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值隆冬。
纷纷扬扬的雪花漫无目的地飘落着,来自遥远天际的凛冽的风,掠过原野,卷过峰峦,撕扯着雪花,发出尖利的嘶鸣。孤山苍茫,疏林萧索,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气中。
山脚下,三三两两的房屋院落,构成一个小村落。在村西口,两间白色的茅草屋,显得破旧不堪,在风雪的威逼中仿佛飘摇欲倒。
屋内,瓦盆内的炭火已经渐渐熄灭,冷气渐渐上涨。
一张破旧的书桌前,坐着一个消瘦,眉目清秀的年轻书生。他,姓黄名斐,字存梦。本是世家子弟,然而父母早逝,家道中落,纵然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难以施展胸中心志和抱负。
十年寒窗,他渴望一鸣惊人。
在平日,黄生早已伏案苦读多时了。但今天,他却毫无一点兴致。
不是天寒地冻无法伸展手指,也不是营养不良饥肠辘辘,而是他怀揣心事,心潮波动忐忑难平。
二
七天前,他到县城和几位朋友相聚,商量来年进京赶考之事后,匆匆忙忙回家。
走到城东,迎面撞见一个道人。那道人一把拉扯住他,不容置辩道:“朋友,请慢走,贫道有事相告!”黄生十分诧异,他心想:“我素日读经卷之书,信老夫子之道,并不信仰老子之说,这个道人……”
那道人正色道:“兄台乃读书之人,面带‘文曲星’之容。明年科考,必能金榜题名。但有一事,切记:归途之上,莫管闲事;大雪封山,莫要出门。如若不然,必结缘却又无缘,空留心怅然,一切皆因人间仙境两重天……”
没等黄生反应过来,那道士说完,便扬长而去。
黄生怔了好一会儿,不明白是何意。此时天色已晚,他便匆匆往回赶路。
暮霭低垂,黄生走到离家不远的山路上,早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他正准备在路旁找一块大石头坐下休息片刻。忽然,听到前方大约十多步的地方丛林中,传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黄生一惊,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声音哀恸、凄惨,十分渗人。一会儿,那声音渐渐变得微弱起来,似有似无……黄生努力平静一下剧烈的心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棵古树下,一只浑身晶莹通透,雪白无暇的小狐狸,横卧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的,地上,是一滩殷红的血。细看,原来小白狐狸的两条后腿,被猎户所设的捕兽夹死死地夹住了,动弹不得。
望着因为流血过多而昏迷的小白狐,黄生犹豫了一下,他抢步上前,双手用力掰开捕兽夹,小心翼翼地把小白狐血淋淋的两条腿拽出来,然后,抱在胸前。黄生掏出随身携带的汗巾,包扎好小白狐受伤的腿。
凝望着紧闭两眼,奄奄一息的小白狐,黄生左右为难:丢弃白狐在荒野,它的性命难保;带回家,他又想起了那道士的话。“唉,可怜的小生灵,危难之中,君子理应出手相救!”黄生最终拿定了注意,他怀揣着小白狐,向山下走去。
三
转眼间,几天过去了。
在黄生的精心照料下,小白狐的腿伤慢慢好了。
黄生的生活依然单调而乏味:早起、晚睡、读书、作文。他读书的时候,小白狐就伏卧在黄生的书案前,眯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沉醉了。黄生看着这一尘不染,没有一根杂色的小白狐狸,内心充满爱怜。他时不时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小白狐油光可鉴的身子,低语道:“小白狐,赶快好,赶快好。”
这时候,小白狐就慢慢睁开眼睛,圆溜溜,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珠转动起来。一抹灵秀、清澈如水的光芒,在黄生面前闪烁飘动开来,洗涤他疲惫的身心和灵魂。每当这时,黄生浑身就又充满了一种满足和渴望。
黄生的日子很清贫,他从丛林中捡残果,拾鸟蛋,自己不舍得吃,来喂养小白狐,小白狐吃得十分香甜。这一晚上,黄生读书又到了半夜,腹内空空,头晕眼花,他仍然在坚持着。恍惚中,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奇幻的景象:
小白狐慢慢蠕动着,睁开眼睛,幻化成一团白色的、温柔的光;身子轻盈地旋转飘浮起来。一瞬间,一个体态轻盈,年轻靓丽的女子,出现了。她长袖挥舞,像雾像雨又像风,自由浪漫;他脚步灵动,像花像蕊又像梦,虚幻缥缈。黄生看得目瞪口呆。隐隐约约还有那淡淡的兰香,呢喃的低语,柔柔的深情,甜蜜的祝福,把他全身笼罩着,笼罩着……
“咣当——”,一声巨响骤然响起。处于梦魇痴迷状态中的黄生陡然惊醒了。他睁开迷乱的眼睛,一团刺目的光芒从屋中迅疾掠过,旋转着破窗而出。黄生混沌的意识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甚至有些颤栗。
屋内,了无声响,空空荡荡的。书桌上的书卷凌乱地散开,那只小白狐不见了踪影。黄生急忙上前四处寻找,却是一无所获。黄生暗想:莫非刚才自己做梦的时候,外面起风了,惊吓了小白狐?他胡思乱想着,心中一阵失落惆怅。
窗外漆黑的夜色,重重压在黄生的心头。他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脑海中不断浮现了梦境中翩翩起舞的女子,还有那只小白狐雪亮的身影。
四
好容易挨到天亮,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羽毛似的雪片,铺天盖地,把院内院外覆盖成一团银白。
整个上午,黄生心神不宁。他眼前,不停地晃动小白狐闪烁不定的眼神。
“这么大的雪,小白狐在外面会不会冻死?”黄生内心闪过一丝忧虑。他决定出去寻找一下。
白茫茫的山道上,黄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的脸颊上,眉毛上,沾带着冷冰冰的雪粒;刺骨的风裹挟着雪片,如同快刀利刃,向他袭来。黄生累得呼呼喘着粗气,再也走不动了。
他四处张望,群山沟壑一片苍茫,除了自己,哪里还有别人?
突然,一道白光,快似闪电,从黄生的眼前划过,飞落在雪地上。黄生定睛瞧看,一个小白点,跳跃着,向前方奔去,雪地上,留下斑驳的印痕。“小白狐!”黄生惊喜地大叫道。他浑身一下子来了力气,抬腿便追。在山道的拐弯处,小白狐狸不见了。黄生一眼看见,旁边的峭壁上,留有依稀可辨的足印。他想都没想,双手抓住一只枯藤,向上攀援。黄生手脚并用,连抓带蹬吃力地往上爬——只听“咔嚓”一声,没想到,手中的藤条折断了,他从悬崖上跌落下来,像一片枯叶,一直向山谷飘落,他本能的发出一声惨叫“啊——”,整个人便消融在白皑皑的雪幕之中了。
五
屋内,火盆里的炭火,吐着火苗,溅着灰屑,燃烧的正旺,到处充斥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黄生慢慢睁开了两眼,他隐隐感觉,身子麻木疼痛,身体暖和和的,自己平躺在床上。
“公子,您终于醒了。”耳畔,传来轻微而温和的声音。
黄生看见一个衣着粗布衣裳的老者,站在床前。黄生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了雪地、小白狐,想起了悬崖。
“我怎么在这里?”黄生挣扎着想坐起身来。那老者急忙按住他,示意他不要动。
“昨天,我们家少爷上山打猎,在半山腰的柿子树枝桠上,发现了你,就把你救回来了。”
黄生听了,忙说:“多谢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老者说:“还是你的命大,多亏那棵老树挡了一下,我家少爷特意上山采药,就要——”。
“白老爹,你去把药熬一下……”。两人正说话,门帘一挑,随着话声,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那老汉应了一声,走出门去。黄生举目看去,见一个面目俊秀的白衣公子站立床前。黄生大吃一惊,眼前的年轻公子看起来是那样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多谢救命之恩——”,黄生见那白衣公子已经坐在床头,忙不迭道。“不必谢我,吉人自有天相!”那白衣公子粲然一笑。黄生在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梦幻,眼前竟又出现了前些时那白衣女子的舞姿和笑意。
“兄台在这里只管养伤,不必客气。”白衣公子道,“小弟平日喜欢结交读书之人,高雅之士。能在险境相遇,也算缘分啊。”
两人交谈起来,起初还有些生分。不大一会儿,黄生和那白衣公子见对方谈吐不凡,举止得体,儒雅大方,内心竟互生爱慕,皆有相见恨晚之感。
黄生先是大略了解了白衣公子的情况:姓白,单字元,表字青石,也是书香门第。他父母远在南安府西关居住,自己和老管家、一干家人在原籍庄园读书生活。
白公子也大体知道了黄生的情况。他忽地问道:“大雪封山,兄台为何冒雪进山呀?”黄生迟疑一下,并不隐瞒,如实相告。
白公子听罢,连声道:“兄台为人,真乃仁爱又加。”
黄生说:“读书之人,需要明事理,分善恶,践行孔圣人言论,方能立身有为啊。”
白公子点头称是。
两人正畅谈间,突然,老管家急冲冲飞奔进屋,连声叫:“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白公子一惊,急忙起身:“出了何事,快讲!”
六
老管家神色慌张,气喘嘘嘘:“南安府老爷差遣贴身家丁白福来此,说老夫人病危,少爷从速回归。”
“白福在何处?”“在前厅等候。”
白公子向黄生拱手道:“小弟先行告退,请兄长稍等。”便匆匆出去了。
黄生躺在床上,内心也是焦虑难受,却又无可奈何。“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思前想后,生性良善的黄生已经是泪眼朦胧。
过了好长时间,白公子和老管家才回来。白公子进屋只是说,自己要即刻回南安,让黄生在此安心治伤养病。
黄生动弹不得,只得答应。
最后,白公子道:“小弟另有一事相求,兄长切勿推脱。我走后再归来需要时日,而庄园空落无人照看,烦请兄长伤愈后也居住于此,藏书楼有书可读,库房有粮可食,薄田庄稼有人可种,院中家人可尽凭兄长使唤……”
黄生听了,忙摇头推辞:“偌大家产,怎能让我一个外姓人料理?还是……”
白公子道:“此言差矣。我和兄长一见如故,意气相投,情同手足。今日家中有事,急需要兄长出手相助,怎能推诿?”
“这个——”黄生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时候,老管家插话道:“黄先生和我家公子可以‘义结金兰之好’做‘异性之亲兄弟’,这样成为一家人,一切岂不好办?”
“对啊!”白公子拍手称快。黄生见白公子主仆一片诚意,思忖片刻,便爽快答应下来。
第二天,白公子留下老管家一干人等,自己带着白福和贴身家人便踏上莽莽雪原启程走了。
七
冰雪消融,燕子归来,万物萌发的时节到了。
数月来,黄生在白公子院中的生活恬淡而惬意。
衣食住行,自不必操心,老管家一切安排得当。黄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读圣贤之书上面了。他也曾进城,和几个昔日同窗见面读书论道,交流沟通——却只字未提自己现在居住在白公子家中之事。
有一个张姓朋友和老母相依为命,家境清寒,日子过不下去。黄生便赠予粮食和银两。张姓朋友表示感谢,黄生道:“贫贱之谊不言谢。只是略表寸心,何足挂齿!”
黄生拜见自己的老师,以前总是唯唯诺诺,一副穷酸样,而现在,则挺起腰身,信心满满,侃侃而谈。时不时还给那戴老花镜的老学究捎带些见面礼。以前,老学究对站立在富家子弟身后,衣衫褴褛的黄生视而不见,现在,则当面夸赞:“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散学时,几个穷朋友大笑调侃:“黄兄本有才,学究今始知。莫非腹中书,不如万贯财?”
黄生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下和诸君更应发奋读书,使自身命运有所改观呀!”
安逸的生活,并没有消磨黄生的意志,他更加珍惜这一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沉醉痴迷于文山书海之中。
他犹如一只春蚕,在积蓄破茧而出的能量;他犹如一只凤凰,在酝酿涅槃重生的梦想!
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陷入深深的思考中,他想起了那个擦肩而过的道人,想起了那只受伤的小白狐,那个梦幻中的舞姿空灵的女子,那个萍水相逢情投意合的白公子。他思前想后,一切是那样的机巧和迷乱,一切是那样的神奇怪异和不可捉摸!“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有时会让他陷入莫名的苦恼之中,有时,也会让他心生余悸和不切边际的幻觉。
“人生如梦。”自己的梦在何方?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孕育自己遥远梦幻的地方吗?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这也是自己遥远的梦幻和内心独白吗?
八
黄生如期参加了科举考试。
真如道士预言,黄生高中状元,他衣锦还乡。
黄生先想起了白公子和他的庄园,他凭记忆重返故地。可是他率领的大队人马,却怎么也寻找不到那宅院,还有老管家和一干家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黄生十分困惑,他急忙差人火速去南安府,去查询白公子的下落。三天后,官差回报:南安府西关,根本没有什么“白府”。黄生怅然若失,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闷闷不乐打道回府。
这天晚上,黄生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一只小白狐,出现在自己的书桌上,随后,一个白衣女子,舞动长袖翩翩起舞,那女子似曾相识,姣好的面容,滴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竟然好像是白公子……
耳畔,依稀响起飘渺的哀婉轻柔歌声:“……如若不然,必结缘却又无缘,空留心怅然,一切皆因人间仙境两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