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失的女作家
曾韵在售票亭前中踩下刹车,递上一张百元大钞,倾身透过玻璃抬头望去,只见一座三米高的雕像肃立在拱桥边。雕像身穿南宋官服,但他身旁的石碑却是简体字。
曾韵接过门票,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嗖”的一声驶过拱桥,只余拱桥下的湖水,在阳光下漾起点点金色光芒。
她是知名悬疑女作家叶云秋的责任编辑。早前叶云秋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过完十一长假,她一定将《民俗村遗案》的稿子交给她。
此刻已经是十月七日下午三点,就在两个小时前,叶云秋突然发短信告诉曾韵,她来了周家庄采风。曾韵立马回拨电话,叶云秋的手机却关机了。
曾韵想到《民俗村遗案》拖稿近两年,眼中的怒意更甚。
“曾韵,我做了一个梦……如果我用纪实小说的形式重写,你觉得怎么样?”
“曾韵,天蓝画了一幅画,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决定再写一个更好的开篇。”
曾韵的脑海中不断掠过叶云秋形形色色的拖稿理由,只觉得牙齿隐隐作痛,右脚再次踩下油门。
不出几分钟,她狠狠踩下刹车,“嘭”的一声锁上车门,疾步走向德兴客栈。
“小姐,叶云秋是不是住在这里?”她高声询问服务员,又补充道,“她大约三十岁,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前台服务员还未回答,突然间,刺耳的火警铃声大作,一缕青烟自楼梯口飘出。顿时,人群炸开了锅。
曾韵大步迈入柜台,却见柜台内并没有电脑。她夺过入住登记表快速浏览,指甲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最后停留在龙飞凤舞的“叶云秋”三字上。
她试图查找房间的电话,忽然想起,她亲自驾车前来,全因客栈压根没有电话。
原来,周家庄民俗村的宣传噱头是“返璞归真”,早几年甚至严格遵循收缴游客手机的规定。
而眼前的德兴客栈,它是不折不扣的仿明代建筑,不要说屋子里的摆设,就是服务员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明朝时期流行的款式,比电视剧中的演出服更精致逼真。
曾韵转身冲向楼梯,忽然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童稚尖叫声。
她循声看去,叶云秋的女儿叶天蓝就站在人群中,双手紧紧抓着她心爱的布艺树,闭着眼睛仰头尖叫。
曾韵的日光在人群中搜索,却没看到叶云秋的身影,心中奇怪。她正要跑过去把叶天蓝抱离客栈,却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逆着人流走向叶天蓝,抱起她就往外走。
“站住,放下天蓝!”曾韵疾呼,只见男人把叶天蓝脖子上的耳机塞人她的耳朵,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叶天蓝每次尖叫,唯有这样才能哄她安静下来。
曾韵缓下脚步,隐约听到游客们议论,是三楼着火了,她心中大急。叶云秋就住在三楼,而她绝不可能丢下女儿独自逃生。
曾韵不顾一切跑上楼梯,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身后撞了一下。老人是周家庄的村长周天礼,自称周氏一族族长,也是德兴客栈的老板。
曾韵紧随周天礼冲上三楼,走廊上早已浓烟滚滚,火舌仿佛随时都会窜出房门。
“甲、乙、丙……”曾韵瞬间脸色煞白,着火的房间正是叶云秋入住的丙字号房。
消防车很快就到了。曾韵尚不及冲人着火的房间,就被周天礼拦腰抱住,拖出了客栈。她在客栈外的人群中遍寻不着叶云秋,于是半跪在叶天蓝面前,抓着她的手臂急问:“天蓝,你妈妈去了哪里了?她是不是在房间里?”
叶天蓝一味低着头,专注地沉浸在音乐世界,仿佛压根没听到曾韵的话。
“天蓝!”曾韵急了,一把拽落她的耳机。
“啊!”叶天蓝放声尖声。
'‘你干什么!“早前抱着叶天蓝离开大堂的男人_声呵斥,疾步走过来隔开她们,瞪着曾韵高声说,”有什么话对我说,我是她爸爸!“
”你是她爸爸?“曾韵惊愕地看着男人娴熟地把耳机塞回叶天蓝耳中。
虽然她和叶云秋称不上”闺蜜“,但自她认识叶云秋,叶云秋就是单亲妈妈,为了照顾身患自闭症的女儿,几乎没有私生活,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丈夫?
”这位先生。“曾韵把叶天蓝护在身后,”如果你真是云秋的丈夫,我不可能不认识你。“
男人反问:”如果你和云秋很熟悉,就应该很清楚,天蓝不可能回答你的问题。“
曾韵愣住了,叶天蓝一向只和叶云秋一个人说话,刚才她是急疯了,才会大声逼问她。她摇头道:”不管怎么样,没找到云秋之前,我不会把天蓝交给任何人。“
曾韵话音刚落,周天礼灰头土脸跑了过来,之前在柜台后面忙着结账的女服务员周盼盼跟了过来,低声解释:”爸爸,他就是陈浩先生和他的女儿天蓝,今天中午入住三楼的丙字号房。“
她同样狼狈不堪,衣服上还沾着血迹,似乎受伤了。 周天礼看了_一眼叶天蓝,对着陈浩说:”陈先生,您放心,您的妻子不在房间内。消防员已经确认,屋子里没人,明火也已经被扑灭,不过……“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急巴巴补充,”你们的行李……“
”你确定云秋不在房间里?“陈浩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曾韵,转而又对周天礼说:”我出去散步之前,云秋明明对我说,她想和天蓝睡一会儿……“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周天礼摇头,”总之,屋子里没人,这是肯定的。“
”我已经在附近找了几圈,都不见云秋……她不会扔下天蓝的……不行,我得亲自去房间确认一下。“陈浩一边说,一边大步朝客栈走去。周天礼急忙追了r上去。
曾韵偷偷打量陈浩。他身穿卡其色休闲外套,手指修长干净,外表看起来与叶云秋上一本书的男主角隐约有几分相似。一时间,她吃不准他的身份,忽见叶天蓝越过自己,跟上陈浩的脚步,与他保持三步远的距离,亦步亦趋。
陈浩大约走了十几步,这才停下脚步回头冲叶天蓝微微一笑,低声说了句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
曾韵心中的诧异升至极点。叶天蓝是先天自闭症患者,十分排斥陌生人,不喜欢肢体接触,有严重的语言障碍。她看得出,陈浩对叶天蓝有—定的了解,而叶天蓝并不排斥他。曾韵轻抿嘴唇,再次拨打叶云秋的手机,依旧关机中。
众人行至三楼,整个走廊已经焦黑一片。周天礼与消防员交涉许久,对方这才勉强允许他们在门口查看。
曾韵在旁边听着,一颗心重重往T沉。她上前两步朝里望去,只见临窗的书桌旁,椅子被挪了出来,占据了床边的过道,桌子的右手边放着焦黑的茶杯,左边是一块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石雕。
曾韵一把推开陈浩,弯腰越过黄色警戒线,径直走向书桌。正对椅背的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云秋的笔记本电脑呢?“曾韵心生不祥的预感,”云秋只在写书的时候,才会把电脑和石雕拿出来。石雕必定在电脑左上角四十五度的地方……“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她看到一块正正方方的灰烬就在床铺中央,以灰烬的形状估计,正是叶云秋的笔记本。她检视USB接口位置,并不见U盘。
”云秋一定出事了,得马上找到她。“曾韵的目光掠过陈浩与周天礼,询问消防员说,”地上有助燃剂的痕迹,你们应该已经通知刑侦队了吧?“
”小姐,请你站到黄线后面,刑侦队的同志自然会查明真相。“消防员半推半拉,把曾韵赶出了现场。
正当曾韵拿出手机欲再次拨打叶云秋的电话,忽听周天礼低声说:”你叫天蓝?这个名字不常见……你姓什么?“ ”周老板!“陈浩上前几步隔开周天礼,把叶天蓝护在身后,问道,”听周老板的意思,你听过这个名字?“ ”没有,没有。“周天礼连连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挺特别的。“
曾韵顾不得走廊上的小插曲,按下重拨键,叶云秋的手机依旧关机中她的目光落在陈浩身上,转而走到一边,拨通叶家保姆的电话。
果然,叶家保姆根本就不知道陈浩,更没看过有男人到过叶家,
曾韵听着保姆的话,心中的担忧更甚。她刚想挂断电话,忽听保姆说:”中午的时候,叶小姐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曾韵眉头一跳,忙问:”阿姨,云秋什么时候给你发的短信?她说了什么?“
”一点刚过的时候,就一句话:我去周家庄采风了。若不是我女儿正巧在家,我都不知道采风是什么意思……“
曾韵颤着手指挂断了电话,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卜那一行冰冷的文字:我去周家庄采风了。
两条短信一字不差。
2.残照
曾韵独自坐在刑侦队临时设立的问话室,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她面色凝重,夹着香烟的右手微微颤抖。
警察不仅不相信她的话,还一口咬定叶云秋不愿与出版社续约,她作为责任编辑,与之有直接的利豁冲突,因此放火恐吓她。
”真是好笑!“曾韵气愤地一坐下,深吸两口气平复情绪。渐渐的,她的神情愈加凝重。
回过头想想,自己担任叶云秋的责任编辑近八年,只知道她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女儿,其他的竟然一无所知自己甚至不知道,叶天蓝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怀疑就像是春雨过后的野草,在曾韵心中疯长。她五指握拳,拇指的指甲几乎陷入指肉。
对面房问,刑侦队长周孝鹏正在那间屋子替陈浩录口供。
曾韵在问话室等至天黑,民警告诉她,公安局已经从高速公路的交通摄像头,及周家庄村口的售票亭确认她的说辞。
鉴于周家庄只有售票亭前拱桥这一个出入口,因此她并不具备纵火的时间,所以她可以离开了。
曾韵本想主动去找周孝鹏,请他把调查的重点从纵火案转至叶云秋失踪案。犹豫片刻,她还是去叶天蓝了
二楼的客房内,叶天蓝独坐在沙发前,左手抓着布艺树右手握着铅笔,在A4纸上乱画。曾韵在她身边坐下,她默默往旁边移动,与曾韵隔开半个座位。
”天蓝,你应该记得曾阿姨的,我们前几天才见过,阿姨给你买了冰激凌。“曾韵柔声陈述,又低声请求,”你能不能画给阿姨看,为什么和妈妈分开了?“
叶天蓝低头端坐着,就连眉毛都没动下
曾韵知道,在旁人眼中,叶天蓝就是个聋哑人。事实上,她会说话的。她不自觉抬高音量,急道:”天蓝,你妈妈有危险,难道你不想找到她吗?“
叶天蓝依旧低着头,仿佛压根没听到,但曾韵注意到,她画画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曾韵拿起桌上的画纸,纸上是一座小山丘,山丘顶端孤零零长着一棵小树苗,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像是树枝,有一个人影似乎正在给小树苗浇水。
从小树苗的分叉判断,叶天蓝画的应该是她手中布艺树。
曾韵记得,大约三四年前,叶天蓝偶然l在橱窗中看到这棵树,站在街上不愿离开。这几年,她无时无刻都把它拿在手里,就是睡觉也不愿松开。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影视作晶中,经常把自症儿童描绘成拥有特殊天赋的天才少年,可现实中,大多数自闭症患者智力发展迟缓,很多人终身没有自理能力。
叶秋云为了女儿,几乎倾其所有,从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到认知行为治疗,她什么都尝试过。可惜,十岁的叶天蓝只能川简短的词汇与她交流。
曾韵默默放下画纸,忽见房门口似有光影掠过。”什么人?“她大喝一声,打开房门追了出去,远远看到一个黑影快步跑下楼梯。
曾韵担心叶天蓝,立马折回客房,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照片。她捡起照片,照片上的人像被刮去了,隐约可以分辨是两个人。照片的背景是一大片草坪与一排梧桐树。
她皱着眉头走回沙发,随手放下照片,却见叶天蓝拿起了照片。
”天蓝,你见过这张照片?“曾韵愕然。她的话音未落,叶天蓝已经拿着照片站起身,径直走出房门。曾韵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叶天蓝行至门口,低着头左右看了看,敲了敲隔壁房间的房门,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候。
当下正是10月7日的夜晚,国庆长假已经结束,再加上之前的大火,整个客栈空荡荡的。叶天蓝在门口等了一分钟,不见行人开门,她又去敲另一扇房门。
如此周而复始四次,曾韵上前询问:”天蓝,如果你在找陈浩,跟着我走,你听明白了吗?“
然后,曾韵试探着走了两步,叶天蓝没有反应。曾韵又走了几步,叶天蓝终于迈开步伐,但一直与她保持四步远的距离。
事实上,曾韵也不知道陈浩在哪里。按她推测,警方一定已经证实,他并不是叶云秋的丈夫。
两人走下楼梯,她远远听到刑侦队长周孝鹏义正辞严地呵斥:”陈浩,不要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四年前,你的女朋友离奇失礞,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队长,四年前的案子,警察已经排除了我的嫌疑……“
”警方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证据,不等于排除了你的嫌疑……“
”周队长,想必你们已经证实,云秋并没有离开周家庄,她一定就在某处!“
曾韵听到这儿,再也按捺不住情绪。她正欲上前,叶天蓝已经先她一步推开房门。她急忙跟了上去,就见叶天蓝径直走向陈浩,对着他伸出右手——她的手指捏着被刮去了人像的照片。
陈浩的目光掠过照片,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声响。他低头注视叶天蓝,右手四指用力压着桌面,拇指捏住桌沿,似乎想把桌面掰断。
周孝鹏看了他一眼,倾身抓住叶天蓝手中的照片。
”妈妈!“叶天蓝抓着照片不愿松手,”妈妈,找,你。“她艰难地陈述,手指紧紧抓着照片。
”告诉警察叔叔,你的妈妈是不是正在找这位陈叔叔?“周孝鹏说得又急又快,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不对!“曾韵怀疑陈浩,同样不相信周孝鹏。她走到叶天蓝身边,柔声问:”天蓝,你的意思,是不是让陈叔叔按照这张照片去找你的妈妈?“
”妈妈!“叶天蓝仰头看向天花板,又转头注视窗外,逃避众人的目光,右手依旧紧紧攥着照片。
周孝鹏松开手,用眼神示意曾蕺解释清楚。
曾韵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浩,低声解释:”天蓝无法说出完整通畅的句子,她对云秋表达自己口渴了就会说成’想喝,什么,你‘。“
”是的,天蓝无法理解主谓宾结构,也说不清楚代词、助词,只能用简单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她能够听明白别人的对话。“陈浩说话间,伸手捏住照片。
叶天蓝立马松开手指,急促地重复:”找,找,找!“
周孝鹏从陈浩手中拿过照片,一眼认出照片上的地址,冷声说:”陈先生,村民已经证实,下午的时候,你所谓的出去散步,就是绕着村边这排梧桐树徘徊。“
陈浩没有否认周孝鹏的话,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他在河边散步罢了。
曾韵看得出,周孝鹏意图把陈浩扣留在问话室,奈何叶天蓝只愿跟着陈浩。
一行人行至客栈的大堂,服务员周盼盼正坐在柜台后面看书。 ”盼盼,大堂伯呢?“周孝鹏询问。曾韵猜测,他口中的大堂伯应该是指客栈的主人周天礼。 周盼盼站起身,低着头说周天礼刚去找村里人开会,商量祭祀的事。她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手腕包着纱布,脸色苍白,右手微微颤抖。
周孝鹏点点头,叮嘱她早些休息,转身往外走。
众人在夜色中疾行,黑沉沉的夜,除了秋虫的哀鸣,只剩下鞋子踩在草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曾韵打了一个冷颤,脑海中掠过叶云秋在《民俗村遗案》题记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虽然我只是一堆枯骨,沉睡在黑土褐蔓中;虽然我只是一缕冤魂,盘旋在青山绿水间,但我依旧期盼沉冤昭雪的那天……
曾韵”啊“的一声尖叫,呆呆地看着脚下的草坪。手电筒惨白的光线下,青草似乎正泛出幽幽绿光。
”曾小姐,你怎么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周孝鹏停下脚步。众人的目光落在曾韵身上。
”没,没什么。“曾韵脸色惨白,她压下恐惧,举步向前,却见叶天蓝停下了脚步。
”天蓝,怎么了?“曾韵询问。
叶天蓝低头不语,抓着心爱的布艺树紧紧压在胸口。
陈浩折了回来,低声问:”天蓝,怎么不走了?“
叶天蓝依旧不语,脚下似长了钉子,动也不动。
3.枯骨
周孝鹏脸色微沉,命女警原地待命,自己则带着其他人朝河边的梧桐树走去。
曾韵犹豫片刻,选择留在叶天蓝身边。远远地,周孝鹏一行人的手电筒光影围绕梧桐树转了两个圈,慢慢朝她们折回来。
按照周孝鹏的意思,既然梧桐树下没有任何异常,所有人暂时先回客栈,奈何叶天蓝又嚷又叫,对靠近自己的人拳打脚踢,就是不愿挪动半步。
众人无奈,只得留曾韵陪她。幸好民俗村崇尚”亲近自然“,有帐篷睡袋出租,总算没有让她们以地为席,以天为被。
清晨,刺目的阳光令曾韵本能地翻了一个身,睁眼就见一个个山丘连绵起伏。她闭上眼睛,用力睁开,不远处的梧桐树下,蜿蜒的田埂映人她的眼帘。
顷刻间,曾韵脸色微变,猛地坐起身,就见叶天蓝正盘腿坐在她脚边,仰头呆呆地望着梧桐树。
”天蓝,告诉曾阿姨—“她习惯性伸手,手掌在半空中僵住了,自闭症患者无法忍受肢体接触。
曾韵凝视叶天蓝的侧脸:”天蓝,妈妈有没有说过,陈叔叔是你的什么人?“她并没有忘记,客栈的服务员证实,叶云秋与陈浩是以夫妻身份登记入住的。
叶天蓝默不作声,把布艺树夹在胳膊下,从自己的双肩包内拿出素描本和铅笔,”噌噌“几笔,熟练地画出了昨晚那幅画。
曾韵撕下画纸,卧趴在地,透过草叶的缝隙朝远处看去,田埂瞬间变成了一座座小山丘。她久久注视前方,眼睛所到之处,与叶天蓝笔上所绘十分相似,唯一的差别,她只画了一棵小树苗,而她的眼前是一整排高大的梧桐树。
如果画上的人正在种树呢?
曾韵站直身体,远眺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据她所知,周家庄民俗文化村是近十年才慢慢建起来的,河边的这排梧桐树差不多也就十年的树龄罢了,可叶天蓝今年也才十岁! 她越想越糊涂,远远就见周天礼拿着一大摞东西往北边的宗祠走去。
”周老板!“曾韵叫住了他,忽然,她想起,周天礼曾打听过叶天蓝的名字,便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问:”周老板,一大早就忙上了?“
周天礼”呵呵“一笑,回道:”虽然客栈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但村子里还有不少游客。按原本的日程安排,今天得做一场祭祀典礼,晚上还有篝火晚会……曾小姐放心,只要叶小姐还在村子里,大家一定会帮忙找到她的。“
曾韵笑了笑,问道:”周老板,整个周家庄就只有南边一条出路吗?云秋会不会跑到北边的树林,不小心迷路了……“
”不会,不会。“周天礼连连摇头,”村里开凿人工河的时候,故意把整个村子都围住了,只留村口一座拱桥出入。村子里没有船,除非叶小姐游水离开……“
”爸爸!“周盼盼由远及近走来。+
曾韵闻声回头,就见她头簪紫檀玉簪,水滴状点翠耳环随着她的步伐微微荡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身穿月白色交领中衣,下身的浅绿色马面裙摆上绣着碧绿的竹叶,那耀眼的翠绿与对襟褂子的绲边遥相呼应。
有那么一瞬间,曾韵觉得,她就是从明朝穿越而来的仕女。
”曾小姐。“周盼盼腼腆地打招呼。曾韵随口问:”周小姐,这是祭祀的礼服吗?真漂亮。“
”女人是不能参加祭祀活动的。“周盼盼疏离地笑了笑,回头对周天礼说,”爸爸,你一晚上没睡,祭坛那边,我去准备吧。“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曾韵手中的画纸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周小姐,你见过这幅画?“曾韵敏锐地察觉了周盼盼的异样,周天礼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画纸。
周盼盼抬头看一眼河边的梧桐树,轻轻摇头,接过周天礼手上的东西,往北边的祭坛去了。
此时,周孝鹏一行人正往这边走来,曾韵压低声音问:”你知道画上的人是谁吗?“见他不答,她又道,”这么说吧,河边的这排梧桐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是谁种的?“
”曾小姐,昨晚我们检查过几遍,并没有任何发现。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会在河里打捞……“
”云秋不会有事的!“曾韵高声打断了他,”警察要找的是活人,不是尸体!“
众人沉默了。其实曾韵心知肚明,整个周家庄犹如一间密室,村民和警察找了一下午都不见叶云秋的踪迹,她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曾韵强压下忧虑,沉声说:”无论是神秘人送来的残照,还是天蓝的画,都指向这排梧桐树。周警官,难道你不觉得,我们首先应该弄清楚,是谁种下了第一棵梧桐树吗?“
”第一棵?“周孝鹏伸手朝正前方指去,”曾小姐是说这一棵吗?“
此刻虽已是金秋十月,但梧桐树下的植被依旧碧绿青翠,并没有挖掘过的痕迹。可叶天蓝的话,明显地指向这一处!
最后,周孝鹏无法,亲自与几名民警拿来铁锹,在树下挖掘起来。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周孝鹏等人已经挖了近一米深的土坑,清晰可见梧桐树的树根。他扔下铁锹,对着曾韵冷哼:”曾小姐,现在满意了吗?“
突然间,众人只听”咔嚓“一声,一个民警急道:”队长,好像有些不对劲。 话音未落,他撬出铁锹,一只灰黑色的骷髅头“咚”一声掉落土坑,空洞的眼窝内填满黑漆漆的泥土,仿佛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正直勾勾盯着众人。
所有人都呆住了,曾韵怎么都没想到,会在梧桐树下挖出一具枯尸。
顷刻间,叶云秋在《民俗村遗案》题记中描绘的画面,铺天盖地向曾韵袭来:野草之下,根蔓之上。漆黑的土壤,沉睡的枯骨,盘旋的冤魂……
一切的一切竟然与叶云秋的文字丝毫不差!
曾韵失神地往后退去,手机掉在了地上。她回头看去,叶天蓝就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扑通”一声,曾韵摔倒在地,脑海中掠过叶云秋千奇百怪的拖稿理由:
“曾韵,我想用纪实小说的表现形式……曾韵,天蓝画了一幅画……曾韵,小说不能写得太真实……”
如果叶云秋所说都是事实呢?
曾韵艰难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向叶天蓝,抓着她的胳膊急问:“你妈妈到底发现了什么?这是你们第一次来到周家庄,对不对?她与你说过什么……”
“啊!”叶天蓝闭着眼睛歇斯底里地尖叫,用力推搡着曾韵。
“天蓝!”曾韵死死抓住她,急促地问,“你的妈妈是不是在收集资料的时候,发现了凶杀案?你快告诉我!”
“曾小姐!”周孝鹏最先醒悟,抓着曾韵的手腕隔开她和叶天蓝。
“你知道什么!”曾韵用力推开他,转头对叶天蓝说,“你妈妈很危险,昨天的短信一定是凶手发的!”
“啊!”叶天蓝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双手使劲揪扯自己的头发。
“快,抱住她!”周孝鹏一边吩咐女警,一边拽住曾韵,怒道,“你说的全都是猜测……”
“队长,祭坛那边好像有些不对劲。”
民警的话音未落,众人忽见不远处的宗祠火光冲天,烈焰几乎染红了大半的天空。
4.裸尸
曾韵最后一个跑至祭坛,只见周孝鹏抱着昏迷的周盼盼冲出火焰。周盼盼发丝凌乱,衣服焦黑一片。 “快打消防电话,找灭火器,里面还有人!”周孝鹏放下周盼盼,转身想往火焰中冲,被旁边的同事拉住了:“队长,火太大了,不能去!”
曾韵的脑子嗡嗡直响,压根无法思考。她只闻到浓烈的助燃剂味道,感到一股又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她一步步上前,透过木材的缝隙,她看到了一具裸露的女体。
女人的后背绑着木桩子,趴在地上动也不动。她的长发已经烧着,白皙的肌肤在橘黄色火焰的映衬下,泛出诡异的光芒。
“云秋,那是云秋!”曾韵疯了似的冲向大火,“快救她,她还有救,火焰中央的温度是最低的……”
民警—左一右拉住曾韵的手臂,或许木堆下的温度并不高,但四周都是助燃剂,他们只是血肉之躯,压根无法冲过火墙,更别说把人从木堆下拉出来。
周孝鹏无言地站在大火前,熊熊烈火染红了他的脸颊,映红了他的眼睛。曾韵软倒在地,泣不成声,暗红的指甲深深陷入炙热的土地。
众人眼睁睁看着女尸的身体变得焦黑,沉默听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民警从客栈抱来灭火器只是杯水车薪。直至救火车呼啸而来,才扑灭了明火,此时尸体早已变成一堆焦炭,面目几乎不可辨。
“到底怎么回事?”曾韵擦干眼泪冲向周盼盼,“是谁把你打晕的?你为什么不救云秋?”
“我……”周盼盼抱紧双臂,低头不敢看曾韵。她的后脑绑着厚厚的绷带,肩上披着毛毯,身体瑟瑟发抖。
周孝鹏隔开曾韵,轻抚周盼盼的肩膀安慰她:“你有没有看清楚,木堆下的人是不是叶小姐?”
“我……我不知道。”周盼盼摇头,“我没看清她的脸。”
“是谁把你打晕的,你看到了什么?”
周盼盼再次摇头,低声回答:“我在祠堂摆祭品,闻到火油的味道,走出来查看……然后,然后……”她惊恐地抓住周孝鹏的手腕。
“然后什么!”曾韵催促。
周盼盼眼中噙着泪,断断续续说,她看到木堆下面躺着一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身后打晕了。
“爸爸?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爸爸?”周盼盼焦急地询问民警。
周孝鹏顺着她的目光环顾四周,并不见周天礼。他隐约记得,自己在梧桐树下掘尸的时候,周天礼独自一人离开了。村子内再次发生火灾,他不可能躲起来不见人。
“快找大堂伯!”周孝鹏高声吩咐,“不能再有人失踪了!”
尽管周孝鹏发动全村的人寻找周天礼,但他就像第二个叶云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女尸是否是叶云秋,只能等法医取证后,进行DNA比对才能确认。
或许是祸不单行,两个小时后,就在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抵达周家庄之前,陈浩潜逃了。
曾韵接受了刑侦总队刑警的问话,她把两条一模一样的短信,叶云秋的生活及写作习惯,《民俗村遗案》中对枯尸的描写等事和盘托出,独独没有说,叶云秋每一次写稿子,都会在U盘中做一次备份,而客栈三楼的火灾现场并没有U盘的残骸。
问话的末尾,曾韵郑重其事地说:“警察同志,云秋通过电子邮件给我看过小说的大纲。”她拿出车钥匙交给一旁的警察,“麻烦您去我的车子上拿我的笔记本或者平板电脑,里面可能有线索。” 刑警没有接过钥匙,只是请她一同前往停车场。
曾韵走出问话室,抬头就见周孝鹏护在周盼盼身前,对刑侦总队的刑警说,周盼盼在十年前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在医院住了一年多。 之后周盼盼从大学辍学,紧接着她的亲哥哥又离家出来。这些年,她一直与周天礼相依为命,请他们务必把工作重心放在找人上面。
不一会儿,曾韵已经抵达车库,伸手按下车钥匙,预期中“哔”的一声并没出现。她脚步略顿,再次按下车钥匙,车子依旧没有反应。
“曾小姐,怎么了?”刑警询问。
曾韵快走几步,只见奇瑞的驾驶座车门微张。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副驾驶座和后座的公文包、电脑包均被打开,笔记本电脑和平板电脑不见了,钱包掉在座位底下。她捡起钱包翻看,里面的现钞一分不少。
“警察同志,事实再清楚不过,凶手故意用短信引我来周家庄,就是为了拿走我的电脑。他一定以为,云秋已经把《民俗村遗案》的稿子交给了我,而稿子里面有他的犯罪证据。”曾韵一字一句地控诉。
刑警朝车内看一眼,一边按下手机,一边说:“曾小姐,邮箱只需用户名密码就可以登录……”
“我的用户名和密码都记在电脑上面,不然我就直接用手机查看了。”
刑警狐疑地看她一眼,对着手机另一头说:“队长,曾小姐的车子被撬,电脑被窃。车锁有不规则划痕,应该才是惯偷。我们从客栈一路走来停车场,沿途都没有摄像头。”
不消五分钟,刑事技术组赶来停车场取证,并未发现窃贼的指纹。周孝鹏作为协助刑侦总队办案的刑警,质问曾韵:“曾小姐,电脑、钱包等贵重物品,你为什么没有带回房间,却留在车上?”
曾韵不敢说,她生怕有人搜查她的房间,遂高声反诘:“周警官,自昨天下午三点,我抵达客栈,事情一桩接一桩,我哪有机会回来取东西?”
“曾小姐,看网上的消息,《民俗村遗案》马上就要出版了,想来叶云秋女士已经写完……”
“周警官,你不会想说,我们这是借机炒作吧?”曾韵冷哼一声,“炒作用得着搭上性命吗?”
“暂时并不能肯定,焦尸就是叶云秋女士。”周孝鹏平静地陈述。
短暂的沉默中,曾韵看到民警急匆匆跑过来,对着市公安局领头的刑警耳语。
她悄然靠近,隐约听到对方低语:“……法医说……尸骨的年代很长……可能已经有上百年……”
她上前几步,高声说:“警官同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与案子有没有关系。”她稍一迟疑,斟酌着陈述,“两年前,云秋构思新书之初,我曾建议书名取《民俗村疑案》,但她坚持,必须用’遗‘字……”
周孝鹏打断了她,不屑地说:“曾小姐,你又想说,叶云秋试图借这本新书,揭露村子里的凶杀案吗?我不是告诉过你,除了盼盼的哥哥去了外地工作,村子里从没有人失踪,或者非自然死亡……”
正当两人争执间,一名年轻民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周孝鹏说:“队长,徐州那边打来电话,他们辗转找到叶云秋的原籍,可她的父母说,照片上的叶云秋并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他们女儿的同学!
”而且他们并没有外孙女。老两口言之凿凿,他们已经有八九年没见到女儿了,只是每个月收到她寄来的生活费。“
曾韵懵了。八年前,她刚到出版社实习,就在叶云秋第一本书出版之前,她声称身份证丢失。
最后是曾韵向出版社申请,出具了叶云秋的身份证明,又陪着她去公安局补办了临时身份证。
' 如果叶云秋压根不是真正的叶云秋,那她到底是谁?
5.古尸重埋
曾韵瞥一眼周孝鹏表情凝重的侧脸,默然聆听刑侦总队的警官吩咐手下,在徐州取的叶云秋母亲的DNA,又让民警通知社会福利院,派社工前来照顾叶天蓝。
曾韵心知,因她和陈浩都与叶天蓝没有血缘关系,周孝鹏这才在第一时间派手下前往徐州。她再看周孝鹏一眼,随即低声建议,取周天礼或者周盼盼的DNA与叶天蓝作比对。
待刑侦总队的民警问完话,她找了一个借口回房间,透过客栈的窗户,远远望着梧桐树下的警察。
不知过了多久,曾韵确认走廊无人,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她才走了四五步,又转身折回房间,把水果刀藏在身上。
同一时间,警察与法医围在梧桐树下,用毛刷扫除枯尸边上的泥土。早前掉落在地的骷髅头已经装入证物袋。渐渐的,一米多深的土坑内,清晰可见一副黑色人体骨架卧趴在泥土上。
法医仔细检查许久,吩咐助手拍完照片再取出尸骨。
周孝鹏迫不及待地迎上前询问:”陈医生,这条护村河是在八九年前陆续挖掘的,这棵梧桐树……“他手指树干,”这是我在八年前亲手种下的,我可以保证,当时绝没有尸体,您怎么会说,这人死了上百年呢?“
”上百年只是我的保守估计。“法医拍了拍周孝鹏的肩膀,”这具骸骨的骨头和细胞已经严重腐蚀,从腐蚀程度判断,这人极有可能死了五六百年。具体死亡时间,必须做同位素检测才能确定。“
”五六百年?“所有人都呆住了。
法医点头道:”当然,就像周队长推测的,它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埋葬在这里的。“
阳光明媚的午后,众人凝立在梧桐树下,没有人接话。
刑侦总队的刑警正欲把话题引向早前发现的焦尸,法医却饶有兴趣地说:”但这具古尸上的伤痕,很可能与刚刚发现的焦尸一样,甚至是一模一样。“
”陈医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孝鹏不解。
法医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刚刚发现的焦尸,她的双手被钉在木桩子上,腹腔有刺伤,胸口有利器扎刺的痕迹。因为伤口已经完全碳化,肉眼无法判断那些是死前伤,还是死后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起火的时候,她已经死亡。至于这具古尸——“
法医伸手指了指土坑,接着又道:”这具尸体的左右手腕,尺骨与桡骨间均有伤痕,从伤痕的深浅判断,应该是这样——“
他伸出手腕,做了_一个从手腕正面扎入木锥子的动作,转而叙述:”古尸的第三第四根肋骨上均有伤痕,应该是胸口被利刃猛扎留下的伤痕。
“最后是她的腹腔,以我的经验,她的腰椎及髋骨上的伤痕,很可能是被剑一类细长形利刃穿透所致,而且一定和刚才发现的焦尸一样,是从正面往后背穿透的。”
说到这,他着重指出:“从骨头上的伤痕深浅,伤口形状推测,胸口与腹部的伤,应该是不同的凶器所致。”
法医的话音刚落,现场再次陷入沉默。他的话清楚地说明,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仅仅是谋杀,更是一场杀人仪式。
“古尸和焦尸的伤痕,真的一模一样?”不知是谁突然开口。
法医郑重点头,一字一句地回答:“分毫不差。”
“不可能的。”周孝鹏连连摇头,“不可能发生延续六百年的连环谋杀案!”
“不过是模仿作案罢了。”刑侦总队的刑警逼视周孝鹏,压着声音喝问,“事到如今,周天礼失踪,陈浩潜逃,叶云秋身份不明,生死未卜,你还不坦白交代,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周孝鹏掏出一支烟,颤着右手点上,狠狠吸了两口,这才低声说:“其实也不算是隐瞒,这些事在’周家庄民俗文化村‘的宣传资料上写得很清楚,公元1392年,周德兴、周骥父子以’帷德不修‘的罪名被父子连坐……”
“就是村口那座铜像?”
“是。”周孝鹏点头,“他们死后,他们的妻儿在此耕田织布,教养儿孙。
”大堂伯,我是说周天礼,他说,周氏族谱上记载,周骥的妻子因女儿德行不检,亲手处死了她。宣传册子上写的是’裸身锥于木柱,利刃穿心,火炙而亡……“
”这也太扯了!“年轻的民警连连摇头,”周队长,你不是想告诉我们,这具枯尸是周骥的女儿吧?“
周孝鹏并不恼怒,只是低声陈述:”我并没有见过族谱,所以我和村里的大多数人_样,都觉得这事不过是宣传噱头,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六百多年了。
“再说,谁也无法证实,周家庄的祖先是不是周德兴父子。我想,村民对旅客们众口一辞,也是因为这个传说带来的经济收益。”
周孝鹏说得万分诚恳,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随着太阳西斜,法医的助手们小心翼翼地抬起古尸,鉴证人员也完成了初步的物证收集正要收队,忽听一人大叫:“下面还有尸体!”
众人急忙回头,就见土坑中露出一截森白的骨头,骨头的颜色明显比早前的古尸浅。
半个小时后,当助手们扒开薄薄的土层,两具骸骨并排而卧,确切地说,两具不完整的骸骨并排躺在土坑中,恰巧处于早前那具古尸的正下方。
“怎么只有这几根骨头?”周孝鹏颤声询问。 法医一一历数:“额骨,肱骨,髋骨,股骨,髌骨,这是人体最坚硬的几根骨头。早前那具焦尸,若没有及时灭火,大概也就只剩下这几根骨头吧。”
“你的意思……”
“火葬场焚尸,1600度高温,富氧慢烧一小时才能把尸体燃尽。在空气中烧尸,即便有助燃剂,也不可能把骨头全部烧成灰烬。”法医一边说,一边跳下土坑,捡起一根骨头,摇头叹息,“烧成这样,想要提取DNA,恐怕已经不可能了。没有颌骨,颧骨,鼻骨,也无法做面容修复。”
“近三十年,周家庄都没有失踪人口。”周孝鹏喃喃自语,低声询问,“难道他们也是五六百前的古尸?”
“不是。”法医断然否认,“从骨头的腐蚀程度推断,他们被焚尸的时间不超过十年。”
6.暗涌
月朗星稀的夜,周家庄的梧桐树畔灯光通明,就连祠堂前也亮起了探照灯。
刑侦队正沿着护村河搜索尸骸。游客们留下联络方式后被驱逐出村,售票厅暂时由警察看守,村民们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空旷寂静的停车场,曾韵的奇瑞依旧被黄色警戒线包围。驾驶座上,忽明忽暗的烟头把酒红色的指甲映衬得艳丽而诡异。
曾韵手肘撑着车窗,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嘭”的一声,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拉开,一个黑影坐了进来。
曾韵熄灭烟头,扔下宣传册,右手握住手袋中的匕首。
“你怎么会约我在这里见面?”陈浩询问。
“外面都是找你的警察,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曾韵冷声回答。
陈浩微微皱眉,问道:“天蓝呢?”
“社会福利院的社工陪她睡下了,明天回市里。”曾韵在黑暗中打量陈浩,压低声音问,“U盘和我的电脑呢?”
此刻的她只希望看一看叶云秋留下的讯息,或者能够发现真相。这就 是为什么她助陈浩潜逃,又指挥他寻找叶云秋的U盘。
陈浩稍一停顿,沉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按你说的,前来撬车门的时候,车子已经被撬开,你的电脑都不见了。不过我找到你说的U盘了,就在云秋房间的窗户下面。”
曾韵沉默不语,右手抓着匕首,左手紧握方向盘。
“你助我离开客栈,因为是相信我?”
“你到底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余淡淡的烟味。片刻,曾韵低声说:“我不相信你,但天蓝相信你。”她用力握住匕首,低声问,“你是天蓝的大夫,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陈浩微微一怔,续而笑道:“我一直在替天蓝做认知行为治疗。其他的事,你看过这个就会明白。”他左手的打火机亮起火光。
“你疯了,会被人发现的!”曾韵急忙吹熄打火机。就在火光熄灭前,她惊鸿一瞥他手中的照片。
照片正是曾韵在房门口发现的残照,只不过上面的人像并没有被刮去,相携而立的一对璧人正是陈浩与一个陌生女人。
曾韵低声说:“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周孝鹏口中,你失踪了四年的女朋友?” “是。”陈浩艰难地点头,“我一直以为,我们在这里吵架之后,她在离开的路上失踪,直至我看到天蓝画的那幅画,还有她手中的布艺树……”
“天蓝的画,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才十岁,那一排梧桐树是在八年前种下的。”曾韵一脸狐疑。
“我攻读生物心理学。人们普遍认为,孩童的记忆宫殿在四五岁之后才逐步建立,事实上,大脑记录的事实,远远多于我们的意识。有些潜意识中的记忆,往往会影响我们的心理,甚至生理……”
“你的意思,天蓝两岁的时候,在这里目睹了凶杀案。她记住了那棵树,所以抓着布艺树不放,她记住了那画面,所以不断画画。这事加重了她的自闭症。”
陈浩重重点头,一字一句说:“根据我和云秋——不,她的真名叫做王岚。根据我俩的推测,死者是天蓝的父亲,和真正的叶云秋是—对情人。
”昨天下午,我去河边散步,就是为了确认埋尸地点,结果王岚先被盯上了。我怀疑,天蓝交给我的残照,其实是王岚手上的那张……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刮下人像,塞入门缝给你……“
曾韵打断他,问道:”你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周天礼。“ 曾韵怎么都没想到,天蓝的生父居然是周天礼声称外出打工的大儿子。 按照陈浩的陈述,八年前,周天礼的儿子和天蓝的母亲王岚,以及真正的叶云秋上演了一出狗血三角恋。
天蓝母女遭抛弃,离开周家庄前,她愤而拿走了叶云秋的钱包,却没料到准备双宿双栖的一对情人已经被谋杀。而周天礼正是在那时听过”天蓝“的名字。
回想七八年前,曾韵猛然记起,她一开始与天蓝的母亲接触,只知道她的网名。后来,她无意间看到叶云秋的银行卡和身份证,指着身份证的照片说,照片和真人。点都不像。
当时王岚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后来,她去了,一趟徐州,回来之后就对她说,她的身份证掉了,需要出版社出具身份证明。
车厢里,陈浩见曾韵不说话,反问:”难道你觉得凶手不是周天礼?“
”我不知道。“曾韵摇头,”就算是连环凶杀案,凶手也有广泛意义上的动机。周天礼杀子,有什么动机?“
”我本来以为,《民俗村遗案》揭露了真凶,凶手生怕我已经拿到原稿,所以用短信把我引来周家庄。“黑暗中,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陈浩。
陈浩看不到曾韵的表情,但他感觉到她的怀疑。他拿出U盘放在车头,失望地说:”据我说知,王岚压根没写《民俗村遗案》。这次我们假扮夫妻入驻客栈,是想弄清楚真相。“
他打开车门步出副驾驶座,背对曾韵说:”我会继续暗中寻找周天礼。“
曾韵默然聆听陈浩的脚步声远去。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这起案件会和六百年前的那起一样?
曾韵想不出所以然,讪讪地步下驾驶座,信步走到停车场外,远远望着祠堂附近的灯光。突然间,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
”陈浩?“曾韵转身,来不及看清来人,只觉得后脑一痛,晕了过去。
”八年前,我已经放过你们,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粗哑的声音不断灌入曾韵的耳膜,她强撑着意志力慢慢睁开眼睛,就见周天礼弓着背,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她像粽子一样,被绑在了椅子上,嘴里塞了毛巾。
周天礼穿着类似祭祀用的道褂,头上依旧戴着他的瓜皮帽。
”呜呜呜!“曾韵使劲挣扎。
周天礼转头朝她看过来,愤怒地控诉:”我没有错,你们为什么多管闲事?因为我,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宗祠,什么是传承,什么是礼仪孝道……“
”呜呜呜!“曾韵更用力挣扎,她已经闻到助燃剂的味道。
”呜呜!“她的手腕已经磨破,可绳子依旧没有松开的迹象。难道她真要被活活烧死?
周天礼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嘟囔着:”我们的祖先最重礼义廉耻,我连自己唯一的亲儿子都杀了……我把他们埋在祖先的尸骨下,就是要好好净化他们的灵魂……
“我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他们对祖先不敬,对先人留给我们的文化精髓嗤之以鼻……”
“阿莹什么时候对你口中的祖先不敬了?”陈浩撞开了房门。
曾韵看到,他口袋中有一缕光线掠过,应该是手机。她对着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进屋。
周天礼拿出打火机,转头对着陈浩说:“你说四年前那女的?哦,她是你女朋友吧?她为了躲你,闯入宗祠,她亵渎了周氏先祖……”
“就因为这样,你杀了她?”陈浩跨入屋子。
“其实我正等着你。”周天礼笑了起来,按下打火机,翩翩的火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目。
曾韵这才看清楚,他们身处破旧的小屋,四周都是稻草干柴。
“你到底杀了多少人?”陈浩已经失了理智,“王岚是不是你杀的?”
“是!”周天礼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杀了她,藏起尸体,又烧了房间,就是想给你们一个警告。本来我打算在今晚的篝火晚会上,在众目睽睽下烧死她,可惜被盼盼发现了尸体……”
众目睽睽?曾韵愣住了,转念间又想到,民俗村每隔几日就会举行篝火晚会,旅客们只顾着吃喝,又哪里会注意到,木堆下是什么。这样的烧尸就仿佛古时候处死不贞的妇人。
“那张照片呢?”陈浩追问。
“自然是从王岚身上拿的。”周天礼似乎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想把罪名推给你,再装作畏罪自杀的样子,没想到你先一步逃走了……”
“周天礼,放下打火机!”无数的警察堵住了房门,手电筒晃得曾韵睁不开眼睛,只得偏过头去。
“一切都结束了。”周天礼苍凉大笑,“孝鹏,盼盼是无辜的,她的病,需要一辈子吃药……”
“把打火机放下!”周孝鹏逼近门槛,“不要一错再错!”
“我没有错!”周天礼摇头,“有他们陪葬,我可以在烈火中永生——”
“嘭!”枪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曾韵看得很清楚,在枪响的瞬间,周天礼松开了拇指,打火机熄灭了。他仰天倒地,掌心向上,手指紧紧握住打火机,生怕火星溅在柴火上。
“呜呜呜!”曾韵疯了似的挣扎,待民警解开她嘴里的毛巾,她疾声大叫:“周天礼不是真凶,天蓝有危险!”
她顾不得解释,跌跌撞撞跑回客栈,就见社工被打晕在天蓝的房间,而天蓝不知所踪。
“到底怎么回事?”陈浩急问。
曾韵脸色铁青,拿出口袋中的U盘,在眼前端详:“有电脑吗?谁有电脑!”
她哑声大叫,又失神地低语:“木锥扎腕,十字架绑缚,这是行刑,是惩罚;剜心是谋杀;那刺腹呢?为什么刺腹?女人的腹部是什么?民俗村的宣传资料上写着,周骥的妻子杀女,因为女儿行为不检……” “这太荒唐了!”民警们纷纷摇头。 曾韵恍若未闻,自言自语:“连环杀手的心理是最纯粹的,谋杀与仪式,缺一不可……死刑,惩罚,净化……她会把天蓝带去哪里净化?”
“找到电脑了!”
曾韵迫不及待把U盘插入USB接口,点开文档。U盘上并没有《民俗村遗案》的文稿,只有几张图片,上面凌乱地写着:偏执妄想型精神分裂深陷阴谋,20岁左右发作,孤独寂寞,臆想性交谈,心智固化……
她打开另一张图片,又见叶云秋写着:退学,八年前谋杀哥哥,仪式,幻觉,谋杀游客,埋葬,祠堂……
“周盼盼患有精神分裂症?”曾韵在人群中寻找周孝鹏,“我看到她手抖,不是因为她害怕,而是精神科药物所致。”
周孝鹏茫然地摇头,回道:“大堂伯说,盼盼只是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在医院住了一年,不得不从大学退学……”
“周盼盼知道周天礼把所有警察都从祠堂那边引开了,她带着天蓝去了祠堂!”说话间,曾韵已经冲了出去。
7.尾声
宁静的夜,周盼盼高举火把,一步步逼近叶天蓝。她挽着明朝最流行的坠马髻,身穿明制对襟褙子,绣着冬梅的马面裙盖住了脚上的绣花鞋。 她抬头注视半空,喜悦地看到周氏祖先对她赞许地点头。她听到他们说,她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就可以与他们相聚。将来,还会有其他周氏族人继承他们的遗志。
叶天蓝戴着耳机站在祭坛前,低头盯着脚尖。她的脚下是缓缓涌动的汽油,她的身后是堆积成山的木柴。
“天蓝,快过来!”曾韵疾呼。
“她不会理会!”陈浩顾不得地上的汽油,快步冲上前抱住叶天蓝。
周孝鹏待要制住周盼盼,她手中的火把已在空中翻了两个身,掉在了地上!
“轰!”火光瞬间冲出祠堂,浓烟滚滚袭来。
陈浩抱住叶天蓝在地上滚了两个圈,众人七手八脚湮灭他们身上的火星,抬头看去,整个祠堂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周盼盼站在烈焰中注视众人,脸上挂着微笑。
烈火整整烧了一夜,祠堂化为灰烬。焦黑的废墟与祠堂前一个个冰冷的尸坑交相辉映,诉说着无尽的悲凉。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六百前的尸骨,那些残忍的伤痕是周盼盼亦或是周骥的妻子留下;更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否是一场延续六百年的连环谋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