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猫

    1、一二三只猫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此故事属八零后。
    派出所周围有大片的商店,是五十年代建造的大瓦房。马路两边种着法桐树,有人在树下烤羊肉串,把树叶都烤黄了。
    余尔瓦穿着灯芯绒的外套,留着长头发,蹲在派出所的墙根下。那是一堵灰色的墙,不高,上面刷着标语: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余尔瓦的罪名是无证照相。他自称是摄影家,给人照相,还收费,却拿不出相关证件,于是就被抓到了这里。
    墙根下,还蹲着一个人。
    他叫毛十三,是个木匠,也是个贼。他穿了一双灯芯绒黑布鞋,鞋面破了,两个脚趾头露在外面。他的头发很乱,上面全是碎木屑。
    除了当木匠,毛十三还当贼。
    他是一个善良的贼,对失主的个人卫生和道德修养一直很关心。他每次偷完东西,都要把屋子打扫干净,把坏掉的桌椅板凳修好,最后把垃圾倒掉。还有,如果偷到的钱多,他会给有关部门写匿名信,揭发失主可能是个贪污犯。
    余尔瓦和毛十三蹲在墙根下聊天,越聊越不投机,就打了起来。他们打架的原因很简单:以艺术家自居的余尔瓦看不上做贼的毛十三,靠手艺吃饭的毛十三瞧不起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成天游手好闲的余尔瓦。
    屋子里出来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他踹了余尔瓦一脚,顺手给了毛十三一根冰棍,让他蹲着吃。
    由此可见,在那个年代手艺人比艺术家更受欢迎。
    天很热,余尔瓦看着毛十三吃冰棍,馋坏了。
    他们犯的罪都不重,找个地方教育几个月,就能回家了。

    那地方叫戒习所,在郊区,门前有一个长条状的湖,湖水浓绿且粘稠,再大的风也吹不起波浪。
    余尔瓦进了门,看见几个穿灯芯绒外套的人坐在马扎上,直勾勾地盯着天空,表情忧郁。他想了想,走到他们身边,蹲下了。他断定那几个呆坐着的人都是伟大的艺术家,因为他们的眼神寂寞且孤独。
    穿制服的人踹了余尔瓦一脚,警告他不要和精神病走得太近。
    宿舍很小,很旧,住了四个人。除了余尔瓦和毛十三,还有两个流氓犯,一个男流氓,一个女流氓。
    男流氓的脸很长,像眼镜蛇那么长,表情也像眼镜蛇一眼阴险。女流氓的表情无比正经,无比严肃,乍一看,跟贞洁烈女似的。
    毛十三竟然是一个十分腼腆的人,他支支吾吾地表示,不好意思和一个女流氓住在一间宿舍里。穿制服的人踹了他一脚,他就不说什么了。
    大通铺上,只铺了几张凉席,没有被褥。女流氓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顶蚊帐,不透光的那种,挂起来,就是一间小屋子。
    晚饭很简单,一人两个玉米面馒头,一根腌萝卜。
    晚饭过后,是自由活动时间。

    戒习所并不限制人身自由,只是不让走出大门。
    那个年代,没什么娱乐工具,他们就斗耗子。本来,他们斗蛐蛐,可是戒习所里蛐蛐太少,而耗子遍地都是,就改斗耗子了。
    有人斗耗子,就有人下注。赌注很小:一个玉米面馒头,一根腌萝卜,一截烟屁股,半块肥皂……
    余尔瓦去抓耗子。
    戒习所里有一个池塘,一群癞蛤蟆蹲在岸边,目光呆滞。还有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他脸上的疙瘩比癞蛤蟆身上的疙瘩还多。
    池塘边有许多耗子,它们打闹,戏水,揍癞蛤蟆。它们的警惕性很高,发现陌生人,立刻跑向了那个穿蓝布大褂的人。
    余尔瓦没抓到耗子。
    宿舍里有一盏电灯,没白没黑地亮着。那灯泡太老了,长出了一层灰色的绒毛,发出的光照在人的脸上,灰蒙蒙的。
    余尔瓦睡不着。他抽动着鼻子,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那不是脚臭体臭狐臭,而是什么肉腐烂之后发出的臭味。
    他坐起来,四下看。
    宿舍里空荡荡的,一览无遗。不过,女流氓的蚊帐里黑糊糊的,可能藏着什么臭烘烘的东西。
    余尔瓦爬过去,猛地掀开了蚊帐。
    一声尖叫。
    一只白花花的脚踹在了余尔瓦的脸上。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余尔瓦看见蚊帐里除了女流氓,还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个头挺大,眼珠子绿幽幽的。余尔瓦认为,女流氓蚊帐里的东西,肯定是公的。
    臭味似乎更浓了。
    毛十三也开始四处寻找。
    余尔瓦慢慢地掀开了凉席,倒吸了一口凉气。
    凉席下,压着一只死猫。看上去,它死去很久了,因为长时间的挤压,它变得像纸片一样薄,异常诡异。
    毛十三和男流氓也掀开了自己的凉席,下面都有一只纸片一样薄的死猫。
    三只纸片猫。
    余尔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女流氓的蚊帐一动不动,里面无声无息。
    那个女人的神经很粗。
    2、围脖
    过了两天,戒习所给他们测智商,目的是为了给他们分类,聪明人干细活,蠢笨人干粗活。
    那东西是一张铁架子床,受试者躺上去,用皮带绑住,通上电,受试者就像离开水的鱼一样扑腾,却无法挣脱。
    那东西测的似乎不是智商,而是受试者的耐受力。
    余尔瓦认为,那东西和古代监狱里的杀威棒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
    那个穿蓝布大褂的人站在铁架子床旁边,拿着一个小本子,记录受试者的智商。
    男流氓先躺了上去。他叫花褂子。据说,他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个姑娘几眼,就被送到了戒习所。
    两个穿制服的人把花褂子绑结实,拉下了电闸。花褂子的头发立刻竖了起来,同时身体开始剧烈地抖。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分钟。
    穿蓝布大褂的人喊了一声:“智商九十七,下一个。”
    余尔瓦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花褂子智商九十七的。
    毛十三躺了上去,抖得比花褂子还厉害。
    穿蓝布大褂的人喊了一声:“智商一百一,下一个。”
    余尔瓦明白了,抖得越厉害智商越高。轮到他的时候,他夸张地抖着,铁架子床都快受不了了。
    穿蓝布大褂的人有些诧异,大声喊:“智商一百六,下一个。”
    余尔瓦的智商和爱因斯坦差不多。

    最后一个受试者是女流氓。她叫单玉米。据说,她和一个卖耗子药的男人有染。
    两个人把单玉米绑在了铁架子床上,拉下了电闸。
    单玉米纹丝不动。
    穿蓝布大褂的人走过去,捣鼓了一下电闸,单玉米还是没什么反应。他又走到铁架子床旁边,伸出食指,戳了戳单玉米的脑袋。一刹那,他仿佛让闪电击中了,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余尔瓦估计他的智商至少有一百九。
    穿蓝布大褂的人倒在地上,盯着静静地躺在铁架子床上的单玉米,断断续续地说:“智商……深不可测。”
    余尔瓦觉得,单玉米确实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女人。
    下午,穿蓝布大褂的人给他们分配工作:聪明人剥蒜米,蠢笨人砸石头。余尔瓦他们宿舍里住的都是聪明人,都得去剥蒜米。
    说一说穿蓝布大褂的人。
    他是戒习所的管教,大家都叫他屠夫。他身高一米六,骨瘦如柴,皮肤苍白,秃顶,内眼角时常有眼屎。他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很不讨人喜欢。
    晚上,岗楼上的探照灯照来照去,戒备森严。

    余尔瓦找到屠夫,说凉席下面发现了三只纸片猫。说完,他把其中的一只纸片猫拿给屠夫看。
    屠夫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警告余尔瓦,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后果自负。余尔瓦隐隐约约察觉到,纸片猫的背后藏着一个可怕的东西,肯定不是几只耗子那么简单。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似乎没什么异常。
    不过,余尔瓦觉得戒习所里的耗子越来越多了。那些毛茸茸的东西一点都不怕人,上蹿下跳,耀武扬威。
    偶尔,余尔瓦会想:戒习所里为什么不养猫?
    单玉米养了一只猫。那是一只古怪的猫,它的毛灰白相间,成天缩着脖子,目光阴郁,乍一看,跟猫头鹰似的。
    白天,它总是躲在单玉米的蚊帐里,闪出一只绿幽幽的眼珠子,直直地看人吃饭,睡觉,聊天。
    半夜,它就不见了,去向不明。
    单玉米每天都给喂食喂水,还给它洗脸,极其细致。它不挑食,除了不太爱吃耗子,什么都吃,还吃蒜。
    有时候,余尔瓦觉得它就是那个卖耗子药的男人。
    单玉米长得不算难看,至少,比那只怪猫好看一点点。她除了有点胖,从头到脚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只是,她有一副让人刮目相看的墨镜。
    在那个年代,在戒习所,墨镜绝对属于奢侈品。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单玉米戴上墨镜,就等于拉上了窗帘。
    一顶蚊帐,一副墨镜,一只猫,让单玉米变得神秘起来,甚至有点可怕。在戒习所,没有人敢惹她,包括屠夫。
    那三只纸片猫,一直晾在窗台上,两只黄色的,一只白色的。
    又过了两天,它们神秘地消失了。
    有一天,余尔瓦发现单玉米在宿舍里缝补一条围脖,一条黄白相间的毛绒围脖。
    那可能是一条纸片猫围脖。
    3、多了一只纸片猫
    余尔瓦认为,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是猫的叫声。
    戒习所里出现了许多猫。白天,它们躲在某个角落里,伺机而动。晚上,它们窜出来,觅食,打架,交配,大呼小叫。那叫声和小孩子的哭声一模一样。
    屠夫把高智商的人组织起来,让他们抓猫。他的命令是:每个人最少要抓到一只猫,不管黑猫白猫,抓到之后一律打死,方式自选。
    他对耗子置之不理,对猫却痛下杀手。
    余尔瓦忙活了一天,一只猫都没抓到。他连耗子都抓不到,更别说猫了。下午收工,屠夫没批评他,只是很客气地告诉他,晚饭不用吃了。
    池塘边摆了几十只死猫,或头破血流,或开肠破肚,或缺胳膊少腿,惨不忍睹。一群耗子围在旁边,欢欣鼓舞,明显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毛十三和花褂子抓到的猫最多,都是三只。他们杀猫的方式很奇特,用青石板把猫压扁,制成了纸片猫。
    屠夫找了一张大红纸,把抓到猫的人的名字写上去,说是光荣榜。那上面的字比猫的脑袋都大。
    单玉米没抓到猫。其实,她压根就没去抓猫,躲在蚊帐里睡了一天。她说她病了。
    那六只纸片猫,又晾在了窗台上。四只黄猫,一只白猫,一只花猫。余尔瓦估摸了一下,那六只纸片猫能做一件坎肩。
    月夜。
    余尔瓦的铺位靠近窗台。那六只纸片猫,无声地和他对视着。它们薄得连影子都没有,越看越诡异。
    余尔瓦翻个身,要睡觉了。
    其中一只纸片猫,毫无预兆地叫了一声:“喵呜——”
    余尔瓦吓得一哆嗦,猛地转过身,盯住了它们。他不能确定是那只纸片猫叫了一声,只能逐一观察。

    它们很深沉,立刻不叫了。
    也许是听错了,余尔瓦慢慢地放松了警惕,就在他马上要睡着的时候,那只猫又叫了一声:“喵呜——”
    它们在耍他。
    余尔瓦慢慢地坐起来,到了窗户边,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僵住了。窗外,有上百双绿幽幽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些眼神充满恶意。不是纸片猫,是它们在叫。
    余尔瓦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单玉米钻出了蚊帐,她抱着那只灰白相间的猫,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和它的眼神都不太友好。
    余尔瓦认为,窗外的那些猫肯定是她,或者是它招来的。
    这一幕烙在了余尔瓦的心里。
    它可能是一种暗示,或者一种征兆。
    从那以后,余尔瓦每次睡觉都背对着窗户。他害怕看到那些绿幽幽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在逃避。可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是未知的危险。
    戒习所里的猫又变多了。
    屠夫又组织高智商的人开展了一次抓猫行动。他警告余尔瓦和单玉米,这一次如果再抓不到猫,就要关禁闭。
    抓猫行动开始之前,屠夫给每个人发了一小包盐,一小包孜然。

    余尔瓦洗干净饭盒,把早上没舍得吃的一个馒头放进去,倒上盐和孜然,放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等着猫过来吃,然后抓它。
    屠夫巡查的时候,发现了余尔瓦设下的陷阱。他踹了余尔瓦两脚,告诉他盐和孜然是烤猫肉用的,不是给猫吃的。
    中午,戒习所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孜然味的奇异肉香。
    余尔瓦一直没抓到猫。
    其实,他原本有机会抓到三只猫,不过,他放弃了。
    那是三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乳臭未干,眼神清澈。它们还不知道怕人,好奇地打量着余尔瓦。
    余尔瓦犹豫了一阵子,把它们藏到一个隐秘的角落,走开了。
    他不忍心杀死它们。
    太阳已经落山了,世界半明半暗。
    余尔瓦还是没抓到猫。他垂头丧气地返回宿舍,打算收拾东西,准备关禁闭。
    宿舍里空无一人,静极了。
    他不放心地朝单玉米的蚊帐看了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见了一只绿幽幽的眼珠子。
    那只眼珠子钻出了蚊帐,后面是一堆灰白相间的身子。
    那是单玉米养的猫。
    余尔瓦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它。他觉得,它的长相很不吉利,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似乎是诅咒,又似乎是警告。
    余尔瓦心中一动:它也是猫,把它抓住打死,就能交差了。他认为它很邪恶,把它弄死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他不想被关禁闭,在给自己找借口。
    他慢慢地朝它走过去。
    它似乎没有察觉到余尔瓦的恶意,一动不动。
    余尔瓦很轻易地抓住了它。太容易了,他有些诧异。
    它竟然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余尔瓦,眼神深不可测。
    余尔瓦避开它的目光,心想:怎么弄死它呢?无意间,他瞥了一眼窗台上的那六只纸片猫。
    半个小时之后,窗台上的纸片猫变成了七只,四只黄猫,一只白猫,一只花猫,一只灰白相间的猫。
    多了一只纸片猫。
    4、猫妖
    晚上,单玉米回到宿舍,开始收拾东西。
    她没抓到猫,要关禁闭了。
    余尔瓦不敢看她。
    过了一会儿,单玉米走到余尔瓦身旁,站住了,半天没说话。余尔瓦抬起头,有些心虚地问:“怎么了?”
    单玉米没有说话,眼神不太友好。
    “怎么了?”余尔瓦的语气更虚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台上的那只灰白相间的纸片猫。
    单玉米的目光跟了过去,眼神一下就冷了。
    “你弄死了我的猫?”她气冲冲地问。
    余尔瓦的心颤了一下,低下头,小声地说:“不是我。”
    单玉米沉默了半天,走开了。她收拾完东西,慢慢地朝外走。到了门口,她停下来,背对着余尔瓦,用一种异常阴冷的语调说:“你不该弄死它,你会倒霉的。”
    余尔瓦打了个激灵。
    屠夫来了。他看了看那只灰白相间的纸片猫,又看了看余尔瓦,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天晚上,余尔瓦在伙房守夜。戒习所里的伙食不好,量又少,很多人都吃不饱。晚上,经常有人到伙房偷东西吃。
    伙房里有三口大锅,直径一米多。有一个又粗又高的蒸笼,比余尔瓦还高。还有十几口大缸,里面是各种腌菜。
    天气很热,余尔瓦光着上身。
    或房里有一些细碎的声音,来源不明。
    余尔瓦忽然想起了单玉米说过的话:你不该弄死它,你会倒霉的。
    他心虚起来,四下看。
    一口口大锅就像一个个巨大的眼珠子,一口口大缸也像一个个巨大的眼珠子。它们的眼神一模一样。
    蒸笼盖着盖子,像一个闭着的眼珠子,眼神不明。那里面还有一些馒头,已经变硬了,余尔瓦偷吃了三个。
    他监守自盗。
    他忽然觉得伙房里有点阴冷,走出去,坐在了门口。伙房对面有几间小屋子,有门无窗。那是禁闭室,单玉米就关在里面。
    夜一点点深了。
    余尔瓦打了个哈欠。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差一点撞到他腿上,猛地一拐,从他身边冲进了伙房。他的小腿蹭到了那个东西的毛。

    他抖了一下,站起身,用手电筒照了照,那个东西已经不见了。想了想,他关上手电筒,又坐下了。
    他想:一只猫而已,偷吃不了多少东西,随它去吧。
    过了一阵子,他起身去厕所。
    厕所距离伙房差不多有二百米,要经过禁闭室。
    手电筒的电池快没电了,光线暗淡。余尔瓦一会儿照照前面,一会儿照照后面,举止有点鬼祟。
    一些虫子热得睡不着,有气无力地叫。
    余尔瓦一点都不觉得热,小腿还有一股凉嗖嗖的感觉。
    禁闭室的铁门都关着。那几扇铁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的栅栏窗户,通风换气用的。余尔瓦走过去,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
    他想问问单玉米饿不饿。如果她饿了,就给她拿几个馒头吃。他弄死了她养的猫,心里有些愧疚,想为她做点什么。
    第一间禁闭室里没有人。地上铺着稻草,一大群耗子上蹿下跳,跟过年似的。
    余尔瓦一路看下去,不见单玉米。
    只剩最后一间禁闭室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电筒探进去,只看了一眼,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禁闭室里没有人,只有一只猫,一只雪白的猫,没有一点杂色。它端坐在稻草上,迎着手电筒的光,神态漠然。
    余尔瓦以为它是一只纸扎的猫,因为它一动不动。它似乎看穿了余尔瓦的心思,伸出舌头,没有目的地舔了舔。
    它的动作有挑逗的意味。
    余尔瓦的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它是一只母猫。
    它为什么在禁闭室里?单玉米去哪儿了?
    前面说了,禁闭室的铁门上是栅栏窗户,缝隙很小,耗子也许能钻进去,一只猫或者一个人根本无法通过。

    一个无比恐怖的念头忽然迸了出来:它就是单玉米!
    余尔瓦倒吸了一口凉气,认真地打量着它,惊恐地发现它的眼神和单玉米的眼神一模一样。
    它抬起右前爪,理了理耳边的毛发。
    平时,单玉米也习惯做这个动作。
    余尔瓦掉头就跑。跑着跑着,他踩到了什么东西,跌倒了,手电筒飞出去,灭了。
    四周一片漆黑。
    他狼狈地爬起来,在地上胡乱摸了半天,没找到手电筒。无意间,他回头看了一眼,一抹白色的影子轻飘飘地不见了。那影子很大,肯定比猫大,和一个人差不多。更可怕的是,那东西直立行走。
    猫妖?
    余尔瓦决定放弃,不再寻找手电筒,摸索着走向伙房。
    一路上,他没受到任何袭击。
    伙房里也是一片漆黑。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亮着的灯竟然灭了。余尔瓦走进去,摸到灯绳,拉了拉,灯没亮。
    停电了。
    余尔瓦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退出去,坐在了门口。此时此刻,他最害怕那个直立行走的东西去而复返,要他的命。
    谢天谢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余尔瓦等着天亮,比等死还忐忑。
    天亮遥不可及。
    伙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应该不是某种动物,也不是人。
    那是什么?
    那脚步声无比怪异,忽轻忽重,杂乱无章,就像一个原本习惯直立行走的人在练习爬行,又像一个原本习惯爬行的东西在练习直立行走。
    余尔瓦把所有的胆气聚集到一起,大喊一声:“谁?”
    那声音戛然而止。
    余尔瓦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刚要松一口气,突然听见伙房里飘出一个怪异的声音,半男半女,半人半兽:“馒头有点硬……”
    余尔瓦的头发一下竖了起来。
    天终于亮了。
    他壮起胆子走进伙房,四下看了看,不见任何活物。他又打开蒸笼,发现里面的馒头少了一些,至少八个。
    那个半男半女半人半兽的东西饭量挺大。
    余尔瓦离开了伙房。他拐了个弯,走向禁闭室,打算去看看单玉米。那只雪白的猫,让他的心里结了一个古怪的疙瘩。
    单玉米坐在稻草上,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似乎从未离开过。她穿了一身白衣服,看着有些丧气。
    单玉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她的嘴角有残留的馒头渣。过了片刻,她又抬起右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
    这些举动揭示了她的性质。
    余尔瓦魂飞魄散。
    5、杀机
    余尔瓦在伙房守夜的这天晚上,戒习所出事了。
    有几个人半夜去厕所,让什么东西给抓伤了。天很黑,他们都没看清楚那东西的长相,只知道那是一个白色毛茸茸的东西,和人一般大。
    戒习所一下炸了锅。
    有人说,那是耗子精。
    有人说,那是猫妖。
    也有人说,建国以后不允许任何动物成精成妖,那东西肯定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男女不详。
    有了精,有了妖,气氛变得恐怖起来。
    人心开始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屠夫认定那东西与猫有关,又组织人去抓猫。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袒护那些耗子,尽管它们比猫可恶至少一百倍。
    这一天,戒习所里一直飘荡着猫的惨叫声,那声音类似小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十分恐怖,十分瘆人。
    余尔瓦不知道该不该把单玉米的异常举动告诉屠夫。犹豫了大半天,他选择了沉默。他不敢得罪单玉米。
    屠夫找人在戒习所的围墙上架设了电网,又把地面上所有比拳头大的洞都堵上了。他断了猫的来路,也断了猫的退路。
    戒习所里的猫销声匿迹了。
    只有余尔瓦知道,在某间禁闭室里,关着一个似人似猫的东西。他认为,那东西是所有猫的首领。
    这天晚上,余尔瓦被关进了禁闭室。他没抓到猫。他躺在稻草上,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隔壁单玉米的动静。
    隔壁无声无息。
    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他行走在黑暗里,前面不见厕所,后面不见伙房,两边也没有禁闭室。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只是不停地走,似乎要走到天荒地老。
    终于,他看到了一盏灯。
    无边黑暗中的一盏灯,绝对比饥饿时的一个馒头更有诱惑力。
    他立刻跑了过去。
    风大了起来,迎面挡着他,似乎是在提醒他回头。
    他不听劝,义无反顾地跑。
    全世界都在沉睡,只有他在动。
    那盏灯在前面等着他。
    跑了半天,那盏灯还是在前面等着他,没有变远,也没有变近。
    他猛然醒悟,停住了脚步,从梦中惊醒。睁开眼,他看见青白的月光从栅栏窗户照进来,一条一条地铺在地上,有一种异样的美。
    他静静地躺着,回想刚才做的梦,忽然明白了:那肯定不是一盏灯,而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子!

    禁闭室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慢慢地坐起来,四下看。
    月光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其他地方漆黑一片。
    他跪在地上,一点点地摸索。他必须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盯着他,否则,这辈子都不会睡踏实。
    除了稻草,什么都没有。
    后来,他不敢再摸了。他觉得,那些稻草就像是猫的毛发。
    下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听到隔壁的铁门响了一下,似乎是什么东西出去了,又似乎是什么东西进去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轻轻地走到门口,朝外看。
    一抹白色的影子轻飘飘地不见了,没发出一点声音,像梦一样了无痕迹。
    余尔瓦坚信,那个东西来路不正。他的神经绷紧了,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他想大喊几声,引来人把那东西抓住。可是,他不敢。
    他退回去,躺在稻草上,睡觉。
    早上,管教给他打开门,他提着马桶去厕所,顺便到伙房打饭。戒习所有规定:关禁闭期间,食宿自理。
    他有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厕所在角落里,靠着外面的马路。
    他把马桶倒干净,蹲在了茅坑上。
    周围很静。隔壁是女厕所,也没有声响。
    他的心忽然忐忑起来,害怕隔壁传过来一个半男半女半人半兽的声音:“馒头有点硬……”
    他匆匆提上裤子,逃离了。在路上,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害怕身后有人尾随。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伙房门口没有人。
    余尔瓦低着头,不快不慢地走。
    忽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是单玉米。
    “打饭?”余尔瓦看见单玉米左手提着马桶,右手拿着两个玉米面馒头。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单玉米的声音有点冷。
    余尔瓦立刻想起了昨天晚上那诡异的一幕,心里不由得一颤。他把视线转向别处,撒了个谎:“睡得挺好。”
    “你没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
    “你没看见什么东西?”
    余尔瓦明白了,单玉米在试探他。他故作轻松地说:“我睡得死,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单玉米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说这世上有耗子精吗?”
    “当然没有。”
    “有猫妖吗?”
    余尔瓦没回答。他觉得,这世上可能有猫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的态度引起了单玉米的警觉,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的左眼,一字一字地问:“有猫妖吗?”
    “有……还是没有?”余尔瓦的语气有讨好的成分。
    单玉米毫不领情,冷冷地说:“你说呢?”
    余尔瓦迅速揣摩着她的心思,终于说:“没有。”
    “你确定?”
    “确定。”
    单玉米似乎笑了一下,用拿着玉米面馒头的右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余尔瓦忽然发现,她的指甲很长,而且很尖,像猫的爪子一样。还有,她的指甲里有一些异物,不是污垢,而是一些红红的东西,似乎是什么肉。
    “你看什么?”单玉米不自然地把右手藏到了背后。
    她的这个举动让余尔瓦感到了恐惧。
    单玉米忽然转身走了。她的脚步很轻,很快,像梦一样了无痕迹。
    余尔瓦打了饭,慢吞吞地朝禁闭室走。
    他听到了一阵惊恐的嘈杂声,跑了过去。
    屠夫的宿舍门口围了一群人,伸长脖子往里看,议论着什么。余尔瓦挤进去看了一眼,吓出一身冷汗。
    屠夫仰面躺在地上,脸上和脖子上有一道道的很深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始终不动弹,可能已经死了。
    余尔瓦看出来了,屠夫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是抓伤。他顿时想起了单玉米的长指甲,还有指甲里那些红红的肉。
    围观的人群紧张地互相看着,没有一个人敢进去。
    自由活动的时间快结束了,余尔瓦返回了禁闭室。
    过了两天,他听说了一件事:屠夫没死。不过,他似乎变成了哑巴,成天一言不发。在他的缄默中,那件事被定性为野猫伤人。
    每个人都感到那件事背后有一股阴森之气。不过,没有人提出异议。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事后回想整件事,余尔瓦觉得是屠夫的沉默掩盖了一个巨大的杀机。
    他后怕不已。
    6、送瘟神
    日子照旧。
    余尔瓦他们还是每天剥蒜米,屠夫还是他们的管教。不过,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经常皱着眉头,似乎有极重的心事。
    戒习所里的猫慢慢地变多了,耗子慢慢地变少了。
    它们是天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单玉米的指甲更长了,是那种很邪恶的长,看一眼起一身鸡皮疙瘩。那是她的凶器,随身携带的凶器。
    毛十三和花褂子没什么异常,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余尔瓦总觉得有人想要弄死他。确切地说,是有人想要抓死他。他一直睡得不踏实,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天,屠夫让他们去池塘挖藕。他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横七竖八,再加上一脸的疙瘩,看上去有些狰狞。
    余尔瓦觉得,屠夫的模样虽然吓人,但是胆子很小。还有,屠夫很忌惮某个人。
    某个人就是单玉米。
    分配任务的时候,屠夫把最轻松的活分给了单玉米,让她在岸边把挖出的藕装进筐子里。他在讨好单玉米。
    单玉米一点都不领情,客气话都没说一句。
    中午,他们在池塘边吃饭。除了玉米面窝头和腌萝卜,屠夫分给他们每人一个煮鸡蛋。
    余尔瓦注意到,单玉米分到的煮鸡蛋最大,跟鹅蛋差不都大。
    也许,那就是鹅蛋。
    一只小猫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慢慢地凑了过来。屠夫一把抓住了它。他的动作很迅速,很自然,跟条件反射似的。
    单玉米立刻停止了咀嚼,定定地看着屠夫。
    屠夫已经把小猫举了起来,准备摔死它。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瞥了单玉米一眼,马上把手放下了,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又塞给它一个鸡蛋黄,让它走了。

    单玉米的嘴角抽了一下。那是冷笑的意思。
    过了两天,屠夫到宿舍找单玉米。当时,余尔瓦躺着发呆,毛十三和花褂子在用小石子下五子棋,单玉米躲在蚊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屠夫小心翼翼地喊:“单玉米,单玉米。”
    单玉米立刻探出了半个脑袋,仿佛一直在等他。
    屠夫清清嗓子,说:“因为你最近表现得非常好,所以领导决定让你提前出去。你收拾一下东西,现在就可以走了。”
    单玉米左顾右盼,以为他在说别人。
    屠夫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刚才他说的话太假了,他自己都不信。
    单玉米慢慢地收拾着东西,看上去有些依依不舍。收拾完东西,她慢慢地往外走,走到毛十三和花褂子身边,她停住了,扭头看着棋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走错了。”
    毛十三愣了一下,手里拿着棋子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单玉米走了,不明不白地走了。
    余尔瓦察觉到,屠夫的嘴角有一丝冷冷的笑意。也许,屠夫一直把单玉米当作瘟神,现在瘟神送走了,他没有理由不笑。
    单玉米走后,屠夫立刻组织人去抓猫。余尔瓦不明白,屠夫又不是耗子,为什么和猫有不共戴天之仇。
    这一次,屠夫下决心把所有的猫一网打尽。他宣布:男人抓到一只猫,奖励一包香烟。女人抓到一只猫,奖励一瓶雪花膏。

    人群立刻躁动起来。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戒习所里猫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余尔瓦拎着一根棍子,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禁闭室门前,无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顿时呆若木桩。
    他看见单玉米趴在稻草上,低头啃着什么东西。她听见动静,抬起头,嘴角有血,还有一根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耗子尾巴……
    别怕,只是幻觉。
    余尔瓦晃晃脑袋,把幻觉赶走,离开了。走到一堵墙下,他蹲下来乘凉。附近有一片灌木丛,无比幽深。
    余尔瓦刚蹲下,灌木丛里就闪出一个动物,长得很怪,应该是一只耗子。不过,它比耗子大很多,至少三倍。
    余尔瓦定定地看着它。
    它的毛是灰色的,眼珠子很白,似乎患了严重的白内障。它用白眼珠子盯着余尔瓦,前爪离了地,竟然站了起来。
    余尔瓦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它是一个耗子精。
    他和它静默地对视了良久,都不动。
    余尔瓦捡起棍子,大步流星地朝它走过去。尽管他的表情有点凶,其实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它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走进,没有丝毫害怕的意思。
    余尔瓦的脚步变慢了,终于停了下来。
    他和它对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觉告诉余尔瓦:这个东西找他有事。他找它摆了摆手,以示友好。
    它无动于衷。
    余尔瓦把棍子扔了过去,打在了它旁边的灌木丛上。它似乎一下子醒了过来,抬起右前爪,指着某个方向,表情有些焦急,似乎在提醒余尔瓦什么。
    余尔瓦扭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间小屋子,废弃很久了。
    他再回过头,发现那个东西已经不见了。他想:也许,那只是那个东西做出的一个生理性动作,没什么实际意义。
    他没有走向那间小屋子,而是朝一个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他改变主意,掉头朝那间小屋子走去。
    后来,余尔瓦才知道,那个东西指给他的是一条死路。
    11、失踪
    天黑了。
    院子里到处都是荒草,还没来得及修剪,显得很荒凉。屋子里亮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昏黄。
    毛十三蹲在门口抽烟,烟头一闪一闪,他的脸忽明忽暗。
    不经意间,他挡住了余尔瓦的退路。
    也许,他是故意的。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寂静得有点压抑。
    单玉米去了里屋,可能已经睡下了,也可能正在磨刀,磨牙,磨爪子。
    余尔瓦回头,见毛十三正死死地盯着他。他有些害怕那眼神,低下头,虚虚地说:“你看什么?”
    毛十三说:“单玉米和我说过,你肯定会来。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余尔瓦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没说话。
    毛十三又说:“我们的事你都知道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语气有点冷。
    余尔瓦暗暗吃了一惊,惊惶地想:难道他们想杀人灭口?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就当没来过,什么都不知道。”
    毛十三突然怪怪地笑了:“不,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事说出去。”
    “为什么?”余尔瓦一愣。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屠夫该死。”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杀死屠夫吗?”
    “因为他组织人杀猫?”
    毛十三站起来,关上了屋门。那扇门很厚,看上去很隔音,关上之后,在里面把一个人大卸八块,外面的人都听不到。此时此刻,单玉米在里屋应该把刀磨好了。

    余尔瓦几乎要崩溃了。
    毛十三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不仅仅是因为他组织人杀猫。他就是个耗子,该死。”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戒习所为什么有那么多耗子吗?”
    “不知道。”
    “屠夫克扣我们的伙食,拿去喂耗子。他把耗子当成摇钱树,利用它们申请灭鼠费。那些钱,都进了他的腰包。你说,他是不是该死?”
    余尔瓦想了想,点点头。
    毛十三看着吊在屋顶上的灯泡,沉默了半天,终于说:“杀猫的人,该抓。贪污的人,该杀。”
    单玉米走了出来,空着手。她看着余尔瓦,静静地说:“你可以不喜欢猫,但是,请不要伤害它们。”
    余尔瓦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句话。
    单玉米和毛十三一起盯着余尔瓦,居心不明。
    余尔瓦有些生硬地说:“我,我该走了。”
    “你走不了。”毛十三的语气同样有些生硬。
    “为什么?”余尔瓦打了个哆嗦。
    单玉米笑了:“太晚了,没有车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余尔瓦无话可说。

    单玉米又说:“住下吧,明天再走。”
    毛十三从里屋抱出一个铺盖卷,放在地上,说:“今天晚上,你就在这屋打地铺吧。”
    安顿好余尔瓦,单玉米和毛十三朝里屋走去。走到门口,单玉米停下来,背对着余尔瓦,轻轻地说:“再见了。”
    再见后面加个“了”,立刻多了一股不祥的意味。
    外面起风了,像无数只猫在叫。
    也许,那就是猫的叫声。
    余尔瓦的心似乎跌进了万丈深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古怪而恐怖的梦。
    在梦里,他看见一群耗子和一群猫在对峙。那些耗子吃得肥头大耳,膀大腰圆。那些猫饿得瘦骨嶙峋,毛都立着。
    余尔瓦以为那些猫会退缩,它们却冲了上去。
    耗子们闪开了一条路,一个人模鼠样的东西冒了出来,它的脸上满是疙瘩和伤疤,浑身上下长满了灰色的毛,拖着一条三米多长的尾巴……
    是屠夫。
    余尔瓦惊悚至极,一下就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
    天快要亮了,光线还有点暗。
    里屋的门关着。那扇门上没有贴春联,也没有贴门神,光秃秃的,像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余尔瓦低低地喊了一声:“单玉米。”
    没人应。
    他又喊了一声:“毛十三。”
    还是没人应。
    他觉得有些不对头。屋子里除了他,肯定还有别的活物,而且不止一个。他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了推里屋的门。
    屋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那是恐怖电影里才有的声音。
    他目瞪口呆。
    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只有两只灰白相间的猫,不见单玉米和毛十三。
    他们走了。
    余尔瓦盯着那两只猫,忽然想:他们真的走了吗?
    全文完


    7、送不走的瘟神
    那间小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户,里面有些暗。
    余尔瓦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
    他看见了屠夫。
    屠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双腿直直地伸着。他的脸上满是伤疤和疙瘩,十分恶心。更恐怖的是,他瞪着眼珠子,始终不动弹,仿佛死了一样。
    余尔瓦轻轻地叫了一声:“管教……”
    屠夫不动,也不出声。
    余尔瓦立刻感到手脚冰冷,身体僵住了。过了半晌,他回过神,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杀人啦!杀人啦!”
    屠夫死了。
    戒习所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每个人都不能出门,在宿舍里等候审讯。
    天已经黑了,外面的风很大,“呜呜”地吹。风声里,夹杂着猫的叫声。那些叫声十分兴奋,它们似乎有天大的喜事。
    过了一阵子,那些猫的叫声变小了,若有若无。它们似乎想让人类知道它们很兴奋,又不想让人类知道太多,抓住它们的把柄。
    毛十三从凉席底下摸出两支香烟,给了花褂子一支,没给余尔瓦。
    他们蹲在地上,两个烟头一闪一闪。
    毛十三说:“你说,是谁弄死了屠夫?”
    花褂子似乎是不经意地扫了余尔瓦一眼。
    “怎么了?”余尔瓦敏感地问。
    花褂子意味深长地问:“你知不知道是谁弄死了屠夫?”

    如果单玉米还在戒习所,余尔瓦肯定认为是她弄死了屠夫,可是,她已经走了。他故作轻松地说:“我不知道。”
    花褂子笑了一下,明显不信。过了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屠夫的死和单玉米有关。”
    毛十三说:“单玉米已经走了。”
    “走了还能再回来。”
    “大门关着,墙上有电网,她怎么回来?”
    “猫能回来,她就能。”
    这句话让余尔瓦出了一身冷汗。他又想起了禁闭室里那只雪白的猫,还有它那些拟人化的肢体动作。难道单玉米真是一只猫?
    花褂子又神神秘秘地说:“单玉米是猫,屠夫是耗子,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这句话提醒了余尔瓦,他想起来了,屠夫确实有点像耗子,不管是长相,还是气质。
    审讯持续了两天一夜,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野猫伤人。
    这个结论很可笑。
    猫虽然长得很像老虎,但是,它绝对不可能像老虎一样,把人弄死。
    每个人都感到屠夫的死另有隐情,不过,没有人提出异议。
    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余尔瓦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像瘟神一样可怕的单玉米并没有离开戒习所,她猫在某个角落里,蠢蠢欲动。
    他不知道单玉米的目的是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猜到,屠夫的死和他杀猫有关。单玉米爱猫,容不下杀猫的人。
    他无比恐惧。
    屠夫杀的是野猫,而他却把单玉米养的猫给弄死了,这仇大了。
    他的心开始一阵阵抽搐。
    他直直地躺着,万念俱灰。忽然,他的脑子里迸出一个念头:把单玉米养的那只猫埋了,再给它举办一个风光的丧礼。
    那只灰白相间的纸片猫还在窗台上放着。
    余尔瓦拿起它,朝池塘边走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光半明半暗。
    池塘边没有人,只有一群耗子在戏水。它们看见余尔瓦,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屠夫死后,它们似乎没有了靠山,胆子一下子变小了。
    余尔瓦挖了个坑,把那只纸片猫放进去,抬起头四下看。他希望单玉米能看到这一幕,并且原谅他。
    四周不见人。
    一个小小的坟头立了起来。
    余尔瓦没有离开,坐在坟头旁边,打算给它守灵。
    起风了。
    余尔瓦的心情平静了一些,开始思前想后。
    很多人都杀过猫,难道单玉米要把他们全部杀死?
    死亡已经逼近。
    余尔瓦静静地等待着。除了等待,他别无他法。天黑之后,他忽然想起了单玉米临走之前说的那句话:你走错了。
    当时,毛十三和花褂子正在下棋。听了单玉米的那句话之后,毛十三愣了一下,手里拿着棋子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给谁听的?
    余尔瓦没有答案。不过,他认为单玉米说的肯定不是下棋的事。
    他在池塘边坐了一夜。
    竟然一夜无事。
    8、卖耗子药的男人
    余尔瓦走出戒习所,去找单玉米。
    有些事情,他必须弄明白。否则,永无宁日。
    单玉米家在郊区,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大门口有一棵歪脖子柿子树,还有一块大青石,十分光滑。
    大门关着,余尔瓦上去敲门。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单玉米走出来。看见余尔瓦,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很平静地说:“进屋吧。”
    余尔瓦进屋,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屠夫死了。”
    “他该死。”单玉米冷冷地说。
    余尔瓦壮起胆子问:“他为什么该死?”
    “他不该让人杀那些猫。”
    “杀猫就该死?”
    “对。”
    余尔瓦挤出一丝笑:“这么说,我也该死。”
    单玉米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罪不至死。”
    余尔瓦长出了一口气。
    单玉米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说:“我说你罪不至死没用,你别高兴得太早。”

    余尔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不是杀害屠夫的凶手。他想了想,试探着问:“你告诉我,谁说我罪不至死才有用?”
    他在拐弯抹角地打听凶手是谁。
    单玉米低头想了半天,终于说:“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大喊大叫,更不能动手。”
    “我答应你。”
    “我临走之前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给谁听的吗?”
    “不知道。”
    单玉米忽然不说话了,盯着余尔瓦,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你猜,是毛十三还是花褂子?”
    余尔瓦悚然一惊:“你是说,他们中的某个人杀死了屠夫?”

    单玉米默认了。
    “他们都杀死了不少猫,和屠夫志同道合,不可能杀他。”
    单玉米低声说:“毛十三没有杀猫。他交上去的那些死猫,是他偷的。”
    余尔瓦一下就懵了。他沮丧地发现,真相猛地拐了个弯,和他的猜想背道而驰,差了十万八千里。
    毛十三。
    他是个木匠,也是个贼,一个善良的贼。难道他还是杀人凶手?
    “你是说,毛十三杀死了屠夫?”余尔瓦问。
    单玉米叹了口气,没说话。她肯定是默认了。
    “你怎么知道是毛十三杀死了屠夫?”
    “其实,毛十三就是那个卖耗子药的男人。”单玉米定定地说。
    余尔瓦愣了片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起来了:单玉米进戒习所,是因为她和一个卖耗子药的男人有染。
    大门响了几声,有人进来了。
    单玉米的眼神亮了一下。
    余尔瓦意识到了什么,打了个哆嗦,死死地盯着屋门。
    屋门缓缓地开了,伸进来一只脚。那只脚上穿了一双灯芯绒黑布鞋,鞋面破了,两个脚趾头露在外面。
    毛十三进了屋,看了余尔瓦一眼,很平静地说:“你怎么才来?”
    他的头发很乱,上面全是碎木屑。
    9、故事之外的故事
    我是支离婴勺,住在一个草木幽深的小区。
    不久之前,看了几则虐狗的新闻,心里有点堵,打算写一个和狗有关的故事。
    故事写到一半,我改主意了,不写狗了,写猫。
    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和四岁的儿子拿着手电筒和小鱼网,去小区的景观河抓鱼。
    出了单元门,左拐,有一片绿化带。那里面藏着不少活物。
    儿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想故事该怎么往下写。
    一阵凄厉的哭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来。
    儿子吓坏了,扑过来抱住了我。
    我也吓了一跳,脑子里迸出了一个念头:绿化带里有婴儿,而且不止一个。
    哭声更加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至少,把我这个写恐怖故事的人吓得毛骨悚然。

    儿子怯怯地问:“是怪兽吗?”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儿子有些失落地说:“我没有变身器。”他在拐弯抹角地提醒我,给他买一个变身器,能变成铠甲勇士的那种。
    儿子没有变身器,不敢动。
    我暂时缺乏勇气,也不敢动。
    过了一阵子,两只猫蹿出了绿化带,边打边叫,声音十分凄厉。
    不是婴儿哭,是猫叫。
    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儿子已经四岁,知道青鳉鱼和食蚊鱼的区别,知道马门溪龙和食肉牛龙的区别,知道《山海经》和《诗经》的区别,却无法分辨猫的叫声。
    我比儿子大,知道的事情比他多,同样吓了一跳。
    也许,是因为猫的叫声太像婴儿的哭声了。
    我只能这样给自己的胆怯找借口。
    还有一天傍晚,我去超市买完东西,提着袋子慢慢地往家走。景观河上有一座小小的石桥,一只猫蹲在桥中间,一动不动。
    在距离它五六米远的地方,我停下了。
    它看着我,我看着它,都不动。
    我以为它会给我让路,可是它没有,一直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它抬起右前爪,指了指左边。
    什么意思?一个无意义的生理性动作,还是让我走左边那条路?
    我有些懵,看着它,等待下文。
    它却不再给我任何提示,懒洋洋地趴下了。
    我朝左边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弄不过它。
    对了,它和单玉米养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你肯定以为这些情节是我编造的,为了增加这个故事的恐怖。不是的。
    骗你我不是人,是猫。
    10、一男一女一只猫的故事
    接着讲故事。
    毛十三第一次去单玉米家偷东西,是两年前的事。
    当时,单玉米家十分破落,到处都是蜘蛛网。屋子里挂着一个男人的遗照,上面落了一层灰尘。
    前面说了,毛十三是一个善良的贼,对失主的个人卫生和道德修养一直很关心。他不但偷了单玉米的东西,还帮她修好了大衣柜,打扫了卫生。
    过了一个月,毛十三偷东西路过单玉米家,一时心血来潮,翻墙进去看了看。
    家里干净了许多,遗照也不见了。

    这似乎是某种信号。
    毛十三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那一次,他帮单玉米打扫了卫生,修了家具,没偷她的东西。
    没过几天,他又去了。
    单玉米竟然在家。她把自己锁在家里,堵住了毛十三。她还有一个帮手,那是一只灰白相间的猫,目光阴郁,跟猫头鹰似的。
    过程虽然有些曲折,结局还算美好:他们好上了。
    一个未娶,一个寡居,干柴烈火,水到渠成。
    毛十三经常扮成卖耗子药的,上门去找单玉米。
    一来二去,他们的事让人察觉到了。
    耗子药又不是主食,买多了别人肯定生疑。
    那天夜里,单玉米曾经的公公把她和毛十三堵在了屋子里。单玉米拼命挡住屋门,掩护毛十三跳窗跑了。
    单玉米被关进了戒习所。
    她养的猫牵挂她,自投罗网,进了戒习所。
    她的男人牵挂她,自投罗网,进了戒习所。
    这就是单玉米和毛十三的故事。
    对了,故事里还有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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