁钉的声音也变了,有点抖。
王响响抖了一下。
水纹来了。
11、孤岛惊魂夜
王响响的情绪极其低落。
那天晚上,水纹走了,去向不明。
他开始怀疑她。
这天,他在村子里转悠,想找到水纹,问问是不是她在搞鬼。在路上,他看见黄婶抱着一个小小的纸人走过来。那是一个女纸人,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很逼真,很吓人。
王响响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都说黄婶知道村子里所有人的秘密,她会不会也知道水纹的秘密?
黄婶走得很慢。
王响响也放慢了脚步。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下了头。他觉得,黄婶今天的眼神十分古怪,明显缺乏善意。走过之后,他没敢回头。不过,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王响响。”黄婶喊了他一声。
他打了个激灵,回过头,看见黄婶背对着他。那个女纸人在她怀里只露出一双脚,是一对三寸金莲,直直地指向天空,上面描着五颜六色的花纹,异常诡艳。
“什么事?”王响响小心地问。
“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在搞鬼?”
“是谁?”
“你可以去那个岛看看。”
“哪个岛?”
“你应该知道。”说完,黄婶慢慢地走了。她一直没回头。
王响响马上就明白了:是王绳和水波打算去拍照的那个小岛。难道那个小岛上藏着什么秘密?黄婶的话能行吗?
王响响甚至怀疑这是一个圈套,对方想把他骗过去,然后勒死他。
黄婶一直往西走了。那里是一片盐碱地,长满了芦苇,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水鸟,还有一些怪异生物,十分荒凉。除了电工,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前些天,王响响去过一次,然后就遇到了一连串的怪事。
王响响一直在思考黄婶的话。
最后,他决定去那个小岛看看。
他觉得,那个小岛是恐怖的源头。在那里,或许真能找到些什么。
从扎两目村到那个小岛,划船需要一个小时。
问题是,王响响没有船。
他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不是问题:木棉家的那条船还拴在海边的岩石上。它虽然很旧了,但是还能用。
中午,王响响一脸悲痛地出发了,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晴空万里,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
天地间一片宁静,看不到一个活物。
现在,王响响已经看不到岸边的村子了,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茂密的芦苇荡,绿幽幽的眼珠子,都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海水。
王响响不紧不慢地划着船,一点点地靠近那个小岛。这不是他第一次去那个小岛。小时候,他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偷偷划着船去那里玩。其实,那个小岛没什么好玩的东西,除了怪石,只有蛇。
他一直在回忆最近发生的事。
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他为什么会被牵扯进来?
他实在想不出他和那起失踪事件有什么关系。
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是那个小岛。
王响响加快了速度。距离小岛还有几十米,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看见岸边的岩石上拴着一艘木船。它大约有五米长,两头尖,中间有一个船舱,用布帘子挡着,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除了大小有区别,它和王响响之前捡到的那艘船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它很可能就是七年前王绳和水波划的那艘船。
王响响盯着它,惊恐地想:船舱里,会不会也有一个穿红嫁衣的木偶人?它的脸白白的,脸上只有眼睛和嘴巴,没有眉毛和鼻子……
王响响忽然想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此时此刻,王绳和水波会不会就在船舱里?
他咬了咬牙,划着船靠了过去。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掀开布帘子之后,会看到王绳和水波。他们靠在一起,拿着一摞照片,一边看一边评论。看到王响响,他们很兴奋,递给他一些照片,让他看。王响响看了几眼,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张张空白的相纸,上面什么都没有。
王响响划着船靠了岸。
他站在岸边,并没有急着跳上那艘船,而是来回走动着,仔细打量它。它竟然还不太旧,没有任何腐朽的痕迹,似乎才刷了一遍漆,跟七年前一模一样。
王响响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终于,他跳上了那艘船。
在船舱前站了一会儿,他一咬牙,掀开了布帘子。
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
王响响松了一口气,又有几分失落。
起风了。
海面变得很喧闹,那翻腾的波浪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乌云从西边爬了上来,转眼间就遮住了太阳,天地间顿时变暗了。
王响响在怪石群中孤独地走着。
走了半天,他也没看到一个人,更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黄婶说话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她的话能信吗?
已经是下午了。
王响响决定回去。
回到岸边,他一下子懵了。他的船不见了,岩石上只剩下半截绳子。那绳子已经腐朽,大风一吹,它就断了,船就飘走了。
岸边还有一艘船,那不是他的,应该是王绳和水波的。
王响响如果想离开,只能划着它回去。可是,他不敢。他害怕自己像王绳和水波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乌云越来越厚,天快要黑了。
他摸了摸裤兜,沮丧地发现手机不见了,肯定是划船的时候掉在船上了。
只能在岛上住一夜了,等明天搭路过的渔船回去。
还好,天不太冷。
王响响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等天亮。
天刚黑,天亮遥遥无期。
四周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那些黑压压的怪石就像是小岛的头发,茂盛而诡秘。十几米之外,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突然从怪石后面闪了出来,不远离,不靠近。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响响有一种预感: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是喜是悲不知道,是好是坏不知道。
老天扔下几个炸雷,却始终没下雨。
王响响觉得时间走得比蜗牛还慢。
7、密室杀人
水纹搬到了毛尖尖家。
为了庆祝这件事,毛尖尖决定请客吃饭。他请了两个人:王响响和王铁钉。
黄婶闻到味儿了,不请自来。
木棉在厨房做菜,毛尖尖花钱请她来的。
其他人在客厅喝茶。
毛尖尖家的客厅很大,摆的都是红木家具,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了一幅国画,两幅油画。墙角放着一个两米多高的石膏像,是维纳斯。
王响响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王铁钉很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茶,一口都不喝,定定地看着维纳斯,不知道在想什么。王响响一直期待他主动提起那件红嫁衣,并且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他始终不开口。
闲聊了一阵子,毛尖尖突然说:“从今天开始,谁再和水纹作对,就是和我作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王铁钉。
王铁钉毫无反应。
“你家真大。”黄婶插了一句。
“是挺大。”毛尖尖说。
黄婶眯着眼睛,虚虚地说:“这房子太空了,没有人气,到处都是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毛尖尖明显不想理她。
“水波。”
毛尖尖一怔:“水波?她在哪儿?”
黄婶指了指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开了,水纹走了出来,疑惑地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王响响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黄婶来之前,水纹就去化妆了,她怎么会知道水纹在卫生间里?难道水纹身上有鬼气?
毛尖尖有些不耐烦了,硬硬地说:“我再告诉你一次,她是水纹,不是水波。”
黄婶干干地笑了一下。
毛尖尖扫视了一圈,说:“水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停了一下,他看着王铁钉,又说:“水纹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王铁钉还是毫无反应。
静默了一阵子,王响响偷偷地打量王铁钉,发现他的双腿在轻微地发抖。
“水纹,我问你一件事。”王响响突然说。
“什么事?”
“你那件红嫁衣呢?”王响响在和水纹说话,眼睛却盯着王铁钉。
水纹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排斥的表情,半晌才说:“我打算烧了它。”
“烧了它?”
“对。”
“那我也烧了它。”
“改天咱们一起去海边烧红嫁衣。”
“为什么要去海边烧?”
水纹叹了口气,说:“那是我姐姐的东西,就让它去找我姐姐吧。”
“好,去海边烧。”
王铁钉始终没搭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木棉喊大家吃饭。
月亮闪了出来,冷冷的,白白的,缺乏善意。外面有一些细碎的声音,似乎是风吹过树叶,又似乎是什么鸟在扑棱翅膀。
木棉做了八个菜,大都是海鲜,还有汤。
毛尖尖招呼大家喝酒。
王铁钉一杯接一杯地喝,似乎停不下来了。
“你喝那么快干什么,急着去死?”黄婶怪腔怪调地问。
这句话仿佛触碰到了某种忌讳,王铁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端着酒杯的手僵住了。他的眼神变得很古怪,软软的,虚虚的,盯着酒杯看了半天,突然说:“我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你还会算命?”毛尖尖问。
“略懂一二。”
毛尖尖盯着他,似乎是在开玩笑地问:“你算出你是怎么死的了吗?”
“有些事,我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
王铁钉的眼神在水纹身上停留了两秒钟,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毛尖尖一直盯着他,眼神不太友好。
其他人都不说话,埋头吃喝。
王响响注意到一个细节:桌子底下,毛尖尖和水纹的脚靠在一起。他的心一下就酸了,看着满桌子的酒菜,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夜渐渐深了。
王铁钉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毛尖尖说:“让他在我家睡吧。”
“我留下照顾他。”王响响说。其实,他留下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照顾王铁钉,而是想看看水纹和毛尖尖有没有睡到一起。
“那就麻烦你了。”毛尖尖说。
木棉和黄婶离开了。
走出门口,黄婶回头看了一眼水纹,眼神里有一些很深邃的东西。
水纹冲她浅浅地笑了笑。
黄婶立刻掉头就走。
周围静极了,只有王铁钉的鼾声。王响响躺在床上,睡不着。他下了床,悄悄地走了出去,打算看看水纹和毛尖尖是怎么睡的。
客厅里没开灯,只能看见物体的轮廓。维纳斯站在角落里,发出青青白白的光。王响响尽量不弄出声音,踏上了楼梯。他知道,水纹和毛尖尖住在二楼。
一个黑影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谁?”他吓了一跳。
“是我。”毛尖尖说。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王响响急中生智地说:“我问你件事。”
“你说。”
“你那天发给我的照片为什么是黑白的?”
毛尖尖的语气有几分伤感:“因为水波已经不在了。”
“知道了。”
“王铁钉在干什么?”毛尖尖压低了声音。
“一直没醒。”
“你帮我盯着点他。”
“怎么了?”
“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王响响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停了一下,毛尖尖又说:“我听水纹说,王铁钉给你寄了一件红嫁衣,对不对?”
“对。”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事?”
“你父母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们了。”
“你看见他们了?”王响响一怔。
毛尖尖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对。我看见他们上了一辆面包车,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一个人,应该是一个女人,穿一身大红衣服。可惜,款式没看清楚,可能是红嫁衣,也可能不是。”
“你是说,我父母的死和王铁钉有关?”
“至少,红嫁衣和他有关。”
王响响倒吸了一口凉气。
静极了,只有王铁钉的鼾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毛尖尖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他可能根本就没醉,一直在装睡。”
这句话似乎戳穿了什么秘密,王铁钉的鼾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很远的地方,有个女人在哭,声音苍老而凄凉。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快速地跑过去,可能是老鼠。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异常凶险。
王响响忽然觉得今天晚上不会平安过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吱呀”一声,有扇门开了。
王响响和毛尖尖同时抖了一下。
“咣当”一声,有扇门关上了。很快,他们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打斗声。声音来自王铁钉的房间。
王响响看了看手机,发现时间到了午夜零点。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时间,很多恐怖的事都发生在这一刻。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房门关着。
毛尖尖伸手推了推门,推开了一条缝,里面挂着链条锁。他透过门缝往里看,只看了一眼,就打了个趔趄,后退了一步。
王响响凑过去看。
他看见了王铁钉的脸。那张脸距离防盗门不到半米,呈土灰色,眼珠子凸出,呆滞地看着王响响。再往下看,是一根绳子,一根要命的绳子,已经勒进了王铁钉的脖子。
有人正在勒死王铁钉!
王响响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迸出来了。他想大声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的过程。
王铁钉不再挣扎了。
那根绳子慢慢地变松了。
门缝太窄,王响响看不到躲在王铁钉背后的凶手。
房间里的灯灭了。
“杀人啦!”毛尖尖首先回过神,喊了一嗓子。
水纹听见动静跑了过来,问:“怎么了?”
王响响颤颤地说:“王铁钉被人勒死了。”
水纹的表情一下就冻结了。
“他在哪儿?”水纹问。
王响响指了指房门。
“你们闪开!”毛尖尖大声说。他后退了两步,突然冲上去,一脚揣向房门。“哗啦”一声响,链条锁断了,门开了。
毛尖尖迟疑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摸到门后墙上的开关,按亮了灯。
王铁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毛尖尖回头看了一眼王响响和水纹,蹲下来,把手伸到王铁钉鼻子底下试了试,迅速地抽回来,惊恐地说:“他死了。”
“凶手去哪儿了?”水纹眼神直直地说。
毛尖尖轻轻地走到床边,猛地掀起了床单。
床下空无一人。
他一下子僵住了。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除了床底下,没有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刚才他们一直守在门口,绝对没有人出去过,凶手去哪儿了?
没有答案。
一股寒意弥漫开来。也许,就像黄婶说的那样,这里真有某种不干净的东西。
毛尖尖慢慢地退了出来。
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动。白白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是几个没有质感的魂儿。
“怎么办?”水纹先开口了。
王响响和毛尖尖相互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水纹又说:“不能总把他放家里。”
毛尖尖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王铁钉,说:“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死在我家里,要不然就有麻烦了。”他想了想,又说:“要不,把他埋了?”
“埋哪儿?”
“村子西头那片盐碱地长满了芦苇,把他埋在里面,谁也发现不了。”
“行。”
“先把他抬到车上去。”
王响响站着没动。
“搭把手。”说话间,毛尖尖把王铁钉的身体翻了过来,抬起了他的上半身。
王响响走过去弯下腰,抓住了王铁钉的脚脖子。
月亮不愿意看这一幕,就躲了起来。
毛尖尖开着车,一路往西。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敢开车灯。车后十几米,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可能是野狗,也可能是野猫。它一直跟在后面,不远离,不靠近。
王响响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它一出现,就会有诡怪的事发生,或者说,只要有诡怪的事发生,它就会出现。
它肯定是一个不祥之物,王响响想。
到了配电室,前面没有路了。
毛尖尖熄了火,下了车。
距离芦苇荡还有几十米。
配电室旁边的电线杆上,一个黑影蹲在上面,扯着脖子“嘎嘎”地怪叫,不知道是什么鸟。
几天前,王响响见过它。
8、吓跑了一个
四周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很远的地方,有一丝微弱的光,那亮光在无尽的黑暗中显得有些寂寥。
夜静得像一具死尸。
毛尖尖把铁镐和铁锨从车上拿下来,说:“走,挖坑去。”
“王铁钉怎么办?”王响响问。
毛尖尖说:“先放车上,他又不会走。”
水纹说:“我拿手电筒给你们照着。”
他们朝芦苇荡走去。
走了十几步,王响响回头看了一眼,车子已经隐在了黑暗里。钻进芦苇荡,毛茸茸的芦苇叶不时蹭一下他的脸,那感觉就像是被某种东西的爪子摸了一下。四周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还有什么动物的叫声,那叫声很嘶哑,像一个垂死的老男人在咳嗽,极其难听。
王响响感觉他们似乎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前面突然飞起了几只大鸟,它们惊叫着逃走了,诡怪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走了十几分钟,毛尖尖停下来,说:“就在这里挖吧。”
他们开始挖坑。王响响用铁镐刨土,毛尖尖用铁锨把刨松的土铲出去,水纹负责照明。盐碱地的土质很疏松,他们很快就挖好了一个半米深的长方形土坑。
“差不多了吧?”王响响问。
毛尖尖说:“不行,太浅了,最少得挖一米深。”
王响响继续刨土。
黑夜寂静而漫长,令人沮丧。
芦苇荡里看似荒凉,其实隐藏着无数的故事——
水泡子里,飘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那是大张媳妇的。大张媳妇前年生了一场怪病,全身哆嗦,翻着白眼看人,没白没黑地怪叫,去年冬天死了。大张把她生前穿的衣服都扔到了芦苇荡。
芦苇荡的最深处趴着一只流浪狗。它很老了,眼珠子绿幽幽的。村子里的狗见着它就咬。它白天不敢露面,只能在晚上到垃圾堆里找点东西吃。它快要死了。
芦苇荡外面,一个黑影正围着毛尖尖的车转圈。黑影走路的姿势很怪异,僵硬,扭曲,轻飘飘的。过了一会儿,黑影一闪身,不见了……
黑夜像一床巨大的棉被,盖住了所有的罪恶和恐怖。
王响响和毛尖尖又挖了一个小时,终于把坑挖好了。
他们走出芦苇荡,去抬王铁钉。
王铁钉竟然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不对,他已经死了,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在原地躺着。
三个人呆住了。
不远的地方,有人笑了一下,分不清男女,是是那种憋不住迸出来的笑,短促,压抑。过了几秒钟,笑声飘到了另一个方向,还是很短促,很压抑。
王响响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王铁钉!”
毛尖尖和水纹同时抖了一下。
空气里充满了诡怪之气。
笑声消失了。几十米外,芦苇荡剧烈地晃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王响响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远处飘过来,打开车门,把王铁钉拉出来,扛在肩上,四下看了看,认准一个方向,又飘走了。他的手里拎着一根绳子,一根要命的绳子。
王响响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想了。
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又出现了,定定地看着三个人。在它的眼里,他们也许只是三个穿着衣服的肉骨头。
这一夜无比漫长。
下午,水纹约王响响去海边烧红嫁衣。
王响响提前一个小时出了门。
天气还不错,没刮风,有太阳,只是不太明朗,仿佛蒙了一层面纱。
他一边走,一边想。
按理说,王铁钉已经死了,没有人再搞鬼,生活应该恢复平静,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王铁钉是怎么死的?
以前,王响响读过一些侦探小说,密室杀人的那种。
他认为,王铁钉的死就是一起典型的密室杀人事件。
他知道,侦探小说里的密室杀人事件,大都是凶手杀人以后通过各种手段伪造了现场,或是把房间钥匙调了包,或是设置了某种杀人机关,或是先潜伏于密室内,再趁着混乱溜走,这些情节和王铁钉被杀时的情景完全不同——凶手在他们眼前勒死了王铁钉,然后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这是一起有目击者的密室杀人事件。
王响响冥思苦想了半天,得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结论:勒死王铁钉的凶手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王响响不敢再想了。
他换了个思路,开始想水纹,想她的模样,想她的言行举止,想她的一切。
现在,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她了。
种种迹象表明,水纹和毛尖尖好上了。这不奇怪,不论哪一方面,毛尖尖都比王响响强。毛尖尖更有钱,更高大,而王响响只会画画。
会画画似乎并不是什么优势。
王响响到了海边,他和水纹约定在这里见面。
水纹还没来。
王响响忽然想到一件事:毛尖尖肯定也看过监控录像,也就是说,他也看到了水纹洗澡的画面。一念及此,他顿时火冒三丈,直喘粗气。
“你看黄婶在干什么?”水纹突然说。
王响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仔细看。
黄婶僵僵地站在卫生间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看,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过了一阵子,她对着镜子,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表情十分惊恐。这一幕就像是无声的恐怖剧,看着十分瘆人。
监控画面一秒一秒地往前走——
王铁钉喝醉了。
黄婶和木棉离开了。
王响响把王铁钉扶到了房间,让他躺在床上。
“仔细看,凶手马上就要出现了。”水纹的声音有些发抖。
王响响瞪大了眼睛。
监控录像里,王响响离开了房间。王铁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跟一具尸体差不多,看上去睡得很沉。
王响响就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手心出汗,身体微微发抖。他看了一眼水纹,发现她的脸变白了,表情有些僵硬。
王铁钉突然坐了起来,就像诈尸一样。
王响响和水纹同时抖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外面有一只鸟叫了起来,声音很丧气:“嘎——嘎——嘎——”
王铁钉下了床,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外面的动静。过了一阵子,他轻轻地打开房门,又猛地关上了,还挂上了链条锁。
这时候,房间里除了他,没有任何活物。
王响响诧异了:凶手用什么放大进入了房间?
答案马上揭晓——
王铁钉从腰里抽出一根绳子,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另一头套在了自己的脚上,调整好长度,脚往外一蹬,绳子就勒紧了。因为房门只开了一条缝,王铁钉的脚又在门后面,王响响和毛尖尖都没看穿他的把戏。
没有凶手。
是王铁钉勒死了王铁钉。
王响响和水纹面面相觑,都懵了。
监控录像里,王铁钉摸到开关,关了灯。他肯定没忘了解开套在脚上的绳子。
“怎么会是这样?”王响响喃喃地说。
水纹说:“怪不得咱们挖好坑之后找不到王铁钉了,原来他是在诈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响响疑惑地问。
水纹想了半天,说:“他肯定已经察觉到了咱们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就用了一招金蝉脱壳。这样一来,他在暗处搞什么鬼,就没有人再怀疑到他了。”
“你是说,王铁钉真要给王绳报仇?”王响响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心里如果没有鬼,又何必装鬼。”
“难道毛尖尖也和这件事有关系?”
“如果没有关系,他不必跑。”
“什么关系?”
“他纠缠过我姐姐,而我姐姐是王绳的未婚妻,王铁钉肯定对他充满怨恨。”
“那木棉呢?她为什么也走了?”
水纹轻轻地说:“也许,她做过什么事,我们不知道。”
王响响陷入了沉思。
“你还没想起你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水纹看着他问。
王响响摇摇头,沮丧地说:“没有。”
水纹叹了口气,不知道为谁,不知道为什么。
静极了,只有电脑主机“嗡嗡”地响。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也不动,眼睛盯着监控画面,表情很沉重。
“那是谁?”水纹突然说。
这句话把外面那只鸟也吓了一跳,它怪叫两声,飞走了。
王响响回过神,死死地盯着屏幕。
画面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一闪就不见了。
水纹说:“王响响,你把它倒回去,再放一遍。”
她的声音明显有些抖。
王响响把监控录像倒回去,重放。当那张脸再一次出现在画面里的时候,他按下了暂停键。是王铁钉,他躲在门后,不怀好意地盯着王响响和水纹。
王铁钉果然没死。
王响响的心凉了半截。
看完监控录像,已经是下半夜了。水纹的脸色十分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她拉着王响响,说:“王响响,你别回家了,行不行?”
“行,我去客厅睡。”
“我害怕,你和我一起睡。”
这句话十分暧昧,王响响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水纹的脸红了,又说:“你睡床,我睡地上。”
“不,你睡床,我睡地上。”
“那委屈你了。”
王响响站起身,和水纹去了卧室。
屏幕上,还是王铁钉那张模模糊糊的脸,眼神缺乏善意。
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装修很奢华,有一张真皮双人床,还有一组柚木衣柜,地上铺着很厚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
水纹关上房门,又拉上了窗帘。那窗帘是紫色的,有一种神秘的美。她的举动让王响响心跳加速,不由得又想起了之前在监控录像里看到的香艳一幕。
王响响蹲下来,摸着地毯说:“比我家的床还软。”
水纹从衣柜里抱出一套被褥,铺在地毯上,说:“委屈你了。”
“又不是外人,不用客气。”王响响看着她说。
水纹轻轻地笑了笑,没说话。
关了灯,他们各自躺下了。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卧室里的一切变得朦胧起来。王响响睡不着,除了因为水纹躺在旁边,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这套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水纹,你说王铁钉……”
“别提他了。”
王响响的心里总不踏实。躺了一阵子,他决定出去看看。他觉得,为了水纹,他有义务排除所有的危险。
水纹没动,也没出声,可能是睡着了。
外面黑糊糊的。
王响响不知道这套房子里有多少个房间,也许是三十个,也许是五十个。也就是说,每推开一扇门,就有三十分之一,或者五十分之一的几率看到王铁钉。前提是王铁钉确实藏在这套房子里。
每一扇门后,都可能有一张模模糊糊的脸……
王响响每推开一扇门,身体都要抖两下。他害怕看见王铁钉木木地站在门后,木木地看着他,手里拎着一根绳子,一根要命的绳子。
月光从落地窗透进来,客厅里不是很黑,却显得有些鬼祟。
维纳斯站在墙角,青青白白的。
它的个子太高了,背后藏一个人完全不成问题。
王响响慢慢地朝它走了过去。
手机突然响了。
他吓了一跳,又抖了几下。他掏出手机,看见收到一条短信,竟然是毛尖尖发过来的:刚才你身边有个鬼。
还是那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王响响想了想,头皮一下就炸了——话虽然还是那句话,意思却截然不同:上一次,他的身边有好几个人,不能确定谁是那个鬼。这一次不一样,他的身边只有水纹一个人。难道水纹才是那个鬼?
“看什么呢?”背后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王响响猛地转过了身。
手机屏幕的光照在水纹的脸上,她的脸青青白白的,模模糊糊的。
王响响的心里一下就空了。
10、模模糊糊的真相
扎两目村多了几处空房子。
王铁钉死了。
毛尖尖走了。
木棉竟然也悄无声息地走了,难道她也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她是不是像王铁钉一样,已经死了?还有毛尖尖,他还活着吗?
王响响为这些假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铁钉、毛尖尖和木棉都与七年前那起失踪事件有关,如今先后出了事,下一个会是谁?虽然王响响不知道自己与那件事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能感觉到危险正在向他逼近。他的心里一直不踏实,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天,王响响给毛尖尖打电话。
毛尖尖要的那幅画他给画好了。
其实,那幅画只是一个借口,王响响想说另外一些事:前些天,毛尖尖给他发送照片的时候,捎带着还有一句话,说他身边有个鬼。他想问问毛尖尖,谁是那个鬼。上次在毛尖尖家,他忘了问。
王响响觉得毛尖尖肯定知道些什么。
毛尖尖的手机还是关机。
王响响已经给他打过七次电话了,都没打通。
晚上,水纹给他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
水纹还住在毛尖尖家里,一个人住。
王响响没怎么考虑,就去了。在这样一个恐怖而安静的夜晚,和一个美丽的女人共处一室,这种诱惑他无法拒绝。
他甚至已经开始憧憬一段爱情了。
站在大门口,王响响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开始敲门。大门很快就开了,穿着睡衣的水纹把他拉进去,又探出半个身子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关上了大门。
王响响闻到水纹身上有一股很诱人的香味。
“什么事?”王响响问。
“进屋说。”水纹拉着他,往屋里走。
屋子里很冷清,电视机关着,沙发椅子都空着。
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坐满了人,很热闹。
王响响看着那几把空椅子,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王铁钉、毛尖尖和木棉现在会不会就坐在上面?
“你喝什么?”水纹问。
“随便。”王响响回过神说。
水纹给他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说:“你坐。”
王响响在沙发上坐下,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水纹勉强笑了一下,没说话。
“毛尖尖还没回来?”
“没有。”
“你说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
“这几天,你在忙什么?”
“我找到了。”水纹忽然压低了声音。
王响响一怔:“你找到什么了?”
“监控主机。”
“在哪儿?”
“一个杂物间里。”
“你看过了吗?”
水纹四下看了看,小声地说:“我一个人不敢看。”
王响响一想,明白了:水纹肯定也想到了勒死王铁钉的凶手十分恐怖,她害怕了。他站起身说:“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杂物间在三楼,设计很巧妙,推拉门和周围的墙壁浑然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水纹拉开门,伸手打开了灯。王响响看见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还有几个坛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角落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没开机,上面落满了灰尘。
水纹打开了电脑。
开机需要几十秒钟,王响响觉得犹如几十个世纪那么漫长。一只大手突然冒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那是水波生前最后一张照片,毛尖尖把它当成了电脑桌面。王响响发现他的胆子还不如水纹的胆子大。至少,她没抖。
水纹找到了那天的监控录像,打开了。
毛尖尖家的每一个房间都展现在他们面前,甚至包括卫生间。
他们紧紧盯着屏幕。
很长时间过去了,没发现异常。
“从我离开房间开始看就行。我走的时候,王铁钉还活着,睡得很香。”王响响说。
水纹摇摇头,说:“不行,万一凶手提前埋伏进来,就看不到了。至少要从三个小时前开始看。”
“那好吧。”
监控画面始终没什么变化,就像一张张照片。
王响响打了个哈欠。
水纹很认真地看。
时间走得比蜗牛还慢。
终于,毛尖尖出现了。他从外面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翘着二郎腿,很惬意的样子。不过,他有一个举动很古怪:每隔几分钟,他就回头看一眼,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他的背后是一堵墙,上面除了一幅油画,什么都没有。
接着,毛尖尖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应该是请王响响和王铁钉到他家里吃饭,还请木棉来帮厨。
水纹提着一个旅行包进来了,和毛尖尖说着什么。
监控录像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水纹指着监控画面里的自己,解释说:“我刚从家里把东西拿过来,问他住哪个房间。”
王响响点点头。
水纹又说:“下面发生的事,你还是别看了。”
“怎么了?”
水纹没说话,脸红了。
王响响看着屏幕,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水纹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澡了。
天色有些暗了,她没开灯。
她的身材实在不错,凹凸有致,皮肤异常白皙。每一次弯腰,她的身体都会呈现出一道诱人的弧线,而黯淡的光线又给这道弧线添加了几处阴影,生动得无可名状。
王响响口干舌燥,蠢蠢欲动。
水纹仰着头,闭上眼睛,任凭水流自上而下冲洗身体。王响响的目光跟着水流,自上而下,自上而下,自上而下……
“我去给你倒杯水。”水纹匆匆离开了。
王响响似乎没听见,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
水纹洗完了澡,开始穿衣服。
王响响还没回过神。他觉得,不管等会儿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有这一段画面,一切都值了。
“喝杯水吧。”水纹回来了。
王响响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下去,打了个哆嗦。那是一杯冰水。
水纹低着头,很羞涩的样子,一直不说话。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大海。天地间一片宁静,偶尔有一只水鸟飞过,不吵也不闹。很远的海面上有一个黑点,静静地漂浮着。
“王响响。”水纹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看见水纹拎着一个袋子站在背后,神情有些黯然。
“你来很久了?”水纹问。
“没多久。”
“那是什么?”水纹指着远处的黑点。
“肯定是一艘小船。”
“多小的船?”
“肯定比我捡到的那艘船大。”
水纹也坐到了石头上,静静地看着那个黑点。
过了半天,那个黑点始终没动。
水纹打开袋子,拿出红嫁衣,抖开,它迎着风飘了起来,有一种妖艳的美。她盯着它看了一阵子,喃喃地说:“烧吧。”
“行。”王响响也拿出了他的那件红嫁衣。
水纹拿出打火机,打了几下,没打着。王响响拿过来,打着火,点燃了红嫁衣。一股难闻的气味弥漫开来,还有一股黑烟。
他们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它死去。很快,两件红嫁衣变成了一堆灰烬。风一吹,灰烬也没了。
希望一切恐怖都随风飘逝,王响响暗自祈祷。
水纹坐在他对面,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半天,她轻轻地问:“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不相信。”王响响有些底气不足地说。
“那你说是谁杀死了王铁钉?”
王响响想了想,有些沮丧地说:“我不知道。”
水纹扭头看着大海,没说话。
王响响说:“不管怎么说,王铁钉已经死了,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人装神弄鬼了。”
沉默了几秒钟,水纹轻轻地说:“但愿如此。”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
很远的海面上,那个黑点依旧静静地漂浮着,不远离,不靠近。
水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王响响看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开始恨毛尖尖了。薄薄的阳光柔和地照着她雪白的脖子和白皙的脸,美到了极致,王响响舍不得把视线移开。
“你看什么?”水纹察觉到了他的眼神。
“没,没什么。”王响响赶紧把脑袋转向别处。
水纹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王响响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毛尖尖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
“你是不是跟他……”
水纹看穿了他的心思,打断他说:“我只是暂住在他家里,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真的?”王响响精神一震。
水纹看着他,笑着问:“你是不是想追我?”
“我听说毛尖尖在追你。”
“对。”
王响响强笑了一下,说:“我不如他。”
水纹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哪里不如他?”
“他在县城里有两套房子。”王响响发现自己有些阴险——扎两目村人都知道毛尖尖在县城有两套房子,每套房子里都有一个女人,而且不固定,经常换人。他这句话,戳中了毛尖尖的死穴。
水纹面色一冷,没说什么。
王响响又说:“其实,男人都很花心,结婚之后可能就老实了。”他用了“可能”这个词,意思是说毛尖尖结婚之后可能会变老实,也可能不会。
“你就不花心。”
“我是因为没有花心的机会。”王响响自嘲地说。
水纹抬头四下看了看,突然说:“毛尖尖家里有监控,每个房间都有。”
“什么意思?”王响响一怔。
“今天上午,我无意间发现一张发票,上面显示毛尖尖购买了一套很贵的监控设备。我按照上面的公司电话号码打过去,拐弯抹角地问了问,才知道每个房间里都安装了监控探头。”
“我怎么没发现?”
“我也没发现,一定是藏在了很隐蔽的地方。”
王响响忽然想到了什么,吃惊地说:“也就是说,毛尖尖应该已经从监控录像里看到了是谁杀死了王铁钉。”
“对。”
“他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他说有急事,一大早就开车去了县城。”
“什么急事?”
“他没说。”
王响响猜测有两种可能:第一,毛尖尖确实有急事去了县城;第二,他看到了凶手的模样,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他不能说,或者是不敢说,于是选择了逃避。
王响响感觉到一股寒意。
毛尖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什么样的凶手能把他吓跑?
扎两目村一直很安宁,夜不闭户是常态。
如今,它变得阴森起来。
王响响画了三幅画——
第一幅画是一个幽灵,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五官,穿一身白衣服,手里拎着一根绳子,僵僵地站着。幽灵的面前,是毛尖尖的家,孤独地矗立在月光下。
第二幅画是一个分不清男女的背影,耷拉着脑袋行走在窄仄的胡同里,两边是毫无生气的荒宅,残垣断壁,杂草丛生。
第三幅画是一艘木船,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新娘子穿一件红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船头。在她的背后,水面下伸出了一只手,一只关节粗大的手,似乎是在垂死挣扎,又似乎是想把她拉下水。
王响响认为,真相就藏在这三幅画里。或者说,这三幅画是真相的一部分,只是缺少一条线把它们串起来。
他开始寻找那条线。
外面阳光明媚,让人心里很踏实。
到目前为止,扎两目村一切正常:大家照常出海捕鱼,照常吃饭喝酒,照常说笑吵架,照常打牌下棋……
他们都还蒙在鼓里。
他们都还不知道王铁钉已经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
王响响很羡慕他们。
9、另一件红嫁衣
天特别蓝。
王响响的心情却无比灰暗。
木棉从远处走了过来,提着一个篮子。她跟王响响打招呼:“没画画呀?”
王响响说:“没画。你忙什么了?”
“老周出殡,我去帮厨了。”她走到王响响面前,又说:“你吃了吗?我带回来一些酒菜,你没吃的话我请你吃饭。”
“我吃过了。”
木棉点点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王响响又往前走。
“王响响。”木棉在背后喊了一声。
“什么事?”他回过头问。
“你说,结婚的时候穿白婚纱好看,还是穿红嫁衣好看?”木棉很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他回答。
又是红嫁衣,王响响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木棉,觉得她的神情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你觉得呢?”他怔怔地问。
“我不知道。你是画家,肯定比我会审美,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是白婚纱好看。”
“红嫁衣不好看吗?”木棉的神情有些落寞。
王响响想了想,说:“我觉得,红嫁衣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时代。”
木棉怔忡了一会儿,走了。
王响响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结婚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红嫁衣。
该说说木棉了。
她有一个情人,就是毛尖尖。
丈夫死了之后,木棉时常感到很寂寞。
毛尖尖是一个很强壮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他很有钱。他有不止一套房子,对付女人的手段他也不止一套。时间长了,就像很多俗套的故事一样,木棉和毛尖尖睡了。
木棉很谨慎,每次和毛尖尖幽会,时间都选在下半夜。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道理她懂。她还明白一件事:毛尖尖不可能娶她。他们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
他们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年前,木棉意外怀孕了。她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她第一次怀孕。她给毛尖尖打电话,问他怎么办。毛尖尖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让她把孩子打掉。他还说他很忙,让她自己去医院。
木棉的心一下就凉了。
第二天,她一个人去了医院。
为了避人耳目,她没去县城,而是去了市里。
躺在手术台上,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身体疼,心也疼。手术做完了,护士端着一个盘子让她看,里面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她还未成形的孩子。
木棉没敢看。
那天晚上,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流泪。
病房里还有一个女人,面朝里躺着,身体缩在被子底下,只露出长长的头发。她一直没动,也没出声。她的床头搭着一件衣服,那是一件红色的绸布外套,上面绣着喜字,应该是新娘子穿的衣服。
木棉也有一件那样的衣服。丈夫死后,她再没穿过。
半夜,她起床去卫生间。
病房里没开灯。走廊里的光射进来,那件衣服泛着红荧荧的光。木棉看了它两眼,走了出去。等她回来,发现那件衣服不见了。也不是不见了,是被那个女人藏到了被子底下,袖子还露在外面。
她醒了?她为什么把衣服藏起来?
木棉故意弄出了一些声音,对方无动于衷,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木棉躺在床上,侧着身子,一直盯着她。她不翻身,不打呼噜,不磨牙,看上去睡得很死。不过,木棉确信她是醒着的。
看了一阵子,木棉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医生过来查房。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很胖,慈眉善目。她检查了一番,告诉木棉中午就可以出院,然后去了别的病房。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检查另一个女人。
吃过早饭,木棉坐在床上看电视。
那个女人还是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她没吃早饭,甚至都没起床去卫生间。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了,她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躺着,这有点古怪。
中午,木棉去办出院手续。
出门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似乎动了一下。等她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发现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那件红色的绸布外套静静地躺在她的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护士过来收拾病床。
“那个女人呢?”木棉问。
“出院了。”护士没抬头。
“她的衣服忘拿了,在我床上。”
“她说送给你了。”
木棉一怔:“送给我?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
木棉摇摇头,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去住院部问问吧。”
木棉收拾完东西,想了想,把那件衣服装也进了包里,又去了住院部。一个女医生在值班,板着脸,不知道在生什么气。木棉说明了来意。女医生在电脑上鼓捣了一阵子,头也不抬地说:“她没留名字。”
“住院不都得留名字吗?”
“她不说,我们也没办法。”
“她为什么住院?”
女医生看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说:“你为什么住院,她就为什么住院。”
木棉避开她的眼神,走了。
一个小时以后,她坐上了去县城的客车。
天快黑的时候,她到了县城。
在一个小饭店吃了点东西,她去找宾馆,打算住下。转了半天,问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宾馆,竟然都没有空房。她一打听,才知道有几个明星在县城开演唱会,歌迷们把宾馆都挤满了。
只能打车回家了。
木棉在街上慢慢地走。
夜已经深了。
一辆灰色的面包车驶过来,司机放慢了车速,探出脑袋问:“打车吗?”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睛很小,脸很黑,表情有些僵硬。
“你这是出租车吗?”木棉警惕地问。
“肯定不是灵车。”司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有些晦气。
“去扎两目村多少钱?”
“多远?”
“四十公里。”
“一百五十块钱。”
“太贵了。”
“这么晚了,很难打到车。”
木棉四下看了看,没有别的出租车,就上了那辆面包车,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司机一踩油门,面包车窜了出去。出了县城,路两边就没有路灯了,路上很黑,很冷清。
车窗开着,风吹进来,有点冷。
木棉转了转把手,没转动。
司机说:“坏了,我还没修。”
木棉想起包里还有一件外套,就拿出来穿上了。
司机瞥了她一眼,问:“你是新娘子?”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木棉有些伤感地说。
“你这件衣服还挺新。”
“这不是我的衣服。”
“那是谁的?”
“别人送给我的。”
司机又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盯着前面,神色有点怪。过了一阵子,他接了一个电话,问木棉:“太巧了,有两个人也去扎两目村,我过去接上他们。”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
司机拐个弯,面包车驶上了一条简易公路。很快,到了一个村子。周围没有灯光,很黑。路两边的房子都很破旧,有一些高大的白杨树,树干上的疤痕像一只只诡怪的眼珠子。
木棉感到一股寒意,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司机把她拉到这里,不会是想劫财劫色吧?
她惴惴不安。
前方路边站牌下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面包车缓缓地停下了。木棉发现那两个人竟然是王响响的父母,赶紧伸出手,招呼他们上车。人多胆子大,这话没错,尤其是熟人。
他们上了车,坐在后排座上。
面包车抖了两下,开动了。走出去没多远,木棉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车,借着面包车的灯光,她看清了那辆车的车牌,是毛尖尖的车。
深更半夜,他怎么会在这里?
木棉想下车问问毛尖尖,犹豫之际,面包车已经跑远了。她觉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有些怪:在一个离家几十里的陌生地方,为什么会碰见这么多熟人?
“叔,婶,你们去哪儿了?”木棉回过头问。
他们同时咧咧嘴,干笑了一声,又同时低下了头。很显然,他们不想说。
木棉有些尴尬,就不再问了。
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司机犹豫了一下,驶向了左边那条路。路上太静了,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两旁高高低低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车灯。
木棉的心一下下地抽搐着,全身冰冷。这种感觉让她惶恐不已。她的丈夫死亡前几小时,她的身体就出现了这样的症状。
她觉得,今天晚上要出事。
前面路上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似乎是一只被车压扁的刺猬。
又驶出一段路,木棉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货车,车门开着,一个男人站在路边撒尿。发现有灯光,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脸很白,没有胡子,眉毛往下耷拉着,很丧气的样子。他的脑袋一直跟着面包车转动。
木棉从后视镜往后看了看,他一直那样站着。他似乎察觉到了木棉正在看他,咧开嘴,很僵硬地笑了笑。
木棉的心里一下就空了。她觉得,那个人喝酒了。她开始想象:一辆大货车歪歪扭扭地追了上来,轻轻地一碰,就把面包车撞出去几十米远……
“停车!”她冷不丁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司机猛踩刹车,面包车怪叫两声,停住了。
“我晕车,想下去透透风。”
“车窗不是一直开着吗?”
“不管用,我还是晕车。”
“已经很晚了,把你们送到之后,我还得赶回县城……”
“你们先走吧。”木棉打断了他。
“你怎么办?”
“我先溜达一会儿,再想办法。”
“行,那你把车钱给我吧。”
木棉付了钱,下了车。看着远去的面包车,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王响响的父母还在车上。她在心里默念了几句,祝他们一路平安。过了一阵子,那辆大货车飞快地从她身边驶了过去,似乎着急去干什么事。
木棉站在路边等了半天,不见毛尖尖的车。其实,她之所以下车,也是想等毛尖尖,问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夜深了。
也许,毛尖尖走了另外一条路,木棉沮丧地想。天快亮的时候,她搭上了一辆过路车,辗转几次,终于回到了家。她累极了,一头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了天黑。
她下床吃了点东西,又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她打开大门,看见门外放着一个纸花圈。
她吓了一跳。
那花圈挺大,一米多高,五颜六色的,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奠”字,看着很丧气。花圈是送给死人的东西,怎么放到她的家门口了?她家里又没死人。
她探头往外看了看,发现王响响家门口站了不少人,都阴沉着脸,不说话。她过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王响响的父母出车祸死了。
那个花圈肯定是送给王响响父母的,只是有人把它放错了地方。
她呆站了半晌,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那几天,她老是做噩梦。
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在她眼前飘来飘去,缺胳膊少腿,哭着喊她妈妈……
两个像纸片一样单薄的人在她眼前飘来飘去,他们七窍流血,用一种充满怨气的语调问她:你下车怎么不喊我们?你下车怎么不喊我们?你下车怎么不喊我们……
木棉快要崩溃了。
她给毛尖尖打电话,想让他过来陪陪她。
他不来。
他都一年不来了。
那天,毛尖尖突然给她打电话,让她去他家。她以为他想和她再续旧情,就去了。没想到,毛尖尖只是想请她帮忙做饭。吃饭的时候,木棉注意到一个细节:桌子底下,毛尖尖和水纹的脚靠在一起。
她顿时明白了一件事:毛尖尖对她已经不感兴趣了。有几分钟,她的情绪有些失落。不过,她很快就释怀了——他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
吃完饭,木棉和黄婶一起离开了毛尖尖家。外面很黑,她们都没拿手电筒,走得很慢。木棉走在前面,黄婶跟在后面,无声无息。自始至终,她们都没说一句话,似乎都有极重的心事。
那天晚上,木棉没做噩梦。
她被手机吵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是毛尖尖发来的短信:有危险,马上离开村子。 她愣了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给毛尖尖打电话,发现他关机了。
她走到外面,看见太阳依然亮亮的。
大门关着,没有被撬动的痕迹。
墙头上没有探出半个脑袋。
角落里也没有罪恶的身影……
危险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