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首意境清远的七言绝句。
一声萦绕千年的恶毒怨咒。
一个我见犹怜的柔弱女子。
一个面目苍白的落魄男人。
一句承诺。
一生一世。
一段情。
1、唐皇遗咒
封桥。
桥长十七米,像人生一样起起伏伏。
过了桥,右拐,有一条长长窄窄的胡同。它拐了七八个弯儿,最后却是死路一条。它的名字就叫死胡同。
死胡同很静,像死了一样。
白墙,黑瓦,褪色的春联,缺乏色彩,缺乏生气。
容渔去做家访。
她是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
前天,她给孩子们讲《枫桥夜泊》。
讲解,背诵,默写。
那首诗的最后一个字是“船”,“船”字的最后一笔是横。有一个孩子不写最后一横,“船”字张着口,看上去有点怪。
那个孩子叫夏川川,十岁,性格内向,总是独来独往。
容渔问他为什么不写最后一横。
他低着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容渔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
他抬起头,表情和平时不太一样,眼神里有一丝惊恐。他盯着容渔,一字一顿地说:“唐,皇,遗,咒。”
容渔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又问他。
他低下头,再也不开口了。
容渔决定找机会和他的家长聊聊。
这一天是2015年11月22日,周日,小雪,天气有点冷。
容渔给夏天无打了个电话,确认了地址。
死胡同83号。
夏天无是夏川川的爸爸。
容渔挨家挨户地找。
她的眼睛很大,留着一头长发。她是这样一个女孩:柔弱,多愁善感,善良。她经常哭鼻子。她的哭通常与物质无关,或许是因为一首歌,或许是因为一段回忆,或许是因为一部电影。
天阴得很圆满,可能要下雪。
胡同里没有一个人,如同坟墓一般寂静,全世界只有容渔的脚步声:“嚓,嚓,嚓,嚓,嚓,嚓……”
容渔拐了个弯儿,看见了一块石碑。它很老了,缺了一个角,孤独地躺在角落里,与垃圾为伍。它的身上刻了一首诗,是《枫桥夜泊》,字迹端正刚劲。
容渔过去看了看,石碑上的船字没有最后一横,张着口。
她怔忡了一阵子,继续走。
她不知道,因为这块石碑,死过五个人。
大片的雪花飘下来,掉在地上,无声无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早了一些。
走着走着,容渔的手机响了,是夏天无发来的短信:离那块石碑远点。
容渔敏感地回头看了看,那块石碑静静地躺在垃圾堆里,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刚才它在摩拳擦掌,准备去干点什么,在她回头的一刹那,它恢复了死状。
她吓了一跳,小跑起来。
死胡同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只有雪在飘,她在跑。
她找到了死胡同83号。
那是一个老旧的院子,院墙不高,墙头上长着乱蓬蓬的杂草,黑色的大门虚掩着,可以看见院子里种着竹子,还有一口水缸。
容渔走了进去。
院子里已经有了一层浅浅的雪,雪地上没有脚印。堂屋的门开着,里面没亮灯,光线暗淡。
站在堂屋门口,容渔试探着说:“你好。”
“请进。”停了两秒钟,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轻,很飘。
容渔进了屋。
屋子里没生炉子,很冷。
几秒钟以后,容渔的眼睛适应了暗淡的光线,看见屋子里有几件样式拙朴的旧家具,墙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画。一个男人坐在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容渔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是觉得他的脸很白。
容渔说:“我叫容渔,是夏川川的语文老师。”
“我是夏天无,是夏川川的爸爸。”那个男人说。
“夏川川去哪儿了?”
“出去玩儿了。”
容渔觉得有些别扭。她坐在光线明亮的门口,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对方坐在幽暗的角落里,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说容渔是一个正常人,那么,对方就是一个隐身人。
“你坐在角落里干什么?”她小心地问。
夏天无说:“我感冒了,不敢离你太近,怕传染给你。”
“其实,我也感冒了。”容渔的心踏实了一些。
夏天无站起身,去了厨房。过了一阵子,他端着一杯热水走出来,轻轻地放到容渔面前,又退了回去。
容渔快速地扫了他一眼。那是一张消瘦的脸,肤色苍白,五官秀气,少了一些阳刚之气,多了一些让人怜悯的东西,可能是寂寞,可能是落魄。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是姜糖水。
她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
她说:“那天在课堂上……”
“夏川川都告诉我了。”夏天无说。
“他为什么不写最后一横?”
“我告诉过他,不能把那首诗的最后一个字写完。”
“为什么?”
“在你眼里,那只是一横。在我眼里,那是横祸。”
“我还是不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夏天无说:“你看见那块石碑了吗?”
“看见了。”
“你知道它的故事吗?”
“不知道。”
夏天无讲了一个故事。确切地说,是一声萦绕千年的恶毒怨咒。
唐朝。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众多文士纷纷南下避乱,其中也包括张继。
一个清冷的秋夜,在苏州城外的枫桥,张继写下了《枫桥夜泊》,一首意境清远的七言绝句。
传说,唐武宗酷爱这首诗。他让人把这首诗刻在石碑上,埋进了他的坟墓。他还留下了恶毒的诅咒:若有后人擅自把《枫桥夜泊》刻在石碑上,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他是天子。他说了算。
也有人不信邪。
他们的下场都很惨。
夏天无的父亲也喜欢《枫桥夜泊》这首诗,同时也是一个不信邪的人。他买了一块石头,打算把《枫桥夜泊》刻上去。最后一笔还没刻,他突发脑溢血,成了植物人。那些年,他成天张着口,一动不动。去年,他死了。
容渔听得浑身发冷。
夏天无说:“那块石碑让我扔到了垃圾堆里,一直没有人把它捡走。它不吉利。”
夏天天说:“那是要命的一横。”
夏天天说:“我给儿子起的名字里,全是竖。”
容渔起身告辞。
夏天无把她送出了大门口。她没回头。她感到,他一直在背后看着她。她的脊梁上布满了他的眼睛。
雪更大了。
2、梦
夜里,容渔做了一个怪梦。
她梦见有个东西在追她。那东西的脑袋是方形的,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张着大口,舌头一尺多长。
天地间只有容渔一个人,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她始终无法甩掉那个东西。
背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它把她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
它怪腔怪调地说:“张着口,舌头回不去呀……”
容渔一下子惊醒过来。
卧室里黑糊糊的,没有一丁点声音。
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看,凌晨一点十五分。她躺下去,回想刚才那个怪梦,觉得那似乎是老天给她的某种提示。
她用被子裹紧了身体。
她今年二十三岁了,还没有男朋友。
一个人,一间宿舍,一个世界。
她的家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她的爸爸是个杀人犯,十年前被枪毙了。
那一年,她刚上初中。
她的家距离学校很近。放学后,她在学校门口买一些零食,跳跳糖或者小包的话梅,一边走一边吃,把青春洒了一路。
她的身体刚刚开始发育,有一种青涩的美。
两个坏小子拦住她,说一些脏话。
她跑回家,心跳了一夜。
过了两天,那两个坏小子又拦住了她。这一次,他们把她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对她动手动脚,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她哭着跑回家,告诉了爸爸。
爸爸顿时火冒三丈。他冲出去,打听到那两个坏小子的住址,找上门,让他们的家长给个说法。
他们的家长不管不问,而且出言不逊。他们还说,他们的孩子不满十四周岁,法律都管不了。
爸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你们不管,有人替你们管。”
三天之后,那两个坏小子死在网吧后面的小巷子里。
爸爸被抓走的那天,下雪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缩在床上,抱着膝盖,怯怯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起。
爸爸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话:“好好活着。”
她的天塌了。
她十分想念爸爸。
妈妈是一个严厉的人,习惯掌管一切,包括他们父女。和妈妈比起来,爸爸就像个大孩子,天天陪她玩。
她想要蝴蝶,爸爸就去抓。
她想要变成白雪公主,爸爸就假装成小矮人,蹲在地上用七种口音说话。
她想要葫芦娃,爸爸就在阳台上种了一棵葫芦,还把结出的小葫芦染成不同的颜色,陪着她等待它们变身。
在她心里,爸爸无所不能,就算是她被妖怪抓走了,爸爸也能轻松地把她救回来。
七岁那年,她向爸爸求婚了。
爸爸答应了她。不过,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先长得比妈妈高。
妈妈身高162厘米。
从那以后,162这个数字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少一点,他们是父女,多一点,他们是情人。
她每天都量身高,可是,总是不长。
爸爸被枪毙那天,她量了量身高,还差16厘米。现在,她身高165厘米,可是,爸爸却不在了。他失约了。
夜更深了。
容渔睡不着,戴上耳机,听古筝曲《渔舟唱晚》。那是爸爸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容渔的名字由此而来。
有那么一刻,容渔忽然想起了夏天无。
夏天无说,那一横在他眼里是横祸,因此,他给儿子起的名字里,全是竖。可是,他的名字里满是横祸。
容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夏天无,也许只是无意识地随便想了一下,可是,接下来她的心神就不再踏实,说不清为什么。
她用被子蒙住了脑袋,继续听音乐。不过,那些跳跃的音符已经不能再进入她的大脑,变成了一个个方块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那首诗里也有一个渔字。
冥冥之中总有某些巧合让人心神不宁。
容渔干脆坐起来,看着窗外。
窗外没有人,只有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像诅咒一样诡秘。
3、莫名其妙的恐惧
又到周末,天气很好。
容渔去公园散步。妈妈打电话让她去相亲,她说学校里有事,拒绝了。她不喜欢妈妈给她挑选的那些男孩,觉得他们太肤浅,一眼见底。
公园里人很多,大都是陪小孩子的父母,或者是陪父母的大孩子。天气还不太冷,他们必须抓紧时间享受这难得的暖意。
只有容渔独行。
走了一阵子,她坐在长椅上,遥望北方。
那是夏天无家的方向。
距离那次家访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容渔一直没见过夏天无,甚至已经遗忘了他的长相。也许,夏天无同样遗忘了她。
她和他互相是模糊的。
太阳落山之后,她走出了公园。
走在路上,她忽然感到有些异常。
她回头看,暮色里,一对老夫妻牵手而行,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渐行渐远,三个小女孩在路边跳皮筋,几辆汽车在等红灯……
她观察了一阵子,转过身,继续走。
那种怪异的感觉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她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戴口罩的男人一闪身,走进了一家快餐店。
学校里有一个男老师,最近一直在追容渔。他叫李夜,比容渔小一岁,长得白白净净,很斯文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容渔和李夜一起去外地参加培训,住在同一家宾馆里,门对门。李夜请容渔吃过两顿饭,都是AA制。他是数学老师,会四舍五入,舍的是他的零头,入的是容渔的零头。
后来,李夜又请容渔吃饭,她拒绝了。
李夜经常给容渔发一些很肉麻的短信,网上流传甚广的那种。在语文老师容渔看来,那些短信比小学生的作文还幼稚。
李夜还跟踪过容渔。有一天晚上,他蹲在容渔的宿舍门口,让巡夜的保安逮住了,闹得沸沸扬扬。
刚才那个戴口罩的男人是李夜?
容渔加快脚步,回宿舍。
周末,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群麻雀在操场上觅食。操场边上有一个通告栏,上面贴着报纸,还有学生的作品,书法或者绘画。
容渔凑过去看。
有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是《枫桥夜泊》,落款是王丰丰。他的名字除了横就是竖,是福是祸一目了然。
容渔又感觉到了那个看不见的人,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在咫尺。
她回头看了看,没有人。
也许,危险就在眼前,只是,我们一直习惯回头看。
通告栏下有一双皮鞋。那是一双男式皮鞋,棕色,三成新,脏兮兮的。
对面有人,近在咫尺。
容渔观察了一会儿,慢慢地转了过去。
那双皮鞋却转到了另一边。
容渔还是看不见他的脸。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她站在通告栏的这一边,他站在那一边。
“李夜?”容渔低低地叫了一声。
那双皮鞋一动不动。
容渔忽然害怕起来,倒退着走了几步,掉头就跑。跑出去十几米,她回头看,那双皮鞋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个保安提着暖壶,走出了食堂。
容渔招了招手,他小跑着过来了。
“通告栏后面有个人,他跟着我。”容渔小声地说。
保安看了一眼,很严肃地说:“我过去看看。”
容渔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胆怯的成分。
保安慢吞吞地走到通告栏后面,站住了。距离太远,容渔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两双鞋子,一双皮鞋,一双胶鞋。皮鞋规规矩矩地并排站着,胶鞋一前一后,还不停地抖。过了一会儿,胶鞋端正了态度,不抖了。
从站姿上判断,胶鞋是害怕了。
容渔的头皮一麻。
又过了几分钟,保安走到容渔面前,很平静地说:“是一个学生家长。”
“谁?”
“王丰丰的爸爸。”
直觉告诉容渔:他撒谎了。
她小跑着回宿舍,掏钥匙,开门。进了宿舍,她把门反锁上,来到窗子前,朝外看去,通告栏后面没有人,操场上没有人。
没有什么异常。
容渔躺在床上,忽然觉得那个人跟着她回宿舍了……
一念及此,老天毫无铺垫地黑了。
今夜,学校里空荡荡的。
今夜,宿舍里空荡荡的。
今夜,容渔的心里空荡荡的。
她似乎察觉到,床底下有东西正准备往外爬,电视机里有东西正准备往外爬,抽屉里有东西正准备往外爬,衣柜里有东西正准备往外爬……
她越想越瘆。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恐惧无缘无故。
她的恐惧无根无源。
4、四格儿童画
这一夜很黑。
孤独和恐惧像蛇一样紧紧缠绕着容渔。她拿起手机,想找个人聊天,不管是谁,不管聊什么。
李夜和夏天无在线。一个是每天都见面的同事,一个是除了布置作业之外很少联系的学生家长。
容渔选择了夏天无。
容渔:还没睡?
夏天无立刻回复了,似乎这一个月他一直在等她:还没睡。
容渔:在干什么?
这句话略显亲切,和他们之间生疏的关系不太相符。
容渔又发了一条消息:夏川川在干什么?
这才是一个老师和一个家长正常的对话内容。
夏天无:闲着,躺着。
他闭口不提夏川川。很显然,他在传递一种态度:此时此刻,他是作为一个男人和她聊天,而不是一个学生家长。
容渔的心莫名地跳动了几下:我和你一样,闲着,躺着。
夏天无:你怎么没出去玩?
容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背后有人。
夏天无:你看见什么了?
容渔:一双鞋子。那是一双男式皮鞋,棕色,三成新,脏兮兮的。
夏天无:你得罪人了?
容渔:学校里有个叫李夜的老师追求过我,我拒绝了,这算不算得罪人?
夏天无:唐武宗就姓李!!!
他用了感叹号,三个。
容渔愣了片刻,悚然一惊。她想起来了:唐武宗酷爱《枫桥夜泊》这首诗,临死前留下了恶毒的诅咒:若有后人擅自把《枫桥夜泊》刻在石碑上,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夏天无:你有没有把《枫桥夜泊》刻在石碑上?
容渔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装裱好的一幅拓片。那是她夏天出门旅游的时候,从一块石碑上拓下来的,书写的是《枫桥夜泊》,书写着姓名不详,书写年代不详。
容渔:拓片算不算?
夏天无半天没回复。
他的沉默表明了他的态度:拓片也算。
容渔再一次感觉到了那个看不见的人,隔着门板,她似乎听到了他压抑的呼吸声。
手机“叮咚”响了一下,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容渔抖了一下。
夏天无:拓片和李夜哪一个出现得早?如果李夜在前,拓片在后,一切或许只是巧合。如果拓片在前,李夜在后,那么你……
容渔知道省略号是什么意思: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她开始回忆:今年暑假,她去一个偏远的地方旅游,在一座破旧的寺庙前,她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枫桥夜泊》这首诗。她觉得那字很不错,就拓了下来。开学后,李夜调到了这所学校,成了她的同事。
拓片在前,李夜在后,中间相隔不到十天。
可以这么理解:因为容渔制作了《枫桥夜泊》的拓片,所以李夜追到了学校,要让她万劫不复。
容渔很害怕。她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各种神秘事件半信半疑,充满了敬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门外那个人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容渔觉得他的目的肯定不是劫财劫色这么简单。也许,等她睡着之后,他就会变成一种没有质感的东西,从门缝里飘进来,用某种方式让她万劫不复……
门外突然响了一声,似乎是衣角蹭到了门板,接着,他迅速收敛了动作,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容渔抱着枕头,吓得想大声叫。
夏天无一直没有回复。也许,他已经睡着了。
这一夜有风。
窗户的密封性不太好,丝丝缕缕的风钻进来,窗帘起起伏伏,很有规律,像是外面有人鼓着嘴,一下下地吹。
在惶恐不安中,容渔一点点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听到门外那个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她一觉睡到大天亮。
睡醒之后,还是周末。
昨天是周末的头,今天是周末的尾。
容渔打开手机,看到了夏天无的留言:
不好意思,刚才儿子做噩梦,过去哄了哄他。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一共七条留言,每隔一小时一条。可以肯定,夏天无一夜没睡。
容渔心里一颤,回了一句:我没事,刚睡醒。
夏天无立刻发过来一个笑脸。很显然,他一直在等她。
容渔:有空吗?我想去你家做家访。
夏天无:我在家等你。
容渔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出了门。
老天半晴半阴。
容渔四下看了看。谢天谢地,不见一个人。走到通告栏前面,她停下来,看见上面多了一幅四格儿童画:
1.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走在一座起起伏伏的桥上。
2.胡同里,大门外,一个女孩在敲门。大门上有门牌号:83。
3.胡同里,大门内,一个男人在锯木头。他的面前有五片木板,三长两短。
4.扎马尾辫的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容渔扎马尾辫。
她知道三长两短指的是棺材。棺材由六片木板拼凑而成,四长两短,但是棺盖人死之后才能盖上,所以只用三长两短作为死的别称。
这幅画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觉得,这也许是未来的预演。
未来可以是下一秒,可以是下一小时,也可以是下一世纪。对容渔来说,她的未来是去见夏天无。在那之后,她的未来会不会戛然而止?
她抬头看天。
天意难测。
5、落在纸钱上的眼泪
死胡同依旧冷清。
冬天,这个北方的小城没有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雾蒙蒙的灰,显得十分萧条。
容渔回头看,死胡同曲曲折折,不见人迹。走着走着,她似乎又听到背后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那个人距离她不足一米。那绝不是路人之间该有的距离,明显是有歹意的。
容渔猛地回过头,看见了李夜。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
“你跟踪我?”容渔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
李夜忽然叹了口气,说:“回头吧,别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李夜说:“你吃那盆香菇炖鸡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
容渔一怔:“什么意思?”
“你好自为之。”说完,李夜转身走了。
容渔最喜欢吃的菜就是香菇炖鸡。她想:如果连香菇炖鸡都和恐怖扯上了关系,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她抽了抽鼻子,确定方圆五里之内没有香菇炖鸡的气味。
大门敞开着。
有一瞬间,容渔犹豫了。她想:如果进了门,看见夏天无正在锯木头,该怎么办?她的大脑还没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她的脚已经跨进了大门。
夏天无没锯木头,坐在桌子前,写写画画。
容渔松了一口气。
“在干什么?”她问。
“画图纸。”夏天起站起身,给她泡茶。
“什么图纸?”
“儿子想养一只豚鼠,我给他做个木头盒子。”
容渔心里“咯噔”一下。她走过去,看见夏天无画了五片木板,三长两短。她扭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木床,仿佛看见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豚鼠已经买回来了,缩在一个小小的铁笼子里,盯着半空,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道它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夏天无把一片菜叶塞进了铁笼子。
它无动于衷,还是盯着半空。
容渔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吊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竹篮,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说:“夏川川不在家?”
“他去同学家写作业了。”
“王丰丰家?”容渔知道,王丰丰家就在附近。
“是。”夏天无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容渔的心一阵狂跳。她有些慌乱,觉得夏天无那透视一般的目光中,有一些很暧昧的东西,与爱情有关,与亲情有关。
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夏天无说了一句让她永远不能忘记的话:“你的马尾辫扎歪了。”
小时候,妈妈很忙,容渔一直自己梳头。她总是把辫子扎歪,偏右十五度。为此,爸爸没少笑话她。这一刻,她感觉夏天无就像爸爸。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说:“我一直没学会扎辫子。”
“你了解李夜吗?”夏天无忽然换了话题。
“不太了解,今年暑假之后他才来学校。”
“然后他就开始追求你?”
“对。”
“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他以前干过什么?”
“不知道。”
夏天无想了想,说:“他可能是唐武宗的后人。为了维护祖宗的尊严,他找到了你,要让你万劫不复。”
停了停,他又说:“你制作拓片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容渔一边回忆一边说:“那地方挺荒凉,没有人。不过,我去镇上买宣纸和墨汁的时候,店主问我要干什么,我告诉他了。”
“店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五十岁左右,脸很白,很斯文的样子……”容渔忽然住了口。她想起了一件事:李夜的脸也很白,看上去也很斯文。
容渔说:“李夜很小气,很无聊,不像是搞阴谋诡计的人。”
“也许,那只是他的伪装。”
容渔喃喃地说:“难道只因为一句话,他就要对我下毒手?”
夏天无慢吞吞地说:“对某些人来说,一句话就是一辈子。”
“刚才,我遇见李夜了。”
“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吃香菇炖鸡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
夏天无沉吟了半晌才说:“你来之前,我去早市买了香菇和鸡,打算请你吃饭。”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哭声,有男有女,动静挺大。
夏天无起身关上门窗,轻轻地说:“出殡了。这两天总死人。”
屋子里变暗了,气氛有些暧昧。
容渔觉得有点怪。哭声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在夏天无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响了,似乎是老天在提醒她什么。
她不知道她现在经历的是恐怖故事,还是爱情故事。如果是恐怖故事,她为什么会脸红?如果是爱情故事,她为什么会害怕?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那边走。
左边是李夜,居心叵测。
右边是夏天无,面目模糊。
她左右为难。
她暗自祈祷:所有恐怖事件都是虚惊一场,所有谜团的谜底都和爱情有关。
夏天无轻轻地说:“中午别走了,我请你吃饭。”
容渔没有拒绝。
夏天无犹豫了一下,说:“你还吃香菇炖鸡吗?”
容渔想了想,坚定地说:“吃。”
她无法抵挡香菇炖鸡的诱惑,就像她无法抵挡爱情的诱惑一样。
夏天无答应一声,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容渔一个人,还有那只豚鼠。它一直盯着吊在天花板上的那个竹篮,表情十分专注。
容渔害怕起来。她不怕豚鼠,怕的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她四下看,想找到恐惧的根源。最后,她把目光对准了墙上的一个洞。
那是一个烟囱口,直径二十厘米左右,通向屋后。屋后是另一条胡同,容渔希望它有一个吉利的名字。至少,别叫死胡同。
屋后,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和昨天晚上她睡着之前听到的那声咳嗽一模一样。
那个看不见的人又来了。
容渔面对着那个烟囱口,突然说:“我知道你在外面。你有什么事,说吧。”
她为自己的自言自语感到恐惧。
过了一会儿,一张白色的纸钱从烟囱口飘了进来,忽忽悠悠地飘到了容渔面前,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托着它。
容渔的心顿时收紧了。她捡起纸钱,看见上面写着字:赶快离开这里。她打了个冷战,对着烟囱口,问:“为什么?”
又一张纸钱飘进来:听我的,赶快离开这里。
容渔强忍住惊恐,颤颤地问:“你是李夜?”
过了半天,终于有一张纸钱飘进来:不是。
不是李夜?
不是李夜!
恐怖更加深邃了。
容渔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又过了半天,一张纸钱飘进来,上面没有字,有点湿,像是落上了雨点。
外面没下雨。
容渔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那是眼泪。
6、指甲油
容渔跑出去,转到了屋后。
出殡的人群已经走远了,地上洒落着纸钱。一个面目阴沉的男人正在收拾东西,他使劲朝容渔摆手,似乎在告诫她什么。
他就是在纸钱上写字的人?
容渔不能确定,怔怔地站着。
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还在不停地摆手。
什么意思?
难道他是在说容渔上天遁地无处可逃?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夏天无,他大声喊:“容老师!”
那个人看了看夏天无,又悲伤地看了容渔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了,转眼就消失在了胡同的尽头。
夏天无走过来,说:“怎么了?”
容渔把那三张纸钱递给了他,喃喃地说:“我觉得,他似乎要告诉我什么秘密……”
夏天无说:“那人是个哑巴。还有,他不会写字。”
桌子上,很多菜,中间是一盆香菇炖鸡。
容渔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有些醉了。
“你平时吃住都在学校里?”
“对。”
“学校的伙食怎么样?”
“反正都熟了。”
“你喝酒吗?”
“不喝。不过,如果你想喝,我可以陪你喝一点。”
夏天无笑了笑:“你的胆子挺大。”
“怎么了?”容渔静静地看着他。
“你不怕我把你灌醉了?”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有权利罢免你儿子的学习委员职务。”
他们都笑了。
夏天无说:“你尝尝鸡肉。”
他的语气里有一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容渔下意识地想起了那句话:你吃那盆香菇炖鸡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她扫了一眼,那只鸡蹲在盆里,身边飘着几块香菇,汤色清亮,香气四溢。
“你吃。”夏天无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那只鸡睁着眼,死不瞑目。容渔觉得它的眼神有点凶。她怯怯地说:“你怎么不把鸡切开?”
“我一直这样做香菇炖鸡,习惯了。”
容渔觉得,一只鸡死了,切开,是鸡肉,不切,那是鸡的尸体,尽管它已经熟了,而且香气四溢。
“你吃。”夏天无催促她。
容渔伸出筷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只鸡的尸体。谢天谢地,它没动。她有些犹豫,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筷子。
夏天天帮她撕了一条鸡腿。
鸡腿很肥美,鸡毛都拔干净了,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容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咀嚼,味道非常不错。她精神一震,摒弃一切杂念,专心致志地吃鸡肉。
在香菇炖鸡面前,一切恐怖都不是事儿。
夏天无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含笑。
容渔摸了摸嘴角:“有饭粒吗?”
夏天无笑了笑:“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事?”容渔舔了舔嘴唇。
“不是有人跟踪你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首先,你要确定那个人是谁,然后,我替你……”
“你要干什么?”容渔警惕地问。这一刹那,她想起了爸爸。她惊惶地想:夏天无是不是已经起了杀心,要杀掉那个跟踪她的人?
夏天无没说话。他的态度很可疑。
“你到底要干什么?”容渔追问。她害怕悲剧重演。
“我替你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跟着你。”夏天无的表情很平静,无法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除了李夜,我想不出谁会跟踪我。”
“那幅《枫桥夜泊》的拓片你还挂着呢?”
“对。”
“那东西不吉利。”
“回去我就扔了它。”
“不,你要烧了它。”
“为什么?”
夏天无往上指了指,低低地说:“他在上面看着。”
容渔也压低了声音:“他是谁?”
夏天无想了想,说:“唐武宗。”
容渔学他的样子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鬼故事?”
夏天无看着她,忽然说:“你就当是一个鬼故事吧。”
容渔咽下最后一块鸡肉,放下了筷子。
盆里只剩下一个鸡头和两只鸡爪子。直到现在,容渔也没发现任何异常。她想:肯定是李夜在故弄玄虚。
夏天无夹起一只鸡爪子,慢条斯理地啃。
容渔忽然愣住了。她发现那只鸡爪子不同寻常,它的指甲很好看,好像是涂抹了指甲油。那是一只爱美的鸡。
一只鸡死了,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容渔却觉得浑身发冷。
夏天无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你属什么?”
容渔看了看他手里的鸡爪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得出了一个恐怖的结论:那只鸡和她用的是同一款指甲油。
“你属什么?”夏天无又问了一遍。
“鸡。”容渔轻轻地说。
7、那个人现身了
容渔一天不在,学校似乎老了许多,她闻到了一股腐朽之气。
校园里没开灯,黑糊糊的。
容渔慢慢地朝宿舍走去。她还在想指甲油的事。她问过夏天无,他也不知道那只鸡为什么会涂着指甲油。那款指甲油接近肉色,他杀鸡的时候,没看出来。
容渔觉得,那只涂着指甲油的鸡和那幅四格儿童画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它们在提醒容渔:你早晚会死在夏天无手里。
这太可怕了。
有个人“咚咚咚咚”地跑过来,脚步声很重,显得理直气壮。他和容渔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太黑了,他们都看不清对方。
从身高上判断,他不是李夜。
容渔停下来,回头看。
那个人也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又跑开了。
容渔跟着他,朝大门口跑去。她一定要看看他的脸。
大门口亮着灯。大门关着,保安坐在门卫室里听收音机。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腿脚不利索,打不过十岁以上的小孩子。
容渔希望保安能拦住那个人,让她看看他的脸。
那个人冲着门卫室说了一句什么话,拉开大门,消失在了黑暗里。
容渔跑过去,看见老头在煮挂面。
老头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说:“容老师,有事吗?”
“刚才那个人是谁?”容渔开门见山地说。
“他不是找你的吗?”
容渔警惕起来:“找我的?”
“他说找你,我才让他进去。”
“他是谁?”
“你不认识他?”
“他是谁?”容渔又问了一遍。
老头想了半天,拍了拍脑袋,想起来了:“他是一个学生的家长。”
“哪个学生?”
“好像是你们班的夏川川。”
容渔顿时感到阴森了。难道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夏天无?
老头又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也可能是王丰丰。”
“到底是夏川川还是王丰丰?”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能确定。”
回到宿舍,容渔半躺在床上,开始思前想后:
首先,她排除了王丰丰的爸爸。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不是李夜,就是夏天无。
容渔不想怀疑夏天无。但是,夏天无的嫌疑越来越大。那只涂着指甲油的鸡和那幅四格儿童画,都是指证他的证据。
李夜,一个原本面目阴沉的人,渐渐变得晴朗起来。至少,他提醒过容渔。
容渔想到了一种荒诞的可能:唐武宗的后人并不是李夜,而是夏天无,他改名换姓,躲在背后想让容渔万劫不复……
容渔打了个激灵,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枫桥夜泊》拓片,打算出去烧了它。
出了宿舍门朝西一拐,就是操场。操场的东北角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据说,那地方原来是坟地。
容渔怀里的拓片没有一丝一毫温度,硬邦邦的,像一具尸体。她把周围的荒草清理了一下,把拓片放在地上,正要点火,忽然听见一声隐隐约约的窃笑声。
她抖了一下,惊恐地四下张望。
周围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打着火,点燃了那幅拓片。
火着起来了,黑色的纸灰像蝴蝶一样飞向空中。
容渔不安地四下看了看,总感觉附近的草丛里藏着一个人,像虫子一样趴在地上,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拓片很快烧完了。
容渔走出去一段路,不放心地回过头,只看到一片漆黑。她一边走一边想象:一个没有质感的东西从天而降,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灰烬,想打包带走……
她轻轻地打开门,轻轻地关好门,轻轻地走到床边,轻轻地躺下来。
她朝墙上看了一眼。
拓片走了,留下来一个长方形的痕迹,表明它曾经来过。
容渔希望事情到此为止,明天早上睁开眼,发现恐怖尽散。
怀揣着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她睡着了。
8、棕色皮鞋
天阴着。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大雪。
容渔穿上棉衣,走出了宿舍。她的心情不错,因为昨天晚上她没做噩梦。她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大片的雪花已经开始飘洒了,容渔小跑起来。
上完两节课,她回到办公室,看见李夜正在批改作业。
“下课了?”李夜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很平静。
“下课了。”容渔坐下来,和李夜面对面。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作业本的声音。
“你昨天去哪儿了?”容渔忍不住问。
李夜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关切地问:“香菇炖鸡好吃吗?”
“你怎么知道夏天无要做香菇炖鸡?”
李夜笑了笑:“我在早市上看见他了。”
容渔稍微松了一口气,又问:“你是不是知道那只鸡有问题?”
“什么问题?”
“它的指甲上涂着指甲油。”
李夜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
容渔又说:“开始,我没发现异常,吃完之后才发现那只鸡的指甲上涂着指甲油,而且和我用的是同一款……”
“夏天无买了一瓶指甲油。”李夜突然说。
这句话让容渔一惊。
李夜接着说:“我看见他一边走,一边给那只鸡涂指甲油。”
“你跟踪他?”
李夜默认了。
“为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李夜说:“以前,我跟踪过你……”
“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容渔小声地说。
李夜自顾自地说:“我跟踪你的同时,发现有人也在跟踪我。有一次,我从门底下看见了他的鞋子。那是一双男式皮鞋,棕色,三成新,脏兮兮的……”
容渔身上一冷。
李夜接着说:“不过,我一直没看清他的脸。那一次,我让巡夜的保安逮住了。事后,我问过那个保安,他说有人告诉他,我蹲在你宿舍门口。我问他那个人是谁,他说是夏川川的爸爸。”
容渔一下子懵了。
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夏天无?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问题。
容渔不知道答案。其实,她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她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经历的不是爱情故事,而是恐怖故事。
爱情和恐怖离得太近了。
比如,那一盆香气四溢的香菇炖鸡,可能是某种邪恶的药引子。
比如,那一句关切的问候,可能是在为阴谋诡计做铺垫。
比如,那一个没有写完的“船”字,可能是一个路标,指引着容渔一步步走向那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尽管办公室里有暖气,容渔还是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纸钱上的字是你写的?”容渔问。
“是。”
“当时你为什么不承认?”
李夜叹了口气,说:“我不敢让夏天无知道我在帮你。”停了停,他又说:“那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怕你有危险,就在纸钱上写字,提醒你离开。”
容渔想起了纸钱上的眼泪,心中一颤。
她觉得自己又站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左边是李夜,右边是夏天无。
昨天,她想往右走。
现在,她慢慢地把身体转向了左边。
“夏川川的妈妈去世了,你知道她姓什么吗?”李夜说。
“不知道。”
“她和我一样,姓李。”
容渔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下午,她在食堂草草吃了点饭,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心里更加恐惧。她打开宿舍里所有的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四周静极了。
容渔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慢慢地抬起手,认真地观察着指甲,那上面涂着和那只鸡同款的指甲油。
她感到既恐怖又恶心。
她找出一把小锉刀,一下下地剐蹭指甲,那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半夜,雪终于停了,大地换了一张苍白的脸。
容渔关了灯,躺下了。
在寂静的黑暗中,她开始担心:今夜,门外会不会有人?
时间太缓慢了,跟死了一样。
容渔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她想:在这样一个寒冷寂静的冬夜,她孤立无援,如果宿舍里出现什么东西,她想挡也挡不住。
一念及此,她立刻察觉到周围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他又来了。
容渔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四下看。
有人敲门:“砰,砰,砰。”
敲门声响了三下,停住了,显得有些鬼祟。
他得寸进尺,敢敲门了。下一步,他是不是要杀人?
容渔颤巍巍地问:“谁?”
“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你是谁?”容渔又问。
他没说话,可能是没听见,也可能是假装没听见。
容渔陡然意识到他不怀好意。她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小声地问:“你是谁?”
“容老师,是我。”
容渔听出来了,是保安老头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老头低着头,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地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夏川川的家长。”说完,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容渔半天没动。
13、死期
雨提前落了下来。
夏天无没带伞,身上很快就湿了。
老太太朝一个小区走去。她快到家了,警察还遥不可及。
夏天无不时回头看。
身后没有警车,只有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车速很慢。那是一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车窗都关着,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里有两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夏天无。
夏天无加快脚步朝前走,快到那个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出租车里少了一双眼睛。
老太太进了小区。
夏天无要进去,保安拦住了他。那是一个老保安,五十多岁,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你找谁?”保安问。
“我是这个小区的业主。”夏天无撒了个谎。
保安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脸。
夏天无的脸藏在口罩后面。他低下头,朝里走。
“先生,请等一下。”
夏天无没有停下。
“我只说一句话。”
夏天无迟疑了一下,停下来,回头看着那个保安。
保安看了看那个老太太远去的背影,说:“前面那条路很黑,你走另一条路吧。”
他肯定是在暗示什么。
夏天无摇了摇头,说:“你要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就报警吧。”
保安看着他,没说话。
老太太进了一栋楼。
夏天无追了上去。
小区里有一个凉亭,亮着灯,几个人在那里打牌。他们停下来,看着一个没打伞的男人在雨中孤独地奔跑。
天上的雷渐渐少了,偶尔响一声,也是有气无力。老天似乎都绝望了。
那是一栋老楼,楼道很窄,堆满了杂物,废纸箱蜂窝煤自行车什么的,还有一个鸡笼子,里面蹲着一只母鸡。
老太太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
警察还没来。
夏天无焦急地回头看。
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上来。她打着一把蓝底白花的雨伞,把上半身遮得严严实实。夏天无只看见她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帆布鞋。
她是警察吗?
已经进了楼道,她为什么还打着伞?
夏天无没动,等着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往旁边避了避。楼道太窄了,他和她近在咫尺,甚至都听到了她的呼吸声。
她把伞往旁边移了移,闪出半张脸,快速地扫了夏天无一眼。
竟然是容渔!
夏天无愣住了。
容渔满眼惊诧地看着他,手一松,伞掉到了地上。
天上突然响了一声炸雷。那是老天得意的咳嗽声。天意不可违,有些事情是无法躲过去的,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老太太听见动静,退了回来,惊诧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容渔指了指夏天无,说:“妈,你在电话里说有人跟着你,是他吗?”
老太太竟然是容渔的妈妈。
夏天无欲哭无泪。
老太太看了看夏天无,狐疑地说:“你认识他?”
容渔说:“他是我们班夏川川的爸爸。”
老太太想了想,说:“就是那个默写《枫桥夜泊》不写最后一横的孩子?”
容渔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知道,妈妈的一句话,打开了夏天无内心深处的一扇门,释放出了一个邪恶的恶魔。她打了个寒战,死死地盯着夏天无。
那句话明显触到了夏天无的哪根神经上,他明显地抖了一下,眼睛里突然射出古怪的亮光。
“妈,你先回家吧,我和他说几句话。”容渔想把母亲支开。
“你真认识他?”
夏天无取下口罩,突然笑了起来:“我儿子是容老师班上的学习委员。”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
老太太又看了他几眼,大声地对容渔说:“我和你爸在门口等你。”说完,她进家了。她还是不太相信夏天无。
楼道里静了下来。很快,头顶上的感应灯灭了,一片漆黑。
容渔跺了跺脚,灯又亮了。她的目光仔细地在夏天无的脸上反复检查,想捕捉到一点什么。她一无所获。她不能确定眼前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夏天无低下头,抬起手腕,看着手表。
开始,容渔觉得他是在掩饰。很快,她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在等待3月19号到来!
夜已经深了,3月19号近在咫尺。
那是他为容渔设定的死期。
也许是因为淋了雨,他的脸很苍白,在这深深的雨夜里,显得有点瘆。
容渔看见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心里突然有些酸。
灯又灭了。
容渔又跺了跺脚。
外面的风挂起来,把一股潮乎乎的腥味吹进了楼道里。
容渔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和夏天无一模一样的脸。她突然想:假如揭掉这层面具一样的脸,后面是什么?
夏天无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
容渔有一张正常的脸,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夏天无在和一个正常人对视。而容渔看到的仅仅是一张面具。
“你为什么跟踪我妈妈?”容渔一边问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我跟错人了。”夏天无低低地说。
容渔继续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夏天无把双手插进头发里,使劲地抓了几下,然后抬起头,说:“没什么。”
停了一秒钟,他突然有些暴躁地说:“你别问了!”
容渔又说:“你发的短信,我看到了。”
夏天无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你不该离开学校。”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容渔极其不自然地笑了笑:“夏川川的病好了吗?”
夏天无抬头看了一眼感应灯。
感应灯似乎接收到了某种指令,一下子灭了。
“他的病已经好了。”在漆黑的楼道里,夏天无低低的声音透着一股灵异之气。
停了一秒钟,他很突兀地笑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吗?”
容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像触电一样缩了缩。
“咯吱,咯吱,咯吱……”
黑暗中,响起一个类似磨牙的声音。那是仇恨的声音。咬牙切齿的仇恨。
“你在干什么?”容渔惊惶地问。
夏天无跺了跺脚,灯亮了。
他看着容渔,突然说:“天晚了,你快回家吧。记得锁好门。”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聊聊。”
容渔察觉出来了,她在和两个夏天无对话。一个夏天无想让她离开,另一个夏天无想让她留下。想让她离开的夏天无是正常的夏天无,他想救她。想让她留下的夏天无是不正常的夏天无,他想杀她。
她想离开,又怕正常的夏天无出什么意外。她想留下,又怕不正常的夏天无杀了她。她进退两难。
夏天无低头看了看手表,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说:“现在,是3月19号了。”
容渔打了个冷战。
她的死期到了。
14、重生
灯又灭了,黑暗淹没了一切。
“夏天无……”容渔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
没有声音。
“夏天无……”她又叫了一声。
一声闷响,灯又亮了。
夏天无的头破了,鲜血流了出来。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看上去十分疲惫,似乎刚做过什么剧烈的运动,身体不停地抖动。
容渔明白了:他在和另一个夏天无对抗,试图用疼痛的方法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让另一个夏天无趁虚而入。
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这个世界变得暴躁起来。
“你快走!”夏天无艰难地说。
“那你怎么办?”容渔颤巍巍地问。
夏天无忽然抱住了她,身体剧烈地抖。下一秒,他猛地推开她,声嘶力竭地说:“你快走!”
这不是上天想看到的结果。它生气了,炸雷响成一串。
夏天无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
灯灭了。
容渔完全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容渔惊惶的脸,也照亮了夏天无流泪的脸。
闪电消失了,黑暗依旧。
容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黑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有人能看见。过了大约十分钟,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雨停了,雷不响了,没有人笑,没有人哭,没有人咳嗽,没有人磨牙,只有树叶上的雨滴寂寥地落下来。
容渔跺了跺脚。
灯亮了。
楼道里除了她,没有别人。窗户开着,凉风吹进来,吹起了她头发,吹醒了她的心。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到窗前,探出头往下看。
夏天无仰面躺在地上,定定地看着她。他张了张嘴,说了一句什么话,距离有点远,容渔没听见。
她一下子明白了:为了不伤害她,夏天无用残存的意识,让自己从三楼跳了下去。他把容渔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她拔腿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哭。
地上有一些积水,很浅。
夏天无静静地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她。
“你怎么样了?”容渔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哭着问。
夏天无努力地笑了笑。
“你怎么这么傻。疼不疼?”
夏天无摇了摇头。
“你赶走了另一个夏天无,对不对?”
夏天无点了点头。
“你想不想再给夏川川找个妈妈?”
夏天无又点了点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