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唐朝的时候,湖州有个参军名叫韦会,他的妻子是刺吏齐推的女儿。婚后一年,韦会被调到外地任职,而妻子又在怀孕,他就把妻子送到饶州的岳父家里,请岳父代为照顾。
这一年十一月,齐氏眼看就要临产了。一天夜里,她忽然看见一个人,个头有一丈多高,身披恺甲,手持利斧,怒气冲冲地喊道:“我是梁朝的陈将军,长时间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你是什么人,敢来弄脏我的房间?”说完,扬起斧子就要砍她。齐氏大声央求道:“我是肉眼凡胎,不知将军在此。今天幸亏您来指教,请允许我马上搬走!”将军说:“不走就杀了你!”
身边的人都听到了齐氏的哀告声,惊起一看,只见齐氏汗流侠背,精神恍惚。大家都围上来询问,刘氏惊魂未定,上句不接下句地讲述了刚才所见。
挨到天亮,女仆们禀报刺史,请求搬到别的房间去住。然而这位齐刺史性格很别扭,从不信鬼神,不答应女儿,不让搬出。
到夜三更时,将军又到了,他大发雷霆地吼道:“昨天是你不知道,我应该饶怒你;现在你是明知故犯,我岂能容你!”说罢,跳过来就要轮斧。齐氏哀求说:“父亲性子暴烈,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一个弱小女子,怎敢抗拒神明?请您容我到天亮,不管父亲答应不答应,我都搬走。如果再不迁出,甘受万死。”那位将军盛怒而退。
第二天天还没亮,齐氏就派脾女们打扫另一个房间,准备把床搬过去。正要动手,碰上刺史大人公事完毕回到家中。刺史问道:“这是要干什么?”仆人说明了情况。刺史大怒,狠狠地打了仆人一顿,并且说:“这是临产时人体虚弱,正气不足,妖孽由此而兴,怎么能全都相信?哪有什么陈将军?”女儿哭着请求,齐刺史始终还是没有答应。
到了晚上,刺史亲自睡在前庭,护卫女儿。房中还增添人丁,并多加了灯烛,以安定人心。半夜里,只听齐氏惨叫一声。刺史开门一看,发现齐氏已经头破血流,死在那里了。刺史痛悔交加,伤心到了极点,但是又一想,即使拨剑自刻,也不足以向女儿谢罪。只好派一名腿脚快的人,赶紧给女婿韦会报信。
韦会因为在文牍方面出了点小差错,被上司罢了职,正在通过别的途径谋求复官,去了别的地方,所以没有接到岳父送来的凶信。他在离饶州一百多里的地方,忽然看见一位妇女,仪容身段和行止风度特别像妻子齐氏。于是唤过仆人指着前边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多像我的妻子啊!”仆人说:“夫人是刺史的爱女,怎么会步行到这里来呢?人啊,常有长得很像的呢!”韦会还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位女子,越看越像。他跃马赶到近前,那女子却进了大门,斜掩门扉。
韦会心想,这是认错人了,便打马而过。他回头再一看时,见那女子已走出门来招呼他:“韦君,你就忍心不来看看我吗?”
韦会飞身下马,一看,果真是自己的妻子。他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齐氏放声痛哭,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被陈将军杀害的经过。最后,她凄凄楚楚地说:“我虽然愚笨拙陋,但所幸的是做了您的妻子。我在言词情礼各个方面,从未得罪过世人君子,正想谨守闺门之节,与君白头偕老,谁想到竟这样被狂鬼所杀!我在阴间亲眼看到了我的生死簿,还应有二十八年的阳寿。你应该想办法救我!”齐氏太伤心了,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韦会安慰她说:“你我夫妻,情深义重,我怎么能一个人活在世上?只要有能够救你的一线希望,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现在人鬼异路,阴司的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救你呢?”
齐氏说:“此村村东几里以外,有一座草堂,那里有一位田先生,教村童读书。他生性很怪,你不能冒冒失失地上前跟他说话。你必须舍马步行,到门口时要恭敬地疾步上前拜谒,就像拜见显赫的高官那样。你在他面前垂泪诉冤,他一定会大发脾气,乃至于恶骂、凌辱、捶打、拖拽,把教书先生的淫威全都施展出来,然后才能可怜你。这样,为妻就能回到你的身边了。先生的相貌,本来十分丑陋。阴司的事情变幻莫测,您千万不能有一点儿的疏忽。”于是夫妻同行。
韦会把马牵给她,她笑说:“我现在已不是从前的生人之身,您虽然骑马,也难追得上我。事情十分紧急,您不要推让了。您千万要坚定信心,遇到什么困苦都不要退缩。您受得住凌辱,我便能回来。不要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怒容。否则,我们就只能永别了。
您努力吧,就此告别了!”说罢,挥泪而去,几步之间,忽然无影无踪了。
韦会擦干了泪水,直奔草堂。几百步以外,就下马步行。他整好官服,让仆人拿了名帖,先去告见。走到堂前,学徒们说,先生吃饭还没有回来。
韦会捧着贫肃立恭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人戴着破帽子,拖着一双木鞋走进来,形貌丑陋肮脏。一打听,正是田先生。韦会慌忙命仆人递上名帖,向前迎拜。
田先生施礼回拜后说道:“我是一个乡野村翁,向这里的村夫牧童讨碗饭吃,官人为什么突然对我这样呢?实在令人惊讶。”
韦会拱手诉说道:“我的妻子齐氏,享年还不到一半,就被梁朝的陈将军无敌杀害,恳请先生放他回来,终其天年。”说着,叩头哭拜。
先生说:“我只是一个村野鄙陋之人,门人们相互争斗,我尚且断不出是非,何况冥司事情呢?官人莫不是患了疯病吗?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再说这些疯话!”说着,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内室。
韦会紧跟几步,跪拜在床前,哭着道:“弟子冤深似海,万望先生垂怜!”
先生对他的徒弟们说:“这个人得了疯病,到这里来吵闹喧哗,你们把他拉出去!”
徒弟们推推拽拽,把他哄了出去。一转身,他又跟了进来。
先生说:“你们一起唾他的脸!”于是,几十名村童争先恐后地向他的脸上吐唾沫。那种肮脏的情景是可想而知的了。就这样,韦会也不敢擦拭,依然陪着笑脸再拜田先生,言辞越发恳切。
先生说:“我听说,疯癫的人,挨打也不知道疼痛,你们给我狠狠地揍他!”群童一齐上前痛打韦会。韦会毫不躲闪。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群童仍不放手。韦会疼痛难忍,仍然拱手而立,任其捶打。群童刚一住手,他又上前乞求。先生命群童把他推倒,抓住两脚拖出门去。可是只要放手,他立刻又爬起来求拜。就这样拖出多次,又多次爬起来跪请。
这时先生才开始对他的学生说:“这个人确实知道我有法术,所以来求助。你们现在回去吧,我应该救他。”
众村童散去以后,先生对韦会说:“官人真是一位有心计的大丈夫。为了昭雪妻子的冤仇,甘心承受百般凌辱。我为您的诚心所感动,一定为您查寻。”于是把韦会领进一个房间,房里铺着一面净席,席上放着桌案,案上放着一座香炉,正香烟缭绕。炉前也放着席子。先生让韦会在席子上坐好,静静地等候……
韦会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一个身穿黄衫的人,领着他向北走去。走了几百里地,进了一座城池。街巷里喧闹吵杂,就像普通的城里过集市一样。再向北走,进了一座小城。城里楼阁殿堂,高高耸立,像是王爷居住的地方。卫士手执兵器,有安详端坐的,有威严肃立的,各数百人。到了门口,门官通报道:“这是前湖州参军韦会。”韦会闻声而进,见北面有正殿九间。正中的一间,珠帘高卷,案几庄严。有一位身穿紫衣的人面南而坐。韦会走进正堂,倒身便拜。抬头一看,竟是田先生!
韦会再诉冤情,左右走近西廊通报案情。韦会也快步走近西廊,又有人送来纸笔,写成讼状。韦会悄悄问道:“坐在正堂上的是什么人?”回答说:“是王爷。”堂吏接状上殿,王爷批过讼状,转给堂吏,命令说:“把陈将军抓来!”不大的工夫,有人通报说:“陈将军带到!”
韦会抬头一看,见带上来的人披甲执钱,跟齐氏说的一模一样。王爷严厉地讯问道:“为什么残害平民?”陈将军说:“我住在这里已经几百年,而齐氏擅自弄脏了我的房间,我宽恕她两次,她仍不搬走,一怒就杀了她。小人罪该万死。”王爷宣判说:“阴阳异路,互不相犯。你是百年旧鬼,横占别人房间,自己不知反省,却枉杀无辜。应重打一百杖,发配到东海之南。”案吏又送过批状,报告说:“齐氏还有二十八年阳寿。”王爷派人唤来齐氏,问道:“你阳寿未尽,现在要放你回去,您愿意吗?”齐氏说:“愿意。”王爷判决道:“带着文碟送回阳间。”常吏问道:“齐氏尸身已坏,无法归附,如何处理?”王爷说:“派人修复。”堂吏说:“全都坏了,无法修复。”五爷说:“无论如何,必须放还!”于是,吏役们出门商量一番,很快又回来报告说:“现在只能放生魂还阳。”王爷问道:“生魂与生人有什么区别?”回答说:“只是在寿终时没有尸首,其他没有区别。”王爷告诉韦会说:“两者只有这点儿区别,怎么样?”韦会跪拜相谢。于是带着齐氏拜别王爷,穿黄衫的人又领着他们向南走去,出城以后,好像走在悬崖上,一下子从高处摔下来……
韦会睁开眼睛一看,仍然坐在草堂香炉前。那位田先生,也端坐在对面案几前。田先生说:“这件事十分机密,若不是您这样诚恳,是绝对办不到的。但是您的夫人还没有埋葬,灵框还停在旧房中。应该急速写信告诉家人立刻安葬。这样,你们回家后就会万事顺利。千万不要告诉郡里的人,如果稍有泄露,就会危害刺史。您的妻子就在门口,现在就可以跟她一起回去了。”
韦会拜谢而出,妻子已经在马前了。这时她已经跟生人一样,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捷了。韦会让妻子骑在马上。自己跟在后面,并
飞书抵郡,让家人立即埋葬齐氏的灵框。
刺史刚开始听说韦会要回来了,赶紧设立馆舍篷帐,备好灵堂。后来接到书信,说韦会夫妇将要一同回来,刺史惊讶万分,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但还是勉强地埋葬了灵枢,让他的儿子用小轿迎接。见面以后,更加疑惑不解。多方询问,韦会也不说实情。
这天夜里,刺史派人把韦会灌醉,一再追问,韦会在酒醉中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实情。刺史心里很厌恶这种事情,不久郁郁成疾,几个月以后便死去了。韦会暗中派人去询问田先生,田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齐氏的饮食生育,跟常人一样。精神容饰,胜于过去。只是用轿抬她的时候,感到一点儿份量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