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心

    一、
    狼窝岭,原本是狼出没的地方。
    早年间,这里的狼,成群结队,夜夜嗥鸣。间或还要下山进村,横行乡里,扰得村民不得安生。
    后来,山下的人家一年年地多了起来。人气旺了,“狼气”就不那么嚣张了。此长彼消,乃世间的天理定数。
    再后来,实行备战备荒,大办民兵师。村村有了半自动步枪。天下无战事,人们就“以狼为敌”,进行实弹演习。一个冬天下来,少说也得有十几条野狼毙命于枪下。几个冬季过后,狼窝岭上就已狼迹稀疏、十洞九空了。
    接踵而来的又是闸沟垫地、开山造田。仅存的几条野狼再也无法在此栖身,只好背井离乡地去了口外谋生。
    此后,狼窝岭就成了山下村庄的名子,已是徒有虚名了。
    二、
    乡长犯了心疼病,痛得躺在乡政府大院里直打滚。吃药、打针、输液都不管用,便派人去找“狠咬儿”。
    狼咬儿,是狼窝岭村村长的外号。
    狼咬儿年轻时当的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处在那个年代,又恰是游手好闲的年龄,狼操地整天背个半自动步枪东游西逛地瞎炸乎。心里就装两码事:一是在村里寻摸大姑娘,小媳妇;另一样就是进山打狼。不管是人还是狼,只要让他盯上,就是在劫难逃。

    有一天夜晚,他带着几个民兵到狼窝岭上去掏狼窝。打死了一条大狼,摔死了两个小狼崽子。一不小心,被刚刚打食归来的母狼咬去了一只耳朵。从而,就落下了“狼咬儿”这个外号。
    村里人背后乘愿说:报应,咋不让狼把鸡巴给咬了去,省得村里的女人遭秧受罪。
    狼咬儿在村里遭人嫉恨,可却大受公社武装部长的赏识。
    武装部长偷摸地给狼咬儿子弹,狼咬儿就用猎获的狼皮、狼肉、狼下水回报武装部长。偏偏武装部长又有个心痛的老毛病,一犯病就痛个死去活来,顺地打滚。可自从吃了狼咬儿送来的狼心后,病就慢慢地好了。狼咬儿跟武装部长的关系由此便又近了一层。
    后来公社变乡,部长当上了乡长,狼咬儿也就顺理成章地由民兵连长变成了村长。
    这回乡长旧病复发,急得村长狼咬儿发愁上火直嘬牙花子:如今连狼屎都看不到,上哪去弄狼心呢?
    三、

    狼咬儿正愁得转磨,不知出哪门。家住狼窝岭岭根下的柱子媳妇神色慌张地找上门来,说是在她家大门口发现了一泡狼屎。
    狼咬儿一听发现了狼屎,不由心里一颤,立码来了精神,趿拉着鞋就往外跑,边跑边不住地猫腰提鞋,可不等把鞋提好,就又撒腿奔跑,风风火火、磕磕绊绊地,早把村长的矜持弄得荡然无存了。
    柱子媳妇在后面追着喊到:“村长,村长,你慢点,我的正事还没顾跟你说呢……”
    狠屎这东西,早年间的狼窝岭到处都有,随处可见,平常的如同猪屎、狗屎。可如今却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罕物。等村长狼咬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狼窝岭根下的柱子家门口时,早有一群人围在那里看稀奇,还有人对着地上的那泡狼屎圈点评说、振振有词……
    见村长驾到,人们便主动退后,让出了一条通道。
    村长狼咬儿急步上前,先是围着这泡狼屎转了三圈,随后又趴到地上,上瞧下看,左嗅右闻,就差没试着尝一口啦。经过一翻仔细认真的研究之后,他才慢慢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是狼屎,就凭这屎里的猪毛,我断定,这是一泡地地道道的狼屎。”
    这时,柱子媳妇连急带喘地到了跟前,带着一脸惊恐哀求到:“村长啊,你这可是亲眼所见呀,这地方我们可不敢再住下去了,你得想法在村里给我们批块房基地呀,这柱子在唐山下煤窑,就我和孩子在家,早晚还不得变成狼屎呀……”
    人群中也有人随声附和,给柱子媳妇帮腔说情。可村长对这些却置若罔闻,不着天,不着地的说了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便兴冲冲地走了。
    四、
    那年,狼窝岭的狼被逼迁往口外时,有一条狼悄悄地潜伏了下来。
    它,就是那被狼咬儿掏狼窝弄得夫亡子丧,咬掉了狼咬儿一只耳朵的那条母狼。它之所以要留下来,就是要伺机为惨遭狼咬儿毒手的丈夫和孩子报仇雪恨。
    然而,一条势单力薄的孤狼,若想面对阵容强大的人类复仇,谈何容易呀。它只好强忍着仇恨的怒火,隐身山洞深处,卧薪尝胆,等待时机……
    寒来署往,斗转星移,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眼看着仇人生儿育女抱孙子,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可老天却一直没给它复仇的机会。
    近两年,它渐觉精神日减,体力不支,它真担心就此下去,弄个大仇未报身先死,无法面对九泉之下的丈夫和孩子呀。
    情急之下,它便铤而走险。乘夜偷偷进村转了转。但见仇人的家铁门高墙,固若金汤,还有凶悍的大狼狗护院,根本就不容你近身。最后,它只好在岭根下一户人家的大门口留下一泡屎,布了一个引蛇出洞的阵局。
    五、
    村长狼咬儿,根本不知道在狼窝岭上还潜伏着一条狼,且一直在对他虎视眈眈。更不会想到这泡狼屎是那条狼故意引他上钩的一个诱饵。
    离开柱子家门口的那泡狼屎后,他便兴冲冲到家里找出了那杆一直匿藏在屋顶棚上的双管猎枪,带上名唤黑虎的大狼狗,直奔狼窝岭。

    潜伏在山洞里的狼,见狼咬儿进了山,不由得一阵窃喜。心里暗骂道:狼操的,到底还是中了我的诸葛妙计。
    苍天有眼呀,为了复仇,它百般克制,万般忍耐,潜伏洞中苦苦等待了二十几个春秋,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强压在心底的仇恨之火猛地窜了起来,直往脑门上撞。烧得它五脏里翻江倒海,气血横流,眼冒凶光、浑身颤抖。它恨不得一跃而起,窜出洞去,与仇人展开一场生死搏斗。
    但随着仇人一步一步的走近,它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平心静气之后,它才清楚地看到狼咬儿背了一杆乌黑锃亮的双管猎枪,还有一条凶猛膘悍的大狼狗警觉地不离左右。虽说仇人就在眼前,可要报仇也绝非易事。一旦控制不住情绪,失去理智,冒然行事,就会前功尽弃,功败垂成。二十几年的洞中生涯,使它悟透了“忍耐”二字的妙处。欲成大事者,必须去其浮躁,练就沉稳,审时度势,把握时机。明知不能而为之,匹夫之勇;已知可为而不为,懦夫者也。它不想逞匹夫之勇,更不肯做一名懦夫。它要潜下心来,静观其变,一旦有机可乘,它就要义无返顾,毫不犹豫地冲向前去,置仇人于死地,即便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它也在所不惜。

    然而,直到日落西山,它也未能寻到可乘之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狼咬儿下山而去。
    第二天,又重复了昨天的故事。
    六、
    第三天,狼已有些稳不住了。
    天还没亮,它便在洞里烦躁地转来转去,坐卧不宁,后来索性走出洞来,到山梁上张望徘徊……
    天亮了,火红的太阳从东山上冉冉生起,把山野染成了橘红。
    狼,就潜伏在橘红里等待着仇人狼咬儿。
    日上三竿,仍不见狼咬儿的身影。狼有些心凉了。它担心狼咬儿连着两天无功而返,会不会半途而废呢?但又转念一想,不会,因为人是最为贪心的动物,既知山中有猎物,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在狼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上山来了。
    狼的心里为之一动,这个小孩它认识,是狼咬儿的孙子。
    狼兴奋地伸出血红的舌头,贪婪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里暗暗发狠到:好,你们人类不是有父债子还一说吗?今天我就要你祖债孙还,给你狼操的狼咬儿来个断子绝孙,让你也尝尝痛失亲人的滋味……
    就在它暗藏杀机,蠢蠢欲动的时候,猛然发现在远处的柴草中,有一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向这里。
    狼,不由冒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收起杀心,屏心静气地蛰伏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再动。惊魂入定后,才醒过梦来,原来狼咬儿是在用自己的孙子当诱饵,使出了“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的绝招。看来这人类之毒、之狠、之绝,远非我们狼类可比呀。
    七、
    村长狼咬儿明知山中有狼,可连着转了两天也没见着狼的踪影,心说这狼肯定是年深日久,有了一定的道行。也曾有过打退堂鼓的想法,但也就是念头一闪的事,因为乡长那里正眼巴巴地等着吃这颗狼心呢。
    也是出于万般无奈,才狠了狠心骗着自己的亲孙子来当诱饵,下出了这步险棋。
    小孙子天真无邪地在山坡上玩耍、嬉戏,狼咬儿却隐身在柴草丛中手扣板机,把心悬在空中,一刻也不敢分神。
    恰在这时,就听有人“村长、村长”地喊着上山来啦。直气得狼咬儿咬牙切齿地骂到:“狼操的,死人啦还是失火啦咋的,嚎丧个啥劲,看搅黄了我的好事我咋收拾你。”
    等他一转脸,人已到了跟前,原来是柱子媳妇。
    就见柱子媳妇满脸绯红、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气说:“村长,你可让我好找呀。”
    狼咬儿这时早已气消,直勾勾地盯着柱子媳妇说:“跑这荒郊野地的找我干啥?”
    “还能干啥,不就是想求你在村里给批块宅基地,我们好搬家呀,这柱子不在家,你总不能看着我和孩子孤伶伶地住在村外喂狼吧。”
    “为这事呀。”狼咬儿打了个沉疑,一下就端起了村长的架子,打着官腔说:“这房基地的事,不好办呀,村里好几家都盯着呢。”
    “我这不是情况特殊嘛。”
    “特殊?”狼咬儿看了一眼柱子媳妇,嘿嘿坏笑着说:“既特殊,就得用特殊方法去办。”

    “啥特殊方法?”
    “用你们家的责任田换呗。”
    “行,你说用哪块都行。”
    “不用和柱子商量?”
    “不用,这事我能当家。”
    “好,那就用你这块地换吧。”
    狼咬儿说着话,早已把手向柱子媳妇的两腿间摸去。
    “这不行,这……”
    柱子媳妇本能地用手去挡,惊慌失措地说:“这是我们家柱子的自留地,可不能让旁人搭锄插耠子……”
    “行,我说行就行。”
    狼咬儿不容分说地把柱子媳妇按倒在地,一边动手,一边气喘虚虚地说:“反正柱子也不在家,这地荒也是荒着,就让我替他收拾收拾吧……”
    八、

    狼咬儿的孙子正玩得兴起,就听有人“小朋友、小朋友”地小声唤他。
    他抬头看了一圈,才发现一块大山石边露着半张脸。
    半张脸对着他鬼鬼祟祟地喊到:“小朋友,过来,我这有好东西给你。”
    “不!”狼咬儿的孙子带搭不理地说:“我奶奶说不让我跟生人说话。说有拍花的坏人专挖小孩的心卖钱。”
    半张脸一听这话,猛地从石头后面窜了过来,用胳膊夹起小孩就跑,并凶巴巴地喝到:“不许叫喊,我就是那专挖小孩心卖钱的拍花人……”
    狼咬儿的孙子拼命挣扎着喊到:“爷爷,爷爷,快救我……”
    可他爷爷狼咬儿,此时正大汗淋漓地偷种人家的自留地,早把自己的孙子抛到了九霄云外,那里还会听见他的求救之声呀。
    孙子不见爷爷来救,情急之下,便本能地喊了一声“妈妈——”
    就这一声撕肝裂肺的“妈妈”,一下唤醒了一直蛰伏在草丛中那条狼的母性。它根本就没顾上多想,便一跃而起,猛地扑了上去,只一口,就咬断了半张脸的咽喉。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枪响,直震得山谷回音,沙飞叶落。
    狼咬儿的孙子得救了,哭喊着扑到了爷爷的怀抱,狼却应声倒地,抽畜了几下,便挺直了干枯瘦弱的身躯……
    乡长吃了狼心,病自然就好了。
    但据传闻,此后乡长性情大变,夜间常常仰天吼叫,状如狼嗥,还间或动口咬人,只是被咬之人,多是溜须拍马、拨弄是非、仗势欺人之流。
    当然,即是传闻,也就未毕可信。我是姑妄说之,你就姑妄听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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