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翁怪谈
1。
从春雪压枝到柳叶新芽,转眼,我与陆昇已成亲三个多月。人前人后,他都待我极好,嘘寒问暖,呵护备至,陆府上下和我娘家,都以为我们是一对情深伉俪。可是,恩爱背后的苦楚,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陆昇,这个我朝思暮想、千方百计才嫁得的男人,他从未碰过我。每晚,待仆人散尽,红烛熄灭,他都会和衣平躺在床上,转头便睡。即便我放下女儿家身段主动示好,他也如死人一般毫无反应,只是有时被我扰得烦了,他会说一句:“大家闺秀都像你这样自轻自贱么?”
一句话便让我无地自容。
起初,我以为他有什么难言的隐疾,于是便趁着他偶感风寒的机会,请了一个信得过的大夫,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可大夫说,陆昇一切正常。既然如此,那么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原因了。
一是,他心中还放不下姐姐,因此不愿意碰别的女人;二是,他心中仍在介意我们大婚之夜的事。倘若是因为姐姐,我倒不怎么担心,时间是一剂良药,久了,他定会忘记;倘若是因为初夜之事,那我就无能为力了——自己新娘的初夜却在别处度过,任凭哪个男人,心中一定不是滋味。但那毕竟是陆家的规矩,我也无能为力。
没错,我的新婚之夜,不是和陆昇,而是和陆翁一起度过的。
陆翁不是人,它是一尊如真人般大小的木质不倒翁,据说是陆家的老祖宗所制。
当年,陆家还未发迹,老祖宗只是本地的一个木匠,虽然家境殷实,但终究是下九流的手艺人,处处看人脸色。有一年,老祖宗得了一块上好的古木,坚若铁石,轻如鸿毛,老祖宗如获至宝,决定用它雕制成一尊不倒翁,献给县太爷做寿礼,也好为自己谋个小吏当当。
老祖宗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精心雕琢,细细打磨,将那不倒翁造得十分喜庆,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笑眯眯的五官,以及用上好漆料晕染而成的绸袍,看上去憨态可掬。涂好漆料那天,老祖宗将不倒翁放在小院中晾晒,打算次日便送给县太爷。谁知到了晚上,家里招了贼。
那贼早就觊觎陆家的银钱,又觉得老祖宗平日里蔫里吧唧的很好欺负,便挑了这夜,准备谋财害命。贼人攀上墙头,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一个粗壮的身影微微摇晃,他以为是老祖宗起夜,便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飞身扑过去,企图将“他”按倒、勒死。鬼故事网:http:///
不倒翁顺势倒下去,随即又用更大的力道反弹回来,古木坚硬,又不偏不倚撞在贼人的头部要害,竟生生将他砸死了。
老祖宗感激不倒翁的救命之恩,再也不舍得赠与他人。他把它供在家中,尊称为“陆翁”,日日焚香祝祷,如菩萨一般奉养着。
许是供奉的时日久了,那木头人真有了灵性,十年后,老祖宗的孙子考中状元,光耀门楣。陆家自此风生水起,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城中的大户,子嗣多在朝中为官,地位显赫。而陆翁也被搬进富丽堂皇的祠堂之中,成为陆家的镇宅之宝。
为了让陆家世世代代都得到陆翁的庇佑,也不知从哪一代起定了规矩,凡陆家子孙成婚时,新妇都会先被送到祠堂,彻夜祝祷,我自然也不例外。
2。
我记得成婚那天,原本已经回暖的天气突然变得异常寒冷,粟米大小的雪粒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因此变了调,轿夫们小声抱怨着,驮着嫁妆的马匹在缰绳中不安地挣扎。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心情,一想到再也不用和姐姐分享同一个夫君,一想到以后陆昇便是我一个人的男人,一想到我不用争抢便能成为陆家的少夫人、日后的主母,我就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若不是顾着面子,只怕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新婚夜与我共守红烛的竟是一尊木头人。
待到喜宴散尽、万籁寂静时,落了一天的雪也停了,春枝不堪重负,不时发出令人不安的断裂声,寒风顺着门窗的缝隙吹进来,祠堂中的红烛随风飘摇,映得那尊不倒翁也忽明忽暗。春雪的潮湿循着地气,浸的膝下的垫子潮腻腻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漫上来。
我强打着精神,望着那张假笑着的木头脸,胡乱想着心事。姐姐此时应该在去江南的路上了吧?凭着她的才貌姿色,若要成为数一数二的红牌姑娘,应该不是难事;陆昇又在做什么呢?是醉得不省人事?还是独坐在空房内,如我一般暗自埋怨着陆家这令人匪夷所思的规矩?
就在这时,祠堂内的红烛猛然跳动了几下,忽地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黑夜将陆翁浑圆的身躯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它那原本憨厚可爱的笑脸,也变得高深莫测。
“来人啊!”我捂着酸痛的膝盖挣扎着走到门边,可门被反锁了,白雪透过窗纸,将堂内映得一片惨白。
“咯吱,咯吱,咯吱”,身后,陆翁轻轻晃动着,幅度越来越大,似乎随时都会冲下神椟,扑将过来。我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耳边响起姐姐的话:“陆家向来没有嫡子,陆昇的生母是二姨娘,陆昇的奶奶也是二姨娘,你若真心喜欢陆昇,就不要在乎名分。”
哼!我不在乎名分,难道要拱手让与你么?我在黑暗中冷笑着,二太太说了,陆家向来不分嫡庶,你我同时嫁给陆昇为侍妾,谁先有了子嗣,谁便是正室。你一定对此十分愤懑吧?因为在你看来,你这个嫡长女理所当然就应该是正室,而我永远是你的附属品!
我抬起头,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正视着陆翁,“你仔细看好了,如今嫁入陆家的只有我一个,陆昇的夫人也只能有我一个!你若真的有灵通,就记住我的样子,然后赐陆家一个真正的嫡子!”
陆翁仍摇晃着,肥大的肚子里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在晃动中发出一阵一阵诡异的撞击声。
新婚之夜过后,我连着发了几日高烧。病愈后,那个奇怪的梦,便驻扎进我的夜里。
梦里,我的双腿、双臂被齐齐地砍断,只留下脑袋和一截身子。我既不觉得疼痛,也不害怕,甚至还有几分欢喜——我欢喜,是因为陆昇欢喜。他似乎爱极了我这副样子,笑眯眯地用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于是我便顺力向后倒去,然后又摇摇摆摆地弹了起来,就像不倒翁一样,无论别人怎样拨弄,总会滑稽地摇晃着,怎么也不肯倒下。
梦里的陆昇开心地大笑着,我也“咯咯咯”笑个不停,笑着笑着,梦便醒了。
天光微亮,卧房内的古木家具在黑暗中变得影影绰绰,偶尔会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响。窗外的月季疯长到一人多高,怒放的花朵映在灰白的窗户纸上,一片妖异。
“少夫人,少夫人?”是我的陪嫁丫鬟宝兰。
“什么事?”我看了一眼酣睡在身边的陆昇。
“有家书,南边儿来的。”
我心中凛然,轻手轻脚地披上衣服,闪到门外。
宝兰将一枚皱巴巴的信封塞进我手里,一脸讳莫如深,“送信的人说,本该两个月前就送到的,无奈路上盘缠被强盗劫走,这才耽搁了这么久。”
我打开信封,借着檐下的灯笼粗粗看了一眼,然后从房中拿出打火石,将信纸连同信封烧了个精光。
待我重新回到卧房时,只见陆昇衣冠整齐地端坐在床上,默然地盯着我。良久,他声音沙哑地问:“是不是她遣人捎信来了?”
我低下头,“是。怕相公看了伤心,信已经烧了。”
陆昇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信里说了些什么?”
“姐姐说,她一切安好,勿念。”
天色又亮了一截,晨光透过窗纸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去年踏青时的初遇,他在马上,马在林间,我和姐姐在轿中嬉闹,挽起轿帘,便看到他飒爽英姿,那一瞬,柳叶青青,桃花灼灼,春阳妩媚,晴空万里。
陆昇下了床,走到门边,默默地望着门外,似乎这样,他便能透过层层楼阁,穿越千山万水,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他仰起头,微微闭上眼睛,说:“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3。
晌午时,陆府外的街道上,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咚锵、咚锵、咚咚锵!华夏奇观天下赏,人面鸟人来献唱,此音天上都难有,如今却到咱陆家庄!咚锵、咚锵、咚咚锵!非人非鸟真稀奇,会唱会跳讨人喜,老少爷们来捧场,给不给钱都无妨!咚锵、咚锵、咚咚锵!”
陆昇放下碗筷,怔怔地听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头。
随侍的小厮见状,急忙躬身说道:“少爷若嫌吵,我这就将他们撵出城去。”
陆昇摆摆手,“不过是杂耍艺人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且随他们去吧。”说到这时,他微微沉吟片刻,又将小厮招到身侧,“真有人面鸟这种东西?”
小厮毕恭毕敬地答道:“不瞒您说,这几个杂耍艺人已经来了好几日了。他们在城郊搭了宽敞的简棚,每日傍晚开始表演。若要入棚观看,得支付一文钱。”
我不屑道:“不是说给不给钱都无妨么!”
小厮急忙转身向我行了礼,“回少夫人的话,不给钱的话,也可以站在棚外听那鸟人歌唱。”说罢,他又继续对陆昇说道:“小的爱凑热闹,昨日得空去看了看,确实有一只人面鸟。”
“模样如何?”陆昇问。
小厮垂着眼,答道:“这个……小的说不好,只觉难看,因此自始至终也没看上几眼。”
“那歌声如何?”
小厮的眼睛里顷刻间迸出剔透的光芒,仿若陷入热恋的少年一般,“用城东算命先生的话说,是天籁之音。”
陆昇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去去,把他们叫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珍禽异兽。”
我扬手拦住小厮,柔声说道:“相公,二夫人向来不喜欢这些怪异的玩意儿进府,说是怕冲撞亵渎了陆翁,你看这……”
陆昇不耐烦道:“去!叫来!二夫人若怪罪,我担着!”
小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只见几个一尺多高的侏儒蹦蹦跳跳地小跑着,被家仆引入偏殿。陆昇见了,愈加觉得有趣,他兴致盎然地探着身子,问道:“人面鸟呢?”
其中一个年长的侏儒向陆昇作了作揖,转身对门外喊道,“把羽姬请进来。”
话音刚落,只见四个侏儒抬着一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吭哧吭哧”地进入殿中,随之,一股异样的腐臭味儿,也沉甸甸地从那笼子处,慢慢弥漫开来。
我用手帕捂住鼻子,那年长的侏儒见状,忙说:“鸟禽嘛,难免有些体味儿。若少爷和少夫人不喜欢,我们这就抬出去。”
陆昇挥挥手,“来都来了,掀开幕帘,让我们瞧瞧。”
几个侏儒小心翼翼地取下黑布,那腥臭气愈加浓郁了。只见锈迹斑驳的铁笼中,立着一只半人多高的大鸟,它身体微倾,肚皮隆起,羽毛毫无光泽,黏糊糊地纠结在一起。最恐怖的是那张脸,虽是“人脸”,但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脸颊上还有几处缝合过的痕迹,就像一个用破布缝起的布娃娃。
我只觉得一阵作呕,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可陆昇却直直盯着那只鸟,低声问:“它叫羽姬?”
侏儒答道:“是。”[guigushi.org鬼故事网]
“哎?它的腿怎么看起来像是假的?”
侏儒道:“班主怕它逃走,因此锯去双腿,又用牛皮包了铁丝,做成假腿,以支撑身体。”
陆昇叹了句“可怜”,随即继续问道:“它为何闭着眼?为何不唱歌?”
侏儒又作了一揖,“回陆少爷的话,羽姬只在傍晚时才歌唱,至于它现在为何闭着眼,小人也不知道,也许是太累了,睡着了。”
陆昇微微点头,嘱咐身旁的小厮,“带他们到偏院歇息去吧,到了傍晚时,我倒要亲耳听一听它如何唱出天籁之音。”
4。
下午时,二太太传我到房中问话,我不知何事,一路上忐忑不安。
当年,大太太大婚三个多月,便因病暴毙,老爷感念夫妻之情,一直没有再立正房。二太太虽是妾室,但育有陆昇这个独子,况且她又聪慧果决,将府里打理得井然有序,成绩斐然。因此老爷去世后,二太太虽没有名分,但实际上是掌控着陆府大小事务的主母。
不知不觉,我带着宝兰便行至陆翁祠堂门前。自从新婚之夜后,这座祠堂就如一根寒刺般刺在我心里,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靠近此地半步。刚才心里只顾着猜测二太太为何突然传我,竟没发现自己无意中选了去二太太宅院最近的路。
我不由停下来,祠堂那两扇敞开的大门,在夏日的骄阳下,仿若一张黑森森的巨口,随时准备将我吞噬。我有心返身绕路,又担心耽搁太久,二太太会心中不悦,只好垂下眼,紧紧攥着宝兰的手,硬着头皮走过去。
两个粗使的丫头在祠堂外擦拭窗棂,其中一个躬身在水桶中搓洗着抹布,小声说:“兰儿,刚才你也看见了吧?”
那叫兰儿的丫头微微颤了一下,说:“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珠儿姐姐可不能乱说。”
珠儿点点头,怔怔地望着水桶,“可是,你不怕吗?昨夜,刘妈妈死得那样惨,全身被砸得血肉模糊,连骨头都碎了。大家都说是陆翁做的,我本是不信的,可刚才在祠堂打扫时,我分明看见陆翁的脑袋上满是殷殷血迹,还落了好几只苍蝇呢!”
兰儿的手猛地一抖,抹布落下来,“珠儿姐姐,快别说了!”她转身想拾起抹布,却见我和宝兰站在不远处,急忙捅了捅珠儿,两人慌乱地向我行了礼,抬着水桶踉跄着一路小跑。桶里的水荡漾着跳出来,落在地上,很快被晒成一抹暗红。
午后的风卷着热浪吹进祠堂里,陆翁“吱呀吱呀”地摇晃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拉着宝兰快走几步,这才颤声问道:“昨夜府上真个死了个老妈子?”
宝兰点点头,“嗯,听说那死去的刘妈妈,以前是老爷的通房丫头,后来得罪了二太太,才被贬去做粗活。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谁知早上起来……”
“别说了。”我捂着胸口,加快了脚步。
二太太的宅院乍一看非常质朴,但只要多看几眼,便知道这种质朴的感觉,也是花费了大量真金白银刻意营造出来的。穿过荷叶莲莲的水上回廊,绕过绣满牡丹的屏风,便是正厅。
二太太端坐在正厅里,正和近侍崔妈妈聊着什么。她抬眼看了看我,压压手示意我不必行礼,又起身亲昵地将我拉到她身边,嘘寒问暖了几句,这才进入正题,“若夏,你进陆府也有一段时日了,身子可好吗?”
我抿抿嘴唇,低声说:“回二太太的话,一切都好。”
“那不应该啊……”二太太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我看昇儿与你也十分恩爱,怎么这么久了,肚子还不见动静。”
我的脸顿然一片绯红,不知该如何作答。总不能说,从成亲到现在,我和陆昇只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假夫妻吧?若这事被府里的人知道的,还不知背地里要怎么嚼舌根子,只怕日后也会因此轻看我。
二太太松开我的手,轻声叹了句,“唉,若不是你姐姐逃婚……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她犹自摆摆手,“我这次叫你来,只是想提醒你,陆家只有昇儿这么一根独苗,为了陆家子嗣昌盛,以后少不得多进几个妾侍,你要抓紧时机,趁早诞下长孙,否则将来被别人抢了先,母凭子贵,只怕你今日的地位也难以保全。”
“是,若夏知道。”我强作镇定,低声作答,心中早已乱作一团。
5。
太阳刚刚偏西,陆昇便不见了人影,直到晚饭时也不曾回来。只听得不远处的偏院中,一阵阵悠扬的歌声随风而来。并无歌词,也不像是鸟鸣,倒似妙龄女子的哼唱,音色灵透,曲调婉转,若非之前见过那人面鸟,我真怀疑这歌声出自天上女仙、人间灵魅。
我不喜欢那只鸟,也不喜欢陆昇接近那只鸟,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暂且顾不上他们。
深夜时,陆昇乐呵呵地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腥臭。
我不悦道:“那鸟臭烘烘的,真难为你还能在一旁听那么久。”
陆昇微笑道:“明日你同我一起去听听,便知道在她曼妙的歌声里,什么臭气也好,烦恼也好,全都变得无足轻重,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种……那种能嵌入到你灵魂深处的歌声!”
“我才不信!”我替他倒了杯茶,掩着鼻子说:“喝口茶,赶紧洗个澡去!”
陆昇的心情极好,他接过茶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哼着从羽姬那里学来的曲调,哼着哼着,他慢慢转过身,“若夏,你热不热?”
我微微低下头,知道是宝兰偷偷从外面买的合欢散起了作用,红着脸说:“都已经是夏天了,哪有不热的道理。”
陆昇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大抵是觉得口干舌燥,他犹自又倒了两杯茶,仍是不解渴。他凝望着我,“若夏,你今天怎么穿了碧色的衣裳,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你姐姐……尤其是眼睛,若夏,如春,如春……”
如春!如春!!我任凭他抱到床上,只觉得心中一阵悲凉,原来他日日念想的,仍是姐姐!而我竟然要靠死去的姐姐,以及如此卑劣不堪的药物,才能谋得他一夜宠爱。
我和如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并无长幼,只因她的母亲是正室,我的母亲是侍妾,按照嫡庶之分,她才做了姐姐。好在父亲并不怎么在意嫡庶,待我们一视同仁,因此,我们倒也不像别人家的子女一样勾心斗角。我和如春从小养在一处,又年龄相当,关系十分亲厚。记得以前在闺中时,我们常常玩笑说将来要效仿娥皇女英,嫁人也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是懵懂无知。
去年踏青时,我和如春同时对陆昇一见钟情,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即便是亲密的姐妹,也不愿与对方分享同一个丈夫。但我也知道,对于陆昇而言,我只是一厢情愿。而他和姐姐才是两情相悦,自从那日踏青的短暂相见之后,他便和姐姐常有书信往来,甚至有时,姐姐还不顾脸面地与他偷偷私会。
9。
我不停地颤栗着回到房中,却见陆昇一袭新郎装扮,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早已服毒气绝。他的胸前,放着一封遗书。
“若夏:
希望你能原谅我和如春,因为我们的一见钟情,因为我们的两情相悦,才会将你拖至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是我们害了你。
身为陆家的独子,我知道自己的正妻将会承受如何惨烈的命运,因此当初才提出娶你姐姐为侧室。谁知母亲得知你和如春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之后,竟然硬要同时迎娶你们,说是这样更为保险,到时谁先怀孕,谁便成为正室,献祭给陆翁。
我拗不过母亲,只好答应。我心里想着,等你们进了门,只要没有身孕,便无性命之忧。日后我再娶一个女子做正室……我万万没有料到,我与你姐姐婚前的一次情不自禁,竟然令她有了身孕。她曾劝你悔婚,但你不肯,她只好与我商量,只要她逃婚,母亲定然会迁怒于你们娘家,到时候这门亲肯定是结不成了。于是我找了几个亲信,送她到江南暂避。
不承想,即便如春逃婚,母亲仍执意迎你进门,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献祭给陆翁的女子,除了是怀有陆家骨血的正室之外,还必须得是命格至阴的女子,而你们姐妹,恰就是这样的命格。这样的适婚女子本就难找,因此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若夏,是我害了你。我知道,自己只要不碰你,你会好好地活下去,谁知那晚,我竟不知为何没把持住自己……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仅害了你,也害了如春。
大婚前夜,如春逃到我们约定的土地庙中,谁知竟然遇到盗贼,那些盗贼将我的亲信全部杀死,然后掳走了如春,卖到江南为妓。如春誓死不从,被老鸨残忍地砍去四肢,割下舌头,毁掉容貌,扔在乱坟岗。幸而,几个流浪的杂耍艺人救了她。只是那几个艺人也是财迷心窍,他们故意将如春烫得血肉模糊,在伤口未愈合时插上羽毛……对不起……我实在写不去了……
若夏,你是不是早就收到了江南来的书信,怕我伤心,这才一直瞒着我?我知道,你和你姐姐,都是善良的好女子……”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确实收到过江南来的书信,但写信的不是姐姐,而是那伙盗贼,他们只是告诉我姐姐已死,想多领些赏钱罢了。
想不到,姐姐竟被迫害成人面鸟,生不如死,忍辱负重卖唱为生。
想不到,姐姐竟辗转回到陆府,并且与陆昇相认;
想不到,姐姐竟然以为是她的逃跑害了我,因此愿意“以死赎罪”……
我才是恶人啊!我才是整个事件中最大的恶人啊!
我望着陆府中人来人往,只觉得他们全都被割断了手脚,变成了畸形的不倒翁。他们永远不会倒下,心甘情愿地过着稳定的、被人供养的、却又不能自由行走的生活,如玩偶一般任人拨弄。
而我,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哦不,也许,我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就像那个梦,失去了手足,仍不知所谓地哈哈大笑着。
10。
陆府内一片火光,人声鼎沸,其中祠堂的火,烧得最旺。
冲天的大火中,一个葫芦形状的东西跃然而起,发出巨大的“咯吱”声,响彻夜空。
我轻抚着隆起的肚子,低喃道:“陆昇,你放心吧。你的孩子,永远不会成为玩偶的玩偶……”
创作谈:
不倒翁,有人说象征了永不服输的精神,但实际上,不倒翁给人的心理暗示是什么?没有手,没有脚,没有独立行走的能力和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只是一个玩偶而已。就像那些依附别人而生存、不肯自力更生的人,四肢全无的玩偶而已。
我原本想压起内心对陆昇的爱慕,衷心祝福他们白头偕老。谁知几个月后,陆府派人来提亲,竟要同时迎娶我和姐姐两个人,而且同为侧室,将来谁先怀上子嗣,谁就是正室。
我当然满心欢喜,只要能嫁给陆昇,即便为奴为婢我也心甘情愿。可姐姐却不同,她不愿与我分享幸福,她怕我会抢了她的位置,她劝我拒绝这门婚事。
“若夏,”她假惺惺地牵起我的手,“你知道陆公子不喜欢你,与其做人侍妾,还不如回了这门亲事,将来另择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做正儿八经的夫人。”她见我默不做声,继续说道:“陆家向来没有嫡子,陆昇的生母是二姨娘,陆昇的祖母也是二姨娘,你若真心喜欢陆昇,决意要嫁,就千万不要在乎名分,安安心心地做侧室……否则,姐姐宁肯回了这门亲事,到时候陆昇娶不到我,只怕连你的亲事也会不了了之。姐姐有难言的苦衷,只能把话说在这里。”
我见她如此咄咄逼人,还暗示“陆家的正室向来短命”,以此来恐吓我,心中难免生气,“我本不在意名分的,但姐姐这么说,我反倒要争上一争了!”
如春见我这么说,当下就想回了陆府的亲事。但陆府心意坚决,父亲也不敢得罪,姐姐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我们的婚事仍按部就班地张罗着。
大婚的前几日,姐姐时常夜深溜出闺阁与陆昇私会,我派去的小厮远远听见他们说“远走高飞”一类的话。我悄悄遣人向陆府透露了些风声,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姐姐偷偷收拾行囊。
大婚前夜,我躲在楼阁内,冷眼看着乔装改扮的姐姐溜出府邸,一路向城外的土地庙跑去,那里便是他们约好的会合地点。只是她不知道,等在那里的并不是陆昇,而是我重金买通的强盗。那伙强盗会将姐姐掳走,带到遥远的江南,卖做妓女。届时就算她心生悔意想回来,无论是父亲还是陆家,只怕都不可能再接纳她。
大婚那天,两家因姐姐的失踪,难免阵脚大乱。但为了顾及颜面,父亲只好谎称姐姐暴毙,而陆家也只迎娶了我一个人。但奇怪的是,陆昇对此事极为镇定,拜堂时,他还偷偷对我说:“放心吧,你姐姐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替你姐姐好好照顾你,绝不会伤害你半分!”
这句话说得我一头雾水,却又不好多问。我心中一直忐忑,担心半路出了什么岔子。
直到前几天收到江南送来的书信,我心中的巨石才算落地——姐姐誓死不愿接客,已经被老鸨打死了。
此时此刻,陆昇在我身边发出匀称的鼾声,我轻抚着他的脸庞,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这个男人,终于是我的了。
“咯吱,咯吱,咯吱……”门外隐约传来奇怪的异响,我惊恐地睁开眼睛,只见窗户上映出一个圆滚滚的影子,那影子左右摇晃着,“咯吱,咯吱,咯吱……”
6。
翌日清晨。
陆昇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一脸娇羞的我,又看看衣衫不整的自己,满脸懊恼。他恨恨地打了自己两记耳光,然后匆忙跳下床,穿好衣服,仓皇而出。自此,他便搬到了书房去睡,除了每日傍晚去听羽姬唱歌之外,便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在房内。每当我去书房看他时,他都如见到洪水猛兽一般,厉声将我喝出。
原来,与我亲近,在他看来竟是这样的奇耻大辱!
因为他的疏远,府里的闲话也渐渐多起来,说陆大少爷宁愿和一只丑陋的鸟抚琴对唱,也不愿多看少夫人一眼。这些话落进我的耳朵里,只觉得一阵锥心之痛。
陆昇搬进书房不久,便打发了那几个侏儒,重金买下羽姬,将它挪进书房,白日里悉心照料,傍晚时琴瑟和鸣,晚上竟然也共居一室,形影不离。
有一日,我偷偷从书房的门缝望去,只见羽姬比刚来时更加丰盈了,肚子鼓鼓涨涨的,大抵早已被喂足了食物。它和陆昇相视而坐,陆昇低声地呢喃着什么,而那怪鸟,一边用嘴在陆昇的掌心画着什么,一边发出一阵悦耳的叫声。一人一鸟的目光纠结在一起,那含情脉脉的样子简直恶心至极。妖物!我咬牙切齿地想,那只丑陋的怪鸟一定是妖物,否则陆昇怎么可能被这种东西迷惑?!
就在我筹谋着如何赶走羽姬的这些日子,陆府断断续续又死了几个女人,那些女人不但和刘妈妈的死状一样,也和刘妈妈一样,都是曾经服侍过老爷的人。二太太对这些事置若罔闻,而府里的人也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只私下里悄悄议论。
这一日,二太太又将我叫到房中。大抵她也知道我备受陆昇的冷落,待我也不似从前那般客气,“你怎么还不如一只鸟?怀不上子嗣也便罢了,如今竟然连昇儿都不理你,真不知道娶你过门有什么用!”
我低下头,不敢作答。
二太太面色憔悴,脸上挂着深深的眼袋,“若夏,你如果再这么不争气,我不得不考虑尽快给昇儿娶几房妾侍了。你看看你!”她不责怪自己儿子鬼迷心窍,只一味地数落着我。
待她唠叨够了,我才捡了个空子,低声说:“二太太,我这个月信期未至,可能是……可能是有了……”
“真的?!”二太太大喜过望,她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脸上也顿然有了光彩,像是刚刚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一般,“太好了!崔妈妈,赶紧的!陪我到祠堂去向陆翁焚香祷告!太好了太好了,陆翁这下总可以放心了。”
我微微皱起眉头,疑云顿起,为何我一怀身孕,陆翁就可以“放心了”?
那夜,我想着二太太的话,辗转反侧。
也不知到了几更,我隐约听到宅院中的大门“吱呀”响了一声,紧接着,那熟悉的、令人胆颤的“咯吱”声渐行渐近。如霜的月光下,一个大葫芦般的身影晃到门前,它前后摇摆着,“咚咚咚”地用头撞着门。
“宝兰!宝兰!来人啊!来人啊——”我惊慌地大叫着,可院子里的人就如死了一般,竟无人应声。只有宝兰从一侧的偏房里冲出来。
她先是尖叫了一声,然后在门外大喊着:“少夫人!少夫人!二小姐!用柜子顶住门!千万别出来!千万!”
我手忙脚乱地拉过桌子,拉过一切我能拽动的东西,顶在门前。
只听门外宝兰大叫着:“滚开!滚开!”
我瑟缩在床边,宝兰和陆翁的影子同时映在窗上。只见宝兰用力推着陆翁,而陆翁先是猛地向后仰起,然后重重地弹回来,“嘭”地砸在宝兰头上,继而又迅速弹回去,砸下来,弹回去,砸下来……
鲜血溅在窗纸上,晕染成一朵朵惨烈的梅花,我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7。
宝兰死了,和刘妈妈一样,和那些死去的姨娘们一样,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起她,就像她不曾存在过一样。如今,在偌大的陆府,我便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若是姐姐还在就好了,若是姐姐也一同嫁过来就好了,若是当初答应了姐姐,回了这门亲事就好了……不,幸好我当初没有拒绝,否则姐姐孤身嫁过来,只怕也会落到我如今的田地……不,就算姐姐没嫁过来,她还是被我害死了……我绝望地躺在床上,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回想起这一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悔恨难当。
“若夏,”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臭,陆昇慢慢走到床前,“我仔细想过了,决定废了你的正室之位,改为侧室。”
我艰难地笑笑,“你忍心让你的第一个孩子成为庶子么?”
陆昇垂下头,并不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说道,“明日,我便会迎娶新的妻子。”
“是谁?”我紧紧攥住被子。
他向外挥挥手,两个仆人推着那只人面鸟走进来,“羽姬。”当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时,眼里竟然含着热泪。他哭什么?是喜极而泣吗?
“你……你竟然娶一个怪物……二太太不会同意你娶一个畜生进门的!”
陆昇轻轻抚摸着羽姬那张丑陋的脸,“母亲已经同意了,婚事只在府里办,不会通知亲友,对外只说,是娶了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女。”
“什么?!我不相信!我不同意!”我挣扎着坐起来,怒视着那只怪鸟。
羽姬抖了抖身子,看了看我,又转而凝望着陆昇,发生几声“叽叽咕咕”的怪叫,然后将脸埋在陆昇怀里,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陆昇哽咽着说:“你若执意不肯,我只好写一纸休书。”说罢,他抱起羽姬,转身而出。
我疯了一般撕扯着我能撕扯的一切,歇斯底里地大吼着:“怪物!你们陆家全是怪物!那个不倒翁是个妖怪!你们的新少夫人也是个妖怪!全都是妖怪!”
8。
一样的张灯结彩,一样的吹吹打打,只不过隔了几个月,陆府便迎娶了一位新的少夫人,而那个新夫人,竟然是一只鸟。
真是太荒谬了,我将匕首藏在袖中,望着被红绸裹着的羽姬,被抬进陆翁的祠堂。
深深的嫉恨和绝望,令我暂时忘记了对陆翁的恐惧。我要杀死它,我决不能让那只鸟活着走出祠堂,我更不会日后屈居在一只怪鸟之下,称它为“姐姐”!
“姐姐”?!哼哼,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荒诞的事情吗?
院子里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着,轻轻的歌声从祠堂里幽幽传出来,如怨如诉,凄婉异常。
我握紧匕首,慢慢走进祠堂。
突然,歌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咯吱——咯吱——嘭——嘭嘭!”
透过祠堂的门缝,我看到陆翁跳下神椟,剧烈地晃动着身子,一下一下地碾压在羽姬身上,舞动的红烛下,那张本就丑陋不堪的脸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它紧紧咬着牙,硬是没发出一声呻吟。
不一会儿,羽姬便彻底没了声息,陆翁在那一片血肉中滚动着,直到周身都沾满了鲜血,才心满意足地跳回神椟。它身上的鲜血迅速渗入体内,眨眼间便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我惊骇不已,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如木桩般呆呆地杵在原地。
这时,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和我的身子一样冰凉,是二太太。
“都看到了?”
我颤抖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如今,你是昇儿的二夫人,将来,你会成为孩子们的二姨娘,再将来,你会如我一般,成为陆府的主母,当然,你也和我一样,永远是侍妾,没有名分。”二夫人轻轻理了理我的头发,“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等你的孩子们长大了,为了陆家,你也必须做同样的事。”
“什、什么事……”
“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事。”二夫人的声音在盛夏的夜里,显得异常冰冷,“当年,老祖宗曾在陆翁身前发下毒誓,只要它肯护佑陆家代代荣华,陆家便将长媳和她腹中骨肉的鲜血,献祭与它,陆家永生永世没有嫡子。由于你进门之后,昇儿刻意不与你亲近,让你没办法怀上子嗣,陆翁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便开始从老爷生前宠爱过的女人们下手,以此向我施压。那阵子我也十分害怕,若你一直没办法怀上孩子,只怕我也会……”
“可是……可是……”我颤抖着指着祠堂里那片血肉,“羽姬它……羽姬它不过刚刚成婚,怎么会有少爷的骨肉?”
二太太淡淡地说:“她不是羽姬,是如春。早在逃婚时就怀了昇儿的孩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同意他们结婚的原因。”
如春!她是如春!她竟然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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