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疮
自打二千多年前秦始皇决定把咸阳作为大秦帝国都城的那一天起,横跨渭河南北两岸的咸阳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牢牢地镶嵌在古老而沧桑的渭河之滨。
沿渭河北岸朝前走大约5公里许有一道如刀削般的悬崖,咸阳人称之为“头道原”。头道原土质极其坚硬,非常适宜打窑洞。土窑洞里冬暖夏凉,在生活条件比较艰苦的情况下是人们最为理想的居住之地,因为打窑洞不用花钱,只要有力气就行,而农民最不吝惜的就是自己的力气。也不知从那朝那代开始,咸阳人的先祖们就在头道原上打了一排排的整齐而又漂亮的土窑洞。
头道原有个自然村叫牛家村,村子并不算大,只有30多户人家,总共也就200多口人。按照当地村名的习惯叫法,牛家村里应该是以“牛”姓人家为主,可事实上牛家村里并没有一户姓牛的。关于村名的由来,村上年龄最大的老人说,早些年马鸿逵的队伍曾在村子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回回们不吃猪肉,一天到晚吃的都是牛肉,村名即由此而来。至于这个说法到底有多少可信度,马鸿逵队伍居住以前村子叫什么名字,谁也说不清。
农历辛丑年(公元1961)二、三月,饥荒就像一个巨大的恶魔无情地吞噬着人们的肉体和灵魂,牛家村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倍受饥饿的煎熬。春节刚刚过完没多久,家家户户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青黄不接的日子比往年整整提前了两个多月。
为了度过饥荒,牛家村的中、青年男人相约,三五成群的背着自家的土织布,一拨又一拨地走进终南山,用土织布在山里换来一点儿救命的粮食,然后再强忍着着饥饿,一步一步地把粮食背回到家里。那些实在没有精壮劳力去终南山背粮的人家干脆拖儿带女,离乡背井,逃荒到外地,靠沿街乞讨来度过饥荒。
“当,当,当……”
这天刚刚吃罢午饭,刘队长就敲响了下地干活的钟声。听到钟声,胡成祥和妻子菜玲花一人掮了一把锄头,和队上的社员们一起爬上头道原,来到塬上的麦田边。大家每人一行,一字排开,边锄草边说着闲话。
35岁的胡成祥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干活肯卖力气,是一个典型的关中大汉。紧挨胡成祥的满仓对胡成祥说:“成祥,我给你说一个笑话,你想不想听?”
“想听,”还没等胡成祥回答,其他社员就七嘴八舌地说道,“当然想听了。”
“好,”满仓一边锄地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家都知道,前一阵子我咱队上的跃进他们5个人一起到南山背粮。有一次,我们在南山里走了整整三天三夜都没有见到一个村子,这一下可把我们饿扎咧,个个前心贴后心,别说走路,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傍晚时分,我们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饭店,哥儿几个赶紧走了进去,每人买了二毛钱的粘面一碗。
“很快服务员就把满满一大碗面条端到了我们面前,早已饥饿难耐的跃进看到放在他眼前的一大老碗粘面,哈水流的比渭河的水还要长。他趷蹴在餐桌前的橙子上,边挽袖子边看着碗里的面条说:“这一下我看你还能钻到沟子里去!”
“哈哈哈哈,”跃进真是饿急了,竟然把自己的嘴巴说成了沟子(屁股),笑死人了,胡成祥和社员们都被这个笑话逗得哈哈大笑。
“大家别听满仓在这里胡说八道,”笑声未落,满脸通红的跃进分辨道,“这话明明是他说的,这会儿却说是我说的。”
“哈哈哈哈,”大伙儿听罢,又是一阵大笑。
转眼间到了傍晚时分,太阳失去了她午时那刺眼的光芒,变成了一个害羞的大姑娘,满脸通红通红的。为了躲避众人的目光,她急急忙忙地朝山后面躲藏而去。刘队长抬头看了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阳,下令收工回家。社员们像得到特赦令的犯人一样,未等和刘队长把话说完,个个扛着锄头转身就往回走。
收工后,胡成祥和菜玲花没有回家,径直来到了自家的自留地,菜玲花在地里挖荠菜,给一家人准备晚饭。胡成祥则趷蹴在地头,边抽着旱烟边想心事。虽说眼下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缕缕春风吹拂得大地草木发芽,万物复苏,可胡成祥的心里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掐指算了一下日子,今天才是三月初七,田地里的麦苗刚刚起身,距离吃新麦的日子少说还得60多天,但家里的面缸已经快见底了,胡成祥母亲因病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候,两个孩子还太小,他既不能去外出去南山背粮,更不能拖儿带女,丢下老娘外出讨饭!这青黄不接的日子如何才能熬到头呢?
“唉,”想到这里,满脸愁云的胡成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光叹气什么用?”这时菜玲花挎着荠菜篮子来到胡成祥身边,数落道:“得想办法弄些粮食来,整天吃荠菜大人倒也无所谓,两个孩子正在长身体,长期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胡成祥无奈地看了老婆一眼,说:“道理谁都懂,可眼下这光景粮食比金子都贵,到那里才能弄到粮食呀!”两人边说边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菜玲花开始做晚饭。她先把荠菜摘干净,又用水清洗了一遍,然后放在锅里用开水煮熟,调了些盐和醋,每人盛了一大碗算是晚饭。尽管荠菜吃在嘴里又苦又涩,没有一点味道,加之碗里没有油水,实在说不上好吃,但胡成祥的家人还是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似乎他们口里吃的并不是野菜而是山珍海味。
吃罢晚饭,胡成祥早早就躺在了炕上。菜玲花安顿两个孩子睡下后来到胡成祥身边,脱光衣服,钻进了胡成祥的被窝里,伸手朝胡成祥腿上摸去。
“去,去,”胡成祥一把推开菜玲花的手,说,“一天饿得人头昏眼花的,那还有劲儿干这种事儿!”
“别动,”菜玲花的手突然停在胡成祥右腿膝盖处,“我咋摸你这里有个大疙瘩。”
胡成祥伸手一摸,可不,膝盖上还真有个疙瘩,忙说:“去,把煤油灯点着,端过来看看!”
菜玲花坐了起来,披上衣服,划了一根火柴,把煤油灯点着后端到了胡成祥身边。
昏暗的灯光下,菜玲花发现丈夫膝盖上有个黄豆粒大小的一个疙瘩,她轻轻地用手摸了一下,问道:“疼不?”
“疼倒不疼。”
“痒不?”
“也不痒。”
菜玲花又用双手大拇指轻轻挤压了一下疙瘩,说:“也没脓水往外出流,应该不是疮。”
“管他呢,”胡成祥说,“不痛也不痒就甭理它,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才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再怎么说也要撑到新麦下来。”
菜玲花把油灯放回原处,说:“也只有如此了!”
第二天下午,胡成祥夫妇照旧在麦地里锄草“挣工分”。在地头边休息时,胡成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连忙挽起裤腿察看。阳光下胡成祥发现疙瘩也就一分钱硬币那么厚,颜色与正常皮肤没有太大的差别。他用手摸了摸依然没有异样的感觉,只是凭印象他觉得疙瘩似乎比昨天晚上大了许多。
仔细想想,这件事也的确也算不上个啥大事,所以慢慢地胡成祥几乎忘记了自己膝盖上还有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疙瘩。
怪疮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像往常一样躺在炕上正准备休息的胡成祥突然觉得右边膝盖上有些异样。他端来油灯一看,顿时惊吓得“啪”的一下把油灯摔在了炕头。
菜玲花见状赶紧上前扶起油灯,责怪道:“啥把你吓的,把油灯扔在炕上着火了怎么办?真是的。”
胡成祥惊魂未定地指着他的膝盖,语无伦次地说:“它,它……”
菜玲花上前仔细一看,不由也惊得跌坐在炕沿上。原来胡成祥膝盖上那个最初只有黄豆大小的疙瘩如今已经长得比成人拳头还要大。这还不算,最让胡成祥夫妇感到惊讶的并不是疙瘩的大小,而是疙瘩圆圆的,上面竟然有眼睛、鼻子、嘴巴,简直就是一张活生生的人脸面!
漆黑的夜晚看见自己膝盖上有张人的脸面,别说是平日里为人忠厚、胆子如鼠的胡成祥夫妇,就是胆子再大的人看了也会不寒而栗。
“你身上的疙瘩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吓死人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的菜玲花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胡成祥没好气地说。
“这可咋办呀?”
“咋办?能有啥办法,”已经回过神来的胡成祥沉思了好大一阵儿,这才心有余悸地说道:“去医院就得花钱,家里那还有闲钱看病呀!再说这个疙瘩虽然十分怪异却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先等上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吧。”
“唉!”菜玲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只有如此了!”
这天中午,胡成祥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午饭。胡成祥刚刚端起饭碗,用筷子捞了一筷头儿面条,正准备朝嘴里送,突然觉得膝盖上的疙瘩有些发痒。他把碗筷放在桌上,挽起裤腿仔细察看,隐隐约约地发现疙瘩上面的嘴巴似乎在微微颤动。胡成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揉了揉眼,仔细一看,可不,疙瘩上的嘴唇分明在嚅动。
“咋咧?”菜玲花问道。
“怪得很,疙瘩上的那个嘴好像在动。”
“再甭神经了,”菜玲花不满的说,“疙瘩上的那个嘴巴咋可能会动呢,快吃饭吧。”
胡成祥放下裤腿,端起饭碗,拿着筷子准备继续吃饭,谁知他正要把面条送到嘴里,就觉得膝盖处奇痒明显加剧,十分难受。无奈他只好再次放下碗筷,重新挽起裤腿,这一次他发现疙瘩上的嘴比刚才动得更厉害了。他半开玩笑地对疙瘩说:“你嘴动还想咋咧,莫非想吃饭不成,真是天大的笑话!”
在家人的哈哈大笑中,胡成祥明显感到膝盖上的的嘴巴动得更加明显,似乎在说:“对,我就是想吃饭。”
胡成祥赌气的拿起筷子,从碗里捞了一筷头面送到疙瘩的嘴巴边,生气地说道:“吃吧,快吃吧,你今天要是把这些面条吃下去我就不姓胡了!”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再次发生了,当胡成祥把面条送到膝盖上的嘴巴边时,嘴巴轻轻地蠕动了几下,竟然把一筷头面条全都吞了下去!
“啪”的一声,受到惊吓的胡成祥手一松,饭碗摔到了地上。亲眼目睹这一怪异现象的菜玲花也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两个还不太懂事小孩见大人如此害怕,也吓得“哇哇”直哭。
一顿饭就这样在一家人的惊恐之中过去了!
自从胡成祥膝盖上的那个疙瘩开始吃饭后,只要胡成祥一吃饭,甚至还不到吃饭的时候疙瘩就明显感到“肚子”饿了,专门出来捣乱,被逼无奈的胡成祥只好忍着饥饿把自己的饭送到膝盖上的那张嘴里。有一次,胡成祥有意捞了一筷头荠菜送到人面疮嘴边,那知人面疮竟然毫无反应,怎么给它喂也喂不进去,而只要面条一到它嘴边它一口就吞咽了下去。
正在被饥饿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胡成祥家里突然平白无故地多了一张毫不相关的“嘴”,这让胡成祥一家人如何能受得了呢?
“咋得了这么一个怪病,这不是要人命吗,明天赶紧到公社卫生所去看看吧!”菜玲花焦急地说。
事关一家老小的生死存亡,胡成祥丝毫不敢麻痹大意,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公社卫生所有个姓张的老大夫,在卫生所看病多年了,医术相当不错,全公社的社员群众都非常信任他。张大夫仔细地看罢胡成祥膝盖上的疙瘩后,连连摇头,说:“我行医多年各种疑难杂症见得也不算少,可这种怪病别说没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你还是到县城大医院里去看看吧。”
“也好,那就多谢张大夫了。”
从公社卫生所出来后,胡成祥步行十多里路赶到了县医院,县医院上午已经下班了,他只好坐在医院门口等着。
下午医院上班后胡成祥第一个来到了挂号处,从口袋里掏出5分钱递进去,说:“挂个号。”
“挂那个科?”挂号室里传一声冰冷的声音。
“那个科?”胡成祥从来也没在县医院看过病,那里知道看病还要分科,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都有什么科?”
“内科、外科,什么科都有。”挂号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
胡成祥心想,咱看的病在膝盖上,应该属于外科,忙说:“那就挂个外科吧。”
外科医生仔细察看了胡成祥膝盖上的疙瘩后说:“你这个病虽然表现在膝盖上,根子应该在内科,建议你去中医科看看。”
胡成祥闻言,猛地一拍脑袋,说:“我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原来胡成祥早就听人说过,县城医院有位姓黄的老中医大夫看病神得很。病人来看病,他一言不发,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搭在病人手腕上,眯缝着眼睛给病人把一会儿脉搏,然后低着头开个药方。病人服了他开的中药,保管只一副就把病彻底治好了,人们因此给他送了个外号叫“黄一副”。
黄一副果然见多识广,他只轻描淡写地往胡成祥膝盖上看了一眼就告诉胡成祥说:“你膝盖上的疙瘩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疮,因其形状与人面极其相似,医学上称其为‘人面疮’。人面疮古代医学书上早有记载,自古传来,乃奇病也,多生于两膝或两肘上,肿类人形,眉目、口、鼻皆俱。此病多因病人体内受风、寒、湿三气凝聚而成……”
胡成祥未等黄大夫把话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黄大夫,可有医治这个怪病的好药方吗?”
黄一副捻了捻胡须,微微一笑,说:“医学书上既有此病的记载就必有治疗的方法,前面说过,此症属寒症,治宜用辛热疏散之药。你这个病时间拖得太久了,一副药肯定不行,我先给你开三副‘大苦参丸’,你拿回去试试看吧。”
胡成祥见黄大夫说得这么肯定,非常高兴,连声道谢。
得知丈夫的怪病能够治好,菜玲花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天晚上立即借来药锅为胡成祥熬药。药熬好后,胡成祥恨不能一下子就让人面疮从自己身上消失,他端起药碗,仰起脖,闭着眼,一口气就把半碗汤药喝得一干二净。然后他放下碗,指着膝盖上的人面疮,幸灾乐祸地道说:“这下我看你还张狂不,黄大夫一副药就会让你狗日的见了阎王。”
第二天清晨,胡成祥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骨碌坐起来,仔细察看膝盖上的人面疮。结果却让他有些失望,一晚上的时间过去了,人面疮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都没有啥变化,他焦急地问共玲花说:“咋回事吗?难道连黄一副也奈何不了它吗?”
“着急啥呢,”菜玲花安慰说:“三副药你连一副都没喝完,怎么就知道黄一副治不了它?快点起床,我把昨晚熬的那副药给你热一下,赶紧喝了。晚上我再给你熬第二副药,连着喝,一定能治好这个怪疮。”
“唉,”胡成祥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吧!”
中午吃饭时,胡成祥照例极不情愿的给人面疮喂饭。然而,服了大苦参丸的人面疮似乎有些恼羞成怒,饭量比以前大大增加,胡成祥的饭全都喂给它还显得有些不够,一顿饭没有一斤粮食似乎根本不能满足它的胃口。
更为糟糕的是,吃中药前人面疮虽然吃饭但并不和胡成祥争饭吃,吃了中药后的人面疮竟然独断专行,只让胡成祥给它吃饭而不允许胡成祥自己吃。胡成祥一旦强行把饭送到自己嘴里,就会感到膝盖奇痒无比,严重时全身都会感到难受,似有百爪挠心,那感觉绝对比饥饿要难受几十倍,所以胡成祥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一定要满足人面疮的要求。
无奈,胡成祥只好再次来到县医院找黄大夫。黄大夫仔细看了看人面疮,眯着眼低头沉思了好半天,说:“这样吧,我再给你开个药方,你抓上三副拿回去试试。如果这个药方还不管用,那我就无能为力了,你以后也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黄大夫的第二个药方很简单,就是把中药“贝母”研成粉末,用温开水调和成糊状,敷在人面疮上。胡成祥如法炮制,这一次果然有疗效,人面疮的饭量大为减少,更为重要的是它不再和胡成祥抢饭吃了,这样一来最少胡成祥不用担心自己会被活活饿死了。
“娃他爸,”晚上躺在床上,菜玲花和丈夫商量说,“虽然这个讨厌的人面疮现在稍微有些收敛,但毕竟它还在浪费着咱家的粮食,再说谁又能保证它的饭量以后不会再次增加?自从有了这个讨厌的人面疮,我们一家人就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尤其严重的是它直接威胁到你的健康甚至生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还有瘫在炕上不能动弹的老娘可咋办呀!”说到伤心处,菜玲花不由流下了伤心的泪水,稍倾,又继续说道:“我思来想去,只有想办法彻底除掉这个可恶的人面疮,我们才能睡个安稳觉。”
“话是这么说,可黄一副的药咱们吃了六副也没有把它消灭掉,再说人家黄大夫已经把口封死了,我们再去找人家恐怕也不顶啥。”
“唉,”菜玲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道咱上辈子造下了什么孽,咋得了这么个怪病?这苦日子那天才是个头儿呀?”
讨债
胡成祥膝盖上长了人面疮以后,牛家村的社员群众们都非常同情他,隔三岔五地常到他家去看望他,积极帮他出主意,想办法。
这天上午,满仓和跃进一起来看望胡成祥,满仓告诉胡成祥说:“我有个亲戚家住在长安县韦曲镇,我曾听他说过,韦曲镇有个兴教寺,是《西游记》里那个唐朝和尚圆寂的地方。兴教寺里的主持了然和尚略懂医道,收集了许多民间偏方验方,专门看一些疑难杂症,兴教寺周围好多群众的病都是在他那里看好的,不妨去那里试试运气。”
菜玲花闻言连忙对胡成祥说:“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明天我就带你去兴教寺。”早已被人面疮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胡成祥使劲地点了点头,连声说:“好,好,明天早晨天不亮咱就走。”
牛家村离兴教寺大约有六十多里路。当天晚上后半夜,鸡刚刚叫头遍的时候,菜玲花就和胡成祥一起摸黑出了门。因为饥饿,他们走得特别慢,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时才来到寺院门口,因为寺院大门已关,他们只好借宿在寺院附近的村子里。
第二天天还没亮,胡成祥夫妇不等寺院开门就恭恭敬敬地等在寺院门口。
寺院小和尚领着胡成祥来到了然大师面前,了然大师招呼胡成祥夫妇坐在他面前,详细查看了胡成祥身上的人面疮,又询问了有关人面疮的生长和治疗的情况有关情况。胡成祥简要的向了然大师介绍了一下患上人面疮的始末,当然少不了把黄一副给他开的药方也告诉给了然大师,末了他大惑不解地问了然大师说:“人面疮只是人身上长的一个疮,没肠没胃的,咋就能和人一样地吃饭呢?”
“阿弥陀佛!”了然大师双手合十,高诵佛号,说:“施主,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人面疮不但能吃饭,而且还会说话。”
“还会说话?”胡成祥夫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出家人绝不打诳语,”了然大师又高诵了一声佛号,说“施主耐着性子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就明白了。”
胡成祥夫妇本来不愿意听了然大师讲故事,他们是来看病的,又不是来听故事的,但现在有求于人家,当然不能不给人家面子,只好违心地点了点头。
了然大师轻轻呷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唐懿宗年间,京城长安里有位来自西域的僧人身上突然长满了恶疮,不仅脓水长流不断,而且奇臭无比,半里路以外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恶臭味。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全都捂着鼻子迅速跑过去,住在他附近的人更是唯恐躲之而不及。
“也许是心地善良,也许是考虑到大家都是佛门中人,有位法名无尘的青年和尚非常同情西域僧人,他不嫌弃西域僧人身上的恶臭味道,主动搬到西域僧人的住处,帮助西域僧人抓药、熬药、擦洗身子,不分昼夜,尽心尽力。
“在无尘的悉心照顾下,西域僧人身上的恶臭慢慢消失了。分别时,西域僧人告诉无尘说,大恩不言谢,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可到终南山观音寺里找我。无尘憨厚地笑了笑说,区区小事,大师不必挂在心头,我帮你并不是为了回报,再说即使我真的以后有事找你,终南山那么大,我在那里能找到你?
“西域僧人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要找我其实很容易,你从终南山沣峪口进山后,前行百十来丈就会看到两棵高大的松树,观音寺就在松树附近,打问一下就知道了。
“好吧!无尘嘴上答应,心里依然没有把它当回事。
民国时期土匪比较多,为了防土匪抢劫,关中人住的窑洞里大都挖了一个临时藏身洞,俗称叫“引子”,建国后随着匪患灭绝这个藏身洞早已废弃不用,平时连老鼠也懒得去。胡成祥家的窑洞后面就有一个“引子”,对胡成祥来说这是一个最理想的藏尸之地。在确认刘爱社已死之后,胡成祥把刘爱社的遗体背到“引子”里,然后他跪在刘爱社遗体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兄弟,你就原谅我吧,我这也是被迫无奈呀!”接着,他把独轮车和面粉也先后挪到“引子”里。
第二中午,空手而归的菜玲花望着放在厨房里的一大碗粮食,不由喜出望外,忙问:“那儿来的?”
胡成祥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你回娘家借不下粮,今天一大早在邻村的朋友家好说歹说借了这么一大碗,先凑合着吃,混一天算一天吧。”
一门心思地想着找粮吃的菜玲花看见救命粮之后心里特别高兴,根本就没有细细品味胡成祥这句话的真实性,立即高高兴兴地开始为家人做饭。
此后每当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时,胡成祥就悄悄地舀一碗粮食出来,谎称是借来的。因为每次舀的粮食并不多,又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的,所以丝毫也没有引起菜玲花的怀疑。
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除了胡成祥以外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了,万万没有想到刘爱社的冤魂就像了然大师说的那个被冤死的晁错一样,变成人面疮来向他讨债!
想到这里他颤声问道:“你……你就是那天晚上在我们家借宿的刘爱社?”
“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人面疮依然是慢吞吞的,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我变成人面疮在你家吃饭只不过是讨回本应该属于我的粮食!”
作为一个成年人胡成祥当然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的道理,得知他身上的人面疮果然是被他害死的刘爱社来向他讨债的,他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告诉人面疮说:“刘爱社,你放心走吧,属于你的粮食你已经讨回去了,明天我再还你一条命。”
“喔喔喔……”窗外突然传来了鸡叫声,胡成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恍惚之间,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和人面疮,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刘爱社冤魂的对话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说在梦中吧,对话内容却是那么的清晰;说是在现实中吧,醒来后他怎么问人面疮,人面疮都没有开口。
不管怎么说,胡成祥决定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天明后,他向菜玲花说明情况后义无反顾地朝派出所走去。
公安机关依据刘爱社家人提供的有关刘爱社失踪的情况以及在胡成祥家引子里找到的尸体及独轮车等证据后,依法逮捕了胡成祥。
几天后,被关押在拘留所里胡成祥突然发现自己右腿膝盖上的人面疮消失得无影无踪,皮肤光滑如初,就好像从来也没有患过人面疮一样!
“后来无尘开始在长安城安国寺里潜心研读佛经,由于他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而又与我佛有缘,很快就成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高僧。
“无尘出师后经常到长安及其附近弘扬佛法,所到之处,听者如云,就连笃信佛教的懿宗皇帝也多次亲自到场,聆听无尘讲解佛经。后来懿宗皇帝还多次将无尘法师请到皇宫里,专门为他一个人讲经,并御赐无尘法师一个价值连城的沉香法座,下诏尊无尘为国师,无尘国师因此名声大震。”
“大师说的这些事和我身上的人面疮有关吗?”胡成祥一门心思来治病,云里雾里地听了然大师讲了老半天,觉得这一切和给他治病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有些着急,见了然大师停下来想要喝水,连忙插嘴问道。
“施主不必着急,且听老纳慢慢道来。”了然大师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有一年春天,无尘国师右腿膝盖上忽然长了一个人面疮,古书上记载说,无尘法师身上的这个人面疮‘眉目口齿无不具备,以饮食啖之,则张口吞啖,和常人无异’。
“啊!”胡成祥这才明白了然大师讲的这个故事果然和他的病情有关,“原来我膝盖上长的人面疮和无尘国师身上的人面疮一模一样,就连患病部位都是一样的!”
“的确是这样。”了然法师接着说道,“痛苦不堪的无尘国师找遍京城名医,竟无一人能医治。走投无路之际,无尘国师忽然想起了当年西域僧人说过的话,连忙离开京城朝南走,一路云游走进终南山,果然在烟云飘渺的两棵高大的松树附近找到了观音寺,见到了当年身上长满恶疮的那位西域僧人。
“一阵寒暄过后,无尘国师说明来意,西域僧人听罢淡淡一笑,说,国师大可不必为此烦恼,观音寺附近有眼神泉,明天一大早我把你带到那里,只要用神泉水清洗一下你身上的人面疮,保管让它立即从你身上消失。
“无尘国师闻言欣喜若狂。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来到泉边,西域僧人正要掬水洗涤无尘国师身上的人面疮时,人面疮突然开口说道:‘且慢!无尘国师博通古今,一定知道汉景帝错杀晁错的故事吧?’
“人面疮开口说话,多少有些出乎无尘国师意料之外,但无尘国师毕竟是修行很深的高僧,所以很快就定下神来,不慌不忙地答道,当然知道!当年吴楚七国发起了反叛朝廷的战争,叛军一路所向披靡,直朝京城长安杀来,汉景帝一时慌了手脚,把曾在吴国担任过丞相的袁盎召进皇宫,询问吴国反叛朝廷的原因。素与晁错有隔阂的袁盎乘机把一大盆脏水一骨脑儿地拨向忠臣晁错,栽赃陷害说,吴楚七国之所以反叛朝廷全都是因为晁错向陛下提出了所谓削潘的建议,皇上难道没有听说吴楚七国反叛的旗号就是‘诛晁错,清君侧’吗?只要皇上下令杀了晁错,七国之乱不平自息。汉景帝听信谗言,当即下令将晁错腰斩于东市。然而晁错含冤死后,吴楚七国丝毫也没有放慢反叛的脚步。晁错死得好冤呀!
“嘿嘿,人面疮听罢冷笑一声,说,国师能知道晁错死得冤就好!告诉你,你的前世就是袁盎,而我就是为了报仇才依附在你身上的晁错。”
了然大师讲到这里,胡成祥突然感到茅塞顿开,心头不由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病根,也明白了为什么他的病连黄一副也束手无策的原因。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然大师面前,说:“多谢大师指点!”然后虔诚地向了然大师磕了三个头,起身告别了然大师,转身就要离开兴教寺。
菜玲花一把拉住胡成祥说:“你疯了,忘记你是干啥来了?”
“不用看了,”胡成祥语气非常坚定地说,“我知道病根了,回吧!”
菜玲花见丈夫态度如此坚定,只好随他回家。
“阿弥陀佛!”望着胡成祥夫妇转身离去的背影,了然大师长长的诵了一声佛号,大声说道:“施主,一路走好!”
赎罪
晚上,胡成祥让菜玲花和孩子们睡在一起,他独自一人坐在炕上,对着膝盖上的人面疮说:“你是附在我身上来讨债的刘爱社吗?”
说罢他非常紧张地看着人面疮的嘴巴,可等了好半天,人面疮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胡成祥又接连问了好几遍,还是没有反应。
难道,难道这个人面疮不是刘爱社的冤魂?不,这绝对不可能,了然大师讲的故事不会有错,一定是刘爱社的冤魂在作怪!
话是这样说,但人面疮不说话胡成祥也毫无办法,很快跑了一天路的胡成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胡成祥!”恍惚之间胡成祥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他顺着声音寻找,原来是人面疮开口说话了。
“你,你,”虽然说胡成祥希望人面疮能开口说话,但当人面疮真的开了口他还是害怕得不得了,语无伦次地问,“你真是刘爱社的冤魂吗?”
“俗话说,冤有仇,债有主,”人面疮吐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嘣出来后才嘣另外一个字,“我不是刘爱社还能是谁?”
果然是他!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令胡成祥终生难忘的事顿时像演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前一阵子,虽然菜玲花每次做饭都是省了又省,做的饭里面全都是粮少野菜多,尽管如此胡成祥家面缸还是眼看就见了底。这时村上几个相好的年轻人约胡成祥说:“走,咱们一起到南山背粮去。”
胡成祥想了半天,说:“说实话,我很想和你们一起出门,可去南山背粮少说也得三、四十天,家里老的老,少的少,我妈又卧病在床,我出门了他们咋办呢?”
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胡成祥没有去南山背粮,家里是照顾上了,可是家里的粮食却断了顿儿。那天中午,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一家人胡乱用开水煮了些野菜,凑合着算是把饭吃了。
吃罢饭,胡成祥和菜玲花商量说:“能不能回你娘家去借点粮,多少都行。”
“估计我娘家也没粮了。”
“你回娘家你妈总不会连一顿饭也不给你吃吧,就算借不下粮最少也可以混两顿饭吃,给咱家节省点粮食也行呀。”
菜玲花说:“好,那我现在就去,晚上不回家,明天早上再混一顿饭。”说罢转身朝娘家走去。
当天晚上天才麻麻黑,浑身没劲儿,四肢无力的胡成祥早早就上炕准备休息。那知他刚刚躺下突然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你找谁?”胡成祥开门一看,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这位大哥,”陌生男人指着身边的独轮车说:“我叫刘爱社,家在离此地不远的淳化县桃花村,刚刚从南山里背了些粮食回来,因为天色已晚想在大哥家借宿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走,还望大哥行个方便。”
黑暗中,胡成祥打量着这位自称刘爱社的人,发现他的个头比自己整整低了一头还要多,而且也不知因为饥饿还是天生就是这副又瘦又小的模样,反正人显得十分单薄,似乎稍微大一点的风都能把他吹倒。他的身边放着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竖躺着一袋粮食,少说也在百十来斤。
出门在外谁还能没个难处,胡成祥本来就是个热心人,他二话没说立即热情地把刘爱社领到家里。家里原本没有空余的房子,因为菜玲花回娘家去了,胡成祥就安排刘爱社和他睡在一个炕上。
一路奔波的刘爱社躺下没多久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而胡成祥却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想着明天回娘家借粮的菜玲花极有可能空手而归,一家老小的饭还没有着落,这可怎么办呀?
“呼噜噜,”胡成祥的耳边突然传来了刘爱社打呼噜的声音。看着睡到自己身边的刘爱社,胡成祥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放在自家屋里的那袋粮食,他的心里顿时失去了平衡,要是这些粮食属于自己的那该有多好呀!可要想让这袋粮食变成自己的,办法只有一个……胡成祥不敢往下想。
“睡吧,别胡思乱想了。”然而胡成祥越是强迫自己入睡,越是怎么也睡不着。
“我们家住在村子最东边,”胡成祥的脑海又在高速运转,“刘爱社又是天黑后进的我家门,估计没有人看见。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人看见了,若问起这事就说那个人天没明就离开了,丝毫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不行,”胡成祥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刘爱社的家人找来怎么办?”
“刘爱社的家人怎么可能找到我家呢?”又一个声音在胡成祥耳边响起,“刘爱社借宿我家是因为我家在路边,纯属巧合,即使以后刘爱社家人出门寻找,他怎么知道刘爱社走到我家门口天刚好黑了,又怎么知道刘爱社曾到我家来借宿?”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胡成祥索性坐了起来。那知他刚一坐起来,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就朝地上那袋粮食望去。
“唉,要是我们家有这百十来斤粮食,再节省点儿吃,顺利地度过眼前的饥荒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要想让这袋粮食成为自家的,办法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杀了刘爱社!”
谋财害命,伤天害理的事终究不是一件小事情,更何况胡成祥老实本分,别说杀人,平常连个鸡都没杀过。所以这个罪恶的念头刚刚在脑海里出现胡成祥就觉得心惊肉跳,吓得赶紧躺在炕上,把头缩到被窝里面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然而在饥饿这个恶魔的威逼下,罪恶的念头一经出现就如同春雨过后田地里的野草一样的在他脑海里疯长,不但挥之不去,而且越长越大。
良心和饥饿就这样不断地在胡成祥脑海里打着架。
“喔喔喔!”不知不觉间村里的公鸡叫了一遍又一遍,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天一亮刘爱社马上就会离开这里了。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经过数番激烈地思想斗争,饥饿最终战胜了良心。为了一家老小能度过饥荒,胡成祥下了下狠心,决定不顾一切,先弄下这袋救命粮再说。
决心下定后,胡成祥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为了把这件事做得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他悄悄地坐起身来,趁一路奔波、疲惫不堪地而又毫无防备的刘爱社熟睡之机,猛地用被子紧紧地捂住刘爱社的头。刘爱社惊醒后拼命地挣扎,无奈身材瘦小的他本来就不是人高马大的胡成祥对手,加之胡成祥急红了眼,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刘爱社很快就感到胸闷气短,四肢无力,瞬间即被活活闷死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了。胡成祥用这个办法置刘爱社于死地,可以说既做到了悄无声息,又做到了杀人不见血,不留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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