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七年,地安门大街的街北有家古玩店,名字叫“清合轩”。掌柜的姓方,原本是卖布的,一来二去,看清了这里的门道,改行做起了古玩生意。
这条街上做生意,收的东西十之八九都是宫里的玩意儿,卖东西的那些人对这些东西也并不在意,给些银子就卖,一倒手就是几十倍的利润,短短几年,就发了笔不小的横财。
这一天早上,刚刚开了门,就从门外挤进来一个老头。看样子能有六十多岁了,弯腰佝背,身子骨单薄,但是五官却很清秀,脸上干干净净,胡子茬都没有,倒是出奇的利落。穿着一件墨蓝色的长衫,前襟还打着补丁,明显生活窘迫,日子过得不怎么好。进了屋后,头不抬,眼不睁,大模大样地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虽然这位穿得有些寒酸,但是他胳肢窝里夹着的那个长方形木盒子可不简单,方掌柜久经历练的眼睛一打眼就看出来了,这盒子可是正了八经的金丝楠木的,单单这只盒子,也能卖点儿银子,丝毫不敢怠慢,赶紧走出柜台,笑容满面的打了个招呼,招呼伙计上茶。
做这行,上茶是有讲究的,全凭掌柜的眼神和手势。掌柜吩咐上茶时,如果手心朝上,就是上隔年的花茶;如果手心朝下,则表明来了贵客,一定要上清明前的“龙井”新茶,今天方掌柜的手势摆明了是要上好茶。
伙计上茶时心里一阵嘀咕,这人一看就是个破落户,即不穿绸,也不裹缎,估计全身上下掏空了也拿不出一块钱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掌柜的要给他上好茶?
方掌柜十几岁起就当学徒卖布,别的不敢说,对这棉麻丝绸一打眼就能看出个十之八九。别看眼前这人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像是要饭花子似的,但是那料子可是江南吴家的织造。就那“宝石蓝”的颜色,民间小作坊根本就染不出来,绝对是出自宫里。
茶碗端上来后,来人翘起二郎腿,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住碗盖儿,用碗盖边儿撇了撇茶沫儿,然后又把碗盖儿轻轻地盖上,只留了一道缝儿,端起盖碗抿了一小口,茶水在嘴里像漱口似的来回打了几个转,这才从容不迫地咽了下去。
方掌柜对这种人可太熟悉了,一打眼就看出他是个有来历的人,那言谈举止做派,不是一天两天就模仿得了的,深在骨头里,就是成了叫花子也掩盖不了。这种人都是要么是个破落的八旗子弟,要么就是官宦之家出身,就是穷到家了也不会使诈,他们出手的东西肯定是错不了。
来人不声不响地只顾低头喝着茶,好像是有日子没喝到茶水,跑这来过瘾来了。
伙计刚要说话,方掌柜使了个眼神,伙计轻轻地“哼”一声,拾掇屋子去了。
那只楠木盒子就在桌子上放着,长有一尺二,宽有七八寸,也不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掌柜并不着急,心里也是明镜似的,来这里卖东西的,都是缺钱的,别看现在装得气定神闲,肯定也是个等米下锅的主儿,心里止不定有多急呢,这时候,必须得沉住气,有道是,上赶子不是买卖,自己也沉住气,在旁边也品起了茶来。
来人连续了两次水,伙计拎着茶壶刚想再给续水时,他冲伙计摆了摆手,用手转着茶碗点了点头:“好茶!清明前的上等狮峰龙井!”
这人一说话,吓了伙计一跳,声音尖细刺耳,再看那身形面貌,这才意识到,这人竟然是个太监,忍不住地就多看了两眼。
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西湖龙井茶以“狮(峰)、龙(井)、云(栖)、虎(跑)、梅(家坞)”排列品第,以“狮峰龙井”为最。龙井茶沏第一遍水时味道还不足,第二水才恰到好处,再加一水不过是还残存点儿余味罢了,起到的是回味的效果,茶喝到这程度就该换茶叶了,再接着续水,无异于和刷锅水差不多了。
方掌柜打量了一眼来人,笑了笑,往前一欠身:“这位爷,一看您就是懂茶的主儿!品茶能品到这个份儿上,那才是懂茶。”
来人淡淡一笑,把茶碗放在桌子上,这才把桌子上的木盒推到方掌柜面前:“掌柜的,请您过目。”
方掌柜慢慢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小心的把盒子掀开,里面竟然是张画轴,古香古色。方掌柜不动声色地展开画轴,简单地扫了一眼,见是一幅《清山钟秀图》,便迫不及待地盯在落款的印文上看了看。
夏圭?!
一看这落款,心里就是一动,方掌柜倒是听说过这个人,此人是南宋名家,构图常取半边,焦点集中,空间旷大,近景突出,远景清淡,人称“夏半边”,与马远并称“马夏”,合李唐、刘松年称“南宋四家”。
这人可算是个书画大家,只是作品传世并不多,方掌柜入行年头不多,一直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画。眼前这幅画虽说自己一时也难辨真伪,不过从画风、技法和纸品的古旧程度来看,这幅画十有八九是真迹无疑,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
方掌柜把画轴小心地合上,目光炯炯地问那来人:“这位爷,不知您开什么价儿?”
来人呵呵一笑:“掌柜的,要说您是行家,是不是好货您一看就明白,就请您说个价儿吧,差不多也就行了,这不是赶上事儿了吗?”
方掌柜不紧不慢地又坐了回去,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恕方某眼拙,看了半天竟然看不出来这画的身份,我也不好随便开价儿?这位爷,耽误您点儿工夫,给咱介绍一下成吗?”
来人一听,打量了一眼方掌柜,微微一笑:“方掌柜,您这么说不是为难我吗?年头儿就摆在这儿哪,您看这画儿的纸品,没个几百年也到不了这份儿上吧?古玩值钱就值在这个‘古’上,说句不好听的话,夜壶是不值钱,可是真要是隋唐的夜壶,那不也就成了宝贝了吗?”
方掌柜不露声色,点了点头:“这位爷,古玩这行就是个担风险的行业。实不相瞒,若是单看纸品,这倒好办,回头您给我一张宣纸,都不出这地安门,个把钟头的工夫,就能给您拿回一张宋代的纸来,要是赶上眼神儿差点儿的主儿,给当成五代的也说不准。这么跟您说吧,您想把旧的做成新的那不靠谱,可想把新的给做旧了,那还真是顺手的事儿。”
来人一听脸色一沉,冷冷的笑了笑:“掌柜的,多谢您的茶,得嘞!咱就不讨扰了。”说完,把木箱子一夹,就要出门。
方掌柜一见,赶紧把来人给拦住了,其实他绕来绕去的目的无外乎就是为了压压价,谁知这人还是个“二杆子”,什么都不懂。方掌柜也不再绕了,冲着来人伸出一个巴掌:“这样吧,我就出五十块大洋,就当是赌一把,这要是真的就算我捞着了,要是假的我认赔,这位爷要是愿意,咱们现在就成交。”
来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看了看方掌柜,摇了摇头:“二百大洋!”
方掌柜料定他是等米下锅,等着钱用,买卖场上的事情,他心里明镜似的,还口就是有意思,必须得绷住。于是端起茶碗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小口,看着那人笑了笑:“这位爷,不瞒您说,今儿您来得早,讨个吉利,最多我能出八十块大洋,多一个子也不添了!我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年头兵荒马乱,什么买卖都不好做,真要是打起仗来,这些玩意儿可就绊了脚了。”
来人低头犹豫了一阵,心里也在不停的做着思想斗争,沉呤了一阵,抬头看了看方掌柜,哑然失笑:“掌柜的,算您厉害,在您这儿,我是半点便宜也占不着,就按您说的价儿成交……”
掌柜的赶紧摆了摆手,让来人坐下稍等片刻,然后回身冲伙计努了努嘴。
工夫不大,伙计从柜里数好钱递了过来,那人用手掂了掂,直接掖在怀里,拔着胸脯出了门。
眼瞅着那人走远了,伙计撇了撇嘴,冲方掌柜的念叨,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说话阴阳怪气的,八成是以前宫里的太监,看他身上穿得那么寒碜,这东西指不定是从哪顺来的。
方掌柜看了一眼小伙计,微微一笑,没有答言。其实这行里过手的东西,有几件是正道来的?管他是冥器还是赃物,是祖传的还是宫里的,只有黄澄澄的大黄鱼(金条)才是硬通货。
开古玩铺,一是买进,二是卖出。古玩有真有假,还有“撂跤货”。眼力不一样,有人看真,有人看假。买主看真,卖主看假,如果是真东西,被人买走了,这叫“捡漏”;如果是假东西,被人买了,这叫“打眼”。都不能称之为骗人或受骗,双方都认为是眼力问题,没有人因为觉得买错了而回头登门退货的。
这种买卖平时也不是人声鼎沸,顾客盈门,相反的大多时间都稍显冷清,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旦做成了,就是笔大买卖。
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木盒,方掌柜心里也有点拿捏不准,挥手让伙计出门叫了辆洋车,捧着盒子直奔琉璃厂。
(2)
琉璃厂大街位于北京和平门外。清朝时,各地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举人大多都集中住在这一带,因此在这里出售书籍和笔墨纸砚的店铺较多,形成了较浓的文化氛围。文人雅士聚堆的地方,自然离不开文化,古玩铺也应运而生。
在琉璃厂的一个小胡同里,有座不大的宅子,主人姓白,六十岁刚出头,原名白广微,原是大清的进士,早年做过衙门里的师爷,满腹经论,博古通今,尤其对古玩的造诣更让人望尘莫及。
什么东西到了他的手上,都能说出个道道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比起别的那些玩古董的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谁有看不准的东西都得要请人家帮着掌掌眼,在这圈里算是响当当的人物。
熟识的人都称他为“白师爷”,都说他长了一双“鬼眼”,生了一只“鬼鼻”,什么东西都不用上手,只要扫两眼,或是提鼻子闻一闻,就能知道东西的大至年头,甚至就连有没有土腥味,都能闻得出来。
据说有一次,有两个山西人拎着一包东西在屋里等他回来给看看,白师爷打外面刚一进屋,就皱了皱眉,提鼻子一闻,让那两个人赶紧走吧,土腥味太大,东西太扎手,好要不好出。那两个人一听,都傻了眼了,看了看白师爷,一躬到地,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走了。过了几天,才传出了消息,京城东郊的顺亲王陵前几天夜里被盗了。
关于白师爷的传闻,越传越神,圈里人打趣说,琉璃厂这一条街上出了什么好东西,如果不用棉被捂上几层,用不了半个时辰,白师爷准来,什么都瞒不住人家。
方掌柜的和白师爷平日里也打过几次交道,经常来咨询讨教,一来二去,处得熟了,也算是有了些交情。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这种高人,只要做这行的都是挤破了脑袋尖往上巴结。
客厅里,白师爷和方掌柜没有过多的寒暄,白师爷看了一眼方掌柜带来的那只楠木盒子,眼神就是一愣,随即小心的把盒子打开,慢慢的展开了画轴,一声不吭的举着放大镜仔细的研究了一番。看了好半天,这才慢慢的摘下眼镜仰头闭目沉思了起来,方掌柜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也不敢吱声,只等他开口。
白师爷沉吟良久,终于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方掌柜:“方老弟,这幅《清山钟秀图》算得上至宝一件,我不问你是多少钱收来的,这也算是你们的商业秘密。这的确是件难得的真品,方老弟,我得恭喜你喽。”说完话,白师爷抽出支烟卷,点着后,吸了起来。
方掌柜闻听,心中不禁暗喜,做梦也没想到这幅画眨眼间翻了差不多几十倍,赶紧和白师爷寒喧了两句,客气的说道:“白师爷您是行里的泰斗,说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是老弟我才疏学浅,没法和先生相比,还望请白师爷赐教。”
白师爷吸了一口烟,慢慢的吐了出来,往椅子上一靠,告诉方掌柜,夏圭,字禹玉,南宋画家。开始学画人物,后来攻山水画,用秃笔带水作大斧劈皴,淋漓苍劲,墨气袭人。这幅《清山钟秀图》绘的是雨天江南江湖两岸的景色。山石用秃笔中锋勾廓,凝重而爽利,顺势以侧锋皴以大、小斧劈皴,间以刮铁皴、钉头鼠尾皴,笔虽简而变化多端。以墨破水,以水破墨,以浓破淡,以淡破浓,墨色苍润,灵动鲜活,定是出于夏圭之手。
方掌柜听得不住的点头,心中更是欣喜,不过心里也开始琢磨,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要防备的倒是这个白师爷。他可是太了解这个白师爷了,这个人看上的东西是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弄到手,在这行里也是有名的“疯子”。只是平时在古玩鉴定方面没少请人家帮忙,彼此间都有个面子,熟人之间谈生意是最尴尬的,开价低了自己吃亏,开价高了又伤面子,方掌柜是打心眼里不想和这白师爷做生意。
白师爷显然对这幅《清山钟秀图》有些爱不释手,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放大镜仔细的研究起画上的印文来。方掌柜估计得果然没错,白师爷在授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些话后,话锋一转,开始提起这幅画儿的出让问题,扭头问方掌柜的,能不能把这幅画让给他,至于价钱可以商量。
方掌柜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手,赶紧装出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白师爷,实不相瞒,我也真是喜欢这幅画儿,卖主儿一开口就是二千块大洋,少一个子都不卖。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这里的生意也不好做,我那小店几个月都没有开张了,本来柜上的钱就不多,我也是实在喜欢,考虑再三还是一咬牙给买了下来,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幅画儿我暂时还不想卖,您看要不这样,出让的事儿咱们过些日子再说。”
白师爷呵呵一笑:“二千块大洋?要说这价儿放在以前可一点也不贵,现在这年头,宫里的东西出来的多,世道也不太平,就连米芾的作品也不过如此……”
方掌柜赶紧点头:“可不是嘛!说的就是呢,我自己也知道贵了,可是谁让我喜欢呢?白师爷您当年为了一幅仇英的《仁女图》,不是还把宅子都给卖了吗?”
白师爷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不过……方老弟,凭你我之间的交情,这幅画我现在就出价三千大洋,如果哪一天你想转让,还望第一个通知我。”
方掌柜听说三千大洋,心里一动。不过转念一想,这白师爷在这行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要是长尾巴,尾巴尖估计都得是白的。既然他肯花三千块大洋,那这幅画的价值肯定不止这个数。听说现在的日本人到处收这些东西,也不差钱,还是拖人先打听打听以后再说,不能心急。脸上不能表露出来,一个劲地赔笑,口中连连称是。
白师爷看着那幅画不住地摇头,显然是有些失望,看样子真是看中了这幅画。
方掌柜一见,恐怕夜长梦多,赶紧站起身来,称是店里还有些事,改天一起喝茶,今天就不多坐了,说完就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白师爷点了点头,突然指了指那只楠木盒子,冲方掌柜讪讪一笑:“老弟,今儿当哥哥的就拉下脸来跟你讨个人情,不知道这盒子能不能让给我,多少让我有个念想,将来老弟真的想出手时,我再凑个齐全。”
方掌柜看了看那只金丝楠木的盒子,虽说也值几块大洋,但是和这幅画相比那是九牛一毛,麻烦人家这么半天了,总不能一点情面都不讲,多少也得做个顺水人情,想到这儿,赶紧冲白师爷摆了摆手,让白师爷不用这么客气,一只盒子,要是喜欢,就拿去得了,还说什么让不让的。
楠木也叫“皇帝木”,自古以来就是珍贵异常。这种木头,水不能浸,蚁不能穴,多年不腐不蛀,自有幽香。自明代起至清代,为皇家专用。皇家的金銮宝殿、金漆宝座、祖堂佛龛及赦造的坛庙、佛像建筑,多为金丝楠木制作民间少有,也算是木中的极品。
看着方掌柜坐着车子走远了,白师爷爷冷冷一笑,转身回到了厅中。
小心地把盒子捧到堂后,把盒子打开平铺后,用手仔细地开始摸索了起来,闭着眼睛摸了半天,眼神一定,从旁边取过一把小刀,轻轻一划,竟然插入了盒底。
这种木头不可能有拼缝,原来盒底内侧竟然有道蜡封,小刀顺势划下,把蜡封弄掉后,盒底的木板被拆了下来。
方掌柜当时一进屋,白师爷就闻到一股铜澶之气,极为阴寒,等他看到盒子里是幅画轴后,心里就明白,这只盒子里另有蹊跷。不露声色地说完画后,故意装作爱不释手的样子,打算出钱要买这幅画,他也料定方掌柜不会出让,这才最后讨了这只盒子,算准了方掌柜刚刚拒绝了自己一次,不会再拒绝第二次,果然,这只盒子到了自己的手上。
白师爷伸手从盒子的底板夹层里取出来一面铜镜,仔细看了看,是面蟠螭纹古铜镜。
铜镜直径约有五寸大小,葵花形,边缘光滑,三弦钮,圆座。背面的纹饰是相互交错的蟠螭纹。素宽缘卷边。钮座饰虺龙纹,座外两道绳纹,绳纹之间有铭文落款,中心刻着一圈小篆书:帝乙归妹,八千女鬼。
铜镜大致都是墓中的殉葬之物。古代,墓葬必用水银,因此出土的铜镜必均受有水银的染变。因铜质的优劣及水银的强弱,它的水银色也自不相同。铜镜的质地晶莹,又先得水银沾染,年久入骨,满背水银,千古亮白,称为银背;如果先受血水秽污、再受水银侵入,其铜质复杂,则色如铅,年远色滞,称为铅背;还有半水银半青绿朱砂堆的,先受血肉秽腐,其半日久酿成青绿,其半净者,乃染水银,故一镜之背二色间杂都有。
眼前这面铜镜却是一点水银沁色都没有,一看就不是出土的冥器,较之别的铜镜相比,明显厚实了一些,这面铜镜显然有点意思。
(3)
“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提起北京,就不得不提天桥。天桥位于宣武区东部正阳门外。原有汉白玉石桥一座,三梁四栏,直通御路,桥下为由西向东的小河龙须沟。因明清两代皇帝祭天坛时必走此桥而命名天桥。
在元明两朝以及清朝前半叶,这一带还是一片水乡沼泽,河沟纵横,两旁风光绮丽,杨柳垂条。到了清朝道光、咸丰年间,因为这一带做生意不用缴纳捐税,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纷纷而至,练把势的、变戏法的、说书的、唱戏的……各路江湖艺人全都云集于此,茶馆、酒肆也扎堆而起,在民国初年,真正形成为繁荣的平民市场。
许多江湖艺人在天桥“撂地”。所谓“撂地”就是在地上画个白圈儿,作为演出场子,行话“画锅”。锅是做饭用的,画了锅,有了个场子,艺人就有碗饭吃了。
秦九看着一脸沧桑,实际上还不到四十岁,但是走南闯北已经二十多年了,从小就吃江湖饭长大的。五年前,只身来到了北京,投了点本钱在天桥把头盘下了个店面,开了家“故衣行”。
“故衣行”就是卖的旧衣服,都是从典当行里趸来的,本钱极低,有些利润,发不了什么大财,但是也能对付活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的“故衣行”取名“古里新”,店面并不大,说白了就是间小黑屋子,大门朝北,开在阴面,一整天也进不来阳光。弄得这么黑自然有道道。因为这种衣服都是旧的,无论是皮棉单夹纱,难免衣上会有损坏的地方,什么袖子破个洞啦,大襟烧个窟窿啦,后背让虫子咬破啦等等。如果屋子亮,买主在屋里仔细瞧看,根本卖不出去,屋子一黑,稍微大意,也就看不见了,讲好了价钱就直接拿走,回到家,出了毛病,也不能退,故衣行就是旧衣服,也没什么三包承诺,一手钱一手货。
这一天,秦九闲着没事,就在故衣行里坐着,小伙计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用鸡毛掸子象征性地打扫灰尘。
门帘一掀,打外面进来一人,三十多岁,长得膀大腰圆,挺大的一个脑袋,剃着光头,头发茬刚发出来。穿着对襟短褂,进门来左右看了看,也不说话,怎么看都不像是来买东西的,倒是有点像是来捣乱的。可能刚刚进来的缘故,还有点不太适应里面的光线,眯着眼睛看清楚后,这才奔着柜台走了过来。
小伙计一见,知道不是个善茬,赶紧唱了个喏:“哟!这位爷,您小心着慢回身,来看看要点什么。我们的衣服保准不冤人,不像别的地儿,旧大衣翻个儿,碎呢子拼缝,咱这店里的东西都是正经儿的东西,爷您就放心得了。”
来人四下看了看,粗声大气地指着其中一件绸子大褂,问小伙计怎么卖。
小伙计用眼睛扫了扫这人,见这人眼生,看穿着举止,像是个粗人,这种人可不好惹,赶紧客气地点了点头,告诉来人,五块钱。
来人看了看,撇了撇嘴,瞟了小伙计一眼:“我不跟你嚼舌头了,砸砸浆行吗?”
这句话是江湖的切口,调侃儿,也是这故衣行的隐语。“砸浆”的意思是再落落价钱,给便宜点。能懂得这句切口的,肯定也是江湖“老合”,这种人对这故衣行里的道道知之甚详,知道货物都有暗码,也明白大下一、小下一、三三码的折扣,所以是不能多赚这种人钱的。
小伙计瞥了一眼来人,笑了笑,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位爷您要砸浆可不成,咱们走大帐不走小帐,本小利薄,小的实在做不了主。”
正在这时,里屋的秦九出来了,一看来人就知道意在不是买衣,这种打扮的买长袍,就跟秀才到铁匠铺买刀差不多,肯定是有特殊的原因,心里合计着,赶紧双手一抱拳:“这位爷,在下是这儿的掌柜,您要砸浆儿,只能砸摇个其,多了不成。”
行行都有侃儿,江湖的侃儿,与故衣行是不一样的,故衣行把一元钱调侃儿叫“摇个其”。
来人冲着掌柜笑了笑:“分金剁银水里飘,天梁地杠上枝梢。”
秦九一愣,重新的打量了一下来人,冲小伙计摆了摆手,把小伙计给撵出去了。
等到小伙计带上了门,掌柜的起身把门闩上了,冲着来人抱了抱拳:“不知这位爷怎么称呼?”
来人笑了笑,双手一抱拳:“头顶七枝香,宝烛分两厢。今天沾雨露,道义占中央。”
秦九看了看来人,心里就是一翻个,下意识的回了个礼:“二炉香烟供正中,三义堂前聚英雄,五湖四海皆兄弟,传下安清侠义风。”
对了两句口后,来人笑了笑,率先介绍道:“我姓金,江湖上有个诨号,都喊我‘金铁头’。”
秦九倒抽了一口冷气,虽说以前没打过交道,可这“金铁头”的名号他还是知道的,在南城,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黑白两道通吃。听说这人以前是军中当官的,从八品护军校,有身武艺,大清没了后,这才流落江湖。最早是在天桥“摆地”起的家,后来越混越发达,背地里什么买卖都做,真没想到今天竟然找上了门来了,赶紧让座,忙活着沏茶倒水。
在天桥这片地界有一种特殊的职业,称为“摆地的”。干这行的,都得是身高臂长、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主儿,只有这个气派才能吃得了这碗饭。其实本钱不大,买些桌子凳子,支个布棚,占几块地,弄几个生意场,就有江湖艺人找他们临时“上地”,挣了钱是二八分帐。相当于出租场子的,当然摆地所占的场子都是上佳地段,人来人往,必经之所。
金铁头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坐下后,品了口茶,慢声拉语地冲秦九道:“听说秦爷您在这天桥混得可不赖,风生水起,好不得意啊!”
秦九知道来者不善,不敢大意,赶紧冲金铁头摆了摆手,谦虚道:“金爷言重了,可不敢说什么风生水起,就是挣几个零碎钱,根本不值得一提。”
金铁头呵呵笑了笑:“今天冒昧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还望秦爷您可别驳了我的面子啊!”
秦九一听,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用问都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这种人可惹不起,赶紧小心谨慎地答语道:“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有什么用得着的,您尽管吩咐,只要能做到的,咱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金铁头拍了拍手,连声说了几个“好”,哈哈笑了笑:“秦爷,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发财的机会可到了。前几天有人找我要合伙做笔大买卖,不过这事呢,还得需要几个得力的帮手,一般人又都做不来。想来想去,可这四九城里也只有秦爷您才有这个本事,希望您能伸把手,帮衬一把,大家一起发财。”
秦九一听,脑筋乱转,别看金铁头说的天花乱坠,可是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美事,肯定这事简单不了,赶紧冲金铁头笑了笑,小心地问他,不知道是什么事?
金铁头双手握拳,左拳手背向下,右拳手背向上,然后右拳往下一压,左拳往上轻轻一抬,比划了个手势,盯着秦九笑了笑。
秦九当时就愣了,这手势明显是挖土的架势,沉吟片刻,没有作声,抬头看了看金铁头,故意装作不明白,皱着眉头问道:“金爷,这是……?”
金铁头哈哈大笑:“水贼过河,就都甭使狗刨了。当真人不说假话,秦爷的身手咱也听说过,心里自然有数,道上也是个人物,别看你千里迢迢奔来了京城,一躲就是五年,可那保宁府的梁王墓、龙州司的铁骑九连陵、长沙府的汉王陵,想必秦爷还记得吧?”
秦九一听就有点傻眼了,这些陈年旧帐他怎么会知道呢?当初正是因为后蜀孟昶墓犯了事,这才跑到了京城避风头,本以为千里迢迢,人不知,鬼不觉,真没想到,这金铁头竟然知道的一清二楚,看来想瞒也是瞒不住了。
直了直身子,看了看金铁头,冷冷地笑了笑:“金爷,要说这天子脚下就是比别的地方强,来了这五六年了,越来越喜欢这地方了,闲着没事四处溜溜,还真就过得有滋有味。胳膊腿儿都有点抬不起来了,金爷总不会强人所难吧?”
金铁头笑了笑:“秦爷,您要这么说那就没意思了。江湖救急,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可不是难为你,秦爷您总在江湖跑,只是借您的名气帮着张罗一下。这事对您来说,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当然,需要钱或是物,尽管开口,最后就算事没成,也少不了秦爷的跑腿钱。”
魏忠贤看过图纸后拍手称绝,连声叫好。主子一鼓掌,下面的人自然都挤破头皮往前冲,有钱的出钱,有力的使力,金子花的像雪片似的,根本就没法计算。前后用时将近三年,最后终于大工告成了。只是魏忠贤命里没这等造化,无福消受,万仙府落成后还没等用上,人就死了,所以这座万仙府也就没派上用场。
秦九看了看白师爷,往前略探了下身子:“白师爷,听您这么一说,真让我们眼界大开。不知道白师爷是否知道那座万仙府的所在?”
白师爷点了点头,告诉众人,经过他的反复调研,结合史料上的记载,可以确定大至的范围应该就在灵山附近。
灵山位于燕山南麓,滦河岸边。相传那里可是当年女娲娘娘补天化石处,补天时,女娲娘娘的手影化成了五座山峰,就是现在的灵山,当地也有称作“五峰山”的。据古本相传,白蛇、青蛇于此山修炼成仙去会许仙,因为水漫金山,白蛇被镇在雷锋塔下。青蛇无奈又潜回灵山继续修炼,为验功力,以剑劈巨石一块,至今那块石头尚存,这此都是传说,真假难辨,不过可以侧面说明,那里的确是处上风上水的风水宝地,在那里修“生祠”也是理所当然。
白师爷伸手抓起了那面青铜古镜晃了晃:“诸位,还有一件事。就是这面镜子本身也并不是件普通的玩意儿,而是大有玄机。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发现这面镜子上竟然刻有一张地图,想来想去,必是与那座万仙府有关,说不准这面镜子就是进入万仙府的一把钥匙!”
谁也没有料到这面普通的铜镜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名堂,听白师爷这么一说,都是大吃一惊。秦九接过来后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并没有看到什么地图,于是有些不解的看了看白师爷。
白师爷指着青铜镜背面上的纹饰,笑着点了点头,也没作声。
陈六子和张宝义也都有些好奇,赶紧凑过来看了看,可是看来看去,背面就是普通的蟠螭纹,弯曲缠绕,并没有什么异常。迎着光,逆着光,看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白师爷取过来一些墨汁,小心的往铜镜的背面均匀的涂抹了起来,等到抹匀后,桌子上铺开一张宣纸,然后把蘸了墨汁的铜镜当成大印一样用力压了几下,等他取走铜镜后,在纸上果真留下了一些粗细交错的线条,看着倒真像是一张地图。
秦九随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铜镜背面的纹饰雕刻的深度竟然是不一样的,虽说凭目测几乎难以查觉,但是涂上墨水后,稍浅一些的纹饰自然就印不到纸上,就会被过滤掉。真没想到,竟然会把地图藏在这些纹饰里,看来这木天厄还真不简单,有点儿小聪明。
纸上的地图,线条虽说不多,但是弯弯扭扭,如果代表的是路,简直比蚂蚁洞还要复杂,真不知道这张地图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但是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肯定是张地图无疑。
秦九冲金铁头和白师爷笑了笑:“两位,咱是个粗人,有啥就直说了。这趟买卖可不好干,就咱们几个,累吐血了也未必能找到地方。这张地图要我看,有没有意义不大,像是蜘蛛洞似的,谁知道画的是哪儿个鬼地方?没准是咱理会错了也说不准,这趟买卖可实大有点难度。”
金铁头笑了笑:“我代白师爷说两句。秦爷也不是凡夫俗子,有什么能耐大家都心知肚明,要不然也不能把秦爷请到这里。先前我就说过,这事不管成与不成,白师爷都不会亏了大家,多少卖给我一个面子,就劳烦秦节辛苦一趟。万一要是找到了地方,我相信白师爷少不了给兄弟您的好处。”
白师爷笑道:“秦老弟,这事啊,还真是非你不可。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我们也只能打打下手,你才是主力军。说白了,我们就是好奇,想跟着长长见识,你别嫌我们累赘就行了。”
秦九心里暗骂,这老滑头别看嘴上说的好听,谁都明白,这种事谁牵头谁麻烦,弄不好打不着狐狸倒惹了一身骚。但是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推辞就有点不识抬举了。虽说人家话说的客气,不过自己的小辫子可抓在人家手心里,也别敬请不吃吃罚酒,自己给自己找别扭了。
想到这儿,秦九笑着点了点头,冲着在座的几位抱拳施了一礼,算是答应了。
事不宜迟,说走就走,当天晚上,金铁头弄来一辆马车,这一伙人就上了车,直奔河北。
这一走后,从此三人便是杳无音讯,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
半年后,据说有人在河北曾经看见过白师爷,只是整个人都已经疯疯巅巅的了,满口胡言乱语,根本认不得人了,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八千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