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寻夫
民国年间,滦州街头有个叫王小二的修鞋匠。他靠一手“鸳鸯针脚” 绝活,修出的鞋,经穿耐磨,从不绽线。在滦州城也算小有名气。不想有一天,王小二在街上出摊修鞋时,被傅作义的队伍给抓了壮丁。不到半年家里就得到了凶信,说王小二打仗时让炮弹给炸死了。
此后,王小二媳妇李小燕便拾掇起丈夫留下的那套修鞋的家伙式,到街头摆摊,当起了修鞋匠。
有这么一天,一个外地的客商到李小燕的修鞋摊来钉鞋掌。李小燕拿过那个外地客商的鞋一看,不由愣住了。见这鞋修过时间不长,修鞋的锥补针脚她看着好生眼熟。她把鞋翻来掉去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端详了得有一袋烟的工夫,最后她确认,这鞋肯定是丈夫王小二修的。那“鸳鸯针脚”活,是她从刺绣针法中悟出,然后手把手教给丈夫的。除丈夫王小二,没有第二个鞋匠使用这种针法。
李小燕强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装作闲聊似的问到:“大哥这鞋是从哪修的?这针脚活计挺地道呀。”
那个外地客商说:“我说你干嘛捧着个臭鞋没完没了的看呢,原来是看那修鞋的手艺呢。告诉你,我修这双鞋的地方可远了,离你们滦州这得有好几千里。”
客商告诉李小燕,他是一个贩运辣椒、花椒等调料的商贩。这鞋是前一阵他到四川贩川椒,在酆都城街上一个修鞋摊修的。
一听“酆都城”三个字,李小燕不由暗吃一惊。低着头说:“大哥真会开玩笑,天下人谁不知道那‘酆都城’是阴间的幽都,你却说这鞋是从那修的。这不是在逗我吗。”
“不是,不是。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客商说:“你说的不错,人们都说酆都城是阴曹地府的鬼城幽都。其实那都是传说。真正的酆都城并不在人们传说中的阴间,就在四川。要不我能在那修鞋?哦,对了。给我修鞋的鞋匠,弄不好也是你们这的人。”
“你咋知道?”
“说话跟你们一个味,一听就是个‘老呔’。”
听客商这么一说,李小燕那心“砰砰”跳的,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她又紧着追问,那鞋匠是个啥样的人?有多大岁数等等。
客商一边想,一边把那个鞋匠的体貌特征,大概年龄等跟李小燕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李小燕越听越觉得客商说的这个鞋匠,就是自己的丈夫王小二。等把这个客商的鞋掌钉好后,她便匆匆的收了摊。
第二天,李小燕便背着修鞋箱,离开滦州,走上了千里寻夫路。
一路上,李小燕靠修鞋挣盘缠维持吃饭住店开销,是走走停停,又停停走走。走了约莫得有半年光景,到了黄河岸边。
当时正是阴历六月汛期。黄河涨水,浊浪滔滔。小点的渡船不敢涉险,都靠岸歇业。只有一只大渡船,还在吃力的往返两岸,一趟一趟的摆渡送人。
河岸上,堆满了等着过河的人。船一靠岸,人们便一窝蜂似的往船上疯挤。李小燕等了一天,也没能挤上船。等到傍晚最后一趟时,她好不容易挤到了船上,可艄公却看着船帮的吃水线说,超员了,立逼着李小燕等后挤上来的十来个人下船。这十来个人极不情愿的走下船,可就在艄公使棹撑开渡船慢慢离岸时,李小燕猛地跳下河,淌水追上渡船,两手扒住船帮,拼命地挣扎着往上爬。艄公冲她骂了一句后,随手拽了一把,李小燕这才就劲爬上了船。这时,她听艄公跟人说,这渡船明天也要停摆了,要等汛期过后水消了再摆渡了。李小燕心说好悬呀,多亏强追硬爬上来了,要不就得撂河那边过不了河了。可就在李小燕为自己赶上末班船感到庆幸的时候,一排恶浪扑来,猛地掀翻渡船。连艄公在内的一船人,眨眼间便被汹涌湍急的黄河水给吞没了。
李小燕从黄河里爬出来后,背个修鞋箱子继续赶路。直到这年的金秋八月,李小燕经过长途跋涉,辗转几千里,终于到了酆都城。
进城后,李小燕找了一家名叫“杨寡妇客栈”的小店住下落脚。第二天,她便在酆都城内四处转悠,寻找她的丈夫王小二。可她连着找了好几天,找遍了酆都城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也没发现丈夫王小二的身影。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李小燕躺在床上,望着满窗的月色,不由悲从中来。想想她一个女人家,背井离乡到这几千里之外来找丈夫。可她都把酆都城找遍了,却连丈夫的影都没看见。再找下去吧,恐怕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就这么回去呢又不甘心。她正想着心事在床上翻来掉去的“烙烧饼”,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叫门。起初李小燕想肯定是投宿的客人,也就没在意。可等听到客栈女老板杨寡妇开门后,叫门的人一搭茬说话。李小燕不由心里一动,心说,这声音咋这么耳熟呢?她猛地坐起来,贴到窗户上想细听一听。可这时,就听杨寡妇说了句:“有话咱到屋说去。”院子里便消停下来。
李小燕赶紧穿衣下床,趿拉着鞋,蹑手蹑脚的来到杨寡妇屋外窗跟下。等她踮起脚,用舌尖舔破窗纸往里一看,不由得热血直往上涌。她看到,和杨寡妇在一起的那个人,分明就是自己的丈夫王小二,一丁点都不兴差的。可当她看到自己的丈夫王小二,跟杨寡妇卿卿我我那个腻乎劲,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凉透了。心说好你个没良心的,我这千辛万苦远路风尘的,走了几千里地来找你,不想你却在这有了人,美滋滋的过上日子了……想到这里,李小燕就觉怒火中烧,醋性大发。恨不得立马闯进屋去,撕碎这对狗男女。可恰在这时,就见这对狗男女神色诡秘的压低嗓子说着什么,看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像是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李小燕不由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就听杨寡妇问:“怎么,你出去绕了这好几天,还是没踅摸着?”
“可不是咋的。”王小二皱着眉头说:“就差这一个说啥也弄不到手。一过今夜三更,要是凑不上九九八十一的数,咱这一年可就算白忙乎了。”
“别急,这不是还没到三更吗?”杨寡妇趴到王小二的耳边说:“芝麻掉到针鼻里,巧了。正好有个送上了门,眼下就住在咱客栈里。”
“真的?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你可看准了?”
“板上钉钉子。从她一住进客栈我就盯上她了。哦,对了,跟你一样,也是个修鞋匠”
“是吗?还遇上同行了。”
“不单是同行,说话口音也跟你一个味。”
“真的?还是老乡?。在这好几千里地外能遇上老乡,可不容易,这我可得去会会,好好叙叙……”
“你可别叙出感情来,到时候下不了手喽。”
“不会,我哪会为一个老乡就误了咱的好事呢。”
“她可比我长得俊。”
“是女的?”
“挺漂亮的一个小媳妇,只是不知她为啥要女扮男装。”
“哦,好了,别管她扮不扮装了。你告诉我她住哪屋,我这就过去看看。千万别让煮熟的鸭子再跑了。”
王小二说着话站起来就要出屋,杨寡妇一把拽住他,把嘴凑到她耳边嘀咕起来。
李小燕听不清杨寡妇在说什么,但她猜测肯定是在告诉王小二怎样收拾她。她立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心说,闹了半天,自己的丈夫王小二是在和这个杨寡妇开黑店。
李小燕撤身回到自己住的屋里,面朝着墙盘腿坐在床上。心说,我倒要看看这两个狗男女,到底要把我咋样。
时候不大,就听王小二在外面敲门道:“客官,还没睡吧?开下门,我想跟你唠唠。”
“进来吧,门没插。”
“哎呀,还真是滦州老乡。”就听王小二惊喜的推门而入:“老乡,这离滦州好几千里地,你咋到这了呢?”
李小燕头也不回的说:“找人。”
“找谁?”
“我丈夫。”
“你丈夫是……”
不等王老六再问下去,李小燕一下甩掉帽子,露出一根大辫子,随后猛地回过头来,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王小二喊了声:“王小二……”
“啊……果真是你。我说听着声音咋这耳熟呢,只是没敢往你身上想。”王小二说着话一步跨到床边,伸出两手搬着李小燕的肩膀说:“媳妇,快让我好好看看,这好几千里地,你是咋走过来的……”
王小二说着话,已是哽咽着泣不成声了。再说李小燕早把恨呀怨的统统抛到脑后,一头扎在丈夫王小二的怀中,委屈的痛哭起来。
李小燕一边哭,一边把家里是咋得到他被炮弹炸死的信儿,自己又是咋看到那个外地客商的鞋才知他在酆都城,又是如何女扮男装来找他这些事,一五一十的跟丈夫王小二诉说了一通。王小二听罢,一下把李小燕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李小燕却猛地挣脱出来,拽着他就往外走:“快,快跟我走,咱们赶紧回滦州老家。”
不想王小二却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地上说:“回不去了,这辈子是回不了滦州了。”
“咋的,难道你离不开那个狐狸精杨寡妇?”
“不是。”王小二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墙根下痛苦的说:“我早已不是阳世的人了。”
王小二告诉李小燕,他被抓丁后不到半年就被炮弹炸死了。这一颗炮弹一下炸死了他们六个兵。他们六个死鬼一同来到酆都城,准备投奔阴曹地府去报到。可他们觉着年轻轻的就这么离开阳世有点冤,便商量着在酆都城逗留几天。幻成人形,好好享受一把。王小二便踅摸了一套修鞋的家伙式,在街头摆摊干起了老本行,一来过过手瘾,二为挣点零花钱。可那五个则不然。仗着他们是兵痞,手里有枪,在大街上是横冲直闯。进饭庄,下赌场,逛妓院……他们是白吃、白喝、白玩,稍不顺心就大打出手,砸人家的场子。在酆都城街面上,成了人见人怕的“五恶鬼”。这天,这“五恶鬼”兽性大发,居然在落脚的“杨寡妇客栈”,把女老板杨寡妇给轮奸了。杨寡妇受辱后悬梁自尽,可“五恶鬼”却毫无愧疚之感,还恬不知耻的跟刚收摊回来的王小二显摆呢。王小二一气之下从腰里掏出一颗手榴弹,“五恶鬼”见势不妙,赶紧钻进屋里,插上了门。不想王小二却把拉了弦的手榴弹从窗户扔了进去。只听“轰”的一声,“五恶鬼”便被炸回鬼形,瘫在了地上。尚未远去的杨寡妇阴魂,见王小二替她报了仇。感激不尽,便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谢恩。随后,王小二便和杨寡妇押着“五恶鬼”,去了阴曹地府。
阎王爷见王小二忠勇正直,又念杨寡妇可怜无辜,便让他们返回酆都城,专拿酆都城里不肯进入鬼门关的游魂野鬼。并答应说,要是能在今年的中秋节前拿够九九八十一个游魂野鬼,便特许我俩借尸还魂,重返阳间。眼下我们已拿到八十个游魂野鬼送往阴间。还就差最后一个,却一直弄不到手。我这次到城外去踅摸好几天,却是一无所获。可今天就是中秋,半夜前再拿不到那最后一个游魂野鬼,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听到这里,李小燕拦了话头说:“可你们就是再着急,也不能向活人下手呀?”
“没有哇,不可能……”
“你就别再嘴硬了,刚才你俩在屋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什么‘芝麻掉到针鼻里’,什么‘送上了门’,还有什么‘别让煮熟的鸭子跑了’,你敢说这些话不是针对我说的?你敢说你们不是想对我下手?”
王小六一下低了头,说:“我承认,我们确实想在今晚拿你,凑够九九八十一的数。可我头里没看到你,并不知是你是我媳妇呀。”
“甭管我是不是你媳妇,可我总归是个大活人呀。”
“你……”王小二一个“你”字刚出口,眼里的泪水便“唰”的一下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李小燕莫名其妙的望着王小二说:“你咋啦?哭那家子?”
王小二一把搂住李小燕说:“傻媳妇,我的傻媳妇。你现在已经和我一样,都不再是阳世之人了。”
李小燕听了这话,如闻晴天霹雳。她一下从丈夫王小二的怀里挣脱出来,慌里慌张的拿起毛油灯举过头顶一照,灯下果真没有自己的影子。又试着连喊丈夫王小二三声,也是一声比一声低。她曾听老年人说,鬼在灯下没有影子,鬼叫人时一声比一声低。她就纳了闷了,自己从滦州老家出来时明明是一个大活人,这走了几千里地到酆都城,咋就成了鬼了呢?这时她想起过黄河翻船遇险的事,才发觉事有蹊跷。那么大的黄河,那么凶的浪涛,她一个女流之辈,还背个修鞋箱子,咋就能那么轻而易举的爬出来了呢?回想起来,丈夫王小二说的没错,自己自打从黄河里爬出来以后,就再也不是阳世之人了。只因心里一直惦着寻找丈夫的事,当时没顾上细想自己是人还是鬼,便一伙心的来了酆都城。
李小燕刚刚把这事理出个头绪,杨寡妇便用托盘端着四个小菜和一壶烫好的烧酒进来了。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给弄了几个小菜,烫了一壶酒,你们边喝边聊……呦,感情还是个花木兰呀。”
说话间,杨寡妇把酒和菜摆到床头的小高桌上,随后便斟了一杯酒递到李小燕面前说:“咱当女人的在外面闯荡不容易,我先敬你一杯,然后你们老乡在慢慢喝。”
李小燕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这杯酒,王小二早抢先一步夺过杨寡妇手中的酒,随后把她拉到门外的窗跟下说:“求你个事,咱放过她吧。”
“咋样,让我说中了吧。看着这漂亮的小媳妇,舍不得下手了吧?”
“不,她是我媳妇,走了好几千里地,专程来找我的。”
杨寡妇一听是这么回事,低头沉吟了一阵说:“好事呀,在这离老家几千里地的酆都城,你们夫妻得以相会。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可是,让你跟着白忙乎了一年。还失去了还阳的机会。”
“别犯傻了,要是没有你,光我一个人还阳还有啥意思呢。”
“可是……”
“别可是了,你赶紧把那壶酒拿走,搬一坛没毛病的好酒来。我再去张罗几个菜,你们夫妻久别重逢,咱好好庆贺庆贺。”
听杨寡妇这么一说,王小二那颗悬着的心一下撂到了肚子里。他赶紧进屋拿走哪壶“有毛病”的酒,搬来一坛泥封的好酒,然后把杨寡妇的意思跟李小燕说了一遍。李小燕自是感激不尽。一会功夫,杨寡妇便端来几个特色川菜,还拿出连王小二都不曾见过的一个“龙摆头”纯银酒壶。她让王小二把酒坛开封,把酒倒进这个“龙摆头”银壶里,用滚水烫好。之后,三个人寒暄谦让一番,便你敬我劝的喝了起来。
杯来杯往之中,一壶酒便见了底。等王小二起身要去搬酒坛子往酒壶里添酒时,就觉脑袋一阵眩晕,险些倒在地上。他就感到事有蹊跷。心说,就这一壶酒,多说不过三两,匀三个人喝,才哪到哪呀。就算不会喝酒的,也不至于这样呀……他这正想这是咋回事呢,就见媳妇李小燕“扑通”一下趴在桌子上没了声息。再看杨寡妇,却是面带笑容的端坐在那里啥事没有。王小二不由叫苦不迭,心说,坏菜了,定是杨寡妇从中做了手脚。可现在明白为时已晚。就见杨寡妇站起身来,拿一布袋把不醒人事的李小燕装了进去。王小二用手指着杨寡妇想质问她为啥要这样做,可就是口舌不听使唤,咋也发不出声来。杨寡妇走过来低着头懦懦的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可我不忍就这么把还阳的机会白搭了。”
这时,王小二就觉头晕目眩,四肢瘫软,慢慢的失去了知觉。
王小二猜的不错,今天这顿酒,确实是杨寡妇特意安排,从中做了手脚。毛病就出在那把“龙摆头”银壶。那是一个暗藏机关的转芯壶。里面有两个胆,杨寡妇在其中的一个胆里放了蒙汗药,在斟酒时,她只需把龙头壶嘴轻轻一拧,倒出的酒就有了区分。她喝的是没病的酒,可给王小二和李小燕喝的却是放了蒙汗药的酒。所以,这一壶酒下去,李小燕和王小二便先后倒下去,她自己却是安然无恙。
杨寡妇把王小二抱到床上安放好,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说:“对不起,我不这样,你肯定拦着不让。你好好睡吧,等你明早醒过来时,我会送你一个惊喜。”
说着话,杨寡妇背起装着李小燕的布袋,急匆匆的走了。
等蒙汗药过劲,王小二醒来,已是次日早晨。当他想起昨天夜里的事,不由打了个激灵。他一骨碌滚下床,跌跌撞撞的跑出屋去。可恰在此时,他看到媳妇李小燕从大门走了进来。
王小二一下愣住了。就见李小燕走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这是杨寡妇让交给你的。”
王小二接过来打开一看,这信封里装的竟然是两张“还魂诏”。王小二望着李小燕轻轻地问了句:“她呢?”
“你说杨寡妇呀,她留在阴间了。她说你一看这信封里的东西,就会明白是咋回事了。”
这时候,王小二心里啥都明白了。是杨寡妇用自身顶够了那九九八十一个游魂野鬼的数,换回了这两张“还魂诏”。以成全他王小二和媳妇李小燕还阳。
王小二看着手中那两张“还魂诏”,就觉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慢慢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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