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何月,何州何县。
城外有一座山,山脚下有一座道观,观里有一个老人。
那座观荒僻了许久,杂草丛生,蛛网尘封,有一些鸟兽在其中筑巢。当人们从附近经过时,会被草丛中悉悉索索的声响惊动,猛回头间,会发现毛茸茸脑袋上一双精亮的眼睛正瞪视自己。在深蓝色的夜晚,许多人曾看见过,一只雪白的狐狸蹲踞在大殿屋脊上,仰头眺望月亮,一动不动。
渐渐地谣传四起,当地村民开始惶恐,对道观敬而远之。
直到某一天,一位在山上砍柴的农夫望见,道观上空冒出一缕缕炊烟。那时候日当正午,光明普照大地,农夫好奇心起,大着胆子走进观内。他瞧见,一名麻衣老者坐在天井里,面前摆放着一个小泥炉,炉子上蒸着一锅小米饭。
从此老人在道观内住了下来,足不出户,没人清楚他在里面干什么,也不明白他靠什么生存。同样地,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何要在此处停留。
有好事的人问起,老人通常不作答;偶尔被小孩子骚扰得烦了,才简短说道,我在等一个人。随后,又半眯起眼皮,陷入昏昏噩噩的瞌睡。 据说他姓汤。
第一章黄粱梦
【一】
天色近晚,日头已消隐在山脊后,但仍有一小片余晖染红天边。冬日的山野尽显衰败,一棵棵枯树如尸体般垂立,土地冻得硬邦邦,光秃秃裸露。弯弯曲曲小路上,一个人,一匹瘦马,踽踽独行。
行人名叫柳梦海,衡阳人氏,正前往南柯郡办事。本来按计划天黑前能进城门,不料在上一个岔路口,有一辆板车斜刺里冲过来,互相躲避时,板车翻倒,装的麦粒掉一地。板车主人不依不饶,趁机大敲竹杠,纠缠了近一个时辰才脱身。
现在要赶进城已不可能了,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柳梦海极目四眺,发现距道路数十丈远的田野中,有孤零零一簇建筑。
他驱马赶过去,只见十数间瓦房被一道矮墙围住,门楣上悬挂牌匾,书写三个楷字:梅花观。
柳梦海跳下马,走上台阶,轻叩门扉。
当当当,铁环敲击黑漆榆木门,透过干冷的空气远远传出去,许久,没有回音。柳梦海微微加力,门没上闩,被推开半截。
他迟疑了一下,返身将驽马拴在门前的歪脖槐树上,然后走进梅花观。
迎面一座照壁,雕的是凤凰来仪图,转过去,五丈见方的庭院呈现于眼前。正面是三清大殿,右侧供奉女仙何仙姑,左侧为香火房。院中间有一口水井,一个老头正在汲水。他生着长长的眉毛和胡须,满脸皱纹,动作颤巍巍。(:http:///转载请保留!)
“老丈您好,在下欲往南柯郡寻亲,路过贵宝地,因天晚找不到住宿处,请借个方便。”
老头儿将木桶里的水慢慢倒入一口小铁锅,那锅中盛着三分之一满的黄澄澄小米:接着他放下桶,抬起头茫然看年轻人,用手指了指耳朵,示意听不清。
“老丈,我想借宿一夜。”柳梦海放大声音。
哦,老头儿点点头,嘶哑着嗓子回答: “好的,公子请跟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从三清殿旁的角门出去,穿过一条甬道,进入中庭。院子里种有三棵马尾松,亭亭如盖,为荒瘠的道观增添少许生气。
老头儿到西厢房前停住脚步,说道: “公子请先在房内安歇,老朽去做饭,片刻即好。”说罢,转身从原路走了。
柳梦海正打算客套感谢,不料对方说走就走,连名字都来不及问,一番话只得憋在肚子里。他推开厢房的门,内里设施简朴,仅桌椅床榻等必备家具。于是解下背负的包裹,放床头,然后坐在窗下桌案前,稍事休息。
屋子虽干净整齐,空气中却隐约有一股子陈旧霉味,柳梦海欠起身,扭开栓钩,推开窗扇透气。忽然,一丝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不知从哪里飘进耳朵中。
柳梦海心生好奇,走出屋子,寻找声音的来源。仔细倾听一会儿,哭声好像在西北面。于是他走向中庭的后门,不料刚迈出半只脚,一声断喝响起。
“站住,你去哪里?”
回头一看,老头儿站在身后数尺远,两颗死鱼眼翻白,像劣质琉璃珠混浊呆滞,毫无生气。
“我听见有人哭,想去看看。”
“哦,后面的小花园是禁地,闹鬼,请公子不要擅入。”老头儿说道。
柳梦海不相信,但也不好跟主人争辩,连忙答应:“这个自然,小可不敢乱闯禁地。只是,鬼怪之事从何谈起?”
老头儿不答话,再一次径直离去,也许他耳背没听见,也许在故意装糊涂。
柳梦海在原地怔怔地站立,这时候哭泣声消失了,四周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似乎道观内再无第三个活人。
一阵阵煮粟米饭的香气从前院飘来,那气味十分独特,叫人闻在鼻中不觉得饿,反而勾引起丝丝困倦。
今日柳梦海赶了六七个时辰路,确实有一些疲乏。于是他不再纠缠哭泣声,返回西厢房,走到床榻前。床上有一条青色粗布棉被,一个瓷枕。瓷枕非常精致,表面烧绘着细腻的粉彩,为仕女游园图。
画中美女手持纨扇,立于一丛牡丹中,身旁有一个丫环相随。
瓷枕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柳梦海盯着图案看一会儿,心神恍惚起来,倦意更浓。他在床上合衣躺下,拉棉被盖住半截身子,头刚挨上瓷枕,立即陷入梦乡。
【二】
夜渐渐黑了,月亮一点点爬上中天,向梅花观内洒下惨白的光,斑驳的影。所有的屋子都漆黑一片,见不到烛火,悄无人声。在道观西北角,是一座小花园,里面种植着数十棵梅树,枝头含苞欲放。隐约间,有衣角从树丛中闪过,花枝一阵轻摇。
与此同时,前面中庭里凭空卷起奇怪的旋风,咣当,西厢房的一扇雕花窗被吹开,发出响亮撞击声。
柳梦海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朝洞开的窗户看去。外面夜色无边,寒气一层层涌入屋中。可能睡眠过于深沉,他感觉头昏沉沉地,身体疲乏无力,好半天,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右胸口又在隐隐作痛,那里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平时没什么异常,但每当睡梦中,身体的其他感官薄弱时,它就变得敏锐。往事也同时在心底沉滓泛起。
柳梦海压下不愉快的回忆,推开门,走出屋子。
今夜万里无云,月亮和星辰灿烂,从它们的位置判断,现在大约为三更天左右。周遭的景物清晰可辨,柳梦海发现,中庭内七间房子,除了自己刚走出来的那间,其余都挂着锁。而他记得很清楚,几个时辰前老头儿带领入住时,全部房间门仅虚掩而已。
锁挂在门外,意味着屋内无人住。
柳梦海略感困惑,难道梅花观里真的只有老头儿一人值守?瞧整个儿环境,十分地干净整齐,门窗上油漆也有八九成新,显示出香火旺盛、财源充足。那老头儿一副糊涂模样,怎应付得来?
他开始转悠闲逛,从前面的三清主殿,到旁院的灵官文昌殿,一处处寻觅。每一间房屋都铜锁把门:趴在窗缝上觑看,里面黑洞洞,深不见底。
奇怪,白天从田野上远望时,道观并不大,被矮墙围住的似乎只有十几座建筑;而此刻,却像走进庞大的迷宫,一条条青砖小路如蜘蛛网错综复杂,那些神殿诡秘莫测,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柳梦海感觉后脊背发麻,好似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有一个怪物即将冲出来,把他扑翻在地。当转过甬道拐角时,好几次他突然回身,试图揪出跟踪者:然而一无所获,天井里空荡荡,月光清幽如水。(:http:///转载请保留!)
不知不觉间,来到道观最后面西北角,一道月亮门挡住了去路。
“后面的小花园是禁地,闹鬼,请公子不要擅入”,老头儿的警告在耳边响起。
先前因旅途劳累,柳梦海没细想,此刻却意识到有诈。道观的日常业务即镇妖驱邪保一方平安,自己闹起鬼来,实在是滑稽。即便真闹鬼,也断无透露给外人的道理,一旦传出去,还怎么骗信徒香火钱。
月亮门没上锁,与门框间露出一条细缝,柳梦海伸手轻推,门吱呀一声荡开,花园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星月光辉下,一棵棵梅树俏立,枝影横斜,风姿绰约。空气中浮动着暗香,那些羊脂玉色花朵,在夜色中泛起光泽,美不胜收。透过掩映的枝条,可以瞧见不远处露出八角亭的飞檐。
便在此时,细微的哭泣声再次响起,方向正是凉亭处。
柳梦海急忙朝那边走去,这小花园也与外面的布局一样,看似简单实则幽深,小径曲折蜿蜒,老半天仍未抵达凉亭。而且,还越来越远了,亭子已完全看不见,四周围全是纷乱的花枝。 香气越来越浓,令人有些眩晕起来,伴随着飘若蛛丝的呜咽声更增诡异。
柳梦海迟疑不定,想打退堂鼓返回住处,脚下却又惯性地向前走了七八步,转过一片树丛。顿时,面前豁然开朗,一块场地凭空出现,八角凉亭位于中央,旁边竖立着几块太湖石。亭子里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从侧前方望去,她的脸轮廓分明,凤眼桃腮,鼻子小巧坚挺;头顶青丝高挽,斜插翡翠银丝步摇,既彰显富贵又不失素雅;苗条的身体上裹一件银狐皮披风,表面缀满长长的雪白的毛。
这个女子,竟然与瓷枕上的游园仕女有七八分像!
美女坐在石凳上,支着胳膊肘,托腮仰望月亮。她可能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霎时间神色大变。
“Ⅱ卜”美女发出短促的尖叫,用手捂住嘴。
柳梦海走到两丈外,施礼道歉: “小姐勿惊,在下是借住道观的旅客,晚上睡不着出来散步,冒昧打搅了。”
美女露出惊讶的、不敢相信的表情,身体激动得摇摇欲坠,似要昏厥一般。片刻后,她猛然起立,从亭子中飞奔出来,到柳梦海身前拉住他的衣袖说: “郎君,你……你终于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
柳梦海莫名其妙,收袖子后退,欲挣脱开: “小姐,你认错人了……”
噗嗤,美女破涕为笑,跺了跺脚娇嗔道: “你这个狠心冤家,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没开玩笑,小姐,我真不认识你。”
那小姐僵住,脸刷地惨白,抬起头定定看着柳梦海的眼睛,颤声说: “你,你变心了,不肯认我么……不,不要抛弃丽娘,柳郎……”
说着,她扑在柳梦海身上,紧紧搂住他。
当此情境,柳梦海狠不下心再生硬推拒,并且,怀里那温软的身子散发出致命诱惑。披风下似乎只穿了一层薄绸衫,隔着狐狸皮,能感受到内里细腻的肌肤,叫人血脉贲张。一低头,便能嗅到发丝中的阵阵清香。
美女似想起了什么,又松开胳膊,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手心。月光下瞧得分明,那是一根紫金簪,约大半个巴掌长,造型为凤凰。
柳梦海像被闪电劈中,目瞪口呆。金簪子不是被那人抢走了么,怎会在女子手上?她称呼“柳郎”,从何处知晓自己的姓?
“柳郎,这是我们当初的定情信物,你不记得了?”
“记得,当然记得……”柳梦海喃喃复述,目光着了魔似的被紫金簪牢牢吸引,难以拔开。
“分别大半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这簪子一直随身珍藏,舍不得戴,只盼有一天能重会。柳郎,带我走,我们永远不分开……”
美女将金簪递给柳梦海,再次偎依在他怀中,软声细语,情话绵绵。柳梦海一手持簪,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揽住美人,他有些糊涂了,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个荒唐的梦。
正心醉神迷时,只听得一声女子清咤: “你又偷偷跑出来,还不回去!”
美女娇躯一哆嗦,推开柳梦海,掉头跑进梅花林。同时嘴里喊道: “柳郎勿辜负丽娘,记得来找……”
她三转两转,立刻不见踪影。紧接着方才的女人声又叫道: “休得逃走!”树林中一条黑影飞速闪掠,又转瞬消失。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待柳梦海反应过来,凉亭四周已恢复平静。他急忙朝美女消失的方向追去,穿过一棵棵梅树。匆忙中,脚尖不时踢到地面的石头生疼,那些横生的枝条扫在脸上,划出许多道血痕。柳梦海恍若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美女,问出紫金簪的来历。
尽管如此,也没能追上那二人,梅树林中的路径十分奇特,兜了一大圈后,居然又回到凉亭旁。柳梦海诧异站立一会儿,走向小亭子,当经过太湖石时,陡然间后脑遭一记重敲,立刻眼前发黑人事不省。
很可惜,如果他能再往前走几步,会发现太湖石后面有一座坟,墓碑上刻着:爱女杜丽娘之墓。
【三】
“……公子,醒醒,你怎么啦……”
昏迷中,柳梦海被一阵摇晃弄醒,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夫蹲在身边,关切地询问。他扭头四顾,发现自己正置身于田野中,官道在不远处,梅花观杏无踪影。
包裹行李和马匹自然也不见了。
“你生病了?我去弄碗水来。”农夫说道,起身要走。
柳梦海急忙阻止: “不必,谢谢大哥。我……可能昨夜遇到了强盗,被打昏。”
“强盗?我们这一带向来太平,从没听说有拦路抢劫的,连偷鸡摸狗都很少。”农夫半信半疑。
柳梦海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脑袋,后脖颈处隐隐作痛。他问道: “老乡,请教梅花观怎么走?”
“梅花观?”农夫不明所以。
“是啊,附近的一座道观,里面有一个老头,你晓得吗?”
“没有,方圆几十里之内没道观,”农夫连连摇头,又补充说, “只在城北七里有一座和尚庙,普济寺。我在本地住了三十年,从没听说过什么梅花观。”
柳梦海说不出话来,他人生地不熟,根本搞不清梅花观的具体方位,只记得在道路边田野中。继续纠缠下去显然得不到结果,于是转问另一个问题: “南柯郡离此地有多远?”
这回农夫答复得很痛快: “七八里路,沿官道一直往东走就到了。”
道过谢之后,柳梦海从农田上了官道,迎着日头的方向走去。清晨空气新鲜,阳光明媚,他心中却笼罩着浓厚阴霾。昨晚在道观内发生的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总不会是一场梦吧?
他摘下腰间的荷包,打开瞧,还好,几两散碎银子没被拿走。同时,他吃惊地看到,那支紫金簪也在荷包内。
真是奇怪,那个打昏自己的人为何把人丢弃在荒野,却又将银两和簪子留下?
柳梦海越发糊涂,想了半天没结果,便继续前行。半路上又遇到几个当地人,柳梦海向他们询问,都回答说第一次听见“梅花观”三字。
快步赶了大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城池,城门口高挂匾额——南柯郡。
这里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要道,城内繁华如锦,高楼林立。在东城白马街,富豪显贵云集,其中西数第三间豪宅属于郡太守杜宝,也就是柳梦海的目的地。
柳梦海的父亲叫柳少荣,与杜宝为同榜进士,至交好友。他们曾在南柯郡为官,柳少荣担任河政使,杜宝以工部员外郎的身份负责施工,共同治理黄河,政绩斐然。可惜,之后的命运走上了岔路,柳少荣因贪污受贿被抓,暴毙在牢狱中:杜宝则步步高升,直至工部侍郎。后来因患有眼疾,杜宝申请退休,皇帝不准,命其任南柯郡太守。
柳少荣和杜宝分别生有一男一女,幼年时曾定下婚约,以紫金钗为信物,各执一半。这次来南柯郡,柳梦海正是要迎娶从未谋面的娇妻。只不过世态炎凉,如今双方地位悬殊,他能如愿吗?
柳梦海走到杜府大门前,请门房通报,说道是“故人柳少荣之子”求见。
第二章牡丹亭
【一】
深夜,乌云满天,伸手不见五指。黄河边野渡口,停泊着一艘小货船,舷窗中隐约透出一点昏暗的灯火,以及细微人声。
舱内有两名年青人,面对面而坐,举杯对酌。
“李兄,小弟再敬你一杯。明日咱们就要分手了,我将在瀛州下船,转道往南柯郡。”
姓李的年青人一口干了杯中酒,叹气说: “这次进京城赶考,空手而归,实在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不像柳贤弟你,虽考场失意却情场得意。”
柳姓青年笑道: “我也谋算落空啦,本以为能金榜题名,风光体面地迎娶杜家小姐,如今只一介白身。”
姓李的眼睛深处闪了闪,随即作出关心的样子,试探道: “你们两家门第悬殊,杜宝会不会赖婚?”
“哪能呢,君子一诺千金。我父亲与杜侍郎乃八拜之交,情谊深厚,说好以紫金钗为定婚信物,见钗如见人。”
柳姓青年从怀中掏出一根赤紫色金簪,得意地晃了晃,然后用手轻轻抚摸,显得很陶醉。
真是个不懂事的书呆子。姓李的青年心中冷笑,面上却跟着附和吹捧,加倍地殷勤劝酒。继续喝一会儿,柳姓青年有八九分醉意,口齿含糊,沉沉欲睡。姓李的叫道: “船家,取一个冰镇西瓜来解酒……船家!”
船家没有回应,姓李的站起身,摇摇晃晃出了舱门,到船夫的卧房探头一看,后者正仰面酣睡,呼噜山响。于是他掉头去前舱厨房,抱起水桶里泡的西瓜,又在案板上拿一柄剔骨尖刀。
姓李的一手托西瓜,一手提尖刀,回到船舱。柳姓青年已趴桌子上睡着,手握成拳,紫金簪露出半截。
一闪一闪的油灯下,金簪映照着幽暗的光。
姓李的注视金簪子片刻,又回过头看柳姓青年,渐渐地呼吸粗重,手抓紧了刀子…
【二】
啊——柳梦海惊呼着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湿透。窗外烈日似火,绿杨荫里鸟儿清脆啼唱,正是仲夏好光景。
他翻身下床,走到偏房想擦一把脸,桶里却没水了。
“汤伯,打一桶井水来,汤伯——”
喊了两声,没动静,老仆人不知去了哪里。柳梦海只好端着铜盆到前院水井边,自己动手汲上来一桶水。他穷人家出身,凡事向来亲力亲为,并无指使人的习惯:但入住杜家后被侍候得挺舒服,竟有些沉迷于这种感觉。
原本只想骗取些钱财,可如今,真开始企盼成为杜家的乘龙快婿了。那奢侈豪华的生活自不必说,并且听当地人议论,杜家小姐是少见的大美人呢。
然而瞧情势发展,恐难如愿。第一天上门拜会时,杜宝很热情,验看过紫金钗信物和柳梦海母亲的亲笔信,立刻承诺,将择良辰吉日尽快举办婚礼。双方欢饮一场后,杜宝说,未婚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于礼节不合,请柳梦海去城外的庄园暂住,同时,那里可作为迎娶新娘的夫家主场。
柳梦海本就发愁,自家一穷二白,根本没办法支撑一场体面的婚礼,老丈人的安排真是体贴极了。他兴冲冲来到城西杜家庄园,才发现这里十分荒凉,诺大院子空荡荡,只有一个姓汤的老头照看。而且从入住庄园后,杜宝就再也没显相,去城中数次求见,门房都答复说老爷公务繁忙,无暇见客。
杜宝身为南柯郡太守,日常事务确实不少,但柳梦海总觉得对方在故意搪塞,不想见自己。
他心中猜想,可能杜宝打算赖掉婚事。于是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把紫金簪当聘礼交给对方,若翻脸无情,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用冰凉的井水擦洗过身子,柳梦海精神为之一振,成天呆在庄园里,未免静极思动,想出去走走。
南柯郡风景秀丽,有山有水。它北临黄河,西侧靠太行山脉,其中有一座山头,叫做“槐安岭”。山岭中有许多名胜古迹,并以种植牡丹闻名。
柳梦海出了庄园,朝槐安岭走去,一路赏玩风景。当抵达山脚下,只见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牡丹盛开,正度过最后的花期。这里是半官方苗圃,培育优良品种,进奉给皇家。
一条小溪从大山深处潺潺流淌出来,阳光下如一条清亮的带子,望之舒爽宜人。柳梦海走得又热又渴,便捧起水喝了两口,接着在岩石上坐下,脱掉鞋袜,将脚泡在溪水里。
正惬意时,忽然下游方向传来清脆的斥骂声:“喂,臭小子,你干嘛呢!有没有公德心啊。”
柳梦海扭头看去,只见两个女子站在溪水边,其中一人手拿水囊,似乎准备汲水。他连忙从水里起来,朝那边喊道: “对不住,我没瞧见你们。”
两名女子走近,柳梦海看清楚面容,不由得心怦怦跳。一人作小姐打扮,杏黄色薄衫,淡粉色长裙,行止间如风摆荷叶,仪态万千。她容颜如画,肌肤娇嫩得能掐出水,柳梦海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简直以为天仙下凡。
另一个是素衣丫环,手拎水囊怒气冲冲: “瞧你样貌蛮老实的,举止恁粗俗!”
柳梦海支吾着说不出话。小姐非常温柔有礼,阻止道: “小兰不得无理,这位公子乃无心之举,咱们去上游接水便是。”说着,朝柳梦海抱歉地笑了笑。
她二人继续朝上游走,带过一阵香风,熏然欲醉。柳梦海呆呆凝视小姐的背影,三魂去了两魂。
两名女子走到数丈外停下,丫鬟弯腰用皮囊灌水,小姐立于一旁。忽然之间,她身体晃了晃,向一侧歪倒,摔在溪水中。丫鬟惊叫,丢掉水囊,扶起小姐连声呼喊。
柳梦海飞奔过去,只见小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冒出一粒粒虚汗。
“小姐有宿疾吗?”他问道。(:http:///转载请保留!)
丫鬟惊慌失措,连连摇头。
可能是中暑,大家闺秀很少出门,体质虚弱。柳梦海判断。于是他蹲下身,撩起清凉的溪水不停往小姐头脸上洒。过了一会儿,果然见效,小姐呻吟一声,睁开眼皮。
“你怎么样?”
“头晕,恶心……”
看样子确实是中暑,柳梦海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一座凉亭,便对丫鬟说: “咱们把小姐扶过去。”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小姐的胳膊,拖拽到亭子里,让她靠柱子坐下。然后柳梦海又返回小溪边,解下腰间汗巾,浸满溪水,拿回去给小姐敷额。等汗巾略微温热,再赶忙去换过新的。如是几次,小姐渐渐恢复体力。
“我好多了,感谢公子搭救。”小姐软绵绵说道。
柳梦海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心情舒缓,才留意到佳人因为掉在溪水中的缘故,绸衫湿透紧贴在胴体上,令美妙的曲线纤毫毕现。小姐也意识到自己的窘态,不禁面染红晕,含羞垂头,更显出娇媚无双。
“眼珠子往哪儿看,非礼勿视!”丫鬟的脾气很火辣,尽管对方帮了大忙,仍然不领情。
柳梦海被说得不好意思,讪讪移开目光。
“承蒙公子援手,不胜感激,改日再表酬谢,小女子告辞。”小姐讲起客套话, “改日”云云当然只是说说罢了。
柳梦海有点儿依依不舍,说道: “小姐身体全好了?可有力气行走?要不然我送你们回家。”
“不敢有劳公子,”小姐连连摆手,谢绝道, “我们坐马车来的,车子就停在官道上,很近。”
柳梦海明白对方在避嫌,只得留在原地,目送佳人离去。这时,杜家小姐完全被抛在脑后了。
【三】
之后几天,柳梦海脑子里总浮现那位小姐的芳影,以至于坐立不安,茶饭无味。一天傍晚吃过饭,他闲着无聊出门溜达,在潜意识驱使下,不知不觉又走到槐安岭牡丹园。
将近五月下旬,牡丹花开始大面积凋落,仍绽放于枝头的少数也失去光泽,呈现蔫败的预兆。柳梦海是个粗人,向来大大咧咧,此刻却生出伤春之意,可见爱情的确会让人多愁善感。
苗圃东侧,空落落的凉亭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亭在而人不在,平添几分凄凉。亭子上挂有牌匾,写有三个大字,柳梦海不认得,只管盯着出神。
“公子……公子……”
身后传来细细的声音,如此娇软悦耳、如此熟悉,柳梦海几乎以为听错了,不敢置信。他缓缓回过头,没听错,佳人竞真的出现,就在咫尺之遥。
“小姐,你……我……”平日里朝思暮想,真见到了人,柳梦海反而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小姐扑哧一笑,说道: “前日多承帮助,请问公子贵姓?”
“我姓柳,叫柳梦海。”
小姐登时吃了一惊,樱唇微启,愣愣地看青年。
“小姐,小姐?”
小姐回过神,满面通红,低声追问: “你真的是柳梦海……”
柳梦海有些纳闷,回答说: “是啊。”
小姐默然不语,低着头手捻衣带,半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嗫嚅道: “我姓杜……”
姓杜?柳梦海先是懵懂,随即福至心灵,恍然大叫:“你是杜家小姐?”
“嗯,我叫丽娘……”
柳梦海被这意外击中,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愁。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静默良久,柳梦海才开口试探问:“呃,不知婚事筹备得如何,我曾上门求见,令尊都没有空。”
杜丽娘愧疚回答: “实不相瞒,家父不赞成这桩婚事。”
柳梦海内心充满了沮丧苦涩,咬咬牙狠下心说:“小姐貌若天仙,我确实配不上,待过几天就向太守大人告辞,返回家乡。”
杜丽娘拉下脸,略带愤懑地驳斥: “公子何出此言,小女子虽见识浅薄,却也知晓守信重义, ‘贞节’二字。既然已许配给柳家,便不作他想,若父亲相逼,惟有以死明志!”
柳梦海激动起来,既感动又惭愧: “在下说错话了,请小姐原谅。小姐如此讲信义,真叫人敬佩。”说着忍不住冲动,跨前两步,拉起杜丽娘的手。
杜丽娘轻轻一挣,没有挣脱,便任由对方握着。她继续解释道: “虽然这件事上父亲有错,但做女儿的不好过于忤逆,须得慢慢开解,请公子勿要着急。”
柳梦海叹息: “能得到小姐的一片真心,已足够了,不,必为了我弄得你们父女反目。”
“唉,你还是信不过我。这样吧,此刻我们就在牡丹亭前拜天地,以明月为证,结成夫妻。”
柳梦海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傻愣在原地不动。杜丽娘态度十分坚决,率先跪下,拾起一双美丽的凤眼仰望未婚夫。柳梦海迷迷糊糊,不由自主地跟随跪倒在对面。
“小女杜丽娘,与柳梦海已有婚约,今日对天铭誓,结为夫妻,不离不弃。如有违背,天厌之。”
“在下柳梦海,发誓娶杜丽娘为妻,今后对她一心一意。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两人祷告完毕,双手互执相视而笑,似乎心灵相通一般。
【四】
通宝钱庄是本朝三大商行之一,分号遍布大江南北,南柯郡作为丝绸之路的中转站,更是业务繁忙,本金雄厚。这一天将要打烊时,一对男女走了进来。
男子是个英俊的书生,女人身材窈窕,头戴面纱。霍小玉身为名妓,城中有一些人认识,不便暴露出真容。
“掌柜,取货。”柳梦海不多废话,亮出紫金钗。
钗子上有三个字, “甲拾柒”——它们写于正中间,当两根簪子合在一起时才能辨认,若分开则只是些奇怪花纹。这标志银票存放的货柜号。
老掌柜接过看了看,说道: “两位客官,请随敝人入内。”
他在前面引路,进入后院,院子里有八名带刀大汉,如凶神恶煞一般。不知掌柜发出了什么信号,一座假山无声地滑开,地面露出大洞。
老掌柜拾阶而下,柳梦海和霍小玉紧跟。地道非常长非常深,走了好久,才来到平地。面前是一条狭窄走廊,头顶垂挂着昏黄的油灯,渲染出神秘气氛。两侧墙壁开有一扇扇房间门,老掌柜走到左手第三间,掏钥匙打开。
房间内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客户送来保管的。其中一个尺半见方,盖子上铭刻“甲拾柒”。
“客官请开锁。”老掌柜说。
柳梦海打量箱子,只见正面有两个孔,粗细形状与紫金钗的凤尾相仿佛,于是心领神会,插入钗子。
砰,箱盖弹开,里面另有一个红檀木盒。
柳梦海拿起木盒,问: “要付保管费么?”
“不用,存入时货主一次付清了。”
他们顺原路返回,走出钱庄大门,柳梦海长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数十万两白银就在手中。
“去分银子吧。”霍小玉也十分兴奋,笑嘻嘻说。
两人来到城里最大的“三江水”茶楼,要了个雅间。面对面坐定,霍小玉摘下面纱,舒适地靠着椅子背,轻呷一口清茶。
柳梦海将檀木盒置于桌面上,却不着急开启,而是左右端详,现出感伤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一股冲动,想把盒子投入炉火中烧为灰烬,又想扔进黄河,让它漂流消失。”
霍小玉面色微变,蹙眉道: “你什么意思?”
柳梦海笑了笑,说: “霍姑娘无须惊慌,我不是要赖帐。只是想,若没有这几十万两银子,或许我会……会向姑娘求婚。”
说着,他鼓起勇气凝视对面的佳人,目光中有七分温柔,三分无奈。
霍小玉听懂了他的意思,面颊微红,羞涩地垂下眼睑。接着,也绽露一丝苦笑。
是啊,如果没这些银子,彼此有好感的有情人也许能在一起:可如今,谁敢相信对方呢?谁敢保证不会睡下后再也醒不来,吃下饭后不会吐血而亡?
在莫名的情愫和忧伤中,两人默默坐着。过了良久,柳梦海收拾起心肠,面对现实。为红颜放弃银子只不过一时的感叹而已,他还年轻,有远大前程,将金榜题名、要出将入相,银子作用大着呢。
檀木盒上是文字锁,将写有字的小方块移动到合适位置,凑成诗句或成语,即可打开。这种锁属于工艺品,文人雅士用于消遣的,并无实际作用。
柳梦海移动滑块,拼成一排“福如东海”四个字,盒子卡嚓震动,机簧解锁。他掀开盒盖,不料异变陡生,无数支钢针从盒子内射出,深深钉入他的身体。
“原盒子在大半年前被我掉换了。当初,为柳少荣制造凤凰锁和紫金钗时, ‘巧手张’留了个心眼,多做一套。后来柳少荣果然杀人灭口,但‘巧手张’已将副钥匙托付给亲信弟子,命令待亲生女儿长大成人后转交。”
霍小玉不动声色地叙述,像平静唠家常,像一切都与自身无关。她端起茶杯,慢慢喝干了水,再捡起面纱,一丝不苟地系好。然后,走到柳梦海身旁,俯下身,掀起面纱对他的耳朵轻声说: “让你死个明白,可能你也猜到了——我就是‘巧手张’的女儿。我原名叫张玉。”
佳人走出雅间,迈着轻快的脚步下楼梯。
柳梦海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一点儿也动不了;想要大声呼救,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那些钢针密密麻麻插在他的胸膛上、喉咙上、头脸上,如缠附于血脉中的水蛭,无情地吸走生命,吸走灵魂。
从窗户望出去,霍小玉——不,张玉,出现在街道上。夕阳下,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的背影时隐时现,终于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柳梦海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四肢越来越冷,意识一点点消散……
尾声
嘭嘭嘭,一阵敲击声将柳梦海惊醒,他睁开眼,看见老头儿站在房门口,一缕缕黄米饭的香气钻进鼻孔。
“公子,饭做好了,请前边用餐。”
月光下,老头儿的脸上遍布皱纹,每一条沟壑都纤缕分明,仿佛诉说着岁月沧桑。柳梦海心中升起冲动,忍不住想伸手撕,看是不是糨糊做成的。但他控制住了自己。
“好的,谢谢老丈。对了,尚未请教尊姓大名?”
“我姓汤。”
老头儿说罢,掉头走回前院。
站在床榻前,柳梦海下意识低头,视线落在瓷枕上。牡丹丛中,霍小玉身穿裘皮披风,巧笑嫣然。她在与柳梦海对视,神态活灵活现,仿佛具有灵魂一样。
柳梦海毛骨悚然,跳下床,逃跑似的窜出屋子。
外面,一片寂静,梅花观坐落于初生的黑暗中,破败的神殿覆盖着厚厚尘埃,三棵马尾松黑影憧憧。柳梦海心里面挣扎半响,鼓起勇气,走向后院西北角。
月亮门虚掩,他慢慢推开,走进小花园。花园内荒凉冷清,十几棵梅树落寞地散布,枝条干枯。园子正中有一座八角凉亭,亭下竖立一片假山石。
柳梦海走近,绕到大石头后,却见堆着几座坟头。坟前皆有墓碑,分别是:爱女杜丽娘之墓,杜氏妻霍小玉之墓,南阳太守杜宝之墓……以及,最后一块——柳梦海之墓。
春天的夜晚温暖而和煦,柳梦海却宛若坠入了冰窖,彻骨寒冷,簌簌颤抖。
他再也呆不下去了,恐慌地跑回西厢房,拿起行李,直冲向道观大门。当经过前院时,汤老头从香火房的窗户内探出头,诧异喊道: “公子去哪里?小心,附近不太平,夜里有妖魔出没……”
但柳梦海只顾飞奔,一个字没听见。他逃出道观,哆嗦着拽开拴在老槐树上的瘦马,翻身爬上,踢马腹向田野中疾驰。
慌不择路跑出三四里地,胯下的马逐渐慢下来,它原本就体格虚弱,奔波一整天外加没吃上草料,已疲惫不堪。
柳梦海无奈跳下,眼见不远处有一排排树木的身影,估计是官道,便牵着马往那边走。瘦马却不肯,硬挺着脖子朝相反的方向挣。原来,另一边有一条溪水潺潺流淌,正于月色中泛射微光。
瘦马小跑到小溪边,低头饮水。柳梦海也感觉口渴,蹲下捧起一掬水,低头喝。
骤然之间,一串欢快的笑声打破寂静荒野: “嗨,傻小子,你喝了我的洗脚水啦。”
柳梦海扭头望去,只见五六丈外上游,一个穿银狐皮披风的美丽少女坐在石头上,光着脚伸在溪水里,踢踏戏耍。银白色月光下,她笑靥双生,灿若朝霞。
在少女身后,无边无沿的牡丹花正炫然怒放,芬芳四溢,一座凉亭坐落于其中,匾额高悬: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