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娘
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破宁武,攻太原,挥军京城,势不可挡。崇祯皇帝前无贤臣,后无救驾,只得在景山自缢。李闯王终于“转正”成了大顺帝。半月后,大顺军开始了拷掠明官,四处抄家……
这日黄昏,一位身着戎装的少年将官,骑着匹枣红小马在城内巡视。他叫李牟,是闯王麾下左制大将军李岩的叔伯兄弟。3年前李牟与结拜兄弟陈玉廷,随堂兄李岩投奔闯王。李牟对堂兄李岩的才华十分钦佩,他清楚的记得入城那天,京城百姓就是唱着堂兄编得“……家家开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的童谣,给义军牵马,带路的,可谁知好景不长,只短短十数日,京城已是人心惶惶,百业萧条。
突然,枣红马一声嘶鸣,一处残垣断壁下驻足不前。李牟见天色已晚,忙圈转马头往回走,可枣红马好似落地生根纹丝不动。看来枣红马该饮水添料了,李牟只得跨下座骑,寻找水源给爱驹解渴充饥。
枣红马跟随李牟多年,颇懂主人心思,待李牟放开缰绳撒腿就跑。“爹、娘——呜……”李牟跟随枣红马疾步前行,倏然间,左侧隐隐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哭泣。李牟循声而往,一座破旧的宅院映人眼帘。李牟跨进门,十分诧异。眼前的宅院虽然破败,却显然是一座官邸。
“有人吗?……”李牟连喊三声不见人影正欲退出,一阵凄苦的哭泣复又响起。仔细辨认,哭泣声是从后厢房传出来的。李牟一个箭步窜进厢房,只见一条黑影在眼前隐过,径直上了绣楼。李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从背影看对方应该是个妙龄女子。
“姑娘,别害怕。你是何人?咋会孤身在此?……”李牟尾随而上,温言相问,并无恶意。哭泣女子才缓缓透露了身世。女子自称是守备之女名叫贞娘。自从大顺军颁布了拷掠明官,追缴脏银令后,李自成的宠臣权将军刘宗敏假公营私,心狠手辣。他按明官在任时的官位规定助饷金额,凡不能如期缴纳者,夹打炮烙,严刑相逼,无所不为。那日得知大顺军前来催饷,父亲自知难逃罗网,慌忙中将女儿藏在了绣楼的木板箱中。贞娘待四周恢复了平静,才战战兢兢下得楼来,可怜爹娘浑身是血,早已没了气息……http:///
李牟知道堂兄李岩好言相劝闯王尊贤礼士,除暴恤民严肃军纪,却屡遭刘宗敏和居心叵测的丞相牛金星从中作梗,心里早已忿愤难抑。这会儿见贞娘泣不成声,满脸惊恐,更是动了恻隐之心。
李牟沉思片刻,决定带贞娘离开。女子得知这位大顺军的将官肯搭救自己,忙上前叩拜。“多谢将军好意,可奴家在城里已无处安身……”女子缓缓抬头,李牟傻了眼。女子虽容颜憔悴,仍难掩国色天香。尤其,她满脸凄苦,梨花带雨的神色,更是人见犹怜。“小姐莫哭,我跟你,不、不不,是你跟我走……”李牟正值青春年少,禁不住怦然心动,语无伦次。见女子三寸金莲摇摇欲坠,李牟顾不得男女授授不亲的礼数,俯身背起贞娘跨上了自己的枣红马。
枣红马扬蹄绝尘,眨眼间奔出了十数里。突然,斜刺里闪出一人,横在马前挡住了去路。李牟怎么也没想到,拦住自己的竟会是一同投奔闯王的结拜兄弟陈玉廷。“唉,你不是要把我送给刘宗敏请功邀赏吗?可惜啊可惜,这接应的一来……”李牟背负女子在马上行走多时,未曾有过交谈,这会儿见有人拦阻女子倒长吁短叹起来。
“小姐你说什么?你、你竟这样看我?好,小姐放心,我一定送你出城……”李牟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是初识姑娘美貌时的失态,让其误认为自己是乘人之危的奸诈小人。说实话,当初跟随堂兄投奔义军,图得就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刘宗敏大权在手滥杀无辜,这大顺朝和亡国君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卸甲归田,布衣耕耘。李牟思前想后,萌生了退隐之意。李牟的表白掷地有声,贞娘愧疚不已。
拦在马前的陈玉廷,听闻这几日常有大顺军官兵失踪,找到时都已一命呜呼,今日去军营未见义兄踪影,放心不下四处寻找,这会见义兄安然无恙才舒了口气。谁知李牟会慷慨陈词,唬得陈玉廷神色激变,满脸惊愕。
说真的,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句句够得上反叛大顺,蔑视闯王,这可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之罪!不待瞠目结舌的陈玉廷醒过神来,身后已是尘土飞扬,阵阵喊杀。不知是突然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还是念在结拜之情,陈玉廷竟然忘了阻拦,眼睁睁让枣红马冲出了城门……
拂晓时分,枣红马已奔出了四十余里,李牟见身后已无追兵才松弛下来。李牟把贞娘扶下马,掏出几两纹银与她作别,不料贞娘哽哽咽咽哭了起来。“……奴家无处可投无人可依,求将军别撇下我不管……爹、娘……呜呜——”这下李牟如湿手捏干面,粘也不是甩也不是。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撇下弱女子孤身一人也实在于心不忍。李牟思忖再三,只得先把贞娘带回河南老家再说。
李牟与贞娘晓行夜栖,风餐露宿,眨眼又十余日。虽然俩人格守礼仪,但毕竟是青春年少,如此影形相随,日久生情。李牟见故乡杞县遥遥在望,便委婉地向贞娘表露了爱慕之情。闻言,贞娘双目含泪,连连后退。
三日后,李牟带着贞娘悄悄潜入了故居。贞娘回避了他的求婚,李牟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如今不再是将官不说,还成了大顺皇帝的钦犯,有何资格娶美貌的小姐为妻?而贞娘悲切、凄苦,欲言又止的神情,更让李牟颇生怜爱。李牟不再提及姻缘,但对贞娘仍是呵护有加。
李牟原以为回到杞县,境况就会有所改善。谁知几次出门打探都无功而退。最让他百思不解的是,无论近亲远邻对他全都避而远之,视为不见。李牟忧郁难抑,日夜消瘦。
这日,李牟垂头丧气回转家门,却见红烛对燃,双喜高悬,庭院内外一片喜庆。转身抬头更是呆了,贞娘一身初遇时的服饰,浅施脂粉,含羞带娇。“贞娘你,你决定了……”得知心仪的女子终于肯与他结成姻缘,李牟欣喜若狂。
“……多谢将军让奴家有了归宿……是的,我决定了,我、我不能再满你了!……”贞娘挣脱李牟的怀抱,盈盈下拜,泪如泉涌。不待李牟俯身相扶,贞娘踉踉跄跄扑倒了床上。
贞娘的神态把李牟吓得够呛,他怜爱地抓起贞娘的手,连连询问。不知咋的,猛然间一股阴风扑面而来,李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头一看握在掌心的那是妙龄女子的玉手,分明是根渗着白光的枯骨……李牟久征沙场,见惯了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可今日是他的新婚之夜,美貌,娇羞的新娘,刚刚和他喝过交杯酒,怎会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具骷髅?!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难道带出京城的就是一堆衣服包裹着的骷髅!?李牟毛骨悚然。
“……将军所言不差,奴家早已香消玉陨……可我,我岂能甘心!唉……”李牟恍若梦境,不知所措。耳边又是一声悲戚的叹息,循声望去贞娘时隐时现飘在空中,一双秀目则成了两个冰冷,幽深的黑洞。李牟一个激灵,猛然想起大顺军官兵时有失踪,无一生还的传言,难道这都是贞娘冤魂所为?!贞娘无言相对,两行清泪滚了下来。
其实,那日守备夫妇同时遇难,贞娘没人相助无力顶开箱盖,便被活活憋死在大木箱里。好端端的官宦之家,顷刻间遭此灭门之灾,枉死的贞娘忿忿不平,便在黄昏日落后,诱杀大顺官兵,以泄心头之愤。贞娘原以为李牟也是为虎作伥的小人,见他自投罗网自然不会放过……
贞娘的叙说犹如晴天霹雳,砸得李牟呆若木鸡。当初若有一丝邪念,岂不是早成了贞娘索命的目标?!不禁后怕不已。“承蒙将军厚爱与我结成姻缘,小女子无以回报,若有来生一定与将军再续前缘!……奴家别无他求,只求将军让我的遗骸落土为安……”贞娘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满腹悲怆。http:///
李牟怔了怔,答应贞娘将她好好安葬。他小心翼翼捧起裹在红罗裙里的骸骨,跌跌撞撞摸到了先人的墓地,把贞娘的骸骨埋在了父母坟旁。李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他认定与贞娘拜过天地就有了夫妻名分,一心要尽为夫之责厚葬贞娘,无奈时局所迫,只得草草安葬。他捏土为香,拜了又拜。李牟心里很是酸楚,欲寻块木板或树苗在贞娘墓前留个记号,回顾四周,蓦然一惊。墓地里不知何时又平添了两座新坟,李牟下意识奔了过去。
“兄长李信之墓”李牟一眼瞥去,禁不住浑身一震。这李信是堂兄李岩的别名,难道这里躺的会是制将军李岩?李牟定神细看,立碑人正是当初放他出京城的陈玉廷。虽然碑文简洁,但也从中隐隐透露了李信的死因,是牛金星蛊惑闯王用毒酒害死的。这、这真是堂兄李岩的坟茔!李牟跺脚捶胸,嚎啕大哭。
李牟恍然大悟。难怪乡邻对他视而不见,原来声称右军师的李岩已被大顺皇帝赐死,而自己又是在逃钦犯,父老乡亲是怕受牵连啊!李牟百感交集,对陈玉庭为堂兄善后的义举敬佩不已。跟随闯王举事的族人不在少数,不知还有那位李氏子弟遭遇不幸?李牟急步窜到了另座新坟前,抹把泪深深一揖。猛抬头目瞪口呆,蒙胧的月色里,“义弟李牟之墓”六个大字历历在目。
“啊,李牟!是我?难、难道我……”李牟怎么也想不到,凭吊的会是自己的坟墓。顿时,脊柱上“咝、咝、咝”直冒凉气。“倏——”突然,一条倩影从眼前掠过,恍恍惚惚的李牟凝神望去,分明是一身新娘装束的贞娘。李牟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颤抖。“娘子,等我……”惊恐之极的李牟只说了一句话,“卟嗵——”栽倒在自己的墓碑下……
原来,李牟逃离京城那日就已经死了。是在城门口被刘宗敏的追兵用箭射死的。只是这个信守诺言的少年将军,生前曾答应了苦命女子贞娘,要带她离开京城,竟浑然不知自己一命呜呼。直至将贞娘落土为安了无牵挂,硬撑着的最后一丝阳气才消磨余烬。李牟一头倒下,便最也不能聚气成形了……
陈玉廷眼睁睁见自己的结拜兄弟倒在城门口,回转军营又惊闻姑表兄长李岩已遭不测,悲愤交加,心如死灰。三日后,带着表哥与义弟的骸骨悄悄离开了京城。陈玉廷回到故乡,趁夜色安葬了表兄义弟,从此无意功名隐居山林。
陈玉廷一身武学,无奈生不逢时。隐居乡间后,整理民间武术,决心造拳遗世。明末清初,陈玉廷融诸家之长,创编了太极拳术。时至今日,贞娘之事似幻似真,李岩也成了过眼烟云,唯陈氏太极拳源远流长,风靡世界。据说,陈玉廷被尊为太极拳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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