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妒槌
康熙三十年,浙江海宁乡中有一个儒生名叫郭勇,因他的父母年过三旬才得了这一个独子,所以自小都非常疼爱他,给他请了当地的名儒作为老师,教他诗书礼仪诸子百章,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不仅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长的也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了。当年春天他在先生的带领下去县府参加郡试(也称童子试),不料头天下午偶尔路经街旁的青楼,一抬头便看见几个妖艳女子在楼上骚首弄姿卖弄风情。郭勇此时正是春心漾动之时,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心痒难搔欲念大起,直到回了客栈之后还念念不忘,于是黄昏时分便背着先生偷偷从客栈溜了出来,跑到青楼找了两个姑娘花天酒地去了,结果晚上喝的烂醉如泥,索性就留宿在一个妓女房中。可怜他的先生心急火燎的找了一晚上都没将他找到,眼看着第二天就要考试,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起个大早在考棚前等他。没想到郭大勇当晚宿醉之后又几度风流,这一觉直睡到日上竿头方才醒来,睁眼猛然想起今日要赶考,再看窗外日头高照心中不由大呼糟糕,待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地赶到考场却为时已晚,只见考场的大门早早便已关闭了,唯有老师神色黯然的站在那里等着自己。
郭勇心中惭愧万分,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于是便站在先生面前低着头一语不发。先生见此情形便问他昨晚所去何处,他也不敢隐瞒,便向先生如实交代了。他本以为先生要大发雷霆,没想到先生听罢却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老夫的过错啊。老夫也无颜再面对你的父母了,你还是自己回家去吧。”说毕便找了个茶肆写了一封信让他给自己的父母带回去,信中详细叙述了这次应试的经过并再三谢罪不已,随后将信交给郭勇后才默然离去。待郭大勇回家忐忑不安的将信交给父母,本以为父母知道后定会重重责罚于他,没想到老两口看完信后并未怎么生气,反而觉得这说明儿子已经成人,该给他找个媳妇看住他了。于是彼此商量着找来媒人四处物色,不久就娉了当地一户马姓人家的姑娘,等到第二年春天便为他们合卺完婚了。
这马氏年方二八,与郭勇同岁,长的倒是清秀靓丽,即便不是大家闺秀,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唯独性子却有些急躁。原来在闺中未嫁之时她曾经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婢女,本来马家想让婢女也当作陪嫁到郭家来,可马氏就是死活不愿,非要在出嫁前将婢女遣回家去了。不仅如此,她还有一个独特的嗜好,若是庭院里有新开之花,凡颜色鲜艳美丽的她都要将花摘下用手揉的粉碎,这样才会感觉到心满意足。成亲之后小夫妻俩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情投意合万般恩爱,只是过了月余,有一日马氏清晨早起看见了夫君夜晚所用的夜壶,不知怎地心中忽然觉得莫名厌恶,于是便让家仆拿出去悄悄扔了。这天半夜郭勇尿急起来找自己的夜壶,可是窗前床下找遍都未找到,问马氏她也不说,情急之下只好暂借马氏的夜壶一用。待第二天早晨郭勇起来想去街上再买一个,马氏一听便大发雷霆,郭勇心中害怕娇妻发怒,于是再也不敢多言,自此以后每晚便和马氏共用一个夜壶了。
郭勇的书房中本来挂了一副仇英(明朝著名画家)的美人图,没想到马氏偶然见了一次便说心痛不已,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将此画从壁上取下撕了个粉碎。郭勇见状虽万分心疼不舍,但也不敢多言,只能默默作罢。久而久之他连在外面朋友处住宿一晚马氏也不愿意,而且出门必要先告知马氏,得到马氏同意之后方能出去,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面见马氏,告知自己出门去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都要详尽汇报。不仅如此,在出门前马氏还给他要害之处点上守宫砂,回来之后便要当场查验,稍有不符就穷追猛问喋喋不休。没过几年,妻子的气焰日渐嚣张,而丈夫的威势却日渐气馁,每天郭勇都要小心防备,唯恐马氏借机找他什么毛病,而越是这样处处谨慎马氏却越是爱挑他的刺,后来简直成了恶性循环。
郭勇的父母实在看不过爱子受马氏欺负,几次对她好言劝说,马氏不仅不听,反而勃然大怒。她对公婆说道:“你们只知生养儿子却不知教他,我现在代你们教育他,你们不仅不感谢我难道还要仇恨我吗?”公婆听后也只能无奈的摇头而去。更有甚者她还经常怀疑公婆想再生一个孩子来分郭家的财产,于是一天晚上居然突然拿着剪刀突然冲进公婆的卧室,想要将公公阉掉,幸亏郭勇和婆婆将她死命拉住这才作罢。可这次却把老两口吓的着实不轻,从此以后公婆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把门窗锁紧,唯恐马氏哪天发狂又冲进来。自此以后马氏雌威远扬,而郭家从父母到亲戚都为郭勇担心不已,但是他不仅不以为是反而却安然处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的身上遍布针孔、抓痕、烙瘢、齿伤,一共有百余处之多,经常在亲戚朋友聚会的时候将衣服脱掉让大家参观,众人眼看马氏如此毒虐,都指着他身上的伤痕叹息不已,唯独郭大勇不以为然,反而如同三国时孙权奖赏周泰军功(即所谓指伤誉功)一样洋洋自得,恨不能让每位客人都能像孙权一样满饮一杯酒。
郭勇到达京都之后,便寻了一家客栈暂时作为栖身之地住了下来。与他相邻的客房住着一个福建人,此人姓胡名川,身材瘦小面白少须,自称是来京都做生意的,因和他年岁相仿,所以两人无事就聚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时间长了渐渐熟悉起来,彼此之间相谈甚欢,于是便结为莫逆之交。郭勇偶尔几次经过胡川房间门口的时候,都听到房内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他心中有些疑惑,于是便问胡川道:“您的眷属也在这吗?”胡川笑笑说道:“不是的,我只是因为孤身一人在此耐不住寂寞,所以去买了一个姬妾罢了。”说完便将他请进房间,让这个姬妾出来奉茶。两人坐下闲聊了一会,胡川听说郭勇至今还没有子嗣,于是便对他说道:“我从您的须眉仪表来看,未必就是不能生育。何况燕赵之地佳丽甚多,何不像我一样买个小妾,不仅身边有人相伴,也能帮您繁衍后嗣啊。”此时胡川的小妾也在旁边怂恿他道:“如此我们两家都住在这里岂不是更好。若是您囊中羞涩的话,我愿意将我的钗子变卖了助您一臂之力。”郭勇听罢二人之言颇为心动,一时间思来想去还是有些踌躇不决。他对胡川说道:“兄弟此言当是对我的爱护,我自然心知,只是实话告诉您,我在家中的老婆极其凶悍毒虐,恐怕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情啊。”胡川听罢不禁莞尔一笑道:“此时是千里之外,嫂夫人恐怕也是鞭长莫及啊。”郭勇素来被马氏所制,一直不敢放纵,此时本如脱网之鱼,而且胡川还努力帮他玉成此事,于是当下泼个胆大,便同意了此事,转天便在京都买了一个年方二八的王姓女子为妾。这王氏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只因父亲因贪墨入狱,不但家产全部充公还连累自己也被官府卖为妾婢。王氏不仅眉清目秀娇俏可人,而且知书达理性格温婉,和马氏的凶悍有天壤之别,每日白天洗衣做饭晚上红袖添香,将郭勇伺候的极为舒心。郭勇之前在家中何曾受过如此待遇,当即便坠入了温柔乡里,和王氏夫妻欢好恩爱异常。
可惜好景不长,过不多久会试名单发榜,郭勇因为这段时间耽于女色自然是名落孙山。胡川知道后便屡次告诉他要早作决断返回家乡,因为“居长安大为不易”,再待下去只怕花费太大,连回家的盘缠都不够了。郭勇听后心中害怕回去无法面对马氏,于是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迟归期。有一次胡川催的急了,他才哭泣着说道:“我现在背了盟约,回家必受马氏荼毒,所以想先住在外面,能拖一时是一时。”胡川对他说道:“这个想法恐怕我不敢苟同。家乡是父母桑梓之地,祖宗依恋之邦,一旦抛弃了故乡,您如何安身立命养家糊口?就算您妻子妒心太强,您不回去怎么知道她就不会原谅您?您就放心的和王氏先回,我收拾一下行李,随后便会去您家拜访,万一到时候有什么事的话,那就让我来帮您解决好了。”郭勇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又听他说得在理,于是便答应带着王氏返乡,临别之前和胡川告别,反复叮嘱一定要来他家做客,这才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此时已是初冬季节,两人一路风霜的走了一个多月方才快到海宁。等走到离郭家几十里远的地方,郭勇先悄悄找到住在附近的亲戚,让王氏暂时住在亲戚家中,然后自己准备先回去试探一下。马氏听家人说夫君从京都回来了,心中很是高兴,正准备出门相迎,忽又转念一想道:离家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没做下对不起我的事情,待我先诈一诈他再说,于是便叉着腰站在院中等夫君进来。待郭勇刚刚跨过门槛,一眼就见马氏威风凛凛的立在院中,还未待他说话,就听她忽然横眉怒目的对自己大喝一声道:“都是你在京中做的好事!”郭勇不知马氏是在诈他,猛一听此言有如晴天一个霹雳,以为是亲戚走漏了风声让马氏得知,当时就被惊的面如土色,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马氏一见他的表情心中就起了怀疑,当即穷追猛打严词追问,郭勇不知底细连惊带怕,三问两问便语无伦次的将京中之事全都交待了。马氏听他不仅违背了盟约讨了小老婆,还敢将王氏带回家来,不由妒恨交加怒发如狂,一时之间暴跳如雷,当即让郭勇跪在地下,接着命仆人拿来鞭子狠狠抽下,将他抽的哭爹喊娘体无完肤,待抽完之后又找来绳子系在他的手腕上,然后将他拴在厕所里,临去之前恶狠狠的对他道:“你犯下如此罪孽深重的大错,应当永远堕于恶道地狱,再也休想重见天日。”
此时郭勇的父母听说郭勇已从京都返家不由喜上眉梢,心中思儿心切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不料在各个房中都找不到儿子的身影,不得已就去询问马氏。马氏怒气冲冲地对他们道:“你们的儿子现在就像是在坐牢,不要痴心妄想要见他的面了。”郭家老两口一听无可奈何,唯有叹息数声抹泪而回。接着马氏又去厨房拿出菜刀便欲去亲戚家砍杀王氏,幸亏家人提前通风送信,亲戚赶紧将王氏藏于他处。马氏去了四处找寻不到,指着亲戚鼻子大骂一通这才悻悻而归。
过了十余日,胡川果然依照两人之前的约定来到了海宁。他一路四处打听找到了郭家,站在门前敲了几下,只见一对老年夫妇前来将门打开,胡川一问之下才知这是郭勇的父母,他急忙躬身作礼说明来意,接着便问道郭勇此刻所在何处。老两口听罢长叹一口气,将这数日间马氏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他,胡川一听惊讶不已,正待进院去找郭勇,马氏在房中已听家仆禀报了此事,当即便从房内奔出,指着胡川和郭勇的父母大骂不已,只见郭家老两口躲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敢说一句话。胡川见此情形不由大怒,伸手便从怀中拿出一个木杵来,上前对着马氏就是当头一下,立即将她打倒在地。
胡川见马氏倒在地下爬不起来,这才来到厕所里找到郭勇。此时郭勇仍跪在地下连头都不敢抬起。胡川见状急忙上前去搀扶他,这时他才敢抬起头来,一见眼前之人是胡川,便拉着他的衣服大声哭道:“你可是把我害苦了啊,此时你要再把我拉走,不知道又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祸患。”胡川一边将他拉起一边对他说道:“有我在,你不用害怕。”郭勇听罢此言方敢起身走出与自己的父母相见,一家人围在一起均是哭泣不已。胡川又问道:“王姬此刻却在何处?”家人畏惧马氏淫威都不敢说,胡川道:“一切有我在,你们不要担心。”家人这才通知亲戚告知王氏住所,于是胡川派人将王氏用马车接到家中。而马氏被胡川这一击打得昏头涨脑,在地下躺了半响才爬了起来,一起身便躲进了自己的房中不敢出来。到了晚上,郭勇连一句话也不敢和王氏说,胡川又数次激励他,他这才敢和王氏住到一间偏房里,一晚上心里都是忐忑不安,以为马氏定然在房中磨刀赫赫枕戈而待。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惊讶的发现马氏仍然没有出门,郭勇心中更是不安,于是便壮起胆子进房查看,没想到一进去就发现马氏正在低头哭泣,看见郭勇进门马上就开始破口大骂,随即便要上来殴打,郭勇见状大为恐惧,立即跪在床前一动也不敢动。门口观望的家人见此情景赶紧去给胡川通风报信,胡川一听便怒道:“我以为她不敢再施淫威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敢这么猖狂。”说完就拿着木杵去了马氏房中。马氏一见他便双股战栗,躲在床后不敢胡来。胡川对马氏说道:“你要是还是这么凶悍,我就将你打死!”马氏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于是胡川就对郭勇一个劲的使眼色,让他起来和自己一起出去。自此以后马氏一改前非,再也不敢跋扈耍泼了,郭家上上下下都很感激胡川。
又住了一段时间,胡川有事要离开了,郭勇和他的父母怕胡川一走马氏又旧疾复发,所以苦苦哀求他再多住一些日子。胡川对他们说道:“被我这木杵击一下之后就会永断妒根,你们放心好了。”见众人不信,胡川便将木杵交给郭勇,握着他的手对他说道:“您一定要爱惜这个宝贝,倘若河东狮又吼叫起来,只需拿着它就能帮您平息祸患了。”说完胡川便告辞而去。郭大勇将这个木杵小心的放在盒子里,又将盒子放在自己的枕头下保管起来。而马氏自此以后果然大异于前,变的温柔贤淑起来,夫妻俩相安了数年之后,郭勇便将木杵放在楼上搁置起来。忽然有一天胡川又来到他家,一进门便对他急冲冲的说道:“来不及和您多说了,赶紧将木杵还给我。”郭勇见他风尘仆仆神色慌张,赶紧从阁楼上拿下木杵交给胡川,并问他道:“您为什么事情如此急迫啊?”胡川说道:“您有所不知,我其实不是人而是天狐,专爱在人间打抱不平。因为看到您被妻子所虐,恐怕断了您的子嗣,所以才从神库中偷出这木杵来。这宝贝本是周文王后妃娘娘的洗衣杵,也叫做化妒杵,这才帮您消了此灾。现在神库中丢了此物,上帝知道了大怒,派仙人来缉拿窃贼找回此物,此际风声太急,所以我要赶紧拿了木杵还回库中。”话一说完他就凭空消失不见了。郭勇瞠目结舌惊诧不已,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来马氏和王氏各生了一个儿子,两人终身都再没有什么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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