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杯影·珊珊
一、
长安城外神禾川兴化寺里的僧人晦影,某日清晨出门化缘,在路边见到一古筝。晦影不通音律,但素来惜物,见此筝大部分完好,只是筝尾有些残损,心中不忍它辗转尘泥,便拾了回来。
晦影把古筝放到自己禅房中,横架在案头,权做一饰物,每日里对着它打坐诵经。
一天,晦影有些疲倦,没有象往常那般诵读经文,而是伏在经卷上睡着了。睡梦里,他突然听到耳畔弦声铮铮,依稀做人语。
晦影惊醒,发现并无人弹奏古筝,而是它自己在鸣响。晦影捧起经卷诵读,古筝弦声立刻停歇;他放下经卷,古筝又自鸣响。
晦影暗暗诧异,猜测定是这古筝内藏了精怪,不过他笃信佛诲,不语神通,虽惊却不惧,生活依旧如常。
只是以后在古筝的陪伴下,他诵经越发勤勉。而他待古筝,也渐渐珍惜。
年华如水,转眼数年……
话说这年早秋,川上淫雨绵绵,古筝放在室内,沾染了些潮气,弦声涩哑。晦影心疼,待天一放晴,便抱了古筝坐到禅房门口晾晒。
他从上午坐到中午,用了午膳后依旧回来抱筝而坐。
这时,有三、两结伴游寺的书生闲逛到后院,其中一戴蓝头巾的书生见了晦影怀中的古筝,忽然停下脚步。他走到晦影面前,端详良久,弯腰一揖道:“法师所持的筝,乃是我遗失的旧物。”
似乎怕晦影不信,蓝巾书生又详述了丢失的日期、地点,却是与晦影当年拾筝的日期、地点无误,蓝巾书生还告诉晦影,筝后有‘珊珊’两个小字,亦是他亲手篆刻的。
晦影翻转古筝,在其后果然看到细小如蝇头的‘珊珊’二字。
蓝巾书生向晦影讨要古筝,晦影心中不舍,但做为出家人,他亦无法强留他人物品,最终依依还予了蓝巾书生。
目送蓝巾书生带着古筝远去,晦影心中那一刻忽然觉得十分空落。
时光倥惚,悠悠又是十年。
十年中,晦影澄观心性、精守戒律,他德望日隆,当上了兴化寺的主持。但说来也怪,就在他坐上主持位置不久,寺里开始闹妖。
这妖有些奇特,它不害人性命,也不夺人钱财,更不媚人魂魄,它只爱悄然地隐在晦影窗外听他诵经。有月光的夜晚,晦影时常可以从窗纸上望见它魅丽的影子,待推开窗却又不见了。
初始只有晦影知道它的存在,后来许多僧人也都看见了它。因它身形十分妩媚妖娆,加之总在晦影窗外流连……渐渐地,兴化寺众僧间开始有些蜚短流长。
对于这些蜚短流长,晦影听闻后一概不入心中,他自诩胸怀坦荡,丝毫不惧,也不解释。
当然,他也无从解释,他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什么。
这般过了数年,当朝的一位王爷来到寺中小住。
王爷是个爱佛信佛的人,他特地慕了晦影的名声前来拜访,白天和晦影一番语佛论经,令他极是兴奋,夜里继续长谈,谈罢归去,他睡不着,又折返来找晦影。
去而复返的王爷走近晦影住处,竟看到有一女子身影一闪而没……王爷极为震怒,觉得自己被欺骗愚弄了。他立刻令人捉拿晦影,以淫秽佛门圣地的罪名把他送官治罪。
晦影喊冤,审讯官员询问众僧,众僧均供确实常有神秘女子在方丈窗外出现,再加之有王爷的亲眼所见为证,他还是被判了死刑,三日后问斩。
行刑那天,长安城里万人空巷。
围观众人或面露鄙夷之色,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或扼腕叹息,摇头不语……更有不少愚痴的善男信女对着晦影大声唾骂,仿佛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而跪坐刑场中的晦影则低眉垂首,诸相不观,寂而寞寞。
待到午时三刻,即将挥刀问斩时,忽有一头戴蓝巾的书生携一古筝推开众人,闯进刑场。他坐到晦影面前,架古筝与膝上,为晦影弹奏一曲,又俯身在晦影耳畔低语数句,然后翩然而去。
晦影闻言,愕然抬头。
他脸上神色数变,一时惘然、一时恍惚,最后微笑阖目待死。
二、
暮春时节,我被醉酒的主人遗落,静静躺在道旁一棵开满洁白花瓣的梨树下,让路过的一位僧人拾去。这位僧人年轻、白衣、神态宁静而又儒雅,他拾起我来,仔细端详,目光柔和得象在看一卷经、一盏青灯……
他带我回禅房,将我摆放在他的书案上,展袖为我拭去灰尘,动作轻柔。
此后,我陪伴着他打坐诵经,夜夜听他在月光下梵唱。
我知道他心静如水,更知道他无喜无悲,是一位虔诚的僧侣,他拾起我,只是缘于爱物惜物的情怀。
这样的人是不能去爱的,我知道。
可我偏偏就喜欢上了他,我喜欢上了他盘坐在暮色里的身影,喜欢上了他冥思的眉头,喜欢上了他捧卷而读的雅,喜欢上了他喃喃念佛的执,更喜欢上了他指尖缓缓抚摩过我身体的温柔……
我和他的第一次对语,是在初夏的午后。
那日空气微微地有些热,蝉音浮在窗外,袅袅地令人渴睡,他坐在我身旁诵读华严经,读到“世间色,非离世间色,而能示现一切诸色,比如虚空非久住非须臾住……”这段时,终于忍不住疲倦,伏案睡着。
我知他戒律精进,若这般睡了,醒来后必深深自责,恐怕还要加倍惩戒自己———我亲眼见过他有一次因为忘了念佛,而罚自己刺血写佛名千遍。
我不忍心见他惩戒自己,焦急下便振动身上丝弦,模拟出人语声:“醒来……醒来……”
他闻声惊醒,抬头见四周无人,便又要阖眼。我惶急了,再次发出声音,他方完全地清醒了,捧起经卷重新诵读。
不过这次他读经前,深深地低头望了我一眼。
这一眼,让我明白他一定晓得我不是一把普通的筝了。
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我担心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厄运,我猜测了千百种他对待我的方法,火烧、斧斩、或者镇压在阴冷孤寂的宝塔下,世人总是这般对待妖的。
我想,他若这般对我,我亦无悔。
然而他后面的表现完全出乎我意料。他依旧如同往常那般待我,平静地进出禅房,在我身旁打坐念佛、诵读经书,仿佛那一次我的无故自鸣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只是他抚摩我的手指变的更温柔了。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和他的第二次对语,是在一个很冷很冷的雨夜。
那夜窗外雨声淅沥,他挑灯夜读,读完一卷经书,他随手放置一边,突然抬起头说道:“你爱这卷经吗?”我一时没反应出他是在问我,他温和一笑,目光明亮地盯着我,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是有意识的,那天中午你唤我醒来我便知道了,其实你是妖也好,是鬼魅也好,我都不惧,也不会憎恶你,你也不用惧怕我,我是出家之人,眼中众生平等。”
听完他推心置腹的这番话,我很是感动,决定不再隐藏自己,我震动丝弦回答他:“谢谢。”
自此之后,我们开始经常聊天、辩论佛法。当然,是瞒着寺中其他僧侣。
偶尔,我也教他一些音律,他天资聪颖,一学就会。于是在闲静的午后,或月色如水的夜晚,他的禅房内总经常传出‘叮叮咚咚’的筝韵……
这段快乐的日子,一直延续到第二年秋天。
那年秋天淫雨连绵,空气潮湿,我木制的躯体沾染了潮气,声音变得有些涩哑,他见了心中怜惜,每逢晴朗的日子,就抱我在阳光下晾晒。
一天,他又抱我坐在禅房门口晒太阳,远处有一群游寺的文人经过,我瞧见过去的主人赫然也在其中。
说起来我的主人也是一位才子,学识渊博,谦谦温善,他亲手制做了我,并给我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若不是有他,我很高兴有机会回到主人身畔。但现在不同了,我想长久陪伴着他,不愿被主人认出,我悄声提醒他快把我藏起来……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主人发现了我。
主人向我走来,径直走到他面前。
“法师所持的筝,乃是我遗失的旧物。”主人仔细端详我一阵,然后朝他弯腰一揖,说道。他顿时有些慌张,主人微微一笑,似乎料到他不会轻易把我交出,又告诉他,在我背后有细小的‘珊珊’二字,是自己亲手篆刻。
他翻过我,在背后果然找到‘珊珊’二字———这是我的名字,他一直不曾问,我也没告诉过他。
证据确凿,主人才是我的真正拥有者,他做为出家人,自然不能再强留下我,他虽然心中不舍,也好依依地把我还给主人。
随主人而去,我看见他痴痴站在原地,目送着我和主人消失不见。
一朝分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离开他后,我才发觉自己竟然是如此地想念他,这种想念深入我的每一个音律,每一个乐符,以至主人最后说我曲调过于哀思,把我放置高阁不再弹奏。
对于主人的冷落,我没有难受,反而心中窃喜,因为这样正好可以让我专心修炼,早日炼成人形去见他。虽然我知道,就算我炼成了人形,他也不会和我在一起,他是一位佛的虔诚信徒,心中不敢有爱恨。
但能看他一眼也是好的,也是快乐的,我想。
十年后,我终于辛苦地修炼成人形,不过这人形很不稳定,只能在夜晚变幻。
那天深夜,第一次变成人形的我跌跌撞撞地操纵着还不熟悉的躯体,一路沿着记忆寻回他居住的寺庙,我翻爬进围墙,找到他居住的禅房,却见里面落满尘灰,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我在禅房外站了一夜,快天明时才寂寂地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夜里,我在寺庙中四处寻找他,一间一间的禅房去寻找,找到最后一间方丈室,我才终于看见了他,原来他已经做了方丈。
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几乎没有变,依旧一身白袈裟,温和儒雅。
我悄悄隐身在他窗外,看他诵读经书,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栖在他案头上的时候,身心宁静温柔。
以后的夜晚,我有一时机就去看他,在窗外陪伴着他。
我不敢让他发现我,我了解他的禀性、了解他对佛的虔诚,明白他不可能容纳我,容纳一个妖,一个女人在自己身边。他若发现了我,一定会赶我走的。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我的行藏虽然隐秘,去的次数多了,还是渐渐让他有所察觉。而且察觉到我的不仅有他,寺庙里的其他僧侣也多次在他禅房外看到我,虽然我利用法术令他们每次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还是慢慢流传开来……
我知道这些风言风语都是我带给他的,我在败坏他的名声,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去看他。我迷恋他的身影,他的眉头,他诵读经书的声音,他温和的眼眸……
深深地迷恋,不可自拔。
这般又过了三年,一天我又忍不住去看他,站在他禅房外,我瞧见他有客人来访,正在和他对坐谈论。这客人衣冠精美、气质威严,身后还有数名护卫,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晓来人是当朝的王爷。
王爷和他谈论了许久禅理佛法,终于起身告辞。
他送走王爷,回身关上房门继续诵读经书,我潜伏在暗处窥视着他,看他消瘦的身影在烛光下明灭,我心中充满柔软的情愫,不自禁挪动身形,离他越来越近……一不小心,我踢到一块石子,发出响声。
他猛然回头,站起来朝向我隐身的方向:“你又来了,我知道是你,为什么天天在我窗外徘徊?你是谁?”
我不敢做声,他继续自言自语:“你是不是屈死的鬼魂,需要我为你超度?若是的话,请现身出来吧。”
“不,我不是鬼魂。”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是他的筝,我不想他以为我是一个飘泊幽暗的鬼魂。
“那你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夜夜在我窗外?”他柔声问我。
“我是你的一个朋友。”
“朋友?”
“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我慢慢现出身形。我决定不再隐藏,向他坦白一切,由他抉择。
“我不认识你。”他仔细打量我,表情疑惑:“你究竟是谁?”
“我是……”
我正准备告诉他我就是珊珊,曾经那把寒夜里陪他诵读经书的古筝,耳畔却在此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好一对淫僧**!深夜私会,给我拿下。”
我心中一惊,余下的话顿时吓得缩回,回头张望,却是那王爷又不知何时又折返了,指挥着几个护卫如狼似虎地向我和他扑过来……
我赶紧跳入旁边树丛,用法术隐住身形,再看他,已经被护卫紧紧抓住,带到了王爷面前。
“贫僧冤枉!”他向王爷喊冤:“我实不知那女子是谁,何来私会?”
“住口!若无私通,深更半夜她又怎么会出现在你禅房外?”王爷打断他的辩解:“枉我相信你是一代高僧,特意来向你讨教佛法,你太令我失望了。”
是我害了他!藏身树丛后,我着急地流下眼泪。
我悄悄跟蹑着押解他的护卫,欲寻找机会把他救出,但还没有近身,我便被警觉的护卫再次发觉,一番打斗,我非但没能救出他来,自己反而身受重伤。
我用残余的法力逃回家,立刻化回原形晕倒。数天后我苏醒过来,惶恐地发觉受伤让自己功力大损,自己已经不能变成人形了。无法变成人形就无法自由行动,更无法查探他的消息,去救他。
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身在牢狱,承受着刑押之苦……
我心中惶急,再也顾不得许多,我震动丝弦,把主人唤到身边。不顾主人惊讶的神情,我详细地向主人讲述了我和他的故事,哀求主人帮助我。主人闻听后先是诧异,然后感慨,然后唏嘘……
主人问我需要什么帮助?他说我是他制造的,相当于他的儿女,他一定尽力帮助我。我想了想,请求主人帮我查探他现在的情况。
主人出门查探,很快查探到他的消息。主人告诉我,因为有众僧的平日所见和王爷的亲眼目睹为证,一‘女子’和他密切来往,经常在他窗外出现的证据确凿,他已经被判了斩首之刑,就定在今日午时。
他是因我而蒙受这不白之冤!我闻言呆呆愣住,想不到竟是我的想念害了他。
我问主人:“可有办法救他?”
主人沉吟良久,摇头道:“没有办法。”
“好吧。”我镇定情绪,对主人说道:“能否带我去见他一面?”
“当然可以。”主人回答。
时近午时,主人抱着我来到刑场。
挤开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我一眼望见他正跪在刑场正中,神色憔悴,不复平日风采,垂首低眉,眼观鼻、鼻观心,竟象入了寂定。
我心中又难受又疼痛,求主人带我到他身旁。
主人以为友送别的借口闯进刑场,把我带到他面前,我横架在主人膝上,震动丝弦弹奏一曲送他,这曲子是我从前教他的,他极喜爱,那时我经常弹奏给他听。
他听到熟悉的筝曲,缓缓睁开双眸……
三、
一年后,渭水边,一村妇诞下一男婴。
男婴长大到十六岁那年,陕甘道大旱,民不聊生,贫苦的父母再也养不活他,恰逢当时边关胡骑进犯,他便辞了双亲,投军从戎。
因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他累建军功,等到击退胡骑,大军搬师回朝,他从普通士卒已经晋升为威名赫赫的将军了。
他住在皇帝赏赐的将军府邸,平日有许多闲暇,于是经常在市井中游逛。
一日,他游逛进一家店肆,在店肆的角落看见一具蒙尘旧筝,他目光落到这具蒙尘旧筝上,顿时再也挪不开,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它,觉得很是眼熟……
他欲高价买下旧筝,店主人,一位戴蓝头巾的书生却不卖他,蓝巾书生说,这筝是不卖的,只要他能猜出筝的名字,筝就属于他。
他猜了几样,从‘梧桐’、‘栖凤’、‘绿漪’到‘雁柱’,蓝巾书生俱微笑摇头。
他不死心,以后日日来猜。
猜了三个多月,古往今来的好词都教他说遍了,他还请教朝中太学士帮着自己想,但还是没有猜中。
这日,他绞尽脑汁又想了七、八个好名,兴冲冲地以为必是其中之一,不料说与蓝巾书生听了依旧不是。
他有些气馁,回家倒头而睡。
恍惚中,他忽然梦到自己在一座寺庙的禅房内,禅房花木深,他瞧见一窈窕女子在窗外的花木荫影下徘徊,古刹飞檐、落英缤纷,这窈窕女子美丽得仿佛不染烟尘。
“你究竟是谁?”他梦见自己在问窈窕女子。
“我是……”窈窕女子嫣然一笑,回答他:“我是珊珊。”
“珊珊?”这名字令他心中一疼,疼得从睡梦里惊醒,他伸手欲抓住窈窕女子的素腕,不料抓了一个空。他睁开眼睛,入魔一样喃喃念叨:“珊珊……珊珊……”
“对了!筝名就叫珊珊。”他忽然大叫。他想起来了,他其实见过那筝的!他知道,它就是叫珊珊,一定叫珊珊!
至于在哪里见过,因何见过?他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仿佛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遥远得象一个梦。
他赶紧跑到店肆里,对蓝巾书生大喊:“我知道筝的名字了。”
“哦?”蓝巾书生平静地望着他,等待他说出答案。
“它叫珊珊,对不对?”他紧盯着蓝巾书生,神情紧张。
“恭喜将军,你终于猜对了,这筝确实叫做珊珊。”蓝巾书生微笑。
“它等你很多年了。”
取下旧筝,蓝巾书生小心翼翼递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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