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林少卿在林间匆匆的赶路。天已微暗,旷大的林子有细细的风,一丝一丝的贴上皮肤,再如蛇般钻入骨髓,树木都阴阴的,叶子间仿佛还有冷冷的笑。
书生穿着白色的长衫,衣带当风,却不是飘飘的仙气 ;在这阴郁的地方,心里只能慢慢的沉重着。书童挑着担子有些踉跄的跟在身后,许是担子太重了,许是气氛让他有些心惊。
被风切碎的哭声隐隐传来,是女人的声音;无限悲苦,甚至绝望。书生终于停止脚步,依声寻去,见到的是一蜷坐树下低头饮泣女子。
书童在背后嘀咕:“少爷,我们还是赶路要紧,这样地方怕生是非。”女子却已抬起头来,清丽容颜,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泪光点点。
书生未顾书童多言,柔声道:“小姐何以独自在这荒郊野外哭泣?”女子满眼的疑惑和不信任,可是念及自己窘境还是回道:“小女子在林间行走,扭伤了脚;见天色已晚,心里焦虑。”书生有些犹豫,赶路于现在的他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这女子眼里的楚楚又让他无法狠心。
呆立半响,书生对女子言道:“恕小生得罪,就由小生扶小姐回府吧。”也许这选择是错,也许别开局面,书童却在后面跺足长叹。
那女子住宅就在前边林子边缘,敲进门去只一个哑仆应门。再往里进,有一畏缩丫鬟来扶女子。
宅院极大,可却遍地冷清,生冷的没半点人气。女子进入里屋后有丫鬟传出话来请书生住一两日再赶路,等她脚伤一好便治席以谢。
次日女子清晨便来请书生,互通姓名,女子原来姓胡。天还是灰灰的,女子脸上极其黯淡,苍白,没有血色,仿佛终年不见阳光。
书生善谈,兼学识广博,偏生女子 竟然读书不少,当下两人言谈甚欢。渐渐语及前朝,书生甚是向往;女子脸上忽现笑容,前朝人文掌故娓娓道来,仿佛亲身经历,且评价得当。书生大惊,当下刮目相看,原来深闺中亦有奇女子。
两人仿若知交多年,一直谈到半晚。期间书童来催一次,希望可以催书生上路,却被呵斥下去。书童嘟囔着离去,他是对这地方不放心。女子微笑着说道:“还未问林相公此次赶路所为何事?难道是赴京赶考?”“非也,我素不喜功名利禄,一向寄情山水。”
女子愣怔半响,慢慢道:“要是可以把一切都抛光,放任自己的真性情,就是自由了。偏生这世人什么都抛不开,要功名利禄,要娇妻美妾,什么都不肯舍弃。”女子仿佛神游天外,忽然不再言语了,忽地有立起身来,说道:“小女子有些倦了,公子再多留几日,我们明日再谈。”
女子转入内堂就不见了,书生愣怔着,不知如何自处。当晚,书生点烛读书。窗外冷雨绵绵,如细碎私语,书生到底读不下去了。在如此这般荒凉的地方何以会有这么大一宅院,更兼住着一年轻女子和两仆人,实在是希奇怪哉让人好生费解。可是,这女子虽然脸容苍白倦怠,偏生才思敏捷、绝顶聪明,让人不由自主的仰慕。可这赶路,书生到底决定先不赶路了,能在这里多看女子一眼便多点安心。
书生不提赶路,女子也不催客,于是一日一日的闲谈,一日一日的看风吹落叶,然后是漫天飞雪。日子久了,两人相熟了,便少了些拘束;女子开始直呼书生“少卿”,书生也知道了女子闺名唤作“不归”,奇是奇了,但是不敢相问为何为不归?女子不喜外出,遇上风和日丽便懒怠出门,书生便自己关门读书;有时两人默然以对,眼神的对视让双方都有些心跳;书生感觉到了幸福两字的温暖,疑是非人间。但是谁也不说,女子眼里偶有疑虑,书生则装做不见。
书童经常出门,有时一两月不回来,独自一个人游山玩水去。第二年春天书童带着一个人回来,儒生打扮,面貌俊美,但是左眼边有隐隐的伤疤,那日女子又抱恙未出门,书生在暗暗的书房里接待客人。那人一进门就大喊道:“少卿兄,又见到你了。若不是偶遇你的书童,真不知道你在此地逍遥。”书生仔细一辩认原来是旧识陆蓝江,此人最精古文,两人曾有过三日三夜促膝长谈,甚是默契。
当晚两人共榻卧谈,相述别来。陆蓝江呆想片刻,说道:“我家祖上便应该在这左边,家父母还曾说这里应该有一祖宅,不知道现今是什么样子了?”“祖宅?”“多少年了?”“怕是有上百年了。”书生默然冥想。
忽然陆蓝江问道:“我早听说你应该上路了,怎么会在此地盘桓?”书生默然,半响才答:“很多事情我还没想清楚等我想清楚了再说吧。”“可是,你不怕来不及么?”书生喟然长叹,“也许已经来不及了。”两人皆默然了。
次日一早,女子便遣丫鬟来请书生。一见门女子便急切问道:“我听丫鬟说昨日你有客来访,可是催你上路的么?”女子眼里有焦虑,书生心里一震,她到底是念着自己的。“不是催我的,但是我也许是应该上路了。”
“你……你不管我了么?”女子有些口不择言了。“我?管你?你要我如何管?”女子低了下头,“是我失言了。你是应该走你自己的路的,我怎么可以害了你。”
“告诉我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好么?”女子断然回答:“没有什么事。你走吧。”书生起身往门口走,却又转过身来,“我真的很希望我可以在这里留一辈子,但是我不能;而且你也不愿意的,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女子的声音哽咽:“我希望你可以陪我一辈子,我真的希望,但是我也无法割舍过去。”书生决然走开。
书生回到书房就吩咐书童:“我们上路了。”陆蓝江疑惑着,但是见书生冰冷的决然不敢相问。三人行到门口时,背后传来女子的喊声:“等一等,我有话要说。”书生没有回头,陆蓝江回头时却同时两声大喊,是女子和陆蓝江的。
女子指着陆蓝江骇然道:“你,你不是死了么?”陆蓝江同样的骇然:“我回家乡时听说你也死了啊?我还在阴间找寻良久却始终不见,终于死心,以为你也许已经投胎。”
女子的泪水盈眶而下,“你去阴间找我?你在阳间的时候为什么不珍惜我?为什么要去追求功名?为什么会在外面被盗贼害了性命?假如你愿意和我厮守一生,怎么会有今天的生死相隔?”书生在一边默不做声,原来事情到今天才云开日出。
陆蓝江哽咽了,“我不知道的,我是想给你享一世的荣华富贵,想让你一生一世都幸福。”“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我们青梅竹马你还不了解我吗?要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我后悔了,真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本想在你家古宅等死的,没料想那天在外遇到了他。”女子的眼光终于转向了书生。书生低了下头,陆蓝江惊愕了。
女子颤声问道:“你是不是也要如陆蓝江一样抛弃我?也要找寻你的功名富贵。”
书生低低答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不喜功名,之寄情山水。但是我一样对不起你,我……我也是鬼。那日遇见你,我本是去投胎。如今误了投胎,怕永是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