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段白骨,细细小小。宽不过一指、长不逾两寸。因为,我本就是一段小指骨。记不清我的主人生前是红颜美人、鹤发老妇?还是士官大夫、村野莽夫?只知道,它现在只是一堆白骨。散落在这不知名的深山之中,任鸟兽叼啄,只余几根残骸。
自我修炼起,山中的桃花开了九十九次,谢了九十九次。近百年的日子,平淡而寂寞。每日里不过是吸取日月精华、天地灵气。闲来便与青眉、弯弯戏耍闲谈。
青眉是山中修仙的狐狸。不知道它有多大年岁,它能幻化成各种人、物。
只是它有一次喝琼浆时醉倒在地,露出了九根银尾。我并不曾看见,是弯弯悄悄告诉我的。因为我也醉得妖事不知,昏睡五日!
弯弯是一只蝶精。自古蝴蝶修炼的少,因为它们的生命太过短暂!
弯弯是一个例外,它在十六年前的最后一个秋日飞到青眉的洞中吸食石斛花蜜,被青眉发现后施法留了下来,让它在洞中护花。其实,我知道,洞中日月长,青眉是想找个伴儿!弯弯一直不能随心变化,除了色彩斑斓的飞来飞去就是央求青眉将它化成一个美貌的少女。青眉常笑它:十六的姑娘是一只带露的花苞;十六的蝴蝶就是一只老妖了!
我?它们都叫我白牡丹。你以为它们是夸我漂亮?错了。
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如今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人!
冷,无边无际的冷!
天,怎么还不亮呢?
我最讨厌黑夜,它让我无所适从!四周的一切都陷入暗的怀抱,只有我蜷着身体醒着、等着!等着阳光出来叫醒山中的生命!
夜风送来一阵熟悉的香气…!是桃花!山中的桃花又开了!春天到了,终于到了!我的雷劫也要到了!
岁月对于一根白骨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用不着吃饭、用不着睡觉,修炼之余,都是空闲!我所做的就是等待我的劫数!十年一小劫,百年一雷劫!若能躲过这场劫数,我就能继续修炼、继续等待,等待下一次劫数,直到有一日可以白日飞升、名登仙录!这是所有修炼者的最终梦想!当然,也是我的梦想!可是,若是躲不过……!
一缕晨光洒入洞中,正照在我的眼睫上!
天亮了!我舒展身体站了起来!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但见洞外春光明媚、花香草长、鸟声呖呖。倒是个游玩的好日子。
幻作一个白衣女子走出洞来。
晨雾淡淡,日光透过密林在路边青苔上撒下点点金斑。我喜欢这种行走方式,它让我觉得象个活人。穿过了桃林,前面应该是凝碧溪了。过了凝碧溪不远的大石边就是青眉的浮嵯洞。桃花开的烂漫,我的肩上也飘了几瓣粉白的落花。
远远看见凝碧溪边二个人影在嬉闹,是青眉和弯弯。走到近处才发现她们将胡麻饭放在桃花瓣上,让花瓣随溪水漂向下游。拾起一瓣花瓣细看:原来桃花瓣是真的,胡麻饭却是以黄泥变幻的。忍不住笑道:“你们想把刘、阮二君请来么?这黄泥要被山下的人吃了可槽了!”
青眉正赤了玉白的双足站在水中放花瓣,听了我的话便抬起头来笑道:“不过玩玩罢了!有什么糟不糟的?又吃不死人!况且,这天下最不值当的就是人了!白妹妹到底还脱不了生前的旧习气!”说着上了岸。尚在滴水的赤足踏在碧绿的嫩草上别样动人心魄!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撒在青眉身上,竟全不似平日的媚态撩人!冰肌玉骨,柳眉翠黛,杏眼闪辉。哎!同是妖精,这差别也太大了!就是狐妖中也很少有这般犹物吧!弯弯忙抖开一件榴红衫儿披在青眉肩上。
青眉对着溪水理了理衣衫:“这些天在洞中倒有些心绪不宁,今日春光明媚,妹妹是不是也闲不住了?不如我们姐妹下山逛逛吧!”弯弯先拍起手来:“好啊!好啊!山下热闹!”转身拉了我的衣袖道:“好姐姐,到街市逛会子吧!弯弯都几年不曾下山了!难得我家姐姐开了口,您可就应了吧!”
我也笑道:“眉姐姐好雅兴!我不爱去闹市,不如只在山下的永州府外逛逛吧!”
永州府外官道上,踏青的游人往来不断。骑马的少年郎、执扇的女娇娥无不神色兴奋!不少人对我们注目而视。我知道,吸引他们目光的是青眉!任谁见了她都要惊艳的!
弯弯瞧着这些失态的行人,脸上尽是轻蔑:“姐姐,看这些蠢人,眼里倒象有钩子,恨不能把人看个透了!”
青眉淡淡一笑:“不理他们就是了!既知道是些蠢人,还计较什么?不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看这些人应该多是往南山去的,弯弯,你去问问有什么热闹?”
弯弯抿嘴一笑便转进了路边的茶棚!
不一会儿便欢天喜地的奔来:“倒真有希奇事儿了!今日是三月三,可这些人都不是看风筝的!是南山真如寺去看神仙的!”
“呆丫头!慢慢说!”
“卖茶的老婆婆说永州府南郊前日从天上坠下一个女子来!光彩夺目、美貌非常!有闲游的男子欲接近她,她竟自称仙子,如今躲进真如寺里去了!好些人赶去看她呢!姐姐,咱们也去看看吧!我还从没见过仙子呢!我倒不信,还有哪位仙子美得过我家姐姐的!”
青眉面色一变!蹙了一双秀眉:“小丫头不要使激将法!你我修炼之人,遇着此事,理应回避!不要去惹这些闲事。”
弯弯小嘴一撅:“看看有什么打紧的?我只在人堆里瞧一眼!那里就会惹事了?日日里修炼不就为了有一日能成仙么?如今有了个仙人,还不让我看上一眼么?白姐姐!你倒说说去还是不去啊?”
说罢,一双剪水秋瞳只盯着我闪啊闪!满是乞求之色!
“眉姐姐!就去看看吧!我也想看看是什么仙人?”
青眉咬了樱唇,重重道:“不可!”
我心下也颇失望!弯弯已经急得额上见汗了:“好姐姐!我……”
“不必说了!”青眉转身向永州府走去!
我只好挽了垂头丧气的弯弯随着她走向远处的永州府。
永州府北临长江。虽不是大府,却也是一处商榷要地。府内热闹非常!我与弯弯随着青眉身后走在永州府最大的街道上,两旁尽是商贩:脂水粉、铜镜玩偶、布匹杂物色色具全!弯弯对四周人物虽是好奇,却总是心神不安!我知道她还在想着真如寺的仙子。
果然,不多时。弯弯牵了我的衣角:“白姐姐!晚上你带我来吧?悄悄地,不让眉姐姐知道!”
“那可难了!你家姐姐聪明的紧,我可瞒不了她!”
弯弯低了头不再言语。
前面的青眉也不知是不是生弯弯的气,仿佛不记得后面还有我和弯弯一般只往前走。我只得上前几步:“眉姐姐!今日出来是散心的,怎么这般急匆匆啊!” 青眉惊醒般看着我:“哦!不错!原是要逛逛的!”忽又一笑,艳光四射:“好妹妹,你带了这个淘气的丫头先逛会子,姐姐想起一事,去去就回!你们逛了就先回吧!话音刚落,也不待我回答,急急闪进街边无人的小巷。眨眼没了踪影。
弯弯在我身后雀跃道:“白姐姐!正好!我们去真如寺吧!去看神仙!”
我故意沉吟道:“你我修炼之人,遇着此事,理应回避……”
弯弯忙拽了我:“走吧!弯弯知道姐姐也想去的……”
南山脚下。
山险林密,风光颇佳!
路旁野花遍地,蜂蝶翩翩,如果在少一些东西,我就会很喜欢这里了!少一些人!
上山的人摩肩接踵沿着山道缓缓而行,我却不耐烦了:这些人可真不少!恐怕都是冲着仙子来的!这么走岂不累死人?
山上有下来的人道:“寺里的和尚不让进!山门都闭了!大伙回去吧!”
上山的人却不为所动!大老远来了,哪有被几句话劝回的道理?我携了弯弯腾云到了真如寺上。拔云看去:
果见寺门紧闭、寺外人声鼎沸!不少人在砸门翻墙!
寺内的和尚们都到门后墙边守着,寺内反倒无人看守。我按落云头,进到寺内:“弯弯,这寺庙不小啊!谁知在哪一间啊?你想办法!”
弯弯眨了眨大眼。玉手一挥: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金黄的小蝴蝶。停在弯弯耳畔。弯弯似乎在认真倾听。
不多时弯弯点了点头,蝴蝶翩然飞到空中。弯弯道:“姐姐,在大雄宝殿后的右厢房最尽头一个净室里呢!我来带路吧,跟着这只小蝶走!”
“好吧!”
我与弯弯跟着小蝶绕过正殿,穿过侧殿来到一个小院落。
院中虽无奇花异草,却种了几竿翠竹。到也幽静怡人。沿着右厢房的回廊轻轻走到尽头一间,小蝶便悄悄飞走了。我轻轻点破窗纸:只见一个女子背向门窗、面朝墙壁,身披黑红色花纹相间的皮裘,头戴白布逍遥冠,坐在一个麻布蒲团上。
正觉得见不着面容,自着急呢!只听里面人道:“什么人?进来!”
声音柔柔脆脆,犹如山中泉水击石。
弯弯牵了我的衣角,满脸的兴奋!
虽有些忧郁,我也只得牵了弯弯推开房门。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至!房间不大,也没有什么陈设。只一桌一椅一几,桌上放着一个定窑的白瓷壶与白瓷杯、一本翻开的经书。
正壁上挂了一幅白描的水月观音图,画中的观音手执杨柳净瓶,双目微睁,慈悲的看着向她朝拜的世人!我却无由的打了一个冷战。
观音图前的小几上供了盆水仙,这女子就对着小几坐在蒲团上。
“你们这两个妖精竟敢擅闯真如寺!这是什么世道啊?哼哼!这些和尚若要知道了岂不要气死了?”
我心中一惊!
弯弯呀的一声:“你!你怎么知道……?”
这女子缓缓站了起来,依然背对着我们:“你们来做什么?既是妖精,不在山中好好修炼,且待早登仙录,却到这滚滚红尘中染了些浊气,于己何益?”
虽只是个背影,竟也让人不敢逼视!
我与弯弯均无语。
但见她缓缓回过身来:头上逍遥冠压着墨黑的云鬓,面若秋月、色如春花!长长的黑皮裘裹身。露出白丝里子来。
这女子神色清冷的看着我们:“蝴蝶本是春来秋去之物,竟有修炼之物!”
不待弯弯答话,这女子手指轻点。一道白光笼罩弯弯全身!而我却在光环之外。
眨眼光环消失,弯弯竟又变回原身:一只海碗大的斑斓彩蝶!被定在一个透明的水泡中。这一切来的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回身看这女子,竟觉得那点漆双瞳中有着不尽的落寞与孤寂!
“你是白骨幻成!今年是你的雷劫之年!你可想躲过这次大劫?”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我?你用不着知道!我游动与星辰之间、呼吸阴阳之气。因轻视昆仑、蓬莱而不前往。玉帝因我自大,使我谪局人间三日。今日午时当返!你若好奇,就留下来吧!”
说罢又看了看弯弯:“这个小朋友就不必听我的话了!”
女子眼波流转,扫了我一眼!裘衣轻摆,回身又在蒲团上坐下。不再与我说话。
看看旁边浮在半空中的弯弯、在看看这个女子。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色已近午时,也只得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心下暗自思量:若是听了青眉的话,不到这真如寺来就好了;若是看了就走,不曾进来就好了!可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只能静观其变了!方才这女子提到躲避雷劫?倒是要问一问!
“仙子!”
“何事?”
“请教仙子:如何避这雷劫?”
“你师傅没有教过你吗?
“师傅?我没有师傅的!”
女子讶异:“没有师傅?我看你真身乃是一节白骨,修行已近百年,却象狐道。若没有师傅到是奇了! ”
“我确实不曾有过师傅。不过,有个十分谈得来的姐姐。她的真身倒是……”
“不便说就算了!你既没有师傅,修炼又是为何?”
“自然是为了成仙了!”
突的心下不禁惘然:修炼是为何?百年来不是没有想过!若有幸能避过所有劫数便可成仙!只是,这机会实在渺茫!世上修炼的何只千万?又有几人能得偿所原呢?何况,我觉得做个妖精也挺好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是,若躲不过雷劫,便是灰飞湮灭!或是意外兵解、落入轮回,重新修炼。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心灰!
女子冷笑了一声“哼! 成仙?成仙有什么好的?世人、妖精都想成仙!”
“青眉姐姐说成仙后可得长生、与天地同寿!能知将来过去、普救众生、还可以无悲无怒……”
“咯咯咯咯……!好一个天地同寿、无悲无怒!”女子忽的站了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女子依然背对着我,双肩微颤。少顷,缓缓问道:“那,你信吗?”
“我?信…、信的。”
“青眉可是一只九尾玉狐?”
“你怎么知道?”
我从未见过青眉如此激动,也从未听过商亡故事,一时做声不得!
半晌,青眉悠悠道:“我生平最恨人喊我ˋ妖狐ˊ!便说ˋ这昆仑山是天生地长的,你们做了宫殿就不许人家上来么?有本事,你将我赶下去!ˊ那龙女冷笑道:ˋ你还想下山?当这昆仑是什么地方?ˊ说罢那臭丫头动便起手来!当时本想制住她好早些混下山去,免得多生事端,谁知她倒有些本事!斗了大半时辰也不分胜负!那龙女却心高气傲,并不喊人相帮。我久战不下心里焦急,恐引来看守的侍卫。
战到千合后,我觑了个空激她道:ˋ这昆仑上是你的地盘,你就是赢了我也算不了什么本事,况我心中有事,不能与你斗个痛快!不如我们到山下,我办了事,心无牵挂,与你好好较量!ˊ
那龙女却不上当:ˋ你可逃不了了!ˊ 我道:ˋ你若怕拿不住我,便和我一起下山,我救了人就和你一较高下!ˊ
那臭丫头竟答应了,带着我从开明兽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下了山。
山下的洞庭龙君依然被囚在原处,我将那稻粒、潭水送了老龙王。老龙王感激的紧!谁想,那臭丫头竟是老龙王的侄女!
注:1:昆仑山古称姑余山,又称昆仑丘,昆仑墟,海拔923米。俺们这个出自《山海经》之《西次三经》: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大家随便看看啊!
2:敖光是《封神演义》(明.陈仲琳)里的东海龙王,另有四海是说法:东海敖广、西海敖钦、南海敖润、北海敖顺。应该是同音不同字吧!
3:龙女是『二十诸天』中第十九天之婆竭罗龙王(Sagara-nagaraja)的女儿,聪明伶俐,八岁时偶听文殊菩萨在龙宫说『法华经』,豁然觉悟,通达佛法,发菩提心,逐去灵鹫山礼拜佛陀,以龙身成就佛道。俺们让她“中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