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奇遇
明万历四十三年,贵州还是一个未被开化的不毛之地,当地所居苗人分生苗和熟苗两种,被强制接受汉化的苗人叫做熟苗,可加入民籍,有国家户口;所谓未受教化的苗族则叫生苗,田地不在赋税之内,一般居住在荒蛮大山之中,地处偏僻,道路崎岖,兼之野兽出没蛮烟瘴雨,一般汉人极少能够到此。这年春末夏初,在苍茫大山之中匆匆走来一个背着包袱的书生,此人名叫马义,河南人氏,素来胆略过人,为人颇有豪气。他自幼时起就志在四方,及弱冠之年已是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于是便开始八方云游,以四海为家,几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国的很多地方。
这年年初的时候,马义听说因为朝廷修建边墙强制分开熟苗区和生苗区,并禁止他们和汉人做生意,以至于苗区的日用品极度缺乏,于是他便打算带点货物偷偷进入苗区和那里居住的苗人交换,顺便游览一下贵州秀美的风景。但是家里人听说之后都为他感到担忧,认为那里山川险阻,环境恶劣,实在是太过危险,所以便纷纷劝阻他,让他不要去冒险。马义年轻气盛,心中不以为然,他对家人慨然说道:“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被这点困难吓阻!”于是收拾好行囊,不顾家人的苦苦阻拦,只身踏上了慢慢征途。经过一月多的艰苦跋涉,他方才到得贵州境内,待得走到思南这些地方,只见一路到处都是深山森林,附近人烟稀少,马义也是风餐露宿备尝辛苦,虽说路上风景绝美,但是他心里已然有些悔意了。
这天他听说附近山里有一个熟苗寨子,于是便打算去和苗民做点交易,没想到在山里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却迷了路,走了半晌还在山中乱转悠。眼看周围这山都是峭壁悬崖,脚下的羊肠小道也越走越窄,待再走得片刻,连这山径小路也慢慢消失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不见了。马义心中不由焦急万分,只好披荆斩棘奋力上行,想爬到山顶上居高临下瞭望一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路经。等到他气喘吁吁的爬上山顶放眼远眺,忽见山的南坡有一条小径,下面即是一汪碧潭,潭对面里许隐约有袅袅青烟升起,似有村墟人家。他心中大喜,连忙顺着小径手脚并用向山下走去,好不容易才下到湖边。只见湖面宽阔,泛起一汪深绿之色。他俯下身子伸手探去,感觉湖水冰冷刺骨沁人心脾,看样子绝不可能涉水而过。马义心中无可奈何,于是想慢慢沿着岸边绕过去,可是此时他已经疲惫万分饥渴交加,忽然看见湖边有一棵苍劲挺拔枝繁叶茂的大树,他抬头望望天上火辣的太阳,心想不如先在这树下休息片刻,待养足精神再慢慢寻路也不迟,于是紧走两步,坐在树下,从背上的包囊中拿出馒头,盛了一碗湖水吃了起来。
这一番狼吞虎咽很快一个馒头便下了肚,他休息了片刻,感到困乏稍解,正准备起身,忽听湖面上一阵水声荡漾,马义循声抬头一看,只见对岸有一个竹筏正向这边划来,筏上站着一人手拿竹竿正在奋力撑筏。马义见状心中大喜,以为这是摆渡的来接自己了,马上收拾好东西站在湖边摇手呐喊。等到竹筏稍稍靠近一些,隐约看见阀上之人戴着一顶斗笠,身披一件短蓑衣,也分不清是男还是女。过不多一会,筏子便到了岸边,马义定睛一看,这撑筏之人居然是一个螺髻双垂的少女,只见她桃腮杏面天生丽质,周身除却蓑衣之外再无寸丝半缕,更显得是冰肌玉肤淡雅脱俗,犹如出水芙蓉一般。马义见此情形大为惶恐,以为这是什么邪物,正待转身躲避,少女已纵身一跃跳上岸来,对他露齿一笑,甚是妩媚动人,接着口中不停说着苗语,待说了半响见他一脸茫然之色,知他不懂,随即便打起手势,请他登筏。马义这才醒过神来,知道荒蛮之地的习俗恐怕即是如此,心中不禁窃笑自己未免有点少见多怪,于是便小心翼翼的上了筏子,这姑娘随即也跳上筏子向对岸撑去。
此时马义站在筏头,眼见两岸山势俊秀郁郁葱葱,湖面清风阵阵碧波荡漾,真是如画山水。马义陶醉在这美景之中不由心情大好,再想到此刻和一个半裸少女共济一舟,心中更是荡起层层涟漪。面对如此奇遇,他只盼一直不要到对岸才好。可是不消多时,筏子已经靠近岸边,马义恋恋不舍的跳下船来,从包袱中拿出十文铜钱交给女子,可这女子微微一笑,摆手不要,接着系好筏子,向他打起手式。马义看这手势,似乎在说要做他向导带他前行,不由心中大喜,于是连忙点头应允,紧随着女子向前方走去。两人曲曲折折的走了一里多的路,终于到了村口。此时天色已黑,四周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女子将马义引到一处房屋前,从外看去似乎是一个神庙。女子上前亲自打开大门,让他进去。马义刚刚进门,女子突然对他用汉语说道:“你就暂时先住在这里,但是你不是我们的族类,所以千万不要出门去别的地方。”马义突听此女能说汉人的话,且绝无半点苗人学说汉语的生硬之调,心中不由惊疑交加,正待张口追问,女子已经返身而出,将门关起。
此时庙内一片黑暗,四周寂静无声,马义坐在地下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个庙是用以祭祀什么神仙的。他刚想躺在地下休息一会,腹内却又叫唤起来,摸摸随身所背的包袱,所带干粮已经吃完了,想要出去找点吃的,可想起女子离去之时对他所言却又不敢。就这样苦苦忍了好久,忽听外面有女子呼叫的声音。马义好不容易盼来救星,当即几步到门前将门打开,只见门外的台阶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个锡酒壶。他抬头向四周看去,却并未发现女子的身影。马义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将盘子和酒壶拿到屋内,转身关上房门便摸黑吃喝起来。只觉牛肉入口爽滑酥嫩,味道绝美,那壶酒也是芬香淑郁,还是温热的。马义不到一会便风卷残云吃喝了个干净。待吃毕之后转念一想,我和她素不相识,况且我是汉她是苗,能如此厚待于我,恐怕是对我有所求啊。想至此处,他也不再睡觉,抖擞精神坐在地下等待女子再来。可是一直等到三更已过,就是不见女子的身影。
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响起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原来是夜里下起了细雨。他正待出门看看,忽听有人在门外说道:“兮兮这丫头说引了一个佳客来,如何却不见呢?”语音入耳倍觉清脆,全然不是苗语。接着就见门外有了火光照了进来,马义见状迅即从地下起身,走到门前从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门外站着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相貌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美貌不少于撑筏的女子,也是头戴斗笠,只是全身不着一丝衣物,手中还拿着一个火把。马义惊讶之余不由骇然而笑,心想这不一不小心深入蛮乡,整天都是遇见这些赤身裸体的女子,真是让人情何以堪啊。正在窥望间,女子已双手推门而入,马义来不及躲避,被撞个正着。女子见状也不慌乱,对他嫣然一笑道:“突如其来,以至我的丑陋容貌让您看见,还请恕罪才是。”说毕脸上似乎泛起一丝红云。马义目不斜视不敢说话,唯有低头弯腰作揖而已。女子又笑道:“您不必客气,还请相坐。”说毕便转身将火把插在墙上,和马义一起坐在地下。
借着火光马义这才能四周查看一下,发现庙内所供奉的是一个女神,这神像也是披发赤体,没有衣服,和所见女子差不多。他心中怀疑这恐怕是因为此地从来都没有布帛之类,更不知何为缝纫,所以最初立教之神的装束就是这样的。于是便问女子姓氏,所居何地,所祀何神。女子徐徐说道:“我叫若若,引您来此的那个女子叫兮兮,我们姐妹两人都是金蚕神的侍女,您现在看到的神像就是金蚕神。蚕有雌雄两体,所以此神也有男女之分,凡妇人行蛊的,都归此神所管。此地名曰强硐,所居住的全是生苗。白天兮兮渡你之潭,即是瘴水。”马义听罢又问道:“你二人既是生苗,如何能说汉话?”若若说道:“我姐妹二人本是汉民,自小随父亲从江西到贵州来做生意,不料父亲中了当地苗人恶蛊,命丧此地。苗人头领见我姐妹孤苦伶仃,便送至蚕神庙作为侍女,至今已有十年了。我们虽习养蛊之术,但是因为父亲惨死蛊下,发誓绝不以蛊害人。自蚕神受扰于毒龙,几次前往水府,我们两人没了约束,所以方能自由一点。”
马义一听好奇心起,正欲追问,忽然门口人影一闪,随即一人也推开门走了进来,马义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先前摆渡之女子,只见她一进来就笑着对若若说:“姐姐居然对生人说了实话,你也不怕蚕神惩罚吗?”若若微微一笑道:“你也太不懂事了,我看郎君是有厚福,所以想将借他的福荫返回故乡,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于是拉着兮兮让她也一并坐在地下,对马刚说道:“您白日所过瘴水,下有毒龙,平时惧怕阳光,一到阴天便会吞吐毒雾,已经伤害生灵无数了,如果兮兮不去冒险渡你,一到日落,你早已尸骨无存了。它本是纯阳之体,知道蚕神貌美,数度骚扰,已经吞吃她的同类无数了,蚕神很害怕,不得已亲自去水府自献其身,所以最近无暇管理人间的事情,以至蛊毒也不甚灵验。”马义听罢笑着说道:“按你们所言,蚕神有雌雄之分,现在毒龙如此恣意淫虐,那么雄神岂能不怒?”兮兮说道:“您真是聪明人。我们所忧虑的正是为此啊,雄蚕神法力低微,不敢与毒龙为敌,只能用我们两人来泄欲,我们深惧其毒害,所以正打算避而远之。”马义接着问他们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兮兮一听此言,忽然收起笑容正色对他道:“白天之所以冒险在瘴水之上渡您,并不是没有原因啊。我们姐妹俩本是汉民,还想和您一起离开苗疆,这里并非善地,希望您也不要再留在这里了。”马义听罢此言心中暗想,本来这时我就有点想回家了,况且此二女对自己不薄,本应一口答应才是,只是带着她们上路恐怕不太方便啊。正自犹豫间,若若忽站起身道:“要是您愿意带我们离开,我们姐妹俩就愿意一生侍奉在您身边。能不能行您就说一句话,趁着此时蚕神都不在,要是可以我们马上就走,如果不行我们将另去他处,您不要因为犹豫不决而耽误我们,再迟的话就来不及了。”马义本就舍不得这姐妹俩,此时一听二人愿意跟随自己,于是豪气顿生,对二人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姐妹俩一听均面有喜色,相视一笑道:“请您稍等片刻,容我俩去收拾打扮一下就走。”说完就起身出门离去。
不到片刻,忽听门响,马义抬头一看,居然是两个窄衣短袖的苗族男人走了进来,身上各背着一个竹筐。马义大为惊惧,正待发问,忽听一人娇笑道:“您看我们这一身可以吗?”他听这声音甚是耳熟,仔细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两人正是兮兮若若姐妹,都是女扮男装,想来这两套衣服也是早早准备好了的。兮兮指着背上的竹筐道:“有这些东西,我们可以吃用不尽了,还需云游四方吗?”于是三人一起出了庙门。此时天已微亮,几人悄悄从村中穿过,仍走旧道,太阳升起的时候已经到了瘴水边,好在竹筏还在岸边,三人跳上竹筏便向对岸撑去。马义此时得知潭水下有毒龙,不由有些胆战心惊,若若似乎知他心意,笑着对他说道:“有这太阳毒龙不敢出,郎君大可放心便是。”说话间竹筏已到对岸,三人跳上岸来,二女扶着马义,一路跋山涉水如走平地,瞬间即已过了数重山峰。正当此时天色却忽然变暗,抬头一看,原是太阳被一片乌云遮住了,只听身后一声巨响,几人回头望去,见原来瘴水之处涌起一片五彩云雾。马义不明所以,正在纳闷,二女却神色大变,对他说道:“毒龙已出,蚕神归家必知我们逃走了,趁着她还没追来,我们赶紧离开这地方。”
说话间几人脚下如飞,片刻又翻了一座山头,远远看去一条河流正在山下流淌,马义此时早已累的筋疲力尽,如果不是二女架着他,恐怕早已经瘫坐在地上了。兮兮对马义道:“此时千万不能停下休息,前面就是龙底江,此江有水神守护蚕神不能过去,到时她也奈何不了我们了,若是此刻被她追上,必要受那万虫噬咬之刑,我们将会死无葬身之地。”话音将落,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窣之声,开始声音甚是轻微,过了片刻越来越大,就像无数虫蚁在草地树间爬动的声音。几人又奔得数十步,忽从四周草丛间爬出无数毒蛇蝎子,夹杂大如拳头的蜘蛛蜥蜴,形状怪异恐怖,蠕蠕而动,眼看就要追上将他们包围起来。若若见此情形,迅速从身后竹筐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铁盒来,打开盒子拿出三条金色肉虫对两人说道:“一人吞一只金蚕,一个时辰内可以百毒不侵,待到了安全之地再来解蛊。”马义一见这金蚕还在摇头摆尾,不由头皮发麻,眼见姐妹俩一口吞下,只好闭着眼睛张口将肉虫放入口中囫囵吞下。这金蚕本是百毒之王,众毒物闻见其身上的气味便退避三舍,一时之间便让出一条道路来,三人精神大振,脚下加快急步奔至龙底江边。好在此时水势甚浅,刚刚及腰,几人便互相搀扶涉水而过,待过的江去已是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下,待回头看去身后无数毒物仍滚滚而来,只是到得江边便被江水挡住不能前进,密密麻麻的在原地打转。三人一看仍不免后怕,正在喘息间,耳边忽听一声叹息,这声音阴柔婉转,一入耳内便身感寒意,不由各自连着打了几个哆嗦,接着就看见所有毒物纷纷向山中退去,瞬间即已不见。兮兮若若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蚕神再也追不上她们了,心中感念蚕神十年养育之恩,各自跪下向强硐方向拜了三拜,这才上路向北而行。
到得晚上,若若从竹筐中拿出一些草药来,混在一起捣出青汁,分成三份饮了下去,马义喝下片刻便觉喉头如堵,心烦恶心,当下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只见地下呕吐物中一条金色肉虫尚在蠕动,兮兮轻轻一笑便将金蚕小心收在盒子里。几天之后,三人路经一个熟苗寨子,若若忽然趴在兮兮耳边对她悄悄说起话来,兮兮一听便笑的前仰后合,马义见状心中非常疑惑,于是就问她们在说什么。若若回答道:“您不必问,今晚我们当给您找一个快乐的地方,而且可以泄我们的生父被蛊害之愤。”马义听罢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人又向前走了数十步,看见一家门庭轩敞,好像是寨中的大户人家。若若从身后的竹筐内又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只小虫,翅膀微合,犹如僵死一般一动不动。若若小心的拿出虫子,放在这家的门槛上。过了一会,虫子忽然动了起来,张开翅膀便从门缝飞了进去,瞬间即不见。马义正在惊愕间,若若忽转头对他叮嘱道:“您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听我的指挥定能让您晚上其乐无穷。”马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暂且点头答应了下来。
过了片刻,忽见这家门户大开,男女老少走出一堆人,一见三人便跪下磕头不已,似乎对他们惧怕万分。马义这才明白原来这家也是养蛊之家,只见若若上前厉声说道:“你们的行为让蛊神非常愤怒,若是能马上给我们准备一桌上好酒席,我定可以帮助你们脱离祸患。”听罢此言其中有一个年龄最长者当即便磕头答应了。他派人带着三人来到中庭,指挥其他人沽酒做肉不一而足,不到一盏茶的时分便准备好了一桌丰盛大餐,请三人高坐在上大快朵颐,其余人等均毕恭毕敬的垂手侧立在一旁等候差遣。等到数杯酒下肚,三人微有醉意,兮兮命这家人唱歌助兴,几个年轻女子不敢推辞,一起唱起歌来。马义虽听不懂唱的歌词是什么,但也觉得声音清脆婉转,赏心悦耳。直到二更时分,三人酒足饭饱,这才选了一间清净之房睡了,当晚洞房花烛,二女共伺一夫,自是春意无限其乐融融。第二天清晨三人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这家老小早已毕恭毕敬的等候在外,还送上数千两银子和各种银饰,若若这才取出一支香在室中点燃,不消片刻,便见前晚那只小虫不知从哪飞了回来,若若收了虫子放进小盒,三人大摇大摆而去,身后这家人依然躬身站在门外相送,就像奴隶一般。等到出了村,若若才告诉马义道:“这户苗家已经蛊害了过往客商数十人了,所得钱财也已过了万千,昨天我们的所为,也足以报复了。”过了几天终于到了贵州之界,兮兮说道:“再向前走就到了礼节之邦了,所带的东西应该扔掉。”说毕便和若若将竹筐中的蛊虫都悉数扔掉,又拿出银子买了汉族妇女的衣服穿上,美貌更异于平常。等到了马义家,又买了几个仆人,若若主家政,兮兮辅助她,两人本为姐妹也无妒心,相处甚安。过了一年,各自都生了一个儿子,马义坐拥两个美人,也不再做云游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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