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恩
大明天启年间,安徽安庆府有一个侠义之士名叫萧灵威,此人虽只是弱冠之年,却是性格豪爽胆略过人,不仅身材魁梧健壮有力,而且自小就很仰慕鲁仲连郭解这样的侠客,所以一直以他们为榜样,好于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以致经常为一些睚眦小事生起仇怨,后来因为树立的仇家太多,好几次都险遭毒手丢了性命,最后为了躲避仇家,不得已只好销声匿迹远走他乡,从此居无定所四处流浪,在外漂泊已经两年多了。有一天晚上月上枝头,他从客栈中外出散步,偶然经过一间茅屋,忽听一阵女子的哭泣声从屋内传出,萧灵威听这哭声异常凄惨,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欲进屋内探询一下。他从外面看去这茅屋破旧不堪,显是一户贫穷人家,再看大门也是虚掩着的,于是就走上前去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可等了片刻,屋内除了嗓泣声却迟迟不见有人应答,无奈之下他双手轻轻一推便走了进去。
待他进屋一看,原来是两个素衣女子正坐在昏暗的灯下哭泣不已,看年龄一老一少,似乎是母女二人,此时一见有陌生男子不请而入,不由都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着萧灵威,满面惊恐之色。萧灵威见状便和颜悦色的说道:“外乡人偶过此地,听你母女二人哭的悲切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却不知你们有何难处不妨对我将来,说不定我还能祝你们一臂之力。”母女二人听他说完这才放下心来,随即互相看看又低下头轻声哭泣起来。萧灵威见状更为心急,于是追问不已,那母亲不得已才叹了口气对他说了一番话,只将他听得是怒火中烧不能自已。原来这家男主人姓陈,因病早逝,只剩下寡母白氏和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儿泱泱相依为命。茅舍的西边住着一个当地的恶霸无赖名叫魏虎,仗着家中有钱经常为非作歹鱼肉百姓,可谓是恶名远扬。早在一年前他就对如花似玉清秀可人的泱泱垂涎三尺,几次托人做媒想将她纳为小妾,但是因为母女二人素来厌恶他的行径,所以都坚决不应,以致媒人几次说媒都吃了闭门羹,魏虎听后恼羞成怒,欺负她们母女没有倚靠软弱可欺,便欲上门强行娶亲。母女俩得此消息后悲愤不已,但她们在此地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想要告官但是官府也被魏虎买通装聋作哑,无奈之下泱泱几次想要自尽,多亏白氏发现的早才没有死成。此刻这魏虎已经选定了吉日并让人放出话来,等到了那一天就要来上门强抢,母女俩听说后无计可施,唯有每天相对哭泣以泪洗面而已。
萧灵威本就是个嫉恶如仇之人,听得这件事情自是义愤填膺,胸中一口恶气如何能忍受得住,当下一言不发转身便出了房门,随即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栈,从包袱中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在袖中,向店主人打听清楚了魏虎的居所和长相,然后趁着月色出了客栈,直奔魏家而去。等到了魏虎家前,他发现这是一个深宅大院,光护院围墙就有两丈多高,萧灵威自小就身手敏捷,当即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再顺着墙头登上屋顶,蹑手蹑脚的踩着瓦片向灯光最亮的阁楼走去,一路没发出任何声响。等到了那间阁楼顶上,他轻轻揭下几块瓦片向下看去,发现屋内灯火通明,一个面目丑陋狰狞的虬须大汉正坐在绣阁中,怀里还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在和几个客人喝着花酒。只听一个客人笑道:“东头的那个美人还在假惺惺的哭泣,等到过两天到你的销金帐中睡上一晚尝了滋味,只怕以后赶她她也不会走。”虬须汉听罢大笑道:“若是她还执迷不悟,就把她关在冰窖之中活活冻死。”客人又道:“魏郎应该怜香惜玉才是,何必非要说这样的话去吓人家小姑娘呢?”虬须汉听罢并不说话,只是手抚胡须大笑不已。
萧灵威在屋顶上听的真切,胸中怒火翻腾再难抑制,当即从袖中拿出匕首握在手中,猛然从屋顶纵身跃下,一进大堂便直奔魏虎而去。魏虎和几个客人正喝的醉意浓浓,冷不防见一人从天而降,都吓了一大跳,魏虎更是瞠目结舌不知所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萧灵威已到了他面前,不由分说一刀便捅进了他的胸膛,当即就让他去见了阎王。魏虎怀中的艳姬一看这血淋淋的一幕不由惊叫一声晕了过去,几个客人见状也吓的魂飞魄散,一时间惊恐万分张皇失措,起身便欲逃跑。萧灵威将匕首从魏虎胸中拔出,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刀一个登时将几人全部了结。此时外面的三个仆人听得呼叫声先后冲了进来,萧灵威守在门口又连杀了两个,剩下第三个眼见形势不对转身便飞速逃走了。萧灵威见已追他不上只好悻悻作罢,转头一看见几案上还有一壶酒,于是拿起酒杯连饮三大杯,随后趁着酒意用手指蘸着魏虎的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萧灵威也”六个血字,写完后仍然攀上屋顶沿墙而出。
此时正所谓月黑风高夜,天上乌云蔽月,四处昏暗一片,萧灵威正不知往何处去,忽看前面百余步外似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亮光,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身着白衣之人挑着一盏灯笼走在前面,见此情形他不及细想也跟在灯笼后亦步亦趋。走了一段时间前面的白衣人慢慢加快了脚步,萧灵威见状也跟着脚步如飞,等到天将亮之时,他看看四周的景物,忽然发现这一晚上居然已经走到了五百里之外的地方,再寻找身前的白衣人却发现已经没了踪影,只余那盏灯笼还在荒草间扔着,火焰跳跃闪烁,似乎马上就要熄灭。萧灵威满腹狐疑的上前查看,不料待走到近前一看,这哪是什么灯笼,分明是一锭白灿灿的银子落在草丛中。萧灵威俯身将银子拾起,用手掂掂估计有四十两之重,他心中不禁疑惑万分,但是此时自己走的匆忙,身上也无钱财,暂且先留下以充资斧,于是便将银子收入怀中,在附近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
过了数日,萧灵威便听来往的商旅说起自己杀人之事,他感觉风声日紧,害怕被当地的捕快查到自己的踪迹,于是赶紧换了装束改姓易名过了长江。在路上他听旁人说浙江的天竺山菩萨最为灵验,心想反正此时也不知何去何从,不如暂且去天竺山看看再说,顺便还能再拜拜菩萨求得护佑。待一路风尘仆仆上得山来焚香祷告完毕,他看这寺庙颇为宏伟,附近景色也甚是秀丽,于是便想多住几天,当即找到主持租了一间客房留了下来,每日诵经打坐,非常虔诚,还在神像前默默发愿悔改,请求神灵庇佑。偶然一日他打坐完毕在山间散步,忽然发现半山腰的石壁上有一个山洞,他感到有点好奇,便进洞去查看,没想到刚进洞中便看见一个白须及胸的老和尚正在闭目打坐。老和尚听得有人进来,双目微睁向他看去,突然大声向他喝道:“富豪强娶,关你什么事?”萧灵威一听此言有如当头一棒,一时大惊失色,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一般,心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这个老和尚灭口。
正欲从袖中取出匕首,老和尚又喝道:“咄!白衣持灯接引你,难道还想与老衲为仇吗?”萧灵威听罢又害怕又感激,知道这老僧定是高人,不禁毕恭毕敬的拜服于地道:“弟子知罪了,大菩萨法力深厚,定然能化解弟子的灾难。”老和尚看着他缓缓说道:“此处不是你的容身之地,老衲这有一封书信,你拿去交给扬州金竹寺的铁方丈,在他那藏身三日,自然能逢凶化吉解除灾难。”说毕便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交给萧灵威道:“速去速去,千万莫要回头。”萧灵威将信接过小心的装在怀中,又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数十个头,这才转身而出,一回到寺中便收拾好行李,告辞主持之后即下山渡江向扬州而去。这一路又走了十余日才到了扬州,他一到扬州便向当地人四处打听,可是均无人听说过此地有个金竹寺,萧灵威知道老僧定然不会骗他,可此处寻找又不得,心中不禁觉得非常奇怪,一连数日为此忧虑不安,甚至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他也不敢住在扬州城中,只敢在附近乡村农家之中借宿。这一日天色将黑,他在东关浮桥上散步,忽见一个僧人背着包袱从对面而来,前面还有一个幼僧打着灯笼在引路,待走到近前一看,只见灯笼上写着四个烫金大字:金竹禅院。萧灵威见状心中一震,正待细看,灯笼却已经飘忽东去了。
他不及细想,赶紧跟着灯笼追了上去,一直追了四五里地,方才堪堪追及,此时他向四周一看,这一番追赶不知不觉已经进入深山之中了。僧人见有人追至,转身问他道:“不知施主因何事苦苦追赶?”萧灵威此时已追的是疲惫不堪,一边喘着气一边将信从怀中拿出交给了僧人,僧人接过信封就着灯笼下一看,随即笑着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白衣豁棘尊者。居士既然不辞劳苦前来送信,当随我来。”于是便在前引路,让萧灵威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不多一会三人就走到了一片丛林之中,此时月色昏黄,周围的钟楼经阁隐约可见,附近司夜巡逻的打着梆子唱着佛歌,声音凄凉瘆人心肺。三人来至一间巍峨的阁楼前,僧人让萧灵威在外等候片刻,自己先进去向方丈禀告。过了片刻,僧人出来说道方丈已经入定了,让他将信件放在案几之上,先带萧灵威去客房休息,待到明日再说。接着便命幼僧将他带到一间客房中,只见这间客房虽然不大却是纤尘不染雅洁无比,不多一会小沙弥又端上宵夜,虽是素菜白粥但也做的精致可口,味道鲜美异常。
第二日清晨萧灵威早早起来,等了半晌却没听方丈召见,在房中坐得实在有些郁闷,他便出门四处闲转。一路发现这寺中往来的人着实不少,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比起天竺山的比丘士女好似有些不同。住到第三日夜里,他睡的正香甜,忽听大殿方向传来一阵撞钟木鱼之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仔细一听,大殿上仿佛在开大道场一般,他心中好奇不已,于是便悄悄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前去观看。不料等他来到正殿前,却听到大殿突然沉寂了下来,周围一片静寂,连半点声响都没有。萧灵威心中疑惑万分,便悄悄从殿门向内看去,只见大殿之上灯火辉煌,所有佛像荡然无存,只有很多善男信女赤身裸体的躺在地下,正行云雨之事,一时间浪声淫语不绝于耳。
萧灵威见此情形心中大骇,不知此寺居然有如此苟且之事,接着勃然大怒,不禁大喝一声道:“如此昏昏,成何体统!”话音将落,忽听背后一人大声说道:“咄!六合之中,六合之外,六合所成,男欢女爱,俗子无知,大声惊怪!”萧灵威耳听背后有人说话,不由大吃一惊,待得转身一看,只见说这话的却是一个身着紫色僧袍的老和尚,这老僧身材枯瘦面如满月,脸上一双小眼精光闪烁,而先前的那个引路僧人侍立在一旁,对他说道:“这就是本寺铁方丈,萧居士可以稽首为礼!”萧灵威听罢,虽然心中怒气未消,但是身体却好似不听使唤似的,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铁方丈伸手将他挽起,一起来到居室中,问他是如何在天竺山遇见白衣老和尚的。萧灵威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铁方丈问毕,方才对他说道:“刚才居士在大殿所见,只不过是佛家的幻景罢了。所谓智者见之,大彻大悟,愚者见之,可兴可起,不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完便让引路僧人带他离开。等他们出来路过大殿的时候,萧灵威却发现大殿之上并无方才所见,唯有三尊佛像和一盏长明灯而已。
待他回到客房之中已是鸡叫头遍天色将明,不多一会忽听引路僧在门外敲门道:“奉方丈法旨送你离开。”萧灵威听得此言便出门随他而去,走到竹林中的时候,引路僧用手采摘了一从竹叶交给他,并对他说道:“以此作为送给你的礼物。”萧灵威不明所以,只好收下放在袖中。引路僧将他一直送出门外便转身回去了,萧灵威定睛一看,这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路却迥然不同,他在林中跌跌撞撞走了小半个时辰差点迷路,一直到天光大亮时才找到山路下了山。此时他将袖中竹叶拿出一看,竹叶经过一路颠簸已经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是金光闪耀,居然全是金竹叶,萧灵威见状又惊又喜,赶紧将余下的竹叶小心藏在怀中。等到进了扬州城他却发现物是人非,待得一问路人,方知居然已经过了三年了,而他却记得只在寺中住了三天罢了,他心中连呼奇怪,可是也不明所以,一时不知该到何处去,思来想去便将袖中金叶子换了钱,买了货物做起贩卖生意来,结果不到一年就赚了不少钱,于是在扬州买了房子定居下来,日子也逐渐越来越好过。
这一日他正走在路上,忽见两个女乞丐从对面走来,均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待得她们走近看清对面之人是萧灵威,忽然低呼一声,扑通一下就齐齐跪在了他的面前,口中不住说道:“不想恩公尚在世间,真是老天有眼啊。”萧灵威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待扶起二人仔细一看,原来即是当年所救的白氏母女,当下又惊又喜,急忙将母女二人带入家中细细询问。白氏说道:“当年魏虎被你杀了之后,他的儿子告了官府,官府派人四处捉拿,抓住了一个和你长的一样的人,将他在法场上斩杀了,结果头刚落地尸首就不见了。老身感激你的恩德,于是在晚上偷偷将头盗出准备埋葬,没想到刚刚动土,那头颅也变成了一盏荷花灯,将我吓了一跳,至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怕魏家株连于我们,所以就带上女儿逃了出来,一路乞讨至此已经三年多了。”萧灵威听后也觉得很奇怪,于是便向她们告知了自己这三年的一切事情,母女二人听罢更加感到惊诧,都觉得是遇见了神仙。此刻萧灵威见母女二人孤苦可怜,便将她们收留了下来,而白氏一直感念萧灵威的恩德,见他也是孤身一人,于是私下和女儿一商量便让她嫁给了萧灵威做妻子,自成亲后夫妇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孝敬白氏恩爱异常。又过了一年,忽然那个引路僧来到了萧家,交给他一截断了的竹子,对他说道:“这就是代你而死之人,你要将它好生埋葬,万万不可怠慢。”萧灵威接过竹子一看,截断的部分隐隐还有些血渍。他正待相谢,却见引路僧已转身飘然而去了,萧灵威和妻子依言在后园挖了一个坑,将半截断竹埋了进去,又买来纸蜡焚香祈祷这才作罢。可萧灵威的性格仍然有些冲动易怒,后来每次他想要发怒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在一旁低声说道:“金竹寺。”这三字犹如灵丹妙药一般,萧灵威一听便转怒为笑,自此终身再无莽撞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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