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餐巾纸的预言
在这个称谓混杂的年代,在“小姐、先生”这样高贵的字眼已经被蹂躏得一塌糊涂的时代,能够被人打心眼儿里称为“先生”的人已经不多了,但贾冉觉得苏山先生配的上这个称谓,他的高贵与生俱来。他的高贵和优雅与衣饰无关、与身价背景无关,那种不凡风度是源自骨子里、血液里的,一丝不苟、毫不做作。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彬彬有礼的吸血鬼——带着神一般的傲慢和鬼一般的邪魅。
每周的星期二和星期四的下午,苏山先生总会出现在电影城,一个人。贾冉从未见到过像苏山先生这样热衷于看电影的人。看电影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哪怕上映的是一部哗众取宠没有人气的闷骚型电影,他也总是表现得十分庄严肃穆。
他总是慢条斯理地刷了会员卡,继而拍拍肩膀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仰望着影城顶上时常更新的巨幅电影广告,轻轻地咳嗽一声,然后有条不紊地踏上台阶,优雅地走进影城那间最豪华的影厅。
虽然收银台的小顾说那个中年男人来电影院显然并不是为了看电影,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这丝毫不影响贾冉对他的迷恋。那种迷恋毫不低俗,更不是一个怀春少女对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的那种迷恋,而仅仅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欣赏。所以,每到周二和周四的下午,都是贾冉最幸福的时刻——因为苏山先生每次看完电影,都会到他们的影城咖啡厅来坐一会,在固定的位置、点固定的咖啡,然后微微皱着眉头,抽出餐巾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有一次,贾冉帮他收拾的餐桌的时候,她偷偷拿起那张雪白柔韧的餐巾纸,看到上面用鲜红的圆珠笔写着:“星期三,是他们约好了见面的日子,老地方。当服务生为他们端上咖啡的时候,男主角情绪终于失控了,他猛地站起来,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狠、且准的刺进了女主角的心脏。鲜血像跳跃的泉水般喷溅出来,有几滴落进了咖啡杯里,滴在心型的奶沫上,就如嵌入心口的朱砂痣,带着刻骨铭心的悲壮。服务生望着托盘里的咖啡杯,颤抖着、颤抖着、颤抖着,傻了。”
她把那片餐巾纸叠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里,心中充满了喜悦,就像那些得到偶像签名照的少男少女一样。
苏山先生一定是个作家,贾冉心怀崇拜地想,哦不,应该是个编剧,要么就是导演,因为作家不会用“男主角、女主角”这样的字眼,他们会直接写男女主人公的名字。
那天,是星期二。
2.咖啡杯里的朱砂痣
星期三的下午本是贾冉倒休的日子,可有个同事临时有事,她不得不顶她的班。没有苏三先生的日子,连工作都变得无聊起来。贾冉偷偷打了个哈欠,那个倒霉的哈欠刚打了一半,就见一男一女推门而入,门口的风铃奏出悦耳的音符。
“欢迎光临!”贾冉急忙迎上去:“两位是吗?还坐靠窗的位置吗?”这两个人是咖啡厅的常客,他们经常在周末的下午约会,一点左右在影城广场碰面,买好下午三点半的电影票,然后坐在咖啡厅里聊天或者下棋。
可是今天是星期三,贾冉偷偷的想。
“还是两杯蓝山么?”贾冉偷偷瞄着他们,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仿若隔世的记忆。
“不了,我要一杯玉米汁。”女的说。
“我要卡布奇诺,上面有心型奶沫那种。”男的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彼此的目光始终纠缠在一起,谁都没有看过贾冉一眼。
“请问还有别的需要吗?今天是下象棋还是围棋?”贾冉礼貌地问。
“不必了。”他们异口同声,连语气也是同出一辙的冰冷,那种冰冷中,还夹杂着呛鼻的火药味儿。
吧台煮咖啡、打玉米汁的时候,贾冉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声音很小,男的好几次都微微探着身子,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
他们吵架了吗?上个星期看起来还是很恩爱的样子。他们是恋人?夫妻?情人?贾冉一边猜测着一边把咖啡杯放在托盘上。她刚刚走到他们的座位前,还不待说话,就见男人突然激动地跳起来,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女人的心脏。鲜血毫无防备地喷出来,欢快地四处喷溅着。
贾冉愣在那里,望着几滴血嵌入咖啡杯里心型奶沫上,心中莫名冒出一个很华丽的句子:“鲜血像跳跃的泉水般喷溅出来,有几滴落进了咖啡杯里,滴在心型的奶沫上,就如嵌入心口的朱砂痣,带着刻骨铭心地悲壮。”
想起这个句子,贾冉突然颤抖起来,傻了一般。
3.黑色星期二
那页餐巾纸在无数次地打开又合上后,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是巧合吧,贾冉想,一定是巧合……如果不是呢?那么苏山先生是预言家?有超能力的人?灵媒?或者……是懂得某种可怕巫术的人?又或者,是个专门蛊惑别人谋杀的变态杀手?贾冉突然很想再次见到苏山先生,虽然即便是见到,她也一定没有勇气和他说话,可是她总觉得,她只要见到他,便会有了一切问题的答案。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的时候,她却没有见到他。因为周三凶杀案,警方采样取证的工作还没有彻底完成,咖啡厅要停业三天。
贾冉坐在苏山先生看电影必须经过的台阶上,痴痴地等了他一天,奇怪的是,他并未出现。
再次见到苏山先生,是咖啡厅重新开业后的第三天,星期二。距离贾冉上次见到他,恰好一周。
看完电影后的苏先生心情似乎很好,连他走下台阶时的脚步,也是轻松的,似乎每一步都踩在欢快的音符上。贾冉微微抬起头,看到那天上映是个悲情灾难片,据说电影里死人无数,除了男女主角以外,几乎全世界的人都死了。
苏山先生推门走进咖啡厅的瞬间,贾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狠狠地将几乎跃到舌根的心脏吞了下去,有些结巴地说:“欢、欢迎光临!”
心情极好的苏山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贾冉的异样,径直走到他经常坐的位置,照旧连菜单都不翻,就点了炭烧咖啡。
等待咖啡的时候,他以一种优雅而随意的姿势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人来人往,脸上带着愉悦而满意的表情。
贾冉端上咖啡的时候,苏山先生突然转过身,微笑着露着细密洁白的牙齿,亲切地问她:“收银台那个姑娘是姓顾吗?我有次听到你们叫她小顾。”
“是的先生,”这是苏山先生第一次对贾冉说“谢谢”“买单”以外的话,她强压着心中的激动,继续用职业化的礼貌语气问道:“怎么了先生?您对她的服务有什么意见吗?”
“哦,没有。她很好。”苏山先生解释着,他虽然在跟贾冉说话,眼神却望着小顾,这令贾冉很失望。
“她结婚了吗?”苏山先生继续问道。
一般像这种私人问题,贾冉是可以不回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拒绝他,于是她轻声说道:“还没有。”
“有男朋友吗?”
“有的。”贾冉想了想,补充道:“关系很好的,听说快结婚了。”
“她喜欢看电影吗?”
“喜欢,喜欢看惊栗、恐怖、灾难片。”贾冉不知道苏山先生为什么要问这些,难道他喜欢上小顾了吗?
“哦……”苏山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收回了放在小顾身上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了贾冉一眼,自言自语道:“恐怖片里的配角总是先死。”
“您说什么先生?”贾冉疑惑道。
“没什么。”苏山先生一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是我自己和我自己的对话,还是她和我的对话?”说完,他自顾端起咖啡,轻轻啜了一口,然后目光深远地望着高楼夹缝里的天空。
那天苏山先生离开后,贾冉从他座位上的烟灰缸里拿出揉成一团的餐巾纸,那纸上的字迹仿若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在餐巾纸横七竖八的褶皱里,显得七零八碎,有一种饱经折磨的沧桑。那字的内容很凌乱,像是破碎的梦呓,又像一个未完成的剧本的凌乱思路。
上面写着:“爱创造了一切,爱也毁灭了一切。他向往爱情,却恐惧婚姻。婚姻是坟墓。爱情的。她该怎么办?牺牲品。她有了他的孩子,她怀孕了。爱情是婚姻的牺牲品。孩子是爱情的牺牲品。灾难。什么样的灾难?地震不行,火灾也不好,水灾太离谱了。下班的时候,她对一个同事说:真希望明天干脆死掉算了,死掉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是常见的桥段,要不要换个?并不是每个主角死前都要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的。算了。”
4.又见餐巾纸预言
“贾冉,这两天怎么老心不在焉的啊?”更衣室里,小顾关切地问。
贾冉小心地摸摸兜里的两张纸条,说道:“没什么。”
小顾刚要继续追问几句,可刚刚张了张口,就紧紧皱起眉头,继而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捂着嘴冲到洗手间,扒在水池边剧烈地吐了起来。贾冉急忙为她倒了一杯水,充满担忧地望着她,她每干呕一声,贾冉都担心她会一口气喘不上来生生地卡死了。
不,小顾不会这么死的。贾冉莫名想起那张皱巴巴的餐巾纸里的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些字里写的就是小顾。她担忧又充满期待地问:“小顾,你是不是怀孕了?”
小顾一愣,微微直起身子,随即又惊天动地地吐了起来。好在小顾在将心肝肺都吐出来之前止住了呕吐,她微微扬起苍白的脸,轻轻地、坚定地、咬牙切齿地说道:“是怀孕了,可,他若不同意结婚,大家就同归于尽吧。”
“你们感情不是很好么?”贾冉小心翼翼地问。
“是。他说他可以对我好一辈子,生生世世,但就是不结婚。”小顾失望地说。
“为什么啊?”
“他说婚姻是爱情的牺牲品。”
贾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想起餐巾纸上的字——爱情是婚姻的牺牲品,孩子是爱情的牺牲品。
“小顾,”贾冉有些吃力地说:“小顾……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你……”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到这里,小顾顿了顿,悠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希望明天干脆死掉算了,死掉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贾冉在听到这句话后变成了一尊冰雕,彻骨的寒冷令她僵在原地,她突然很后悔告诉苏山先生有关小顾的一切,如果小顾真的有什么意外,那么她就是真正的凶手。
小顾真的死了,死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她所搭乘的地铁突然失控了,虽然各方面一直在想办法控制局面,救出里面的乘客,但是在紧张地折腾了四个多小时后,终究难逃车毁人亡的结局。
这惊心动魄的四个小时,若拍成一部电影,一定十分精彩。她会在电影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贾冉出神地想,小顾是主角的话,她会扮演她的同事,听她说“真希望明天干脆死掉算了”那句话的同事,或许电影里根本拍不到她的脸,只是一个身影。即便出镜,也没有人会记住她,她不过是这部灾难片里的路人甲。
想到这里,贾冉突然想起苏山先生说过的那句话——恐怖片里的配角总是先死。
5.餐巾纸的诅咒
贾冉开始害怕苏山先生了,一周两次的期待变成了一周两次的噩梦。她害怕他发现自己知道了他的秘密,更害怕他把自己写进那可怕的餐巾纸。可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要接近他,要观察他,要探寻关于他的秘密。她总觉得,那个秘密一定是个真相,关于人生的、命运的、难以参透的,真相。
她开始悄悄收集苏山先生丢弃在桌子上的餐巾纸,那些餐巾纸有的随意地放着,有的揉成一团,有的被无所事事的他折成很小的方块或者奇怪的形状。苏山先生习惯在这个咖啡厅思考,而那些纸,就是他思考过的痕迹。
慢慢地,贾冉发现了规律,这个规律和她有着深不可测的联系。
比如,苏山先生周二的餐巾纸上写着:“他隔着咖啡厅零落的座位,望着角落里的她,专注的、深情的。最后,终于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内心对她的渴望,于是叫来一个服务生,为她点了她所喜欢的所有食品,只求和她坐在同一张桌前,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周三的时候,咖啡厅里就有一个男人轻声把贾冉唤过来,为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点了很多好吃的,并且请贾冉代问一下,问她是否愿意给他一个认识的机会,哪怕仅仅是做点头之交的朋友。
这是爱情片。
再比如,苏山先生周四的餐巾纸上写着:“她看到他,于是匆忙的站起来,急忙向外奔去。一个服务生拉住她,她焦急地甩开服务生的手,从兜里掏出100元,甩下一句不用找了,就急忙追了出去。”
周五的时候,就有一个女客人还没结账就向外跑,贾冉拉住了她,她情急下甩下100元,找零也不要就走了。在女客人掏钱的时候,贾冉无意中看到了她的警官证。
这是刑侦片。
贾冉一开始以为这些事情只会发生在她所工作的咖啡厅里,但后来证明并非如此。苏山先生有次写道:“男主角的眼神一定是神经质的,是的,那种脆生生的、一触即破的、湿漉漉的神经质,他在公交车上怯生生的张望着,目光如扫描仪一般从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上铺过。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女子身上,便一动不动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那女子走去,他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她是心虚了?害怕了?他刚刚靠近她,公车到站了,女子疯了一般冲下车,这时他才看清,他认错人了。因为他分明记得他昨夜打断了她的左腿,她不可能跑得这么快。”
周三早晨贾冉上班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看起来很神经的男人,浑身带着令人阴冷的腥气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幸好公车到站她才及时脱身。
贾冉常常心惊胆战地想,现在她只是在他的餐巾纸剧本里扮演着“服务生”、“陌生女子”等等类似“路人甲”角色,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变成被凶犯害死的无辜受害者啊!
在之后的几天里,贾冉特意去看了好几场电影,尤其注意电影里“路人甲”那种角色。路人甲总是很倒霉,爱情片里出丑,恐怖片里先死,灾难片里就更惨了,掺杂在无数的路人甲中还没正儿八经露个脸就被淹没在飓风中了。
贾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害死在某个莫名其妙的剧情里,比如男主角在广场发疯开枪误杀了一个路人,那个路人就是她。
6.苏山先生的剧本
再次见到苏山先生的那个星期四,贾冉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很神经质。生活并不是一部怪谈小说,那种写在餐巾纸上就会实现的剧情怎么会是真的呢?或许是自己太迷恋苏山先生、想象力又很丰富的原因吧?贾冉认真地想,因为看过苏山先生的字条里写的情节,脑子里就总是想着字条上的事,因而就更留意那类事情,所以才会让她有这种错觉吧?又或许是那个周三的凶杀案真的吓到她了,吓得她患上了妄想症一类的精神病也说不定。她记得当时警局的一个警员在帮她录完口供后,推荐她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很多凶杀案的目击证人都会留下心理阴影,何况她当时距离他们那么近。
贾冉记得,当时她对那个好心的警员说:“不必了,我觉得自己一点阴影都没有,也不觉得害怕什么的。”
警员听了她的话,眉头一下子皱紧了:“那你更应该去看看了。”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个警员的话是对的,那么近距离的目睹了凶杀,她之后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太不正常了。也许那些餐巾纸字条就是她的后遗症,也许苏山先生从未在餐巾纸上写下什么,那只是她的幻觉。
想到这里,她在给苏山先生上咖啡的时候,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先生,您是编剧吗?”
苏山先生一愣,愕然地张大了嘴巴,继而仿佛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又礼貌地说:“是编剧,也是导演。”说完了这句,他上下打量着贾冉,问道:“我这半辈子,编导过很多部电影,却一部都没有公映过,你怎么知道我的职业?”
贾冉紧张地说:“我看您十分热衷看电影,每周都来。”她匆忙地转移着话题:“请您不要灰心,我相信总有一天您的电影会公映的,而且一定还很卖座。”
苏山先生微笑着摇摇头:“不,不会公映的。我所编导的电影永远不会在这个世界里公映。”他谈话的内容显然并没有向着贾冉期待的方向发展,他直截了当地又将话题拉了回去:“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职业的。如果只是因为我爱看电影就断定我是编导,未免太牵强了。”
贾冉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她轻轻咬了咬嘴唇,抱着豁出去心态说:“是这样的先生,您每次丢弃在桌上的餐巾纸,我都看过呢。真是抱歉,没有经过您的同意我就看了。”
“哦,没什么。”苏山先生用一种不可思议地眼神望着她,似乎贾冉是个外星人似的,随即,他微笑着说:“我既然扔在这里,自然就是不要了,既然不要了,自然就不介意别人是否看到了。”
但是很显然,苏山先生是介意的。那天离开的时候,他特意带走了那揉成一团的餐巾纸,以后的每一次,他都不再将它们随意地丢在桌上。
贾冉很后悔这么唐突地就和苏山先生摊了牌,她不但没从他那里得来什么有用的信息,还失去了她唯一的信息来源——餐巾纸。
她突然觉得从她冒然地主动和他说话的那一刻起,她就进入了某个剧情,她不知道她在剧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主角还是配角或者依旧是路人甲;她更不知道那个剧情是悲剧、喜剧、恐怖片、犯罪片、科幻片还是灾难片什么的。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偶,小时候那句“未来在我手中”的名言一下子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7.苏山先生是造物主?!
那次的谈话给贾冉造成了莫大的恐慌,但对苏山先生却没什么影响,他依旧每周二、四衣冠楚楚地看完了电影,然后走进咖啡厅,坐在固定的位置,喝同一种咖啡。他依旧喜欢望着窗外沉思,并且不时用圆珠笔在餐巾纸上随手划拉着什么。只是不知他自己是否知道,那些他随手写下的只言片语,会变成别人一生的开始、或者结局。
贾冉很想知道他都写了什么,他写的剧情里,有没有自己,倘若有,又是怎样的情节。她密切注意着发生在自己身上以及自己身边的每一件事情,并且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苏山先生。
有一次,她趁着苏山先生去上厕所的机会,假装为他添水,偷偷看了几眼餐巾纸上的字,那上面写着:“她趁着他去洗手间,假装为他倒水,偷看了他写在餐巾纸上字。是的,他坚信,她看了那行字,就会参透那个大秘密。他最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贾冉一惊,水溢出了杯子,远处领班冷冷地望着她,她急忙小心地擦拭着,刚刚忙活完,苏山先生回来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尚未干透的桌面,又看了看她,目光忧郁而深远,仿若深不见底的潭。他轻柔地问:“你都看到了?”
贾冉颤抖着点点头:“先生……我……”
“你很害怕?”
贾冉点点头。
“你觉得我是个神,或者是魔鬼?”
贾冉再次点点头。
“总之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真实存在的,你是不是曾经怀疑我是你的幻觉?”
除了点头,贾冉似乎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了。
苏山先生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到:“你错了。你,你错了。我是真实存在的,真正不存在的是你,是你!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配角。你和你存在的这个世界只是我的想象,是我写的一个系列剧本里的场景和人物而已。”
贾冉差点就笑出来了,但她很礼貌地忍住了。
苏山先生继续说道:“这很可笑,我知道。我是个不得志的剧作家,一生写过很多剧本却从未被看中过。我花费多年的经历,写了一部自以为很好的剧本,我发誓这个剧本会一炮打响,红遍大江南北。但是,写了一多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剧本,它是那么真实、那么精彩,以至于我舍不得将它和任何人分享。”
“然后呢?”贾冉虽然不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但还是被他这个故事吸引了。
“然后?”苏山先生神秘地微笑着:“然后,我把自己写进了剧本。”
“什么?”贾冉愕然。
“我把自己写进了剧本。然后我惊奇的发现,每个周二和周四的时候,只要我把自己写进剧本,就会真的进入我所创造的这个世界。这个咖啡厅,这个电影城,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都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是神。你们的。”苏山先生说着说着,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引得咖啡厅里的其他人侧目而视。
贾冉直起身子,望着窗外,觉得苏山先生一定是充满贵族气质的疯子。
苏山先生饶有趣味地望着贾冉,继续说道:“你是这个世界的奇迹。”
“什么?”
“你,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因为你不过是我这个系列剧本里设计的几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而已,不过是路人甲、或者路人乙,但是你却有了自己的思想。你主动跟我说话了!”
贾冉哭笑不得道:“我当然有思想,这里的每个人都有。”
苏山先生不管不顾道:“于是我终于明白,我剧本里的世界,活了!于是我继续在剧本里写道,剧作家和一个原本是路人甲的角色在虚构的世界里相遇了,那个路人甲的角色就是那家咖啡厅的服务生,虚构世界里第一个觉醒的人。你知道吗?我要把自己完全地融入到你们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就会永远留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在这里我将获得非同一般的人生!对了,既然后面的故事里我和你将是主角,总得先给你想个名字。叫什么好呢?你喜欢叫什么名字?”
贾冉故意说道:“叫丁淑好不好?”
苏山先生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不,就叫贾冉吧。”
当时贾冉心中微微一颤——他或许从别的同事那里问了她的名字?
“您准备怎么写后面的故事?”
苏山先生说:“只是有个最初的想法,想让你爱上我。嗯,过程可以写的稍微扑朔迷离一点,比如你留意上了一个总是在周二周四看电影喝咖啡的人,觉得他与众不同并对他深深迷恋,然后你发现了他留在餐巾纸上的字……”
贾冉惊恐地打断他:“我不会爱上你!”
苏山先生淡淡地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你爱上我。不过,无论是否爱我,都是由我来决定的,而不是你。”
8.到底谁是虚构的?
那天,苏山先生离开后,贾冉越想越觉得可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这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一切怎会是虚构的?好笑!或许他真的是个不得志的、抑郁的编剧,所以才会编出那么荒谬的剧情。
可是,贾冉有那么几个瞬间,又有几分相信他的话,我们的人生中充满了那么多巧合,有那么的故事,有人的生活像电影一样精彩,也有人的生活始终平淡无奇。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我们在某部电影剧本里分担了不同的角色,有主角、配角、路人甲、路人乙,更多的是连甲乙丙丁都排不上的人。我们的人生不也是如此么?每个人的圈子都那么小,圈子里有那么一两个主角,然后是配角,然后是点头之交的甲乙丙丁,更多是不认识的人。
我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别人剧本里的一个角色?几天以来,贾冉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她不想让别人来主宰她的未来,哪怕那个人是她深深迷恋的苏山先生。她要反抗,必须的。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她开始做出很多违背内心的决定,比如,她辞去了咖啡厅的工作,再也不去上班;又比如,她用所有的积蓄去了趟马尔代夫,并刻意在那里邂逅了一个当地帅哥,发生了一段美丽但短暂的假日恋情。
她想苏山先生所创造的世界不可能那么大,一个不得志的剧作家也不可能把马尔代夫描写的那么详细。和马尔代夫当地帅哥发生恋情是她临时冲动的想法,苏山不可能提前准备了一个帅哥在那里。
可是,贾冉从马尔代夫回来后,却在邮箱里发现一封信,信里说:“贾冉不敢面对这个现实,这完全颠覆了她的世界观,她决定反抗。她毅然辞去了咖啡厅的工作,并拿出所有的积蓄,去了趟马尔代夫……”
看到这里时,贾冉彻底崩溃了,她决定去看心理医生。
之后,贾冉又收到了苏山先生的信:
“她决定是看心理医生,进行了几次谈话治疗后,心理医生告诉她,她口中的苏山先生只不过是她的幻觉,因为心理医生特意到她工作的地方去过,那里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她所说的那个苏山先生,倒是自从周三凶杀案事件后,她变得神经质起来,经常偷偷把某个桌位上的餐巾纸塞进兜里,后来干脆就开始对着那个空荡荡的桌位自言自语了。正是因为贾冉表现得越来越不正常,她才被咖啡厅强行辞退了。
但是,贾冉并不相信心理医生的话,因为她所看到的苏山先生是那么真实。苏山先生说过,她是他虚构的世界里第一个觉醒的人,所以,大抵只有她才能看到他,别人都是还未觉醒的蠢蛋。
贾冉并未意识到,当她用开始用这种理由来抵御心理医生的治疗结果时,就意味着她已经从内心认同了苏山先生的话——这个世界是虚构的。”
9.永别了,苏山先生
夜已经很深了,一切都死沉沉地睡去了,只有苏山先生的电脑屏幕和电视机的红色指示灯还一闪一闪地亮着。
苏山先生抽了一支烟,他决定在天亮之前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局,于是他继续写道:
“贾冉几乎要崩溃了,她不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还是假的。其实是真是假她不在意的,她在意的是一个真相——即便她和她的世界真的是苏山先生虚构的,她也不在意,因为那是她无法改变的真相。她现在只要真相,她这么想着,便循着信上的地址,来到苏山先生的楼下。”
写到这里,苏山先生微微皱起眉头,这并不是他要的情节,他随手继续打道:“她来苏山先生的楼下做什么?”刚刚打了这句,他突然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剧本里的贾冉杀死了剧本里的苏山先生,那么现实中的我会不会真的死呢?
刚刚想到这里,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继续在键盘上敲了起来,说实话从他从事创作剧本这项工作以来,打字速度和他的思绪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谐过:“她要杀死他。是的。贾冉要杀死苏山先生,虽然这个想法很可怕,可是这是挖掘真相的必经之路。倘若她和这个世界真的是虚构的,那么苏山先生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杀死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他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倘若在他虚构的世界里杀死他,在现实世界的他也会死的话,那就更好了,那样的话,她和她的世界,就自由了。
倘若,她和她的世界不是苏山先生虚构的,那么事情的真相就如心理医生所说,苏山先生只是她的想象的话,那么杀死自己想象中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贾冉紧紧握着菜刀,坚定地上了楼”
“叮咚!”
门铃响了,苏山先生懊恼地掐灭了手里的烟,他最讨厌在这种思路通畅的时候被打扰了。他习惯性地按了“ctrl+s”,然后光着脚去开门。
他刚一打开门,还不待反应过来,眼前明晃晃地一闪,一把尖刀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贾冉:“你只是我虚构的人物……剧本里的。”
“是的,我知道,苏山先生。”贾冉淡淡地说。
“可是……我还没有写到那里,我只是写你想要杀死我……还没写到你杀死我……你怎么会……”
“你是剧作家,这种事情应该问你自己才对!”
苏山先生的脸因了疼痛而抽搐着,他挣扎地向室内挪了几步,艰难地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的字依旧停留在“贾冉紧紧握着菜刀,坚定地上了楼”这句,连个标点符号都未多加,更莫说现在正在发生的剧情了。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握住鼠标,翻到文档的第一页,看了看文档的标题和作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我懂了……我懂了……”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泪只流了一滴,他便死了。
贾冉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心理治疗师的催眠室里,心理医生微笑着望着她,柔声问道:“醒了?”
“嗯。”贾冉擦擦额头的汗珠。
“你看到了什么?或者,你在催眠后的幻觉里做了什么?”
“我杀了苏山先生。所以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幻觉里了。”贾冉轻松地说。
和心理医生道别的时候,贾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转身问道:“难道我很早的时候就有心理疾病吗?按照您的说法,我是在目睹了周三凶杀案后才有的心理阴影产生了幻觉,可是,在那个周三之前,我就见到了苏山先生的。”
心理医生说:“嗯,有可能。在周三凶杀案之前你的病症还不明显,那个凶杀案刺激了你发病。”
“这样啊……”贾冉总觉得还有什么未解的疑惑,但却又想不出那疑惑究竟是什么。
10.真相之后的真相
贾冉又回到了影城咖啡厅上班,没有了苏山先生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她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走向了结局。
有一天,咖啡厅杂志架的新进了一批杂志,她负责摆放,她无意中在一本叫做《胆小鬼》的封面上发现了“路人甲”三个字,那时她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杂志,翻到那篇叫做《路人甲》文章。
刚刚读到开头,她的心就似乎停止了跳动,彻骨的寒冷从脚底一路蔓延,于是她迫不及待地翻到结局:
“贾冉看到那篇《路人甲》的文章时,终于明白了苏山先生最后的狂笑和眼泪。苏山先生只是一味地告诉贾冉,说她是自己虚构的人物,只是他从未想到,他和贾冉,都只不过是《路人甲》里的角色罢了,在他临死的那刻,他挣扎着,看到了文章的作者竟然不是自己……”
看到这里,贾冉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说话,可是嘴怎么也张不开,想要走路,可脚怎么也动不了。
在她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秒,她隐约听到不远处的吧台传来叫声:“小刘,让你收拾杂志呢你跑哪去了?杂志掉在地上了也不管。”
小刘答道:“刚才还好好地放着,怎么突然就掉地上了?见鬼!”
11.在真相之后的真相之后,那个最可怕的真相
写完这篇<路人甲>已然是深夜,我疲惫地伸了懒腰,揉了揉酸疼的肩膀,一边担忧着这篇稿子会不会通过审批,一边关掉电脑躺在床上。
就在我迷迷糊糊将要入睡时,隐约听到耳畔传来陌生的对话。
“你玩游戏玩疯了啊!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在游戏里选择作家这个角色,要知道玩这种角色很辛苦的。”
“玩都玩了,就坚持下去呗。”
“你到底睡不睡啊?”
“睡!睡!我正退出游戏了!”
听到这里,我便沉沉地睡了去,睡得如死了一般,毫无知觉。
听说有一款游戏,内容和真实的人生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真实的人生你无法选择亦难以放弃,游戏里的人生可以选择更能轻易放弃而已。
我想,我的生活、我人生里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剧本或者仅仅是一款游戏呢?倘若是游戏,希望那个玩家不要轻易放弃我……
千万……不要!
12.尾声
你呢?
你真的确定,你的人生不是虚拟的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