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眼

话说八十年代初期,广东某县一位较有名望的老人去世,家里人专门从香港请了一名道士来为其作法事。为什么舍近求远,去香港请道士?主要是文革刚过不久,大陆的佛家道家都被当作“牛鬼蛇神”修理了十几年,出名的师傅所剩无几,一片萧条。虽然当事人曾经在当地做过县长,但是在那个时代,就算是高级干部也没几个闲钱,本来道场要做七天,但是一算开支只能压缩为三天。

道家为死人作法,其实跟佛教为死人超度,甚至基督教为死者洗礼,形式不同,但是道理都是一样的。法师都是先把死人的一生念颂一遍,从什么时候出生、家庭情况如何、一生中经历的各种大事和死亡的状况说唱一遍,相当于向阴间作一次新人介绍。介绍之后,总结其一生的功过,有功则嘉勉,有过则企求宽恕,最后请求阴间接纳。阴间能否接纳、接纳得是否顺利,那就是体现法师功力的精要之处了,从颂经的用词、曲调到编排都大有讲究。

这一位香港法师,就算在东南亚华人当中都是名声不菲,不但法力深厚,而且对待法事十分负责,要么就推辞不接,一旦接手,无论价钱如何,皆同样严谨对待。且说作法当日,他在棺材前就地打坐,手中一扬尘拂,嘴里就开始念唱起来。然而,不管他如何翻来倒去,变换着说法为死者唱经,总是觉得略有阻碍,口中晦涩不顺。于是,他便怀疑死者入棺可能有差错。

由于重男轻女之传统,做道场时只有家中男丁能在场,而死者遗孀遗女都只能在后房守孝。这家的老奶奶患病多年,一直卧床不起,死者大小后事全是由儿子一手操办。道士叫来儿子,如此这般地说了起来,儿子将信将疑,最后终于被道士说服,同意开棺检查。

黑漆棺材被几名大汉用铁锹撬开,里面父亲安躺于其中,一身笔挺的西装,神态安详。道士一见,恍然大悟道:“东方之葬礼,死者绝不可扎领带、戴领结,否则入土不安。这是因为阴间的阴官们长的是阴眼,阴眼与阳眼不同,阴眼不辩颜色,但是能透视。故以死者颈戴领结、领带,阴官一眼望去无法分辩,只看见脖子上一圈绳子,便以为是吊死或勒死的冤鬼,不肯收留。”

“他说得有理,快快给你父亲解了领带。”不知何时,身边站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对儿子插话说,声音威严。

“妈,你不在床上躺着,怎么出来了?”儿子一看母亲站在身边,吃惊地问。

“我听说要重新开棺,就想出来再看他一眼。”老奶奶说完,眼睛朦胧,一往情深地看着棺内的老伴。

儿子当下不再多言,弯腰对父亲连连三个鞠躬,然后伸手解了他脖子上的领带。道士从身上拿出一个布袋交给老奶奶,如此这般地对两人交代了一遍,说:“按我的吩咐行事,我念完经之后,棺材即可盖上。”

于是,道士开始绕着棺材,口中朗朗有声:“一道红符请死人重新入棺。”这声令下,老奶奶应当从布袋中取出红符,交给儿子手上,由儿子帖在棺材里的枕头上。但是,老奶奶迷惑地在袋子里翻腾了几下,竟然摸出了一张白符来。道士见之,略感愕然,然而不动生色。儿子见她拿错,不敢开口打扰道士,自己伸手换了红符。

道士接着高声念道:“二道黄符请死人安息合盖。”这声令是要老奶奶取出黄符,由儿子帖在棺材盖上,然后就可将棺材盖合上。但是老奶奶却在袋子里取出了一张白符,表情迟疑地看着儿子。儿子赶忙伸手掏出那张黄符,端端正正地帖在棺材盖上。

最后,道士高喊:“三道白符请死人上路,棺材永合再无惊扰!”老奶奶把最后一张符交给儿子,面色苍白,见棺材被牢牢钉上之后,二话没说就悄悄地转身走了。

道士继续作法,果然顺畅无比,再无困顿。法事完成大吉,琐呐、鞭炮齐鸣,一众亲戚好友的拥簇之下,棺材应声而起,浩浩荡荡地往墓地出发。儿子一身孝服,正要跟随其后而去,道士轻轻将他拉住,说:“去看看你的母亲吧。”

儿子走进里屋一看,只见母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身体冰冷,早已经死去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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