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逃避我那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初中毕业时我想也没想便报考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20多年前的师范学校不但包分工作,而且伙食也全免。三年很快过去了,我成了茅坪镇中心学校的一名女教师。由于学校要新设一个实验班,所以校长让我搬出现在的寝室,恢复它原来的教室功能,等新宿舍建好后,一定分我一间。没办法,我只得另找住处了。
好在我与学生关系甚好,没几天,便有学生家长在镇上帮我找到了房子。随便说一下,茅坪镇是个很小但很古朴的乡村小镇。镇上只两条街道,一条叫新街,专卖服装、百货,另一条叫老街,基本全是木架结构的平房,主要集中销售农副产品。我的住处在老街尽头,房东是位人称三婆的70多岁老太太。
三婆的房子共三间,一间堂屋,堂屋左右各一间卧室,我的房间在右边,隔壁是土陶门市,各色盆盆碗碗,坛坛罐罐摆了一屋。最令我满意的还是,从堂屋的侧门出去,是个很整洁的小院子,厕所厨房分布左右,厨房外还搭有一块光滑的石板,洗衣服晒衣服都很方便。我的房间不大,更算不上整洁,因为墙壁上贴满了泛黄的旧报纸,房梁也是黑黑的,管它呢,我又不是要住上一辈子。
三婆身体很硬朗,就是耳朵背得厉害,每次给她说话,都要放开喉咙大声叫喊。但三婆人好,每天下班回家,都在厨房帮我烧好一大锅热水放着,有好吃的也给留着。最令我高兴的是,三婆的儿子从省城回来时,给她买了一台17寸的大彩电,那在20年前可是奢侈品啊。三婆耳朵不好,看一会不明白就回屋睡觉去了,我算捡便宜了。虽然三婆对我很好,但我感觉她对我也很戒备,她从来没让我去过她的房间,就是她在堂屋看电视时,房门也是锁着的,去后院时更是锁上了还要小心检查。
同事知道我现住土陶门市隔壁后,我的自行车后架就基本没空过,一会是花盆,一会是泡菜坛子,我也就成了隔壁门市的常客。门市的主人是个20多岁的漂亮姑娘,周围人都管她叫玉儿。玉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待人很好,不久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每天上完课后,都是在镇政府食堂解决肚子问题,回到三婆家时,差不多都是快七点了。看一会新闻,再把作业批改完毕,备好课后就十点了。我没什么心事,也没恋爱烦扰,所以倒上床后很快就入睡了。
这天是中秋,应同事之邀去她家过节,吃完饭回屋时也是晚上九点了。三婆已经睡下,我还想看看中秋晚会,就又打开了电视。等我看完感兴趣的节目回屋时,已是过了十二点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后院里的秋虫在瞅瞅鸣叫,可能是喝了一点葡萄酒的关系,我倒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先是唏唏嗦嗦的声音,像有人在干稻草里行走,后来声音变大了,像是挪动重物的声音,然后又是陶器互相碰撞的声音,准确说像是有人把坛子的盖子揭开后,又重重盖回去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当我刚要睡着时,却又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不停重复地说着什么,声音很小但很有节奏感,我竖着耳朵听了半边,终于听明白了,她在反复念着二个数字:74。我知道中秋过后,山里人有在坛子里储存柿子的习惯,可能是玉儿在点货吧。不知翻来倒去了多久,我终于沉沉睡去了。
可此后的每一天,每当睡到半夜过后,我都会被那一系列的声音惊醒,而且那声音出现的顺序也没变过,每次都是先在稻草里行走,然后盖上不知多少个坛盖子,最后是反复不停地数“74”。我不得不爬起来敲着墙壁喊:“玉儿,我明天要上课,你轻点好不好”。那声音立刻停止了,可我刚要睡着,又开始了。就算我是老师,要有修养,可还是再也忍无可忍了。当那声音又一次从隔壁响起时,我起身狠狠地踹了墙壁两脚,声音停止了,也落我一头黑灰。一向精力充沛的我只好天天带着“熊猫眼”去上课,同事以为我为情所困,非要我交代男朋友问题。最严重的是,我上课时居然集中不了精神,把分子和分母讲反了。我决定去找找玉儿,请她体谅一下我这个朋友。
一见面,玉儿就惊叫:“余老师,你眼睛让谁打的啊”?“玉儿,生意再好,也不要天天半夜点货啊,你倒赚钱了,我成这样了”。我有点生气,说话也不客气了。“天天晚上点货,我没有啊”。玉儿一脸茫然。“你没点,那是你们门市另外的人在点”。我直视着玉儿的眼睛,有点不讲理的味道。“我们门市别的人也没点,我们晚上不住店里,不信你进来看吧。”玉儿侧身让开,我一步跨进店里。我原来买东西时,都是告诉玉儿品种数量,她帮我挑选,进店这还是第一次。这店和我住的地方结构一模一样,也是一堂屋带两间卧室,我进卧室一看,玉儿说的是真话,两间卧室里堆满了盆盆碗碗,坛坛罐罐,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就别说住人了。“我们找三婆租房子时,她说做生意可以,不可以住人”。“你看嘛,灯头上都没灯泡,挂的全是蜘蛛网”,玉儿指着黑乎乎的房梁让我看。玉儿说的是实话,“我找三婆问问去”,我匆匆转身出了店门。回到三婆屋里,她正在看电视,见我进来,笑眯眯地端给我一盘大柿子。我把要问的问题连喊带比划了半天,三婆却只是一脸慈祥地看着我,不停让我吃柿子。
电视看到十一点过,明天还要上公开课,我强迫自己睡下。朦朦胧胧中隔壁的声音又开始响起,当那女人又开始不停重复“74”时,屏住了呼吸的我不自觉地随她念起来,念着念着我突然一下明白过来,她说的不是数字“74”,而是汉字的“去死”,因为我总想着是玉儿在点货,因此误以为她说的也是数字。“去死”?她要谁去死?是我吗?明知叫不开三婆的门,我还是光着脚在三婆的门上拍了半边,。那个晚上,我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差点没窒息而去。第二天的公开课,我上得一塌糊涂。
下午请了半天假,我开始骑车四处找房。尽管我见房就进,见人就问,可仍是无功而返。回到三婆家时,玉儿正在锁店门。我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玉儿不松手。当晚我就住到了玉儿家。可她家条件实在太差,洗澡的地方都没有。租房子的事没一点眉目,玉儿家我实在不想再呆下去。唉!我真成了无家可归走投无路了。将自己的处境悄悄告诉要好同事,不能给更多人说的,知道自己是老师不能宣扬封建迷信的。同事想了想说:“我家旁边有一旅社,新修的房子,要不你去看看”?。
旅客老板是个厚道人,知道我是老师后,将房费降到了最低。我决定马上去三婆家取衣服,别的东西就先留着,以后再说。三婆正在客厅看电视,见我进去一把拉住我就不放手。 “我晓得我这个房子不干净,不给外人住的。他们说你是年轻女娃,又是有文化的老师,我以为她不敢出来吓你的”。不等我开口询问,满脸愧疚的三婆已主动讲起了下面的故事。
三婆不是镇上人,是从乡下嫁过去的。那时的三婆年轻漂亮,三公一次去乡下走亲戚,一眼就看中了天生丽质的三婆。本来说是带回家作丫头的,谁知不久后三公的原配突然得暴病死了,三婆于是作了填房。三公的女儿叫风仙,那时已定好婆家,准备要出嫁。可就在定好婚期不久,风仙的未婚夫约朋友乘船去郊游,喝醉后掉水里永远不能再回来。三婆过门后,虽然对风仙很好,但她却对三婆恨之如骨,认为母亲和未婚夫都是被三婆克死的。那时三公已决定要在镇上修房子,凤仙坚决反对,她知道自己迟早还得再嫁人,房子修好也是归三婆享受的。就在房子上大梁时,她买通建房的工匠,在梁上做了手脚,设下了诅咒。她对三婆恨到极点,所以诅咒这个房子里全死女人。三公三婆对此一无所知。
三公的房子修好后不久,风仙也嫁走了,再没回来过。三公和三婆住了其中的三间房,另三间租给了外地来此的剃头匠夫妻。在茅坪镇,冬天老鼠是很少见的,可剃头匠老婆却遇上了。那天她端着生好的火盆正往屋里走时,不只从哪里钻出一只大老鼠,嗞溜一下就进了她的裤腿,吓得她一下把火盆扔出老远,结果火盆里燃着的炭火一下就点燃了屋角堆满的碎发,等剃头匠帮她扒下身上的棉衣裤时,她已经晕了过去。拖了不到二个月,剃头匠老婆就不行了。
剃头匠老婆断气前,三婆去看她。当剃头匠满脸堆笑地陪着三婆进屋时,一向和三婆关系很好的她却马上变了脸,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二个字:“去死”。老婆死后,剃头匠找到三公,说他老婆是三公的房子害死的,要三公赔钱。三公当然不愿意,还是三婆偷偷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赔给了他。剃头匠临走时还恨恨撂下一句话:“风仙说的,你家还会死女人”。后来三婆才知道,剃头匠老婆断气的前一天,风仙悄悄回过茅坪。
剃头匠的预言很快成了现实,三婆的二个女儿都先后离开了人世。三婆的大女儿16岁那年,三婆的母亲快得了重病,带信让三婆回去。那时三婆的第六个小孩正要出世,就让女儿背着东西替她回去。当大女儿刚走到村边小河的河心时,山洪突然爆发了,三公十几天后才在下游找到面目全非的女儿。当三婆还未从痛苦中完全解脱出来时,她的小女儿又出事了。小女儿那时刚八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龄。她有一天在屋后玩耍时,无意间发现了屋檐下挂着一个大大的马蜂窝,就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在她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受惊的马蜂纷纷已飞出蜂巢,将毒针全部扎向了这个惊扰它们安静生活的小女孩。虽然三公三婆试了很多土方法,甚至还去看了镇上的西医,但仍未能挽留住小脑袋已肿成篮球般大的小女儿的性命。
一连失去两个女儿,三婆仔细回忆前因后果,终于想到了风仙,她这时才对三公说了风仙回茅坪的事。就在三公决定去找风仙算账时,几年没有回家的风仙突然回来了。一进门,她就跪倒在三公三婆面前,哭着原原本本地讲了她如何让工匠在房梁上下咒,又如何在剃头匠老婆临死前,偷偷跑回茅坪,教唆剃头匠找三公要钱的事。当听完亲身女儿的讲述后,三公暴跳如雷,揪住风仙就打,如果不是三婆拦住,风仙不死也会残废。当风仙要去找建房的工匠解咒时,三婆淡淡说道:“不用去了,你回来认错咒就解了”。对三婆恨之如骨的风仙,其实日子也不好过,得知自己的诅咒“害死”三条人命后,她没有报复的快感,有的只是极度的恐怖,她知道自己咒了别人,反过来别人也会咒自,所以她回来让工匠解咒,不想却是三婆帮她解了咒。我想告诉三婆,她女儿的死不是风仙的诅咒,只是无意的巧合。但我也知道,不用我说三婆早已明白,她帮风仙解咒就是证明。
一口气讲完这么多三婆很累了,慢慢站起来,让我陪她回屋。我这是第一次进三婆的房间,坦白地讲三婆的房间可以用“杂乱无章”来形容,穿的用的四处乱扔着,难怪不想让我看见。三婆让我在床上坐下,在柜子里摸索半天后,递给我一张折成正方形的红纸,我打开认真看了起来。纸上写着姓名生卒年等文字,奇怪的是格式和语气都和墓碑上的如出一辙,显然是照某人的墓碑抄录下来的。看着看着我突然大叫起来,因为纸上那人的名字和出身年月和我的一模一样。见我满脸惊恐的样子,三婆示意我安静下来,“是剃头匠屋里人的,老头子找先生帮忙抄回来的,原来的碎了,我托人新抄的”。再仔细看清楚,虽然姓名和出身年月和我的完全一致,但她整整大了我60岁。六十年一个轮回,难怪她要天天晚上找我。她应该早就知道不是三婆的房子害死她的,几十年都去过了,她仍留在这里不走,难道她还有心愿未了
本想在三婆那里拿了衣服就走的我,这个晚上又留了下来。睡到半夜,当那女人又开始不停重复“74”时,我轻轻敲了墙壁,颤抖着说:“我晓得你为什么要找我,我们名字出身年月都一样,只是你大了我六十岁”。隔壁的声音消失了,我继续说下去。“我晓得你不走是有原因的,你在等有缘人,你有事情要交待她”。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可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我很快进入梦乡。但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在做梦,我只清楚记得有“人”进了我的房间,还替我把裸露的手臂放进了被子。然后那个“人”在我耳畔充满哀怨地说:“我不是烧死的,我是饿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是将我试图睁开的眼睛轻轻合上。“那个该死的剃头匠,看我烧伤了,就不想要我了”。“我本来烧得不重,调理得当慢慢就会好的。三哥借了一笔钱他,让给我治伤,结果全被他扔进了赌场”。可能是说到伤心处,她的声音里已明显带着哭腔。“大冷天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又冷又饿,找他要口水喝都不给。天天在赌场泡着,不到半夜不回家。”她已开始伤心抽泣。“烧伤的人衣服要天天换洗,一个多月他从来没给我换过。最后几天,他干脆不给我饭吃。还假惺惺地陪三嫂来看我,我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有咒他去死。”最后两个字让我感到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我走后,托梦给了三哥,让他抄了我碑上的字放着,等我的有缘人到了,把纸烧给我,我就可以安心走了”。
早上醒来,三婆已在后院洗衣服。找她要了红纸,非常小心地展开,划上一根火柴,看着纸蝴蝶在风中越飞越远,最后永远淡出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