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对家乡民间的巫术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缘于对人世间未知世界的幻想,我极想探清那些秘密的真实存在。一种陌生的敬畏,一种模糊的崇尚迷惑着我,我往往在身处其中的时候不知所措。
我所经历的关于家乡民间巫术的种种算起来大约有下列四种情形,都是在知事以后亲眼目睹的,其中之一是请七姐,其二是画唐面符,其三是下马,其四接灵姑。
我想它并不属于佛教,而是民间信仰的一种。在闭塞的乡垸,这些勾当架设着阴阳两界畅通的桥梁,弥补着人们对亲人思念的情感,笼络着人们对于未知世界的探密心理,点缀着人们枯躁无趣的生活。
在冥冥之中,你会不小心地随着那个圈套行走在一个你在心中预设的轨道上,在这个轨道上,你不由自主地随着一种并不高明的魔法的指引,去探看那些你一直疑惑不定的问题,你会看到一些遮掩着的手段,看到一些你参与传播的诡异,看到一些在你的心理上产生畏惧的东西。你说它没有吧,有时候它的灵异又让人不得不折服。说它存在吧,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似乎实乃人为之作。
我在目睹的过程中,两个声音交替着出来作证,一个说那是假的,一个说那是真的。我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那的确是假的;我知道那是假的,但演绎的人却当真的一般。
假如单是从一个禅者的角度看,这些巫术的确是虚幻不实的,然对于乡垸的普通百姓来讲,他们往往奉如神明。想来那痴情的唐明皇因日思夜念杨贵妃而不惜以帝王之身请道士作法一晤梦中人的方式,与家乡的种种巫术应是同出一辙。但世人应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之真理,千万勿以此道为正道。
请七姐
80年我高中毕业后远离父母,负笈异地求学。
那年回家过寒假,正月初八那一天,我的同学也是我的邻居淑蓉把我叫到她的家中,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将要请七姐。
屋子里有她的妹妹,还有我们共同的邻居宝儿两姐妹和她们的嫂嫂。淑蓉的父母带着她的哥哥和弟弟去走亲戚去了,她说这是请七姐的好时机,请七姐不能有男人在场。她关闭了屋子里昏黄的电灯,点起了一根蜡烛,屋子里顿时显得更加昏暗起来。
一旁放着一把大木椅,木椅上用茶盘装满了沙,在茶盘上面,放着一个筲箕,筲箕上用绳索绑着两根筷子,木椅放在香案前,木椅下面铺着一张毡子,这是作法的全部工具。
在堂屋里的神前,摆上了供果,淑蓉先给菩萨敬香,然后在毡子上跪着磕头。淑蓉向菩萨磕了头,便要我和在场的其他人也如法炮制,我们一一照办。
之后,她请了我和她五岁的妹妹碧蓉端起了筲箕,端筲箕是要有资格的,必须是未婚的女子。她关照我,必须平稳地将筲箕托着悬在沙盘两寸高的上方,如果七姐下来了,那筲箕上缚着的筷子会点头的。
我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那下凡尘的七姐来了会是什么样子,既然请来了,如何把她送回去?我正要问,淑蓉警告我,请七姐千万不能吱声,否则七姐是不会来的。
淑蓉跪着,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正月正,
麦草青,
请七姐,
下凡尘。
……
我端着的筲箕纹丝不动。
汉蓉又念:
“正月正,
麦草青,
请七姐,
下凡尘。
……
如果您郎来了,就请您郎点一下头。”
然而我端着的筲箕仍然稳稳地没有任何动静。
淑蓉着急了,她要其他的几个人都跪下来,我看见她们齐刷刷地磕头,止不住笑起来,淑蓉正色道,绝对不能笑,一笑七姐就不来了,如果心不诚,七姐也是不会来的。
唬得我赶紧抿住了嘴巴。
再一次地磕头,再一次地敬香,再一次的恳请。终于,我手中的筲箕动了起来,它按照淑蓉的请求,那两只筷子,果断地点在了沙盘上。
淑蓉激动起来,在场的人也激动起来:七姐真的请来了。
接着淑蓉问了自己将来是当工人还是当农民,如果是当工人,就请点一下头,如果是当农民,就请点两下头。我托着的筲箕又果断地点了下去,然后竟然抬起头来看着问话的人却不再有任何动作。淑蓉高兴起来,她本是镇上的农村户口,听说自己将来当工人,高兴万分。
用同样的办法,宝儿也问了自己的前程,问了自己家里的姐妹,那筲箕真的如有人在指挥,点着头告诉着问卜人的答案。
请下七姐的消息惊动了我的姑妈,她轻轻地推门进来,她问的问题是她的父亲死于何年,我托着的筲箕划出了1951几个数字来,姑妈吃了一惊,她又问她的母亲死时有多大年纪,筲箕划出了48的数字。姑妈一下子跪了下去直向七姐作揖。这么说,我和那五岁的碧蓉用单手托着划出的数字正是我的爷爷去世的时间和我奶奶去世的年龄了。我陡然害怕起来,我的爷爷奶奶在我父亲十三到十四岁时双双离开了人间,他们死于何年何月,死时有多大年纪我是不知道的。那小碧蓉也是绝对不知道的。
我端着的筲箕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http:///转载请保留!)
大家又问了一些关于前途、姻缘、学业的问题,筲笈均按问者的要求用点头的办法回答。
宝儿的嫂子正怀着身孕,她虔诚地跪下去,她问七姐,她将来生下的孩子是学生(指男孩)还是酒坛子(指女孩)?如果是学生,就请点一下,如果是酒坛子,就请点两下。正在这时,他的丈夫在门外大叫大吼着闯进来,他说这是迷信,你跟老子回家去。宝儿的嫂子不回,他丈夫便愈发地吼叫起来。淑蓉慌神了,她说这会儿可把七姐得罪了,你们两口子赶快离开。
宝儿的哥哥嫂嫂离开后,那筲箕果然是再也不动了。
罪过罪过,请七姐饶恕饶恕,原谅原谅。淑蓉恳求。
没过十分钟,宝儿的嫂子在家里高声地叫唤起来,声音令人觉得有些恐慌,宝儿回家一看,原来嫂子的肚子无端地疼了起来,她边捂着肚子边骂自己的男人,说他的无礼得罪了七姐,七姐可是发脾气了,疼死我了我的妈吔。
开始那男人还嘴硬,过一会儿看女人的神态不像是装的,男人这才慌了神,忙将女人送往医院。医生检查后也说不出原因,既不是发作,也不是肠道问题,亦不是食物引起的中毒。打了止疼针,女人随了丈夫回家,仍然感到不适。这时,邻里都怪罪那男人的鲁莾,都说是七姐在作法,要那男人去向七姐陪罪。男人此时已是将信将疑,况且女人肚子里还有自己的骨血,一旦真的有事,那可就惨了。那男人带了女人走到淑蓉家,自己虔诚地跪了下去,直向七姐讨饶,连说自己罪过罪过,并请七姐保佑老婆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他连磕十个响头,才惶惶然地站起身来。说也奇怪,妇人说自己此刻舒服多了,刚才的痛苦仿佛全然没有了,跟刚进淑蓉家时一样轻松。那男人才松了一口大气。
妇人执意要问肚中孩子的性别,夫妻俩双双跪着求告七姐,筲箕终于又动了起来。一屋子的女人要那男人赶快离开,妇人终于得到七姐的明示,她的肚中是一个“学生”(男孩子)。
经了这一闹腾,已是深夜十点多钟,大伙也觉着有些累了,送了七姐,各个回家休息。这是我所经历的唯一一次完整的请七姐的过程。
宝儿的嫂嫂后来果真生下了一个儿子。
画唐面符
我的舅妈是一个十分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舅妈给我的温暖让我终生铭记,舅妈从来没有对我训斥过,无论我做错什么事,舅妈总是和善地待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走亲戚是令人十分向往的一件事情,在所有的亲戚中,外公家是我的乐园。
舅舅那时候在外工作,家里的活儿靠了外公、舅妈、大表姐和二表姐,外公家还有一个小表弟和小表妹,表弟叫社青,叔爷姑姨待他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他长得浓眉大眼,虎里虎气,我每每和弟弟到外公家去,大人们到地里干活去了,他就带着我们玩。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每天下午都要守在鸡笼旁,等着那鸡窝里蹲着生蛋的母鸡,只要蛋一生出,母鸡唱着歌儿跳下鸡窝,社青表弟必定将那还带着余温的鸡蛋打开生生地喝下去。
社青表弟常带着我们到荷塘边去玩,那里有满塘的荷叶,红红的荷花开得无比鲜艳,清清的荷香沁人心脾。荷塘边有一棵几乎腐朽的老杨树,根在岸边,树干中空,树身全倒在水边,人们可在那上面洗衣挑水。我的母亲告诉我,她小时那树就在那里,从树里曾爬出过一条大蟒蛇,村里人将它打死了,那蟒蛇竟有一丈来长。我于是从不敢靠近那老树。
我最是喜欢去摘菱角,将一丛浮萍一样的绿色植物捞起,在它的根上缀满了菱果,真是令人兴奋。而一到夜幕降临,各家各户就带了被单或竹席到村子前面的坟头上去乘凉。坟是祖坟,坟上长满了青草,青草不高,一二寸长,那是村子里的牛的功劳,它们将草全啃成了差不多的长短,垫单铺在上面软软的像地毯,有时有硬硬的草根刺穿垫单,擦着皮肤觉得毛茸茸的。这是我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刻,全村的大人小孩子都在此聚会,大人们讲村野佚闻,谈经论古,小孩子们则于坟场游戏玩乐。这时候就有人讲起了村子里过阴兵的事。
有的说在坟前的荷塘里看见过伏秀和二狗。这两人是母亲童年的伙伴。伏秀是外村嫁到村子里来给患肺病的丈夫冲喜的,不等蜜月度完丈夫命归黄泉,每天五更即起放牛的伏秀便和二狗好上了,两人的事情败露后,双双在村旁的荷塘投河殉情。不止一人说在深夜的荷塘里常见到两人相依相偎的轻飘飘的身影。每听到此,我便拿了双眼紧张地望着荷塘的方向,生怕那一对生死相依的恋人又飘了出来。
我的舅妈则说是亲眼目睹了过阴兵,她说于五更起床从厨房的窗子里向外望去,就可见大量的阴兵扛着枪黑压压地在村子里集合,阴兵行走的时候纷沓的脚步声像是跑兵荒。舅妈说他们集中起来开大会,说是在这周围垸子里一年内要招十个童子军和三个女兵。在坟场上讲阴间招人的事在盛夏也是会让人后背发凉的,我总是悄悄地躲在二表姐的旁边轻轻地牵着她的衣角,一直到深夜回房休息,也与她寸步不离。
往后再到外公家便不时听到凶信,先是小孩子们在荷塘泅水淹死,再是村里的待嫁和刚出嫁的女子病死或是投水自尽,那一年附近的村子里一掐算,生生地死了十个孩子和三个女子。
我的舅妈却生起病来,莫名地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母亲很是着急,她经常念叨,说是外婆也就是四十多一点就离开了人世,嫂子该不会也年纪轻轻地就撒手走了?一病多年,其间经历表姐出嫁,舅舅回乡,外公去世,表弟结婚,我也远离家乡,到外公家的次数一次少于一次了。但母亲却欣慰起来,她告诉我舅妈有菩萨附身,终于脱了苦海,身体是日复一日地好了起来。
一九八二年的暑假,我再次去外公家看舅舅、舅妈,外公家的老房子已经拆迁至村后做了新舍,前面是一条渠道,后面是农田,屋子旁是一片菜园子,经历了人生况味的舅舅像陶渊明一样过着躬耕田园的悠闲生活。寒暄后不一会儿,进来一位提着一筐鸡蛋的曾家三婆。曾家三婆认得我,她叫我“好哭佬”。她说想不到那生下来才四斤多重像小猫一样的娃儿如今出落得这样的宁醒(干净的意思)。
舅妈问了曾家三婆的孙子的情况,知道那个孩子刚刚退了烧,这曾家三婆原是来谢菩萨的。
曾家三婆说他的孙子赫赫地不知何故发起了高烧,吃药打针都无济于事,只得来请菩萨,菩萨告诉曾家三婆,她的孙子在村里的堰塘边玩,他的姑姑一高兴摸了他一下,这下曾家三婆的孙子就发起了高烧,曾家三婆的女儿是出嫁后不久投河自尽的,投河的原因是出嫁时娘家只给了四铺四盖,在外公的乡垸,嫁女儿一般是要有八铺八盖的,所以曾家三婆的女儿嫁到婆家后受到婆家的轻视,她想不通便投了河。舅妈给那孩子求了符水喝了,又给那怨死鬼的烧了好多纸钱,孩子的烧终于退了,故提了一篮子鸡蛋谢菩萨。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我一直想了解的秘密现在竟要亲眼所见了,原来大慈大悲的菩萨就在我的身边!我决定进一步了解菩萨到底所为何来。
舅妈难道就是一个活菩萨么?我的心被新奇的感觉鼓得满满的,
舅妈问了情况,便走到了后厢房,我相跟着舅妈走了进去。后厢房里放着一张旧式秋香桌,桌上摆着香炉,香炉的上方供着观音。舅妈上香作揖后,闭目片刻,进入了状态,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握着一只毛笔在一个用宣纸做的本子上写起来。
我问:舅妈,您在写什么?
舅妈仍在不停地写,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
我异常奇怪,舅妈是不识字的,她何曾拿过毛笔?那些画出的笔划没有点横撇捺,全连在一起呈弧形状交叉着,注意看却是单独成形。我是一个字也不认识,我止不住又问:舅妈,您写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个字也不认识。
舅妈拿着的毛笔更加龙飞凤舞起来,下笔之流畅,状态之忘我,让我目瞪口呆。我还要问,二表姐急忙进来将我拉了出去。我感到十分委屈,我说跟舅妈说话她干吗不理我?表姐说你还真的别怪姆妈(娘亲),这时候,这人不是我的姆妈了,也不是你的舅妈了,她现在是菩萨,你说什么她都不知道。表姐还告诉我舅妈画的是唐面符,这种符咒是可救人于危难的。
我赫然不知如何作答。耐心地守在后厢房外,只等到菩萨画完了一大本唐面符。舅妈出来时,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她把那本唐面符交给曾家三婆,叮嘱她在半夜里于厨房的水缸旁将这本画满唐面符的黄裱烧掉,她说烧完后要连喊三声孙子的名字,让他快快回家。保曾家三婆的孩子平安无事了。曾家三婆千恩万谢地告辞。
舅妈做完这一切,又忙着摘菜安排晚餐,全然好像没有经历任何事情。我止不住又问舅妈:“刚才我跟您说话您为什么不理我?”舅妈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这孩子,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话?”继而又问:“你问我什么呀?”
这下我瞪目结舌了,我始相信二表姐的话是真的。
下马
我的老尕(音ga,父亲的母亲的娘家),在天门与汉川交界的钟家大湾,那里偏僻贫穷,民风淳厚。我的父亲在我童年的时候每到正月初五左右,总会带着我和弟弟去一趟钟家大湾给舅爹拜年。
我在那里听到或看到过很多新奇的事,比如那里有人打架,其中一个点中了另一个人的笑穴,那被点穴的人一直笑着,最后笑死了。比如他们到山里去打死了一只虎,将那虎肉吃了,虎皮做了衣,虎骨泡了酒,喝了虎骨酒,七十多岁的老汉上武当山如腾云驾雾,比年轻的后生爬得还要快。我在舅爹家里看到过两坛用玻璃瓶装着的酒,一瓶里泡着一只灰色的底纹起着黑斑的蛇和一只丑陋的癞蛤蟆,另一瓶里则泡着十多只没有长毛的红生生的小皮老鼠,我一看见那还睁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的皮老鼠,就将所有的食物哗啦啦地吐了出来,竟惹得旁观者一阵大笑。据说这些生物都是要活生生地丢进酒中,那酒才有劲道的。
在这个远离县城的边远地方,我还见识了这么一种人,平日做着同常人一样的活计,过着与常人一样的生活。而在特殊的日子里,他们有如魔鬼附身,做出常人无法想象之事,吼出常人无法吼出之音,悠游于神鬼之间,为人禳灾避难,在当地称为马脚。
钟家大湾的人们对马脚一般都抱着一种十分奇怪的心理,上九日是下马的日子,人们会屏着呼吸看马脚奇特的表演,将它当成平淡生活的娱乐。而当真有病者百药无效,难以起死回生之时,人们往往会寄望于马脚,他们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既是能与人消灾,便可视为谋生的行当,那是要有师傅才能引进门的。据说马脚一般是被另一名马脚的游魂纠缠而绑着的,要下马时,会有奇大无比的力量,他们逢坎跳坎,逢河跳河。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同我的父亲在钟家大湾亲眼目睹过下马的场面,那一年正月,父亲带着我去给舅爹拜年,正碰上马脚下马。黄昏的时候,天空中飘起雪花来,村人吃过晚饭后都陆续聚在一家宽敞的屋子里。屋子里点着煤油灯,昏黄昏黄的,神前挂着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的下面是一张案桌,上面摆着香炉,香炉里早已点上香。香案的左边放着一把系着红绸带的大刀。
屋子中央有一张非常结实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放着一把檀木雕花椅,一个魁梧的男子顶着一块红布坐在椅子上,人们叫他长叔。他双目紧闭,口中模糊地念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这样一直过了好长的时间,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忘情地唱起歌来,他的歌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充满怪异,也饱含悲怆壮烈的感情,在飘着雪花的乡野传得分外辽远。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歌,歌调是自创的,歌词是模糊的,在歌声里那马脚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在桌子的下面,有人应对着他的呼唤,一会儿焚香烧纸敬神,一会儿下跪磕头作揖。
长叔唱着唱着一下子从高高的檀木椅子上跳了下来,只见他双脚在八仙桌上一点,轻盈地落在了地上,他一件一件脱去外套,只穿了一件单衣。然后一转身在香案上拿了一支宝剑挥舞起来,吓得人们纷纷往后退。
父亲告诉我这是在驱鬼,长叔将这些鬼魂赶出钟家大湾,以保钟家大湾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等马脚把一系列的驱鬼动作都做完了以后,他又敏捷地跳上桌子,端坐在檀木椅上,我看得见长叔额头的汗珠。
这时候屋子里便有人要问吉凶了。问了两三人,论到了王二奶奶,王二奶奶的媳妇是上吊死的,留下一儿一女,王二奶奶的儿子近来总是犯傻。她要问儿子是不是被死去的媳妇缠住了。长叔告诉王二奶奶,她的媳妇上吊前在自家的床上看见了一条蛇,那蛇原本是来勾魂的。王二奶奶听到这里就磕起头来,她说儿子讲,媳妇托梦时就是说看见有一条花蛇在家里的床上睡着。儿子前不久收工回家在厨房的水缸旁看见了一条花蛇,想也没想就一火钳将它打死了,想不到从那以后儿子就时不时地犯傻,犯起傻来一坐就呆半天。长叔说你家那蛇是一条家蛇,是万万不该打死的。王二奶奶更加下力地磕着头,口里叫:请神圣开恩,请神圣开恩,千千万万要保住我儿子一条命,不然全家就没得日子过了。长叔听了,再次跳下桌舞起了宝剑,那剑实际上已经生绣,舞起来没有寒光,但见长叔摇头晃脑,怒目圆睁,在空中挥舞片刻后突然将那剑向自己的胳膊狠命地砍去,剑虽钝,但足以砍伤只隔着一层单衣的皮肤,只见血一下子流了出来,人们惊呼起来,长叔仍在跳着,毫无畏惧,那已染透衣衫的血似乎不是从他的身上流出的,人们想阻止他,但他的剑舞得更让人眼花缭乱。
如此上蹦下跳,长叔早已汗流浃背,到深夜转钟时,他跳上桌子,突然倒在椅子上,两眼紧闭,摊在那儿,喃喃低语,浑身颤抖。终于到他停息的片刻,人们将他按住,慌慌地从香案上抓了一把灰,敷在他的伤口上。
一场下马至此完毕。
接灵姑
汉川田二河的灵姑,在我们天门卢市是很有些名气的,我只要一回到家乡,就会有人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如何在灵姑那里见到死去的亲人,据说关于一些难言的死因,也能在灵姑那里问到结果。很多四五十岁以上的妇女都去请过,我的母亲,我的姨妈,我的姑妈,甚至于我的表哥。表哥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他说灵姑用肚子说话,只是声音怪怪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些说的对,有些说的也不一定对,因此他对于灵姑总抱半信半疑的态度。
请灵姑,就是可以把死去的人的灵魂请回来,跟你对话。
利用清明寒食节回乡吊亲的机会,我决定同着我的父母、姑姑和好友新星去看看这神秘的灵仙。车出竟陵往南经干一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田二河村,向当地的农民打听灵姑的住所,就有人指点,问及灵姑的事,村人言有说灵的也有说不灵的,灵与不灵都未可知,你们老远来了去见识见识吧。
在公路的旁边,矗立着一栋楼房,很有些气派。从侧门进入一个院落,里面用簸箕晒着农家的霉干腌菜,一位老女人正在晾晒衣物,母亲告诉我,她就是灵姑。
灵姑看上去六十多岁,普普通通,干瘦干瘦的,里面穿着一件黄色的秋衫,秋衫的领子看上去还是新的,秋衫上套着一件红毛衣,红毛衣外又套件天蓝色的尼龙衫,尼龙衫外是一件淡绿淡绿的棉袄,下面是一条青色的裤子,已是仲春时节,我们一袭单装,灵姑却着一身冬天的衣裳,有些让人费解。她晾着一件衣裳,动作从容。屋子里早已等着四名妇女,看样子都是远道而来的,我的母亲有些庆幸地说,今天不必等,以往来请灵姑,要排好长时间的队,一般上午来,要等到下午才轮得到,有时甚至会白跑一趟。
看到我们一行五人,灵姑让那在屋子里等着的几人还等一会儿,先把我们领进了里屋。
这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床是农家的老式床,用四根柱子支撑,蚊帐方方正正地挂着,被子很随意地叠着,床前有一张秋香桌,桌上摆着一般的日用品,桌旁是一个柜子,柜旁又放着一个用小木桌搁起来的箱子,箱子的上方是一个窗户,光亮从窗子里射进来。与一般农家有异的是,屋子里安了空调,空调用一块大红的布罩着,这红布大约是还愿的人送来的。
我以为还有进一下香,或者拜一拜菩萨之类的仪式等事项,但见灵姑已坐在柜子前作起法来。首先是我的母亲报了外公的名字,只见灵姑微闭双眼,不过半分钟,灵姑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了很含糊的几个字,听起来好像是喊人的名字,我的姑妈说:“嫂子,在喊你呢。”我母亲忙答应着,又问:“父啊,您还好吧。”灵姑的腹腔开始蠕动,母亲将脸挨近灵姑的肚旁,里面模模糊糊地应着,我和母亲面面相觑,没听懂。看我们没反应,灵姑突然开口道:“他说:‘不好’。”母亲听说他的父亲不好,就眼泪汪汪起来,又问:“姆妈是不是和您在一起?”灵姑的肚子又咕咕地叫起来,这次灵姑不用母亲问就解释说:“不在一起,隔好远。”母亲疑惑起来,分明是听了灵姑的话,早已将父母的坟迁在了一块,怎么还说是不在一块呢?母亲不甘心,又问:“今天来看您的有您最喜欢的外孙女,你叫她一声吧。”我在疑惑中期待着那个神秘的肚子能叫出我的名字来,于是我也将头挨近灵姑,可灵姑的肚子只是咕咕地叫着,最后竟嘤嘤地哭起来,听着叫人觉得滑稽,最后灵姑竟宣布说外公累了不想见了要回去了。我的母亲听到外公的哭声也跟着流泪,听着外公要走了,还想说什么,那肚子不再出声,灵姑解释外公早已走了。
姑姑开始会叔叔。
一个声音叫起来。灵姑说:“他来了。”姑妈说:“你过得好吗?”声音又叫,灵姑翻译:“他说好,他很想你。”姑妈也眼泪汪汪起来。姑妈说:“你早点把我接走吧。”声音又叫,这次是姑妈自己解释:“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嗨,你还知道我辛苦?孙子听话,就是调皮,你在享福,我在受罪哟。”竟如真的对话一般,我马上发现所有的对话不是姑妈自己根椐自己的心意解释,就是灵姑揣摸姑妈的问话解释,模糊的语音歧义种种,均可根椐各自的愿望去理解,有些对上号了就觉着说得多准啊,有些对不上了灵姑就说那阴间的亲人累了,不想说话了。照此看来,我想姑妈因有在梦中与姑父的对话,所以对于后来接灵姑时一定也像此次一样自说自解。
可我分明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什么阴阳的对话,在姑妈继续与其他亲人的对话中,我再次将耳朵贴近灵姑,这时我突然发现灵姑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老女人并不是用肚子在说话,尽管她的肚子靠右边有一个不断蠕动的气包,但她的声音却不是那个气包发出的,她只是闭紧嘴巴将气逼进胸部再从喉腔里逼出声音,她张嘴说话时,这声音就消失了,她闭上嘴巴时,那声音又咕咕咕地叫起来,如果声音不是从肚子里发出的,那所有的请来的阴间的魂魄都是无稽之谈了。
灵姑看我离她这样近,睁开了半闭的眼看着我,正逢上我猜疑的眼光,她有些慌神,赶紧正色道:“你别以为很轻松哩,去帮忙找一个人我要跑好远的路。”这时原先等在外边的四个女人都挤了进来,在一旁赶紧附合:“那肯定是很累的。”我不禁笑了。女人用阴冷的目光看我一眼,突然捉住我的手往她的后背伸去,她说:“不信,你摸一摸我的后背,汗都湿了衣裳哩。”我的手触到了她背上的皮肤,分明是干干的,哪有什么汗?!
看着一旁等着问话的人,我未置可否。
进来的女人中其中一位近五十岁的妇人不等我们一行人问完,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来,她除了问阴间的人,还问活着的人的运气,那叫做“看花树”。她一下子看了三人,这时灵姑说:“给钱了再说。”那妇人说:“我还没问完呢,你记着,我看完了一起给钱。”可灵姑的肚子仍固执地叫着,灵姑便固执地催促:“灵仙说给钱了再看。”妇人解释:“我是一个整五十元,我再看几个人一起给,我不会少灵姑一分钱的。”于是这妇人又继续给儿孙们“看花树”,这下一共是看了八人,交钱时,老女人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人的神态,只见她将一个验钞机从箱子后迅速地拿了出来,很熟练地将五十元进行了验证。然后找了十元那妇人,妇人似乎言犹未尽,虔诚地候在一旁看别人继续发问。经她自我介绍,尚知这进来的四人中有两人竟是我的同乡天门卢市人。
我习惯地拿着一支笔想记些什么,灵姑突然说:“上次天门皂市有个人来用本子记,我要他不记,他偏不相信,可回去时,他的车硬是横在路中间不能动了,前前后后堵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母亲和姑妈制止我,于是我赶紧收起了记事本,示意父亲走出屋子,在长满莴笋的后院,我如法炮制将声音逼入喉腔,一如练声时将气息逼入丹田,果然发出的声音与灵姑类似,父亲本是无神论者,他十分赞同我的看法。我和父亲决定再进屋去观察一番。
表演还在继续,灵姑依然在收钱,就这么两个时辰不到,她收了将近百元。
这一次我决定亲自接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伯父伯母,舅舅舅妈,却是一个人也接不来,灵姑说他们都出门去了,不在家。我暗暗好笑,先前接人既不问生辰和所卒年月,也不问所居何方,一报姓名就能唤来亲人,全不顾了这世上还有同名同姓之人,怎么会一下子我所接的人一个也不在家呢?既是阴间的事儿都知晓,哪有接不来的道理。灵姑是防着我了,灵姑不收我的钱,一切都更真切,虚假的成份太多了。
我和父亲、新星与阿明走出这老女人的屋子来到路边,看到这两层楼的大门上贴着的一副春联还泛着喜庆的红色,那上联写着:贺佳节财源广进,下联写着:迎新春万事如意。横批则是:四季发财。
好一个四季发财!
正感叹着这骗术的高明与拙劣,只见两位骑着自行车的大嫂满面通红地赶了来,看样子也是来看灵姑的,大约是长途跋涉,显得很是劳累,我叫住了她们,果然是冲灵仙而来,问所从何来,竟答我“天门卢市”,令我哭笑不得!这天门卢市人的钱就是这么好骗的么?远远地跨县跨村地将钱给一个老婆子送来,上当受骗了还感激不尽。我告诉她们真实的状况,正说着我的姑妈走了出来,她突然走过来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口,她说绝不要在此亵渎了神明,这一次可真正令我哭笑不得了。同行的阿明现身说法,姑妈和那两人还是心有不甘,急得阿明索性干脆说他的祖母就是灵姑,声音就是从喉咙里发出的,然后根椐问话者的动机解说,整个的情节全是骗人的,那两位大嫂才相信了,但她们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我的姑妈却愣愣地看着我,这使我的心冷不丁地咯噔了一下,我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对于这种为姑妈所津津乐道的游戏的识破结果使我一下子觉得在她面前成了罪魁祸首,我无情地打破了姑妈心中的那一份牵挂与安慰,我残忍地拆除了那条架设在姑妈心中的阴阳两界的桥梁。在乡间,也许人们并不在意为衣食忙碌后节省的那一点丢在灵姑手中的香钱,他们更在意的是通过这一个桥梁与天堂里的亲人的一次交流,一次探望。
回家的路上,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我一下子缄口无语,兴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