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直射在走廊上的强烈阳光被微带艳橘色的夕照所代替的时候,我和堂弟冰鳍结束了值日工作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此刻学校里人已经非常少了,放学时播放的柔和音乐里时而传出疏疏落落的道别声。因为已经是春天的缘故吧,即使这个时候天色还很明亮,带着一种清爽的微醺。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冰鳍忽然停住了脚步,好像被什么牵引似的,他的眼光转向了两座教学楼间的中庭。虽然比我要小一个月,但冰鳍意外的缺少好奇心,此刻竟然有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我禁不住探寻起他的视线的终点——中庭里那株高大的樱树枝头已经空了一半了,余下的花瓣还在以惊人的姿态不断的飘落着,吸引着冰鳍眼光的是站在吹雪般的花雨里的一位少年。
穿着普通的毛衣和牛仔裤,那位少年看起来是初中生的年纪,略长的头发是稍淡的颜色。此刻他正拿着一张纸片困惑的四下张望着,那种一筹莫展的无奈笑容非常的美丽。这样形容一个小孩子可能有些奇怪,可是我在也想不出比“美丽”更恰当的形容词了。这位少年好象只喝清水就长到这么大一样,带着透明的虚幻感。也许是意识到别人的注视了吧,他从纸片上抬起眼睛转向我们这边,轻微的错愕之后,爽朗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如果不是这一刹那,从某个特定的角度,少年的眼睛在夕阳映射下透出薄薄的青影的话,我几乎要认为曾在那里见过他的了。
身边的冰鳍发出类似自言自语的声音:“唔……有些眼熟……”看来有这种感觉的人不止我一个。
“不会……是那个吧……”我有些担心的低声说,我们的学校年代久远,这里那里总有些奇怪的东西潜伏着,偏偏我和冰鳍遗传了很久以前就过世了的祖父那种多余的能力,时常可以看见这些家伙们。樱花树下这位有着特殊相貌的陌生少年也许就是它们中的一员也说不定。对于我紧张过头的问话,冰鳍并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少年的脚边,夕阳将少年的身影描绘在地面上——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影子。我这才松了口气。这时,少年好象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向我们走了过来。
“那个,请问十三号楼在哪里?”少年抬起头笑着,把纸条交到了冰鳍的手里,“就是这个地址……我要找人呢……”他的态度算不上那么礼貌,可是那种坦率的亲切实在让人无法讨厌。
“十三号楼?”我怀疑的看了少年一眼,凑过去看画在纸片上的粗略示意图,“香大附中……是这里没错,可是十二号楼是办公楼,十四号楼是实验室……没听说过有十三号楼啊?
“有的。”冰鳍断然否定了我的话,“十三号楼就是单身教师宿舍!”
“那里啊!”我这才想起来,本来嘛,学生一般不会注意到教师宿舍的编号的。
对于自说自话的我和冰鳍,少年用小小的声音的抱怨着:“那里是哪里啊……”即使苦恼的时候都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个少年给人的感觉十分惹人爱怜,我也渐渐变得热心起来:“冰鳍,我们带他去吧,正好也可以看看武士先生呢!”很难得的,这回冰鳍竟然没怪我多管闲事。
住在十三号楼教师宿舍前空地上的“武士”是学校的德国狼犬,非常亲近我和冰鳍。年纪已经很大的它对于学生而言就像老前辈一样。因为威风凛凛又非常有灵性,所以我们常常在它的名字后面加上“先生”两个字。因为有它守护的关系,十三号楼那边一向十分“干净”。
说起来,十三号楼是我们学校比较有年头的建筑之一,灰色二层苏联式小楼掩映在重重的绿树之中。虽然看起来有些狭窄,不过单身教师数量有限,所以还不至于太过拥挤。到了夏天树木会把这里同外界完全隔离开来,不过现在透过仍未丰满的枝叶还能隐约看见凌乱的晒在楼前的各种衣物。沿着满是裂缝的砖铺小道,转过一片低矮的冬青,我看见几株盛开的紫荆花下,武士先生威严的斜卧着。
一看见我们的身影,武士先生便警惕的坐直身体,可是不像平时那样会温顺的摇着尾巴靠过来,锁在狗屋上的武士先生忽然敏捷的站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低吼声。武士先生这样的大型犬一旦戒备起来,那种样子是非常可怕的,我们下意识的停住脚步:“怎么了武士先生!是我们啊!”并不理睬我的话,武士先生突然跳跃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吼叫,剧烈的动作使狗屋散架似的震动起来。
可能是因为看见我们带着陌生人的缘故吧,武士先生才这么激动。虽然知道是被锁着的,可它的气势让我和冰鳍都不敢贸然接近。那位少年更是吓的脸色惨白,他战战兢兢的抓住冰鳍的衣袖,躲在他背后连看也不敢看武士先生一眼。虽然有些不应该,可是我还是被那微带青影的眼睛里摇曳着恐惧的样子夺去了视线。
实在是进退两难……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头上感到了意外的敲击,我反射性的抱住头,却发现身边的冰鳍也在作同样的动作。“叫你们不要去招惹武士先生的!”爽朗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语气里责备的成分不多,看好戏的成分倒不少,我立刻分辨出说话的人是二班的班主任,教数学的龙树老师。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他不仅讲课思路十分清晰,而且完全没有架子。如果不是那么喜欢作弄人的话,这个五官轮廓鲜明的高个子倒是挺让人喜欢的。
回过头来,只见龙树老师得意环抱着双手,可就在看见冰鳍身后的少年的那一刻,本来还想揶揄我们两句的他忽然停止了动作,无法掩饰的惊讶倾泻在他脸上:“不会吧……难道你是——苏枋?”
少年从冰鳍身后探出头来看着龙树老师,他眨眨薄薄的眼皮下微带青色的眼睛,有些胆怯的点了点头:“是呢……我是花苏枋……”
“不要叫了!武士!”在龙树老师极有魄力的命令声里,巨大的狼犬立刻停止了动作,趴回地面,从喉间发出不满的呜呜声。因为周末的关系,单身教师们出游的出游,回家的回家,整座楼静的不得了,可龙树老师领着如履薄冰的我们穿过楼前的空地,毫不客气的敲打着一楼一间宿舍的门。
悉窣的脚步声从房间里传来,开门的声音伴随着门里人的抱怨声:“你不是有钥匙吗,龙树……”这个抱怨忽然消失在急促的低语里:“苏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从春山过来的吗!”
站在门口的人,拥有名叫苏枋的少年成年以后的容貌,不,应该说苏枋拥有那个人少年时代的容颜。“我刚刚坐车从春山过来……”依然躲在冰鳍背后的苏枋露出了羽毛一样轻柔的笑容,“爸爸。”然而他的语声很快被淹没在我沮丧的大喊里:“什么啊!花老师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啦!”
开门的人是生物老师花繁流,他的出现解答了我和冰鳍的疑问——难怪我们都觉得少年的笑脸看起来那么熟悉,原来那正是和繁流老师一模一样的笑容,带着近乎凄切的悲悯的和煦笑容。
听见我的话,冰鳍不满的皱起了眉头。笨蛋冰鳍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其实整个学校里我最喜欢繁流老师了,这位不久前刚刚调职过来的老师虽然个性有些迟钝又不得要领,但他那仿佛压抑着忧伤的笑容里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再加上容貌又相当年轻,现在他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就站在面前,这怎么能不让我震惊!
繁流老师的惊讶好像也不亚于我,他睁大了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你们……不是一班的……”
“火翼和冰鳍!”就在繁流老师快要叫出我们名字的时候,冰鳍忽然大声打断他的话,报上了我们的乳名,祖父取的这两个名字象征着强大的幻兽,据说可以保护我们,因此我和冰鳍从不以姐弟相称,渐渐的身边的人也都比较习惯叫我们的乳名了。可是冰鳍为什么要在此刻特意报上这个名字?
武士先生威胁的低喉又从身后传了过来,繁流老师连忙把我们让进屋内,我听见龙树老师短促的呵斥过武士先生之后,在门边低声责备起同事来:“你明明在怎么还让狗叫成这样?”
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繁流老师有些为难的声音:“我在接电话……又出事了……”
“还是哪个怪病吗?”龙树老师的声音忽然出现了某种不稳的征兆,“已经第几个了?都是十五年前和你一起在五丈农场实习的人吗?”
“这……是啊。”一瞬间的犹豫之后,繁流老师用平稳的语调说得过于事不关己,“无缘无故就倒下来昏迷不醒,医生也完全没办法。仔细想起来……也许是报应吧……”
“不要胡说!”龙树老师下意识的提高了声音。接着他有些戒备的向屋内看了一眼,如果只是在确认我们有没有听见的话,这眼神未免也太犀利了。我和冰鳍又不是在故意偷听,何必这样瞪我们呢?然而这时,苏枋发出微弱的呻吟,好像很害怕似的靠在冰鳍身边。
难道龙树老师瞪得不是我们,而是同事远道而来的儿子苏枋?有什么理由呢?面对龙树老师苛责的目光,冰鳍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转头看着我,想来此刻我的表情,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随后走进屋内的繁流老师看着很依赖冰鳍的苏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来:“真难得你们能跟这孩子好好相处……毕竟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没能把他教成讨人喜欢的个性……”
果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这样的话怎么能当着小孩子的面说出来呢?我连忙分辨:“哪里哪里!苏枋和繁流老师一样亲切呢!当时我和冰鳍一个劲的瞧着他,他非但没生气,还主动和我们打招呼,他笑起来……”
不屑的冷笑声从我们身边传来:“我所知道得苏枋啊,可不是亲切到会对陌生人笑的人。”只见龙树老师走到房间里,大大咧咧的在屋子中央的饭桌边坐了下来,透过刀削似的眼角审视着苏枋,他平时就很有魄力的眼神此刻分外凌厉。靠在冰鳍身边的苏枋一直低着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微微的颤抖着,即使被这样对待,他的脸上还勉强的挂着笑容。龙树老师这种言行举止未免也太过分了吧!我和冰鳍都忍不住侧目以对。“怎么,坐在自己寝室里也碍到你们吗?”龙树老师满不在乎的说。对呢,单身教师是两个人住一间寝室的,这不就表示可怜的苏枋要受他一个晚上的气吗!
“苏枋,繁流老师这里一定有你的照片吧,我们一起看看怎么样!”好像和龙树老师对着干似的,我明知道不太合适,但还是提出了这种缓和气氛的建议。
“啊!我去拿!”一直在一边不明所以的看着的繁流老师立刻接受了我的提议。
“等等!”龙树老师一把拉住繁流老师,“既然是儿子的朋友来了,你不是应该泡个茶准备点点心什么的吗,拿相册这种事,让你儿子来就行了!是不是,苏枋!”
龙树老师的语气与其说是征求意见,还不如说是命令,一瞬间,苏枋惊讶的抬起眼睛,薄青的眼底闪烁着楚楚可怜的神色:“那个……这里又不是家里……我不知道爸爸放在那边……”他努力的微笑着,是想让龙树老师能够喜欢他吧,可龙树老师并不回答他,只是慢慢松开拉着繁流老师的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冰鳍和苏枋这边走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高个子的龙树老师此刻看起来散发着异常的压迫感,他停在冰鳍面前,注视着藏在少年单薄的身体后的苏枋。不要说直接承受着这种注视的人,就连站在一边的我都觉得呼吸在一瞬间被夺走了,只能这样看着龙树老师缓缓的伸出了右手,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带着残酷的绝决,不断地向苏枋的头颅接近。带着突如其来的不详的预感,我求救似的转头去看繁流老师,他似乎也没有搞清眼前的状况,只是茫然的看着儿子的方向。面对着接近中的手指,即使平时非常冷静的冰鳍也忍不住后退一步,下意识的半侧着身体阻挡在苏枋身前。
然而带来恐怖的手越过苏枋的头顶,从他背后的书架顶上取下了一本花花绿绿的画册样的东西。龙树老师回手将册子搁在肩膀上,抬起下巴,从眼角向下注视着苏枋:“无论在哪里,繁流他的总是把相册放在这个地方的。”他微微眯起眼睛,凑近脸色苍白的少年,用耳语般的声调:“你……真的是繁流的儿子吗?”
一瞬间,淡青的光芒闪过苏枋的眼底,他努力拉动嘴角做出不完整的微笑,好像不保持这个表情的话就会马上哭出来一样。此刻恢复了冷静的冰鳍抬起头,用他一贯的冷冽目光注视着龙树老师:“老师你真喜欢开玩笑。”
“是啊!”繁流老师也笑了起来,他走过去把苏枋拉到了自己怀里,“这孩子会以为你在欺负他,可是要哭的。”在接触到繁流老师的那一刻,微微的僵硬感掠过苏枋的身体,可能是确认了父亲的体温吧,下一秒,他便依靠在那温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然而繁流老师却在这一瞬间放开了手,急促的转身动作掩盖了他的表情:“对了,我该去拿点心来的!”
好像被丢下来的小狗一样的落寞眼神出现在苏枋美丽的眼睛里,他近乎无力的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也许这对父子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吧,虽然知道还是不要介入别人的家务事为好,可我一想到苏枋那种惹人怜惜的模样,又觉得不能袖手旁观。犹豫不决的我转头想去确认一下冰鳍的态度,却发现他紧锁着纤细的眉头,注视着龙树老师扔在桌上的相册里摊开的某一页。我凑了过去——那是一张陈旧的彩色照片,褪色的画面上年轻的繁流老师和几个陌生人站在一片模糊的背景里,这张照片看起来有些奇怪,如果是白天的话,背景不至于这么阴暗,如果是黑夜的话,人物的脸又过于清晰,像被某种神迹的光辉照亮一样,大家的脸上残存着得意的疯狂余烬,更衬托出繁流老师那因为若有所思而落落寡欢的表情。
我自语般的低声说:“照在人脸上的是什么光啊,有点古怪呢……”
“山火……”游丝般的声音牵去了冰鳍和我的视线——苏枋向虚弱的白鸟一样低垂着头颅,但从环抱双臂的手指那苍白的骨节上,却可以看出他贯注的极大力量,“那是山火……”
“山火?”这个包含着太多陌生意味的词语在我和冰鳍之间传递着。
苏枋抬起头来,灯光照映着他如琉璃一般薄青的眼睛,与繁流老师如出一辙的忧伤笑容在那蝶翼般纤细而华丽的容颜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轻轻的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十五年前五丈的……山火……开满整片山野的女郎花,都在火里……”
“五丈,那不是繁流老师实习的地方吗!”我脱口而出,却立刻后悔失言——这不就表示我刚刚在偷听繁流老师和龙树老师的对话吗!想要掩饰失误,我支支吾吾的说:“怎……怎会的啊……”
“说是乡民不小心引起的。”回答我的竟然是龙树老师慢条斯理的声音。
“不小心引起的吗?”冰鳍沉吟着靠近照片,“总觉得有点奇怪啊……”
我也再次审视着那张褪色的相片,仿佛刚刚经历过血祭的秘仪一样,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浸透着不详的庄严和骄矜。从诡谲的角度照亮人脸庞的光芒原来是熊熊的山火,又会有多少生灵和开满山野的女郎花一起化为灰烬呢?它们无声的呼号被冻结在这张没有温度的相片里,所以这釉彩般沉重而僵硬的色调里才会徘徊着寂静的死影。整张照片都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疯狂,仿佛会把观看者吞噬……
“瞧这照片上人的表情,总觉得山火,好像是他们放的一样……”我无意的话语突然被瓷器的碎裂声切断了。弥漫着混乱气息的室内,破碎的瓷杯露出凄惨而尖锐的白骨,和热气一起围绕在倚着门的繁流老师脚边,失手跌了茶盘的他正扶着门惊魂未定的喘息着。沾着水和灰尘的茶点滚了一地,现在只能从形状和色泽上判断出那是各种各样的油炸糕点。
“有没有受伤!”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是龙树老师,他迅速将繁流老师带离危险区域,在确认对方并没有受伤之后,龙树老师再一次将凌厉的目光向我们这边投射过来。
看看冰鳍,又看看缩在他身边的苏枋,我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看来龙树老师这回瞪的毫无疑问就是口不择言的我了。“那个,冰鳍……我们回去吧……”只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冷,我断断续续的说。繁流老师也没有留我们的意思,他只是用和苏枋相似的表情咬着嘴唇,勉强保持着歉意的微笑。
冰鳍站了起来,他无声的挣脱苏枋拉着他衣袖的手,向两位老师欠了欠身以示告别。为了这样的事丢下苏枋自己逃掉,我真是觉得对不起他。就在我随着冰鳍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龙树老师低沉而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我说……你们过世的祖父,曾被人叫做讷言先生吧……”
一瞬间,无法扼抑的惊讶侵占了我和冰鳍的全部表情,我们不约而同的回过头来,可龙树老师似乎再也没有和我们说话的意思,只是低着头检查繁流老师的状况。在努力辨认着龙树老师的表情的视野里,我不太真切看到——瑟缩在屋角的苏枋摸索着捡起滚落的油炸茶点,双手捧着送到嘴边……
目送我们离去的武士先生早已恢复了稳重的态度,它注视着我们的眼神虽然像有很多话语无法传达,但却又有觉悟了一般的沉静。让我和冰鳍更不能释怀的是一直缠绕在我们耳边的,龙树老师最后的话语,他称呼我们的祖父为“讷言先生”,这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时候才会到的名字!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龙树老师居然知道爷爷的事!”踢开夜路上化作石子,企图绊倒我的低级精魅,我不安的说,“你不觉得他的行为很怪吗——对繁流老师也好,对苏枋也好……”
“我倒觉得更可疑的是繁流老师。”冰鳍低垂着睫毛:“你说是照片上的人放的山火时,他紧张得跌了盘子。”
十五年前的五丈、惨烈的山火、无故昏迷的同伴,以及龙树老师那番有关山火成因的,欲盖弥彰的谎言——我所听到的只言片语好像都在拼命暗示着繁流老师和这件事千丝万缕的关系……
“繁流老师才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像是要赶走自己的动摇一样,我大喊起来,连妄图攀到我肩上的魍魉们都被震落了,“你居然怀疑繁流老师……繁流老师那么温柔的人!”
春夜叆叇的烟云慢慢的遮蔽了初升的圆月,淡青的阴翳投在冰鳍的脸上。他轻微的摇头的动作弄碎了月光的薄影:“我也不想这么认为啊……火翼……”
这一刹那冰鳍的神色是那么矛盾,好像有无数青藤在心头纠结一样,原来他也这么为难吗?我还以为他一直不那么喜欢做事不得要领,却非常努力的繁流老师呢……
“不过,繁流老师的行为的确有很多违背常理的地方……”好像忘却了刚才的动摇,冰鳍忽然改换了严肃的脸色,“他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却还调职到这边,一个人住单身宿舍。”
一听这话我立刻想起了苏枋捡食落在地上的油炸糕点的动作,开始同情起他来:“是啊!苏枋为了见爸爸一面居然要从那么远的春山赶过来!想起来阵是让人心里难受……”
“你好像太在意他一点了吧,苏枋可是要叫你姐姐的。”冰鳍不怀好意的说。我立刻反唇相讥:“那个粘着苏枋不放的家伙是谁啊!好心肠的哥哥!”
就在话题开始往无聊的生活琐事转变的时候,一滴水忽然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我惊讶的抬起头,圆月在湿润的云层里明明灭灭,淡淡的光晕照出了湛蓝夜色里牵扯着的无数银色细丝——居然,下雨了!
“晴时雨……”冰鳍抬起迷惑的目光,茫然的看着任性的天空,“初春就下晴时雨?”
前面就到家了,不想带着没精打采的表情走进家门,我拉住停下脚步的冰鳍,打起精神故意说笑起来:“那是狐狸过路呢!你啊,不要被狐狸迷住啊!”
“狐狸?”冰鳍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狐狸……”
“是啊!爷爷的笔记上不是有嘛!”我回忆起身为民俗学研究者的祖父的笔记内容,“五丈那边狐狸的传说最多了——狐狸爱吃油炸的东西,狐狸过路会下晴时雨,狐狸拿着杉菜会变成人形……”
“你说哪里?哪里的传说?”冰鳍猛然间再次停住脚步。
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我的语气顿时坏了起来:“五丈啊!五丈农场那边啊……”忽然间我掩住了口角——五丈……那不是繁流老师实习的地方,也就是发生山火的地方吗?
“怎么这么巧……”月光映照下的烟雨里,冰鳍皱起了修长的眉头……
“你们两个,为什么堵在门口啊!”远远传来了熟悉的喊声,重华叔叔将提包遮在头顶跑了过来,身为主任医师的他晚归是常有的事,一见我们重华叔叔就有了精神,一刻不停的讲起医院里的情况来:“哎呀,真是累死了!今天有一辆大客车在高速公路上出事了,还好没有人死掉……”
“既然是车祸,叔叔为什么还要加班啊!你不是内科医生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做出很累的样子,重华叔叔把整个人都架在我和冰鳍的肩膀上,用力的叹了口气:“有个伤患看不出又什么外伤,可就是昏迷不醒,所以才找我们内科来会诊的……真是的,每天只开一班的车居然还出事!”重华叔叔异于常人的逻辑使他说话总是有些好笑,“真讨厌!这趟从春山来的车!”
然而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今天唯一一班从春山过来的车……出事了!明明,苏枋他就应该乘这班车啊!为什么他根本就没有提出车祸的事,难道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才决口不提的?
“爸爸。”冰鳍将重华叔叔的手臂从肩膀上退了下来,认真的注视着父亲的眼睛,“是不是完全搞不清那个男孩子昏迷的原因?”
可能被儿子忽然变得严肃的表情懵住了吧,重华叔叔愣了愣:“我并没有说昏迷的是男孩子啊?你怎么知道的?”随即他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没错呢,传得还真快!我们五点半的样子打电话通知他家人,他父亲就是你们学校的生物老师呢。不过这家伙到现在还没来,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五点半的电话,我们学校的生物老师,至今都没有出现的父亲——一瞬间明白了冰鳍这么关心那位伤患的原由,因此我无法平息自己紊乱的呼吸:“难道昏迷的人是……花苏枋!”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重华叔叔好像很佩服我似的点了点头,向堂屋那边晃了过去。
如果真正的苏枋昏迷在医院里,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一直依偎在冰鳍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如果五点半时繁流老师接到的电话,也就是为我们开门之前的那个电话,是告知他儿子昏迷不醒的消息的,那他为什么还能以那样温柔平静的态度,对待眼前凭空出现的“花苏枋”?
冰鳍后退一步,注视着一无所有的黑暗:“当时我就觉得必定有什么混在繁流老师那三个人里!所以才报出我们的乳名。可是苏枋,我完全没有怀疑到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啊……”
“冰鳍……”我支支吾吾的说,“你……你有没有注意过苏枋的眼睛?”
“那有什么!”冰鳍苦闷的扶着额头,“是和繁流老师一样的栗色眼睛啊……”
“不对啊!苏枋的眼睛……明明是青色的……”
走到前面去的重华叔叔忽然回过头,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青眼睛?那不是狐狸嘛!能够控制狐荒火的妖狐眼睛就是青色的!爸爸以前说过,狐狸能把人变得分毫不差,就是青眼睛变不过来。但是只有五丈那边的九尾狐啊,连眼睛都能变过来呢!说起来你们身上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哦……嘿嘿,难道是狐狸的味道?”
狐狸喜欢吃油炸的东西,狐狸过路会下晴时雨,狐狸拿着杉菜就会变成人形,能控制狐荒火的妖狐是青色的眼睛,五丈那边的九尾狐,会一丝不差的变成人形,连同青眼睛……
难怪苏枋小小年纪就有那种吸引人的魅力,难怪他那么惧怕武士先生;也难怪武士先生那么暴躁,难怪龙树老师对苏枋一直保持着近乎敌意的戒备态度,难怪繁流老师准备的都是油炸的茶点,原来被狐狸蒙蔽住双眼的,是我和冰鳍!
“我的书放在学校里了!”“我也是!”我和冰鳍丢下发愣的重华叔叔,转头向学校跑去。
雨还是暧昧不明的下着,圆月也变得有些陌生,像窥探的眼睛。翻过学校后门的矮墙,我和冰鳍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学校被悬铃木包围的甬道上,百鬼夜行!
即使说这是百鬼夜行的活地狱图也不过分吧——躲在学校各个角落的大大小小的那些家伙们,将形体凝固成紫黑的瘴气蠢动着,在雾雨之中,圆月之下,麋集向同一个方向,那是……十三号楼!
“这是什么啊?”我的声音里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冰鳍急速捂住我的嘴,然而已经晚了,我的声音……被听见了!暗恶的不成形体团块上,数量不一的发亮的眼睛向我和冰鳍的方向投射来贪婪的目光;无疑的,从诞生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是它们觊觎已久的甘美饵食!
此刻身边没有可以同时吸引、操纵和抗拒这些家伙的祖父在,我们就和刀俎上的鱼肉没有任何区别。已经有性急的家伙从紫黑的团块上分出自己的身形向我们这边过来了,冰鳍下意识的挥动手臂:“滚开!”伴随着这声低斥,淡青的火焰和烧焦的烟雾从那个性急的家伙身上腾起,丑恶的异形随着刺耳的尖叫,扭曲着化为乌烟。带着异样的恐惧,混乱而嘈杂的吠叫掠过那蠕动的团块。好像惧怕我们一样,瘴气扭动着,从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指向十三号楼。
连冰鳍都不能理解自己这毫无疑义的呵斥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量,可是我们没有思考的时间,仿佛耽搁一秒都会被扯进这团乌紫瘴气中一样,我和冰鳍迅速的跑过那妖怪形成的甬道……
繁流老师的门前,武士先生一动不动的站着。一看见我们,它忽然发出猛烈的咆哮,这咆哮在我耳边带起一阵疾风。风停之后,苍白的路灯在宿舍楼一无所有的走廊上投下冰冷的光晕。武士先生忽然丢下了戒备的姿态,轻轻的向我们摇起了尾巴。我和冰鳍走过去,巨大的狼犬疲惫的靠在我的身上,它的前肢上有一些搏斗留下的伤痕。小楼四周的瘴气又发出迫不及待的杂乱尖叫,冰鳍忽然转身敲打着紧闭的房门:“龙树老师!繁流老师!很危险!快让武士先生进去!”
许久,门内传来龙树老师有些沙哑的声音:“对不起,现在……不能开门。虽然看不见那家伙在哪里,但我知道他刚刚就附在你们背后想要接近,却被武士识破了!那时如果不是武士挣脱锁链冲进来,他就要得手了!现在如果一开门,他又会进来!骂我自私也好,残酷也好,我不能开门……”
原来那阵风是逃逸的妖狐?我胆怯的看了一眼污秽的瘴气——召唤学校里的那些家伙,原来是想代替害怕狗的自己来除掉武士先生的啊!
我低头环抱起狼犬的颈项,那里有挣脱锁链留下的伤口。门里的龙树老师压抑着声音里矛盾的波澜:“你们也快回去吧……因为讷言先生的孩子,他应该很喜欢你们,不至于伤害你们才对!”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龙树老师!”冰鳍再次用力的敲打着木门,他很难得的放任了自己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不见这里聚集的东西吗!”
“我看不见。”龙树老师的声音是那么疲惫,好像无法在承受某种无形的重压,“真的看不见……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跟着大人们一起拜访过你们的祖父,那个时候,我听见拜访者中有人叫他讷言先生……可是说出这件事的我却被当作说谎的孩子,因为大人们,谁也没有看见那个称你祖父为讷言先生的人。后来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些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渐渐的,就真的见不到了……但是只有现在这件事不一样,的确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知道那家伙绝对不是苏枋!他是来取繁流性命的!就算会再一次被当成说谎者,我也决不会让他,带走繁流!”
冰鳍慢慢的放开了抵在门板上的手,低下头深深的呼吸:“繁流老师,你在里面吧……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苏枋是五丈的九尾妖狐!”
我终于明白了,妖狐的痛苦并不是来源于对人类的仇恨,而恰恰是无法去恨人类而产生的负罪感!
“你们这两个笨蛋!”不知何时投身入荒火之中的龙树老师推开我和冰鳍,灵魂直接被烧灼的疼痛使他大声的骂着“可恶啊”。毫无意义的驱赶着没有实体的青炎,他几乎可以算是气势汹汹的来到繁流老师和妖狐身边,出乎意料的,他用习惯的动作向跌坐在地的两个人的头顶用力的敲打下去:“傻瓜!还不明白吗!连你这种小狐狸都这么厉害,你的父母要取那些人的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它们就是不希望这种仇恨继续存在下去,不希望你活在仇恨里啊!”完全不顾惹恼妖狐的后果,他粗鲁的拉起这位远古眷族的前襟,“梦见山火又怎样,你要为了过去的事搭上一辈子吗?受不了的时候你就哭啊!哭到天亮为止!没有人会阻止你的,因为必须在天亮的时候把一切全都丢掉,因为你必须幸福!”
一瞬间,痛苦的微笑像潮水一样从妖狐的面庞上退去,他难以置信的睁大薄青的眼睛:“原来那个时候,我是……很想哭的……”狐荒火摇动着,火焰中的每个人灵魂深处都直接承受着灼热的波澜。十五年来,这美丽的强大妖灵在每个噩梦之夜所承受的煎熬,无法确定更无法传达内心感受的煎熬,想来比这更加痛楚吧……
丢开妖狐,龙树老师摇晃着虚弱的繁流老师的肩膀,完全没有修正自己粗暴的态度:“还有你!就是因为你一直在孩子面前摆出这种无意义的逞强的笑脸,才让他变成这种别扭的个性的!这孩子根本没从你那里学到任何有用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坦率一点啊!你这不称职的爸爸!一直想哭的人,明明就是你啊!”
不知何时走入狐荒火之中,缓缓经过我身边的武士先生轻轻的抖了抖身体,粗硬的短毛碰到了我的指尖。威严稳重的狼犬慢慢的走向的那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用与强悍外表不相衬的笨拙的温柔轻舔着他们的面庞,它一定在用那温暖而粗糙的舌头,舔去那十五年份的泪水吧……
忽然间,仿佛锁链般束缚着身体的沉重感消失了,如同初春摇动着木叶的微风,温柔而甜美的气息掠过灼热的狐荒火,冰凉的水雾飘散开来,晴时雨再一次笼罩在天地之间……
只是暂别片刻,可就像久违了一样的朦胧圆月透射着温润的光芒,在水墨画般的云层里穿行。氤氲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此刻的细雨更像是冰冷而温柔的指尖。像不可思议的魔法一般,荒火在接触到雨滴的那一刹那顿时散开,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球,像淡青的萤火一样轻盈翻飞。迎着纷纷坠落的银色雨丝,成串的青萤不断地向天空深处升腾而去,又伴着雨滴降落下来。妖狐也好、人类也好、还有依偎在他们身边的武士先生,全都被笼罩在银色丝线上缀着青琉璃珠的帘幕里……
“原来,那样的时候,是可以哭的……”身边的冰鳍发出了小小的声音,像自言自语一般。渐渐濡湿了发梢的雨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又沿着他细致的面颊滑落下来,不经意间会错看成晶莹的泪水。不过我知道这时候这个家伙绝对不是在哭呢!因为那么坦率的微笑竟然挂在他的脸上。
反倒是我不知到该报以怎样的表情,只能仰起头,将视线投进一直是那么温柔宽广的悠远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