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睡觉的人
冯合是东北那疙瘩的,长得五大三粗,跟黑瞎子似的。
他是一名厨师,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上班,专做东北菜。他和乌井合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一进门就是他的卧室,乌井的卧室在里面,中间隔着客厅,卫生间和乌井的卧室对门。
乌井也是一名厨师,在饭店里负责做川菜。他是四川人,个子不高,很瘦,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珠子在镜片后面闪着光。他常年不笑。
这两天,冯合感觉乌井越来越不对头。
事出有因。
五天前,立秋,饭店里客人很多。
有客人点了一道毛氏红烧肉。那是一道湘菜,本来应该由湘菜厨师做,可是那天他请病假了,厨师长就把毛氏红烧肉的任务派给了冯合。
虽说不是一个菜系的,但是厨艺是相通的。冯合有板有眼地做好了毛氏红烧肉,准备让服务员端上去。
旁边的乌井瞥了一眼,嘀咕了一句:“辣椒放少了。”
虽然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冯合还是听见了,他一瞪眼,嚷道:“你说啥?”他一向很自负,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
“辣椒放少了。”乌井小声地说。
冯合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指着他的鼻子说:“别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炒两根青菜也得放上半盘子辣椒,客人的口味没那么重。”
乌井定定地看着他,极其认真地说:“你不能吃辣,不代表客人不能吃辣。毛氏红烧肉的特点就是油而不腻,辣香适口……”
“你瞅啥?”冯合瞪起了眼。
其他人都后退了一步。他们知道,当一个东北人说出了这句话,就表明他心里已经想揍人了。
乌井自顾自地说:“你们东北菜太乱,什么东西都往锅里放,火候也太过了,炒菜跟熬粥似的,菜名也土,还叫什么杀猪菜……”
听见有人侮辱自己的事业,冯合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一巴掌搧到了乌井的脸上,急赤白脸地说:“哪儿这么多屁话!”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厨师也是如此:川菜厨师看不上鲁菜厨师,鲁菜厨师瞧不起粤菜厨师,粤菜厨师对淮扬菜不屑一顾,私家菜厨师目空一切……
这一巴掌力道很大,直接把乌井的眼镜打飞了。他没有去捡,僵僵地站在那里,脸一点点地变白了,眼神迷茫而无助。
周围鸦雀无声。
最后是厨师长出面把他们分开了,又让冯合拿出一千块钱给乌井配眼镜,把这件事给了了。
本来,冯合以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不过,现在他觉得,他似乎是摊上事儿了,而且还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儿。
这要从前天晚上说起。
下班之后,冯合和几个同事去大排档吃烤串喝啤酒。当然了,他没叫上乌井。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他去卫生间撒尿,看见乌井的卧室门没关严实,一丝惨白的光射出来,深更半夜看上去,有些恐怖。
开始,冯合没当回事儿,撒完尿就回去睡觉了。
凌晨三点,他又被尿憋醒了。
他喝了八瓶啤酒。
乌井的卧室里还亮着灯。
这时候,冯合的酒意已经完全褪去,他觉得有些不对头:乌井是一直没睡,还是已经醒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正常。他轻轻地推开门,探进去半个脑袋,看见乌井趴在桌子前,不知道在写什么。
他悚然一惊。他知道,乌井虽然戴着眼镜,却没什么文化,他的近视眼是天生的。冯合和他在一起住了两年,从没见过他拿过笔看过书。现在,他怎么开始写东西了?冯合觉得这就像一个从没用过电脑的九十岁老太太,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木木地坐到电脑桌前,僵僵地敲击着键盘……
这种恐怖无比深邃。
乌井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了头。台灯的光只能照到他的半边脸,另一半脸藏在黑暗里,看上去有些怪异。
“你怎么还不睡?”冯合问。
“我睡不着。”乌井的语调有些悲伤。
“你在写什么?”
“你想看吗?”
“想。”冯合走了两步,发现乌井的脸色不太友善,停下来,讪讪地说:“我不看了,回去睡觉。”说话间,他慢慢地退了出去。
乌井定定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躺在床上,冯合又想起刚才的一幕,心里结了一个古怪的疙瘩:深更半夜,乌井到底在写什么?还有,他的神情暴露了内心的阴暗,他肯定在搞什么鬼。
这件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冯合又和同事去大排档吃烤串喝啤酒。上次是他请客,这次是别人请他。花别人的钱不心疼,他足足喝了十二瓶啤酒。
半夜,他又让尿憋醒了。
这一泡尿来得晚了一些,是凌晨四点。
乌井的卧室门又没关严实,里面亮着灯。
冯合站在门口半天,也没敢推开门看一眼。他害怕又看见乌井穿得整整齐齐,趴在桌子前,低头写着什么……
这个举动让他感到异常恐怖。
从卫生间出来,冯合惊恐地发现乌井卧室的门已经关上了。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这说明乌井对他的动向了如指掌。
冯合踮起脚,鬼鬼祟祟地回了卧室。他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那双眼睛躲在镜片后面,闪着冷冷的光。
上了床,他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思前想后。在他的脑子里,乌井的面孔慢慢地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个子很高,很敦实,脸上都是疙瘩肉,眼珠子瞪得很大……
也许,那是放大了1.5倍的乌井。
也许,那才是真实的乌井。
冯合猛地坐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个可怕的细节:乌井似乎从不睡觉!
这并不是凭空猜测,有根据:睡觉之前,他都要到卫生间去洗漱,每次都能看见乌井在卧室里活动,有时候鼓捣手机,有时候整理衣服,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等他睡醒之后,再去卫生间洗漱,还能看见乌井在卧室里活动,有时候鼓捣手机,有时候整理衣服,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
冯合甚至怀疑他睡觉的时候,乌井一直在做这些事。
这太可怕了。
冯合的心顿时悬空了,再也睡不着了。
墙上有一个挂钟,是房东留下的,黑色,圆形,像一只巨大的眼珠子。它的质量不太好,动静挺大:“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在这里住了两年,冯合第一次发现它这么吵。
他以前睡觉很死。
天一点点地亮了。
冯合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迫切地希望听到乌井的鼾声,那就说明他是一个正常的人,只是睡得晚起得早而已。
可是,外面偏偏没有一丝声音。一定是乌井还没睡醒,冯合对自己说。他下了床,轻轻地拉开房门,打算去卫生间撒尿。他早就憋坏了。
客厅里没有人。
冯合强迫自己不往乌井卧室的方向看,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就快速地扫了一眼。
乌井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床边,纹丝不动。
冯合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说:“还没睡?”这句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又说:“早醒了?”
已经晚了。
乌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仿佛被人戳穿了一个藏在心底的巨大秘密。
冯合躲进了卫生间,掏出家伙撒尿,却尿不出来。都吓回去了。
乌井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木木地喊了一声:“冯合……”
冯合一下子尿了出来。又吓出来了。
“什么事?”他故作平静地问。
“你说,毛氏红烧肉是不是应该多放辣椒?”乌井的语气有些怪异,肯定不怀好意。
冯合小心地说:“你说是就是。”
乌井轻轻地叹口气,说:“你还是觉得应该少放辣椒。”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冯合连忙解释。
“你骗不了我。”乌井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会让你改变想法的。”说完,他返回了卧室,端坐在床边,纹丝不动。
他到底要干什么?
冯合又惊又怕。
2. 噩梦
在这之前,冯合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
他敢走夜路,敢一个人看恐怖电影,敢打架,敢杀鸡,敢偷看女服务员换衣服,敢闯红灯,敢从二楼跳下去,敢一口气喝下一瓶最烈的白酒……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的胆子很小,一个瘦弱的川菜厨师就可以把他吓得六神无主。
他很沮丧。
下午两点,客人们都走了,厨师们闲了下来。有人去包房睡午觉,有人去找女服务员套近乎,有人去外面打牌,厨房里只剩下冯合和乌井两个人。
冯合想和乌井谈谈。
乌井坐在木凳上,雕刻萝卜。他不太合群,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干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比如说,雕刻萝卜就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把手术刀,泛着寒光,看上去无比锋利。
冯合凑过去,小心地叫了声:“乌井。”
乌井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你干什么呢?”冯合没话找话。
乌井还是不说话。
冯合看见他的脚底下有几个雕刻完的萝卜,有胳膊有腿,应该是人,不过没有脑袋,看着有些吓人。他心里的阴影面积更大了,试探着问:“你在雕刻什么?”
“萝卜。”乌井终于开口了。
“你跟谁学的?”
“老杨。”
老杨也是这个饭店的厨师,专门负责雕刻萝卜。那也是个怪人,眼里似乎只有萝卜,很少和人打交道。
“你学这个干什么?”
“学着玩儿。”
冯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雕刻完的萝卜,左右看了看,问:“这是人吧?”
“对。”
“怎么没有脑袋?”
乌井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冯合一怔。
“我还没学会雕刻脑袋。”乌井的语气有些沮丧。
冯合没接话茬,切入了正题:“前几天的事儿,是我不对。”
“什么事儿?”乌井立刻问。事情才过去几天,他不可能忘了,明显是在掩饰什么。
冯合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不该打你……”
乌井看着他,静静地说:“没什么,我都忘了。”
他肯定没忘,还刻在了心上,冯合想。本来,他想说一说上次的事,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现在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对方不接招,他也没办法。他不时瞥一眼乌井的手,那双手十分白净,细长,像女人的手。他想了想,又问:“你配眼镜花了多少钱?”
“三百二十块。”
冯合讨好地说:“那就好,我怕赔你的钱不够配眼镜。”他的言外之意是这样的:我已经赔钱给你了,你就别再继续纠缠了。
乌井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几张钱递给他,说:“这是剩下的钱。”很显然,他误会冯合的意思了。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冯合急忙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话间,乌井把钱塞到他手里,走了。他攥着手术刀的手,青筋已经绽出。那手术刀泛着寒光,无比锋利。
完了,仇恨更深了。
冯合的心一下就凉了。
晚上下班之后,冯合在饭店门口等乌井。他有一辆摩托车,二手的,每天都骑着它上下班。乌井没有交通工具,平时上下班都是步行,需要走半个小时。冯合打算带乌井回家,希望能平息他心里的怨恨。
乌井低着头出来了,提着一个灰色的帆布包。他每天都提着那个包,里面有时候装着几根萝卜,有时候装着一个南瓜,没事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练习雕刻。
“乌井。”冯合喊了一声。
乌井抬头看了一眼,站住了,离他三米远。
“坐我的摩托车回去吧。”
“不用了,我去别的地方。”
“去哪儿?我送你去。”
“不用了。”乌井的态度很坚决。说完,他就走了。
冯合愣了一阵子,骑着摩托车回了家。
夜一点点地流淌着,很静,跟平时一模一样。冯合躺在床上,心神不宁,总感觉今天晚上要发生点什么事,肯定不会平安过去。
厨房里有动静:“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冯合又闻到了一股肉香味,抽抽鼻子,分辨出是红烧肉的味道。他有些诧异,因为他和乌井平时都在饭店吃饭,从不在家做饭,厨房里只有一个烧水的壶,怎么做红烧肉?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按了一下开关。
客厅里的灯没亮,可能是停电了。
冯合看见厨房里的煤气灶开着,冒出蓝幽幽的火,上面有一口铁锅,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热气。他愣了几秒钟,走了过去。
走进厨房,肉香味更浓了。
冯合慢慢地拿起了锅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抖了一下,猛地回过头,看见乌井僵僵地站在背后。
“香吗?”乌井轻轻地问。
冯合的身体挡住了煤气灶发出的光。他虽然看不见乌井的脸,不过能感觉到他的表情有几分得意。
他没敢说话。
乌井一点点地逼近他,用一种极其幽怨的语调问:“你说,毛氏红烧肉是不是应该多放辣椒?”
冯合一下子吓醒了。
是个噩梦。
这个噩梦是如此真实,他的鼻子似乎还能闻到梦里那股浓烈的肉香味。他抽了抽鼻子,竟然真的闻到了一股肉香味,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这不是梦,真有人在厨房里做红烧肉!
是乌井?
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冯合深吸了几口气,下了床,走出卧室,按了一下开关。和梦中不一样的是,客厅里的灯亮了。
乌井端坐在沙发上,眼睛里闪着光。
“你干什么?”冯合吓得打了个哆嗦。
乌井指了指茶几,平静地说:“我做了一份红烧肉。”
冯合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那份红烧肉,又看了一眼厨房,警惕地问:“厨房里是什么?”
“我又做了一份红烧肉。”
“你做两份红烧肉干什么?”
乌井低下头,看着茶几上的红烧肉,说:“这份红烧肉辣椒少,那份红烧肉辣椒多。我想让你尝一下,哪份红烧肉更好吃,更正宗。”停了一下,他又说:“那份红烧肉还没做好,你先去睡吧,做好了我喊你。”
冯合目瞪口呆。这时候,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乌井的精神似乎有问题,想问问他是不是有病,却不敢开口,怕激怒了他。
厨房里那口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热气。
肉香味更浓了。
冯合退回了卧室,反锁上门,没脱鞋就上了床。他不知道乌井在干什么,也许正在往锅里放辣椒,一个,两个,三个……九十八个,九十九个,一百个……
有人敲门:“咚,咚,咚。”
冯合假装睡着了,不开门。
敲门声没有再响起。
外面死寂无声。
乌井在干什么?这个问题像蚊子一样围绕着冯合,挥之不去。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地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往外看。
乌井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两份红烧肉,一份红烧肉辣椒多,一份红烧肉辣椒少。
冯合的身上顿时一冷。
乌井站起身,有几分急迫地说:“快吃吧,要凉了。”
冯合逃命一般窜回了卧室,反锁上门,跳到了床上。浅黄色的门板,把乌井那张没有笑容的脸挡在了外面。冯合闭上眼睛,放佛看见乌井端着那两份红烧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他到底要干什么?
冯合想不明白。
他一夜没睡。
外面始终静悄悄的。
天一点点地亮了,冯合的胆子也一点点地大起来,他走出卧室,看见客厅里空无一人,那两份红烧肉还在茶几上摆着,早已凉了,上面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
他一阵恶心。
他又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一个旧冰箱,十年前的东西,也是房东留下的,一直闲着。现在,它通上了电,复活了。冯合拉开冰箱门,看见里面有一大堆五花肉,至少三十斤。冰箱旁边有一个大编织袋,里面全是红辣椒。灶台上摆着一桶色拉油,还有盐、味精、大蒜、八角和桂皮等调料,还有一口锅。
很显然,乌井还要继续做红烧肉。
冯合愣了半天,想到一个问题:乌井去哪儿了?他去门口看了看,发现乌井的鞋和包都不见了,说明他已经出去了。乌井只有一双鞋,那是一双样式很土的皮鞋,他已经穿了很多年了,似乎不太合脚,走路“咣当咣当”地响。
冯合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去乌井房间看看。卧室的门都没有钥匙,平时也不上锁。他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来到乌井的门前,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咚,咚。”
没人开门。
他轻轻地推开门,看见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的东西摆放得都很整齐,就像乌井的人一样严谨,古板,缺乏生气。桌子上有一个黑色的日记本。
冯合找的就是它。他回头看了看,没有人,几步窜了过去,拿起日记本,翻动着。他想知道乌井深更半夜不睡觉到底在写什么。
他看到了两条标题,一条是《从食客的审美认知能力与厨师的社会责任感探究浅谈毛氏红烧肉的成长与发展》,另一条是《干辣椒切段切丝对毛氏红烧肉口感的影响以及糖色的加工工艺研究》。
只有标题,没有内容。
无比深奥。
冯合惊呆了。
3. 夜半红烧肉
冯合不想和乌井住在一起了。
房子是饭店给租的,免费让厨师住。他去找厨师长,要求换房。厨师长正在和一个女服务员聊天,有些不耐烦地问:“为什么换房?”
“我不想和乌井一起住了。”冯合说。
“为什么?”
“他不睡觉。”
厨师长愣了一下,又问:“吵着你了?”
“没有。”
“那就不用换了。”
冯合想了想,又说:“他光让我吃红烧肉。”
“这不是好事儿吗?”
“问题是,他做两份红烧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
厨师长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有这样的好事儿你为什么还要换房?”
旁边的女服务员插了一句:“要是有人天天给我做红烧肉,我就嫁给他。”
“他还写论文。”冯合有些急了。
“什么论文?”厨师长一怔。
冯合把抄录下来的论文题目给他看。
厨师长看完,惊讶地问:“内容呢?”
“只有标题,没有内容。”
厨师长说:“因为你们手艺好,饭店照顾你们,才给你们租房子住。你要是换房,就只能住集体宿舍,六个人一间。再说了,乌井安安静静地写论文,又不打扰你,还给你吃红烧肉,多好的室友,别换了。”
完了,这还说不清了。
“他变态!”冯合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厨师长明显吓了一跳,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冯合走近一步,小声说:“真的,我有证据……”
厨师长还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有些古怪。
冯合忽然想到厨师长看的不是他,而是在看他的身后。他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身,看见乌井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面目阴沉地盯着他。
冯合如遭电击般抖了两下。
乌井转身走了。他还穿着那双不太合脚的皮鞋,走路“咣当咣当”地响。
仇恨更深了。
这天晚上,冯合决定找乌井面对面谈一次,把事情说开了,要不然他会疯掉。他来到乌井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
“请进。”乌井的声音无比清醒,很显然还没睡觉。
冯合推门进去了。
没开灯,房间里很黑。
“你怎么不开灯?”
乌井没说话。
“我能开灯吗?”
乌井犹豫了一下才说:“你开吧。”
冯合把灯打开,看见乌井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一支钢笔,那个黑色的日记本摊开着。他定定地看着冯合,眼珠子在镜片后面闪着光。
“干什么呢?”冯合故作平静地问。
“没干什么。”乌井把日记本合上了。
“我想和你聊聊。”
“聊吧。”
冯合深吸了一口气,说:“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动手打你。”
乌井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说:“那个客人既然点了毛氏红烧肉,就说明他是能吃辣的。你不能自作主张少放辣椒,那样做不尊重客人,也不尊重那道菜。”
“你如果心里还不痛快,可以打我,多打几下都行。”
“我不想打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毛氏红烧肉必须要多放辣椒,要不然就不地道了。”
“我已经明白了,毛氏红烧肉必须多放辣椒。”
“不,你还不明白。”乌井固执地说。
冯合已经有些愤怒了,他强忍住怒火问:“我怎么样才算是明白了?”
乌井思索了片刻,说:“我要写两篇论文给你看,等你看完,就明白毛氏红烧肉是怎么回事了。”
“你写完了吗?”冯合明知故问。
“还没有。”
“什么时候能写完?”
“不知道。”乌井的语气有些沮丧。
冯合认为凭他的能力,永远都写不完那两篇论文,想出那两条题目,已经够难为他的了。也就是说,他会永远地纠缠下去。冯合干巴巴地笑了笑,说:“我觉得,不明白毛氏红烧肉是怎么回事,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我是一个东北菜厨师。”
“不,你必须明白。”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厨师。”
这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了。
冯合不想再聊下去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
乌井在背后说:“麻烦你帮我关上灯。”
冯合一拳打在开关上,灯灭了。
乌井消失在了黑暗里。
两天过去了,乌井依然我行我素。下了班,他一定要做两份毛氏红烧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炖肉的时候,他有时候站在阳台上发呆,有时候坐在沙发上发呆,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表情十分诡异。
冯合觉得他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恐怖。他跟厨师长说好了,等一个同事搬走之后,他就到集体宿舍去住。不过,还得等两天。
下了班回到家,冯合立刻反锁上卧室的门,不出去,有尿也憋着。离开家之前,他会瞥一眼茶几,那上面一定放着两份毛氏红烧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都已经凉了,上面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刮起了大风。
客人很少,饭店早早关了门。冯合不想回家,就约同事去吃烤串喝啤酒,他请客。可是,同事们都说有事,没人去。他只好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转悠。
他很困,有几次差一点睡着了,摩托车也差一点撞到人。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早晚得出事。他停下摩托车,想了想,决定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找个小旅馆好好睡上一觉。
他很快就找到了。
那是一个家庭旅店,很简陋,几间平房,应该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顶上有几盆桂花,已经枯死了,枝桠张牙舞爪,在黑暗中显得十分荒凉。
店主是一对老夫妻,看上去比房子还老。他们正在吃晚饭,一张四方桌,一盘青菜,两碗清粥,一壶老酒,一碟油炸花生米。
这是他们的客厅,也是卧室,也是登记室。其他的屋子都没开灯,里面可能没有客人,也可能是客人们都睡下了。
冯合走过去,敲了敲窗户,说:“住店。”
老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警惕。也许是因为冯合的身材太高大了,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落魄了。
“身份证。”老头说。
冯合从钱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他。
老头看一眼身份证,又看一眼冯合,来回十几遍,这才给他登了记,说:“住宿费五十,押金五十,一共一百。”
冯合给了他一百块钱。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黄铜圈,上面挂着一些钥匙,说:“我带你去房间。”
冯合跟着他走。
院子里很黑,很静。
老头指着一个角落说:“厕所在那里,不分男女,进去之前先喊一声。”
“今天晚上还有别的客人吗?”冯合问。
老头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只有你一个人。”
冯合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老头离开之后,他立刻反锁上了房门。房间里有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上面有一台老式的电视机,还有一个挂衣架、拖鞋、脸盆、暖壶和垃圾桶。
冯合关了灯,脱鞋上床,倒头就睡。
木床也很老旧了,稍微动一下就“吱吱呀呀”地响,那声音很刺耳。冯合不动了,用被子蒙住脑袋。被窝里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
他太困了,很快就睡着了。
大风吹走了乌云,月亮冒了出来,白白的月光照下来,简陋的旅店显得更加荒凉,死寂无声。
竟然一夜无事。
天刚亮,冯合就醒了,这次不是被尿憋醒的,也不是被吓醒的,是自然醒。他第一次发现,睡觉睡到自然醒,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幸福来之不易,他决定多躺一会儿。
门外有脚步声:“咣当,咣当,咣当。”接着,有人敲门。
“谁?”冯合警惕地问。
“是我。”门外传来那个老头的声音。
“什么事?”
“我就是想问问你早饭吃什么。”
冯合一愣:“还管早饭?”
老头没搭腔。
“随便吃什么都行。”冯合说。
“毛氏红烧肉行不行?”老头突然大声问。
冯合抖了一下,有几秒钟没说话。
老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又问:“毛氏红烧肉行不行?”
“行。”冯合挤出一个字。他想:也许只是巧合,跟乌井没有一点关系。
老头“咣当咣当”地走了。
他的鞋似乎也不太合脚。
过了一会儿,肉香味飘了过来,还是那么熟悉,还是那么恐怖。冯合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哭丧着脸下了床,去厕所撒尿。他一边走一边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到处都是毛氏红烧肉?
没有答案。
回到房间没多久,老头又来敲门,喊他去吃早饭。冯合跟着他去了登记室,一眼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两份毛氏红烧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他顿时僵住了。
“这是谁做的?”冯合呆呆地问。
老头说:“你朋友送来的。有点凉了,我给热了热。”
乌井找来了。
“他去哪儿了?”
“说是去上班了。”
“他还说什么了?”
老头想了一下,说:“他想让你尝一尝,哪份毛氏红烧肉更好吃,更正宗。”
冯合一口都没吃,掉头就走。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个城市虽然不大,但也有几十万人,乌井是怎么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的?
这一次,冯合没有感到恐惧,而是愤怒了——同样的恐怖事情经历过多次之后,就会产生免疫力。回到饭店,冯合到处找乌井,没找到,问了问同事,得知他请了两个小时假,去书店买书了。
这天是周末,饭店里客人很多。冯合的二姨夫一家也来了,还带来一个客人,他不认识。二姨夫说那是他的战友,湖南人。
冯合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湖南人点了一道毛氏红烧肉。
湘菜厨师还没回来。
厨师长又把这道菜派给了冯合。
冯合看了一眼乌井。
乌井正在做一道鱼香肉丝。川菜标准中对厨师的刀功要求十分苛刻,光是切丝,就分为头粗丝、二粗丝、细丝和银针丝四种。鱼香肉丝需要的原材料,是切成二粗丝的猪肉和青笋,具体数字是长10厘米,宽0.3厘米,高0.3里面。乌井严格按照标准操作,一丝不苟,不差分毫。
“让乌井做吧,我做不好。”冯合看着乌井说。
厨师长说:“他手头有活,你做。”
冯合就开始做毛氏红烧肉。他能感觉到,乌井正在观察他。处理完五花肉,他往锅里倒入一些底油,放进豆豉、八角和桂皮煸炒,下一步该放辣椒了。他扭头看了乌井一眼,发现乌井正定定地看着他。
冯合只放了一个辣椒。
“辣椒放少了。”乌井立刻说。
冯合没理他。
“辣椒放少了。”乌井走了过来。
冯合的呼吸变粗了,还是没理他。
乌井又说:“毛氏红烧肉的特点就是油而不腻,辣香适口……”
“我二姨夫一家都不爱吃辣椒。”冯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那也不行。毛氏红烧肉的特点就是油而不腻,辣香适口,辣椒放少了肯定不行。”乌井抓起一把辣椒扔到了锅里,又说:“你得多放辣椒……”
“我让你多放辣椒!”冯合终于忍无可忍了,一铁勺抡了过去。
乌井“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冯合猛地扑过去,用铁勺一下下地砸他,边砸边说:“我让你多放辣椒!我让你多放辣椒!我让你多放辣椒!我让你多放辣椒……”
乌井一声没吭。他的行为举止异常古怪,冯合解释不了,同事解释不了,警察也解释不了。问他,他也不说。
冯合因致人轻伤被判刑六个月。
在里面,他认识了一个心理专家,学到了一个新名词:偏执型人格障碍。
心理专家说:“乌井的大脑被某一个念头所占据,并不断加以合理化,并付诸行动,从而使自己完全陷入到一种及其狭隘的想法以及行动中去。”
冯合认为他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原因藏在乌井大脑的最深处,那里无比黑暗,无比荒凉,无人触及。
也许,乌井自己也不知道。
那里是恐怖的根源。
作者的话: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几个月前看到的一则新闻。
新闻是真实的。
故事是虚构的。
故事是新闻的尾巴。
恐怖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