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四记

    不知何年何月,何州何县。
    城外有一座山,山脚下有一座道观,观里有一个老人。
    那座观荒僻了许久,杂草丛生,蛛网尘封,有一些鸟兽在其中筑巢。当人们从附近经过时,会被草丛中悉悉索索的声响惊动,猛回头间,会发现毛茸茸脑袋上一双精亮的眼睛正瞪视自己。在深蓝色的夜晚,许多人曾看见过,一只雪白的狐狸蹲踞在大殿屋脊上,仰头眺望月亮,一动不动。
    渐渐地谣传四起,当地村民开始惶恐,对道观敬而远之。
    直到某一天,一位在山上砍柴的农夫望见,道观上空冒出一缕缕炊烟。那时候日当正午,光明普照大地,农夫好奇心起,大着胆子走进观内。他瞧见,一名麻衣老者坐在天井里,面前摆放着一个小泥炉,炉子上蒸着一锅小米饭。
    从此老人在道观内住了下来,足不出户,没人清楚他在里面干什么,也不明白他靠什么生存。同样地,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何要在此处停留。
    有好事的人问起,老人通常不作答;偶尔被小孩子骚扰得烦了,才简短说道,我在等一个人。随后,又半眯起眼皮,陷入昏昏噩噩的瞌睡。 据说他姓汤。
    第一章黄粱梦
    【一】
    天色近晚,日头已消隐在山脊后,但仍有一小片余晖染红天边。冬日的山野尽显衰败,一棵棵枯树如尸体般垂立,土地冻得硬邦邦,光秃秃裸露。弯弯曲曲小路上,一个人,一匹瘦马,踽踽独行。
    行人名叫柳梦海,衡阳人氏,正前往南柯郡办事。本来按计划天黑前能进城门,不料在上一个岔路口,有一辆板车斜刺里冲过来,互相躲避时,板车翻倒,装的麦粒掉一地。板车主人不依不饶,趁机大敲竹杠,纠缠了近一个时辰才脱身。
    现在要赶进城已不可能了,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柳梦海极目四眺,发现距道路数十丈远的田野中,有孤零零一簇建筑。

    他驱马赶过去,只见十数间瓦房被一道矮墙围住,门楣上悬挂牌匾,书写三个楷字:梅花观。
    柳梦海跳下马,走上台阶,轻叩门扉。
    当当当,铁环敲击黑漆榆木门,透过干冷的空气远远传出去,许久,没有回音。柳梦海微微加力,门没上闩,被推开半截。
    他迟疑了一下,返身将驽马拴在门前的歪脖槐树上,然后走进梅花观。
    迎面一座照壁,雕的是凤凰来仪图,转过去,五丈见方的庭院呈现于眼前。正面是三清大殿,右侧供奉女仙何仙姑,左侧为香火房。院中间有一口水井,一个老头正在汲水。他生着长长的眉毛和胡须,满脸皱纹,动作颤巍巍。(:http:///转载请保留!)
    “老丈您好,在下欲往南柯郡寻亲,路过贵宝地,因天晚找不到住宿处,请借个方便。”
    老头儿将木桶里的水慢慢倒入一口小铁锅,那锅中盛着三分之一满的黄澄澄小米:接着他放下桶,抬起头茫然看年轻人,用手指了指耳朵,示意听不清。
    “老丈,我想借宿一夜。”柳梦海放大声音。
    哦,老头儿点点头,嘶哑着嗓子回答: “好的,公子请跟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从三清殿旁的角门出去,穿过一条甬道,进入中庭。院子里种有三棵马尾松,亭亭如盖,为荒瘠的道观增添少许生气。

    老头儿到西厢房前停住脚步,说道: “公子请先在房内安歇,老朽去做饭,片刻即好。”说罢,转身从原路走了。
    柳梦海正打算客套感谢,不料对方说走就走,连名字都来不及问,一番话只得憋在肚子里。他推开厢房的门,内里设施简朴,仅桌椅床榻等必备家具。于是解下背负的包裹,放床头,然后坐在窗下桌案前,稍事休息。
    屋子虽干净整齐,空气中却隐约有一股子陈旧霉味,柳梦海欠起身,扭开栓钩,推开窗扇透气。忽然,一丝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不知从哪里飘进耳朵中。
    柳梦海心生好奇,走出屋子,寻找声音的来源。仔细倾听一会儿,哭声好像在西北面。于是他走向中庭的后门,不料刚迈出半只脚,一声断喝响起。
    “站住,你去哪里?”
    回头一看,老头儿站在身后数尺远,两颗死鱼眼翻白,像劣质琉璃珠混浊呆滞,毫无生气。
    “我听见有人哭,想去看看。”
    “哦,后面的小花园是禁地,闹鬼,请公子不要擅入。”老头儿说道。
    柳梦海不相信,但也不好跟主人争辩,连忙答应:“这个自然,小可不敢乱闯禁地。只是,鬼怪之事从何谈起?”
    老头儿不答话,再一次径直离去,也许他耳背没听见,也许在故意装糊涂。
    柳梦海在原地怔怔地站立,这时候哭泣声消失了,四周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似乎道观内再无第三个活人。
    一阵阵煮粟米饭的香气从前院飘来,那气味十分独特,叫人闻在鼻中不觉得饿,反而勾引起丝丝困倦。
    今日柳梦海赶了六七个时辰路,确实有一些疲乏。于是他不再纠缠哭泣声,返回西厢房,走到床榻前。床上有一条青色粗布棉被,一个瓷枕。瓷枕非常精致,表面烧绘着细腻的粉彩,为仕女游园图。
    画中美女手持纨扇,立于一丛牡丹中,身旁有一个丫环相随。
    瓷枕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柳梦海盯着图案看一会儿,心神恍惚起来,倦意更浓。他在床上合衣躺下,拉棉被盖住半截身子,头刚挨上瓷枕,立即陷入梦乡。
    【二】
    夜渐渐黑了,月亮一点点爬上中天,向梅花观内洒下惨白的光,斑驳的影。所有的屋子都漆黑一片,见不到烛火,悄无人声。在道观西北角,是一座小花园,里面种植着数十棵梅树,枝头含苞欲放。隐约间,有衣角从树丛中闪过,花枝一阵轻摇。
    与此同时,前面中庭里凭空卷起奇怪的旋风,咣当,西厢房的一扇雕花窗被吹开,发出响亮撞击声。
    柳梦海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朝洞开的窗户看去。外面夜色无边,寒气一层层涌入屋中。可能睡眠过于深沉,他感觉头昏沉沉地,身体疲乏无力,好半天,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右胸口又在隐隐作痛,那里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平时没什么异常,但每当睡梦中,身体的其他感官薄弱时,它就变得敏锐。往事也同时在心底沉滓泛起。
    柳梦海压下不愉快的回忆,推开门,走出屋子。
    今夜万里无云,月亮和星辰灿烂,从它们的位置判断,现在大约为三更天左右。周遭的景物清晰可辨,柳梦海发现,中庭内七间房子,除了自己刚走出来的那间,其余都挂着锁。而他记得很清楚,几个时辰前老头儿带领入住时,全部房间门仅虚掩而已。
    锁挂在门外,意味着屋内无人住。
    柳梦海略感困惑,难道梅花观里真的只有老头儿一人值守?瞧整个儿环境,十分地干净整齐,门窗上油漆也有八九成新,显示出香火旺盛、财源充足。那老头儿一副糊涂模样,怎应付得来?
    他开始转悠闲逛,从前面的三清主殿,到旁院的灵官文昌殿,一处处寻觅。每一间房屋都铜锁把门:趴在窗缝上觑看,里面黑洞洞,深不见底。
    奇怪,白天从田野上远望时,道观并不大,被矮墙围住的似乎只有十几座建筑;而此刻,却像走进庞大的迷宫,一条条青砖小路如蜘蛛网错综复杂,那些神殿诡秘莫测,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柳梦海感觉后脊背发麻,好似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有一个怪物即将冲出来,把他扑翻在地。当转过甬道拐角时,好几次他突然回身,试图揪出跟踪者:然而一无所获,天井里空荡荡,月光清幽如水。(:http:///转载请保留!)
    不知不觉间,来到道观最后面西北角,一道月亮门挡住了去路。
    “后面的小花园是禁地,闹鬼,请公子不要擅入”,老头儿的警告在耳边响起。
    先前因旅途劳累,柳梦海没细想,此刻却意识到有诈。道观的日常业务即镇妖驱邪保一方平安,自己闹起鬼来,实在是滑稽。即便真闹鬼,也断无透露给外人的道理,一旦传出去,还怎么骗信徒香火钱。

    月亮门没上锁,与门框间露出一条细缝,柳梦海伸手轻推,门吱呀一声荡开,花园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星月光辉下,一棵棵梅树俏立,枝影横斜,风姿绰约。空气中浮动着暗香,那些羊脂玉色花朵,在夜色中泛起光泽,美不胜收。透过掩映的枝条,可以瞧见不远处露出八角亭的飞檐。
    便在此时,细微的哭泣声再次响起,方向正是凉亭处。
    柳梦海急忙朝那边走去,这小花园也与外面的布局一样,看似简单实则幽深,小径曲折蜿蜒,老半天仍未抵达凉亭。而且,还越来越远了,亭子已完全看不见,四周围全是纷乱的花枝。 香气越来越浓,令人有些眩晕起来,伴随着飘若蛛丝的呜咽声更增诡异。
    柳梦海迟疑不定,想打退堂鼓返回住处,脚下却又惯性地向前走了七八步,转过一片树丛。顿时,面前豁然开朗,一块场地凭空出现,八角凉亭位于中央,旁边竖立着几块太湖石。亭子里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从侧前方望去,她的脸轮廓分明,凤眼桃腮,鼻子小巧坚挺;头顶青丝高挽,斜插翡翠银丝步摇,既彰显富贵又不失素雅;苗条的身体上裹一件银狐皮披风,表面缀满长长的雪白的毛。
    这个女子,竟然与瓷枕上的游园仕女有七八分像!
    美女坐在石凳上,支着胳膊肘,托腮仰望月亮。她可能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霎时间神色大变。
    “Ⅱ卜”美女发出短促的尖叫,用手捂住嘴。
    柳梦海走到两丈外,施礼道歉: “小姐勿惊,在下是借住道观的旅客,晚上睡不着出来散步,冒昧打搅了。”
    美女露出惊讶的、不敢相信的表情,身体激动得摇摇欲坠,似要昏厥一般。片刻后,她猛然起立,从亭子中飞奔出来,到柳梦海身前拉住他的衣袖说: “郎君,你……你终于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

    柳梦海莫名其妙,收袖子后退,欲挣脱开: “小姐,你认错人了……”
    噗嗤,美女破涕为笑,跺了跺脚娇嗔道: “你这个狠心冤家,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没开玩笑,小姐,我真不认识你。”
    那小姐僵住,脸刷地惨白,抬起头定定看着柳梦海的眼睛,颤声说: “你,你变心了,不肯认我么……不,不要抛弃丽娘,柳郎……”
    说着,她扑在柳梦海身上,紧紧搂住他。
    当此情境,柳梦海狠不下心再生硬推拒,并且,怀里那温软的身子散发出致命诱惑。披风下似乎只穿了一层薄绸衫,隔着狐狸皮,能感受到内里细腻的肌肤,叫人血脉贲张。一低头,便能嗅到发丝中的阵阵清香。
    美女似想起了什么,又松开胳膊,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手心。月光下瞧得分明,那是一根紫金簪,约大半个巴掌长,造型为凤凰。
    柳梦海像被闪电劈中,目瞪口呆。金簪子不是被那人抢走了么,怎会在女子手上?她称呼“柳郎”,从何处知晓自己的姓?
    “柳郎,这是我们当初的定情信物,你不记得了?”
    “记得,当然记得……”柳梦海喃喃复述,目光着了魔似的被紫金簪牢牢吸引,难以拔开。
    “分别大半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这簪子一直随身珍藏,舍不得戴,只盼有一天能重会。柳郎,带我走,我们永远不分开……”
    美女将金簪递给柳梦海,再次偎依在他怀中,软声细语,情话绵绵。柳梦海一手持簪,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揽住美人,他有些糊涂了,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个荒唐的梦。
    正心醉神迷时,只听得一声女子清咤: “你又偷偷跑出来,还不回去!”
    美女娇躯一哆嗦,推开柳梦海,掉头跑进梅花林。同时嘴里喊道: “柳郎勿辜负丽娘,记得来找……”
    她三转两转,立刻不见踪影。紧接着方才的女人声又叫道: “休得逃走!”树林中一条黑影飞速闪掠,又转瞬消失。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待柳梦海反应过来,凉亭四周已恢复平静。他急忙朝美女消失的方向追去,穿过一棵棵梅树。匆忙中,脚尖不时踢到地面的石头生疼,那些横生的枝条扫在脸上,划出许多道血痕。柳梦海恍若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美女,问出紫金簪的来历。
    尽管如此,也没能追上那二人,梅树林中的路径十分奇特,兜了一大圈后,居然又回到凉亭旁。柳梦海诧异站立一会儿,走向小亭子,当经过太湖石时,陡然间后脑遭一记重敲,立刻眼前发黑人事不省。
    很可惜,如果他能再往前走几步,会发现太湖石后面有一座坟,墓碑上刻着:爱女杜丽娘之墓。
    【三】
    “……公子,醒醒,你怎么啦……”
    昏迷中,柳梦海被一阵摇晃弄醒,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夫蹲在身边,关切地询问。他扭头四顾,发现自己正置身于田野中,官道在不远处,梅花观杏无踪影。
    包裹行李和马匹自然也不见了。
    “你生病了?我去弄碗水来。”农夫说道,起身要走。
    柳梦海急忙阻止: “不必,谢谢大哥。我……可能昨夜遇到了强盗,被打昏。”
    “强盗?我们这一带向来太平,从没听说有拦路抢劫的,连偷鸡摸狗都很少。”农夫半信半疑。
    柳梦海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脑袋,后脖颈处隐隐作痛。他问道: “老乡,请教梅花观怎么走?”
    “梅花观?”农夫不明所以。
    “是啊,附近的一座道观,里面有一个老头,你晓得吗?”
    “没有,方圆几十里之内没道观,”农夫连连摇头,又补充说, “只在城北七里有一座和尚庙,普济寺。我在本地住了三十年,从没听说过什么梅花观。”

    柳梦海说不出话来,他人生地不熟,根本搞不清梅花观的具体方位,只记得在道路边田野中。继续纠缠下去显然得不到结果,于是转问另一个问题: “南柯郡离此地有多远?”
    这回农夫答复得很痛快: “七八里路,沿官道一直往东走就到了。”
    道过谢之后,柳梦海从农田上了官道,迎着日头的方向走去。清晨空气新鲜,阳光明媚,他心中却笼罩着浓厚阴霾。昨晚在道观内发生的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总不会是一场梦吧?
    他摘下腰间的荷包,打开瞧,还好,几两散碎银子没被拿走。同时,他吃惊地看到,那支紫金簪也在荷包内。
    真是奇怪,那个打昏自己的人为何把人丢弃在荒野,却又将银两和簪子留下?
    柳梦海越发糊涂,想了半天没结果,便继续前行。半路上又遇到几个当地人,柳梦海向他们询问,都回答说第一次听见“梅花观”三字。
    快步赶了大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城池,城门口高挂匾额——南柯郡。
    这里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要道,城内繁华如锦,高楼林立。在东城白马街,富豪显贵云集,其中西数第三间豪宅属于郡太守杜宝,也就是柳梦海的目的地。
    柳梦海的父亲叫柳少荣,与杜宝为同榜进士,至交好友。他们曾在南柯郡为官,柳少荣担任河政使,杜宝以工部员外郎的身份负责施工,共同治理黄河,政绩斐然。可惜,之后的命运走上了岔路,柳少荣因贪污受贿被抓,暴毙在牢狱中:杜宝则步步高升,直至工部侍郎。后来因患有眼疾,杜宝申请退休,皇帝不准,命其任南柯郡太守。
    柳少荣和杜宝分别生有一男一女,幼年时曾定下婚约,以紫金钗为信物,各执一半。这次来南柯郡,柳梦海正是要迎娶从未谋面的娇妻。只不过世态炎凉,如今双方地位悬殊,他能如愿吗?
    柳梦海走到杜府大门前,请门房通报,说道是“故人柳少荣之子”求见。
    第二章牡丹亭
    【一】
    深夜,乌云满天,伸手不见五指。黄河边野渡口,停泊着一艘小货船,舷窗中隐约透出一点昏暗的灯火,以及细微人声。
    舱内有两名年青人,面对面而坐,举杯对酌。
    “李兄,小弟再敬你一杯。明日咱们就要分手了,我将在瀛州下船,转道往南柯郡。”
    姓李的年青人一口干了杯中酒,叹气说: “这次进京城赶考,空手而归,实在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不像柳贤弟你,虽考场失意却情场得意。”
    柳姓青年笑道: “我也谋算落空啦,本以为能金榜题名,风光体面地迎娶杜家小姐,如今只一介白身。”

    姓李的眼睛深处闪了闪,随即作出关心的样子,试探道: “你们两家门第悬殊,杜宝会不会赖婚?”
    “哪能呢,君子一诺千金。我父亲与杜侍郎乃八拜之交,情谊深厚,说好以紫金钗为定婚信物,见钗如见人。”
    柳姓青年从怀中掏出一根赤紫色金簪,得意地晃了晃,然后用手轻轻抚摸,显得很陶醉。
    真是个不懂事的书呆子。姓李的青年心中冷笑,面上却跟着附和吹捧,加倍地殷勤劝酒。继续喝一会儿,柳姓青年有八九分醉意,口齿含糊,沉沉欲睡。姓李的叫道: “船家,取一个冰镇西瓜来解酒……船家!”
    船家没有回应,姓李的站起身,摇摇晃晃出了舱门,到船夫的卧房探头一看,后者正仰面酣睡,呼噜山响。于是他掉头去前舱厨房,抱起水桶里泡的西瓜,又在案板上拿一柄剔骨尖刀。
    姓李的一手托西瓜,一手提尖刀,回到船舱。柳姓青年已趴桌子上睡着,手握成拳,紫金簪露出半截。
    一闪一闪的油灯下,金簪映照着幽暗的光。
    姓李的注视金簪子片刻,又回过头看柳姓青年,渐渐地呼吸粗重,手抓紧了刀子…
    【二】
    啊——柳梦海惊呼着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湿透。窗外烈日似火,绿杨荫里鸟儿清脆啼唱,正是仲夏好光景。
    他翻身下床,走到偏房想擦一把脸,桶里却没水了。
    “汤伯,打一桶井水来,汤伯——”
    喊了两声,没动静,老仆人不知去了哪里。柳梦海只好端着铜盆到前院水井边,自己动手汲上来一桶水。他穷人家出身,凡事向来亲力亲为,并无指使人的习惯:但入住杜家后被侍候得挺舒服,竟有些沉迷于这种感觉。
    原本只想骗取些钱财,可如今,真开始企盼成为杜家的乘龙快婿了。那奢侈豪华的生活自不必说,并且听当地人议论,杜家小姐是少见的大美人呢。
    然而瞧情势发展,恐难如愿。第一天上门拜会时,杜宝很热情,验看过紫金钗信物和柳梦海母亲的亲笔信,立刻承诺,将择良辰吉日尽快举办婚礼。双方欢饮一场后,杜宝说,未婚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于礼节不合,请柳梦海去城外的庄园暂住,同时,那里可作为迎娶新娘的夫家主场。
    柳梦海本就发愁,自家一穷二白,根本没办法支撑一场体面的婚礼,老丈人的安排真是体贴极了。他兴冲冲来到城西杜家庄园,才发现这里十分荒凉,诺大院子空荡荡,只有一个姓汤的老头照看。而且从入住庄园后,杜宝就再也没显相,去城中数次求见,门房都答复说老爷公务繁忙,无暇见客。
    杜宝身为南柯郡太守,日常事务确实不少,但柳梦海总觉得对方在故意搪塞,不想见自己。
    他心中猜想,可能杜宝打算赖掉婚事。于是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把紫金簪当聘礼交给对方,若翻脸无情,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用冰凉的井水擦洗过身子,柳梦海精神为之一振,成天呆在庄园里,未免静极思动,想出去走走。
    南柯郡风景秀丽,有山有水。它北临黄河,西侧靠太行山脉,其中有一座山头,叫做“槐安岭”。山岭中有许多名胜古迹,并以种植牡丹闻名。

    柳梦海出了庄园,朝槐安岭走去,一路赏玩风景。当抵达山脚下,只见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牡丹盛开,正度过最后的花期。这里是半官方苗圃,培育优良品种,进奉给皇家。
    一条小溪从大山深处潺潺流淌出来,阳光下如一条清亮的带子,望之舒爽宜人。柳梦海走得又热又渴,便捧起水喝了两口,接着在岩石上坐下,脱掉鞋袜,将脚泡在溪水里。
    正惬意时,忽然下游方向传来清脆的斥骂声:“喂,臭小子,你干嘛呢!有没有公德心啊。”
    柳梦海扭头看去,只见两个女子站在溪水边,其中一人手拿水囊,似乎准备汲水。他连忙从水里起来,朝那边喊道: “对不住,我没瞧见你们。”
    两名女子走近,柳梦海看清楚面容,不由得心怦怦跳。一人作小姐打扮,杏黄色薄衫,淡粉色长裙,行止间如风摆荷叶,仪态万千。她容颜如画,肌肤娇嫩得能掐出水,柳梦海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简直以为天仙下凡。
    另一个是素衣丫环,手拎水囊怒气冲冲: “瞧你样貌蛮老实的,举止恁粗俗!”
    柳梦海支吾着说不出话。小姐非常温柔有礼,阻止道: “小兰不得无理,这位公子乃无心之举,咱们去上游接水便是。”说着,朝柳梦海抱歉地笑了笑。
    她二人继续朝上游走,带过一阵香风,熏然欲醉。柳梦海呆呆凝视小姐的背影,三魂去了两魂。

    两名女子走到数丈外停下,丫鬟弯腰用皮囊灌水,小姐立于一旁。忽然之间,她身体晃了晃,向一侧歪倒,摔在溪水中。丫鬟惊叫,丢掉水囊,扶起小姐连声呼喊。
    柳梦海飞奔过去,只见小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冒出一粒粒虚汗。
    “小姐有宿疾吗?”他问道。(:http:///转载请保留!)
    丫鬟惊慌失措,连连摇头。
    可能是中暑,大家闺秀很少出门,体质虚弱。柳梦海判断。于是他蹲下身,撩起清凉的溪水不停往小姐头脸上洒。过了一会儿,果然见效,小姐呻吟一声,睁开眼皮。
    “你怎么样?”
    “头晕,恶心……”
    看样子确实是中暑,柳梦海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一座凉亭,便对丫鬟说: “咱们把小姐扶过去。”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小姐的胳膊,拖拽到亭子里,让她靠柱子坐下。然后柳梦海又返回小溪边,解下腰间汗巾,浸满溪水,拿回去给小姐敷额。等汗巾略微温热,再赶忙去换过新的。如是几次,小姐渐渐恢复体力。
    “我好多了,感谢公子搭救。”小姐软绵绵说道。
    柳梦海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心情舒缓,才留意到佳人因为掉在溪水中的缘故,绸衫湿透紧贴在胴体上,令美妙的曲线纤毫毕现。小姐也意识到自己的窘态,不禁面染红晕,含羞垂头,更显出娇媚无双。
    “眼珠子往哪儿看,非礼勿视!”丫鬟的脾气很火辣,尽管对方帮了大忙,仍然不领情。
    柳梦海被说得不好意思,讪讪移开目光。
    “承蒙公子援手,不胜感激,改日再表酬谢,小女子告辞。”小姐讲起客套话, “改日”云云当然只是说说罢了。
    柳梦海有点儿依依不舍,说道: “小姐身体全好了?可有力气行走?要不然我送你们回家。”
    “不敢有劳公子,”小姐连连摆手,谢绝道, “我们坐马车来的,车子就停在官道上,很近。”
    柳梦海明白对方在避嫌,只得留在原地,目送佳人离去。这时,杜家小姐完全被抛在脑后了。
    【三】
    之后几天,柳梦海脑子里总浮现那位小姐的芳影,以至于坐立不安,茶饭无味。一天傍晚吃过饭,他闲着无聊出门溜达,在潜意识驱使下,不知不觉又走到槐安岭牡丹园。
    将近五月下旬,牡丹花开始大面积凋落,仍绽放于枝头的少数也失去光泽,呈现蔫败的预兆。柳梦海是个粗人,向来大大咧咧,此刻却生出伤春之意,可见爱情的确会让人多愁善感。
    苗圃东侧,空落落的凉亭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亭在而人不在,平添几分凄凉。亭子上挂有牌匾,写有三个大字,柳梦海不认得,只管盯着出神。
    “公子……公子……”
    身后传来细细的声音,如此娇软悦耳、如此熟悉,柳梦海几乎以为听错了,不敢置信。他缓缓回过头,没听错,佳人竞真的出现,就在咫尺之遥。
    “小姐,你……我……”平日里朝思暮想,真见到了人,柳梦海反而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小姐扑哧一笑,说道: “前日多承帮助,请问公子贵姓?”
    “我姓柳,叫柳梦海。”

    小姐登时吃了一惊,樱唇微启,愣愣地看青年。
    “小姐,小姐?”
    小姐回过神,满面通红,低声追问: “你真的是柳梦海……”
    柳梦海有些纳闷,回答说: “是啊。”
    小姐默然不语,低着头手捻衣带,半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嗫嚅道: “我姓杜……”
    姓杜?柳梦海先是懵懂,随即福至心灵,恍然大叫:“你是杜家小姐?”
    “嗯,我叫丽娘……”
    柳梦海被这意外击中,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愁。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静默良久,柳梦海才开口试探问:“呃,不知婚事筹备得如何,我曾上门求见,令尊都没有空。”
    杜丽娘愧疚回答: “实不相瞒,家父不赞成这桩婚事。”

    柳梦海内心充满了沮丧苦涩,咬咬牙狠下心说:“小姐貌若天仙,我确实配不上,待过几天就向太守大人告辞,返回家乡。”
    杜丽娘拉下脸,略带愤懑地驳斥: “公子何出此言,小女子虽见识浅薄,却也知晓守信重义, ‘贞节’二字。既然已许配给柳家,便不作他想,若父亲相逼,惟有以死明志!”
    柳梦海激动起来,既感动又惭愧: “在下说错话了,请小姐原谅。小姐如此讲信义,真叫人敬佩。”说着忍不住冲动,跨前两步,拉起杜丽娘的手。
    杜丽娘轻轻一挣,没有挣脱,便任由对方握着。她继续解释道: “虽然这件事上父亲有错,但做女儿的不好过于忤逆,须得慢慢开解,请公子勿要着急。”
    柳梦海叹息: “能得到小姐的一片真心,已足够了,不,必为了我弄得你们父女反目。”
    “唉,你还是信不过我。这样吧,此刻我们就在牡丹亭前拜天地,以明月为证,结成夫妻。”
    柳梦海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傻愣在原地不动。杜丽娘态度十分坚决,率先跪下,拾起一双美丽的凤眼仰望未婚夫。柳梦海迷迷糊糊,不由自主地跟随跪倒在对面。
    “小女杜丽娘,与柳梦海已有婚约,今日对天铭誓,结为夫妻,不离不弃。如有违背,天厌之。”
    “在下柳梦海,发誓娶杜丽娘为妻,今后对她一心一意。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两人祷告完毕,双手互执相视而笑,似乎心灵相通一般。
    【四】
    通宝钱庄是本朝三大商行之一,分号遍布大江南北,南柯郡作为丝绸之路的中转站,更是业务繁忙,本金雄厚。这一天将要打烊时,一对男女走了进来。
    男子是个英俊的书生,女人身材窈窕,头戴面纱。霍小玉身为名妓,城中有一些人认识,不便暴露出真容。
    “掌柜,取货。”柳梦海不多废话,亮出紫金钗。
    钗子上有三个字, “甲拾柒”——它们写于正中间,当两根簪子合在一起时才能辨认,若分开则只是些奇怪花纹。这标志银票存放的货柜号。
    老掌柜接过看了看,说道: “两位客官,请随敝人入内。”
    他在前面引路,进入后院,院子里有八名带刀大汉,如凶神恶煞一般。不知掌柜发出了什么信号,一座假山无声地滑开,地面露出大洞。
    老掌柜拾阶而下,柳梦海和霍小玉紧跟。地道非常长非常深,走了好久,才来到平地。面前是一条狭窄走廊,头顶垂挂着昏黄的油灯,渲染出神秘气氛。两侧墙壁开有一扇扇房间门,老掌柜走到左手第三间,掏钥匙打开。
    房间内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客户送来保管的。其中一个尺半见方,盖子上铭刻“甲拾柒”。
    “客官请开锁。”老掌柜说。
    柳梦海打量箱子,只见正面有两个孔,粗细形状与紫金钗的凤尾相仿佛,于是心领神会,插入钗子。
    砰,箱盖弹开,里面另有一个红檀木盒。
    柳梦海拿起木盒,问: “要付保管费么?”
    “不用,存入时货主一次付清了。”
    他们顺原路返回,走出钱庄大门,柳梦海长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数十万两白银就在手中。
    “去分银子吧。”霍小玉也十分兴奋,笑嘻嘻说。
    两人来到城里最大的“三江水”茶楼,要了个雅间。面对面坐定,霍小玉摘下面纱,舒适地靠着椅子背,轻呷一口清茶。
    柳梦海将檀木盒置于桌面上,却不着急开启,而是左右端详,现出感伤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一股冲动,想把盒子投入炉火中烧为灰烬,又想扔进黄河,让它漂流消失。”
    霍小玉面色微变,蹙眉道: “你什么意思?”
    柳梦海笑了笑,说: “霍姑娘无须惊慌,我不是要赖帐。只是想,若没有这几十万两银子,或许我会……会向姑娘求婚。”

    说着,他鼓起勇气凝视对面的佳人,目光中有七分温柔,三分无奈。
    霍小玉听懂了他的意思,面颊微红,羞涩地垂下眼睑。接着,也绽露一丝苦笑。
    是啊,如果没这些银子,彼此有好感的有情人也许能在一起:可如今,谁敢相信对方呢?谁敢保证不会睡下后再也醒不来,吃下饭后不会吐血而亡?
    在莫名的情愫和忧伤中,两人默默坐着。过了良久,柳梦海收拾起心肠,面对现实。为红颜放弃银子只不过一时的感叹而已,他还年轻,有远大前程,将金榜题名、要出将入相,银子作用大着呢。
    檀木盒上是文字锁,将写有字的小方块移动到合适位置,凑成诗句或成语,即可打开。这种锁属于工艺品,文人雅士用于消遣的,并无实际作用。
    柳梦海移动滑块,拼成一排“福如东海”四个字,盒子卡嚓震动,机簧解锁。他掀开盒盖,不料异变陡生,无数支钢针从盒子内射出,深深钉入他的身体。
    “原盒子在大半年前被我掉换了。当初,为柳少荣制造凤凰锁和紫金钗时, ‘巧手张’留了个心眼,多做一套。后来柳少荣果然杀人灭口,但‘巧手张’已将副钥匙托付给亲信弟子,命令待亲生女儿长大成人后转交。”
    霍小玉不动声色地叙述,像平静唠家常,像一切都与自身无关。她端起茶杯,慢慢喝干了水,再捡起面纱,一丝不苟地系好。然后,走到柳梦海身旁,俯下身,掀起面纱对他的耳朵轻声说: “让你死个明白,可能你也猜到了——我就是‘巧手张’的女儿。我原名叫张玉。”
    佳人走出雅间,迈着轻快的脚步下楼梯。
    柳梦海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一点儿也动不了;想要大声呼救,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那些钢针密密麻麻插在他的胸膛上、喉咙上、头脸上,如缠附于血脉中的水蛭,无情地吸走生命,吸走灵魂。
    从窗户望出去,霍小玉——不,张玉,出现在街道上。夕阳下,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的背影时隐时现,终于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柳梦海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四肢越来越冷,意识一点点消散……
    尾声
    嘭嘭嘭,一阵敲击声将柳梦海惊醒,他睁开眼,看见老头儿站在房门口,一缕缕黄米饭的香气钻进鼻孔。
    “公子,饭做好了,请前边用餐。”
    月光下,老头儿的脸上遍布皱纹,每一条沟壑都纤缕分明,仿佛诉说着岁月沧桑。柳梦海心中升起冲动,忍不住想伸手撕,看是不是糨糊做成的。但他控制住了自己。
    “好的,谢谢老丈。对了,尚未请教尊姓大名?”
    “我姓汤。”
    老头儿说罢,掉头走回前院。
    站在床榻前,柳梦海下意识低头,视线落在瓷枕上。牡丹丛中,霍小玉身穿裘皮披风,巧笑嫣然。她在与柳梦海对视,神态活灵活现,仿佛具有灵魂一样。
    柳梦海毛骨悚然,跳下床,逃跑似的窜出屋子。
    外面,一片寂静,梅花观坐落于初生的黑暗中,破败的神殿覆盖着厚厚尘埃,三棵马尾松黑影憧憧。柳梦海心里面挣扎半响,鼓起勇气,走向后院西北角。
    月亮门虚掩,他慢慢推开,走进小花园。花园内荒凉冷清,十几棵梅树落寞地散布,枝条干枯。园子正中有一座八角凉亭,亭下竖立一片假山石。
    柳梦海走近,绕到大石头后,却见堆着几座坟头。坟前皆有墓碑,分别是:爱女杜丽娘之墓,杜氏妻霍小玉之墓,南阳太守杜宝之墓……以及,最后一块——柳梦海之墓。
    春天的夜晚温暖而和煦,柳梦海却宛若坠入了冰窖,彻骨寒冷,簌簌颤抖。
    他再也呆不下去了,恐慌地跑回西厢房,拿起行李,直冲向道观大门。当经过前院时,汤老头从香火房的窗户内探出头,诧异喊道: “公子去哪里?小心,附近不太平,夜里有妖魔出没……”
    但柳梦海只顾飞奔,一个字没听见。他逃出道观,哆嗦着拽开拴在老槐树上的瘦马,翻身爬上,踢马腹向田野中疾驰。
    慌不择路跑出三四里地,胯下的马逐渐慢下来,它原本就体格虚弱,奔波一整天外加没吃上草料,已疲惫不堪。
    柳梦海无奈跳下,眼见不远处有一排排树木的身影,估计是官道,便牵着马往那边走。瘦马却不肯,硬挺着脖子朝相反的方向挣。原来,另一边有一条溪水潺潺流淌,正于月色中泛射微光。
    瘦马小跑到小溪边,低头饮水。柳梦海也感觉口渴,蹲下捧起一掬水,低头喝。
    骤然之间,一串欢快的笑声打破寂静荒野: “嗨,傻小子,你喝了我的洗脚水啦。”
    柳梦海扭头望去,只见五六丈外上游,一个穿银狐皮披风的美丽少女坐在石头上,光着脚伸在溪水里,踢踏戏耍。银白色月光下,她笑靥双生,灿若朝霞。
    在少女身后,无边无沿的牡丹花正炫然怒放,芬芳四溢,一座凉亭坐落于其中,匾额高悬:牡丹亭。


    【四】
    此后,柳梦海与杜丽娘时常幽会,有时在牡丹亭,有时携手共游槐安岭,有时甚至在杜家庄园内。庄园只有汤老头一人,他七老八十的,脑子稀里糊涂,耳朵也背,对外界的事物几乎一无所感。
    柳梦海曾问,为什么丽娘能偷偷溜出来,后者回答,目前她住在梅花观,离庄园约十几里路,往来方便。其原因是,杜丽娘不赞成悔婚,与父亲争吵过几次,闹得府内沸沸扬扬。杜宝一气之下,把女儿送到城外居住。梅花观是杜家的私人道观,除了两名道姑外再无旁人,通常丽娘派贴身丫环小兰打掩护,自己则趁机溜出。
    柳梦海听后并未往心里去,一则正处于热恋中,对心上人的话自然深信不疑:二则他出身低微,对大户人家的事根本不了解。他也曾提出要去梅花观游玩,被杜丽娘严厉制止了。
    两个人正当青春年少,干柴烈火,在一起时,情侣间该做的事情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终于某一晚,在柳梦海的卧室越过了最后的界线。
    事毕,杜丽娘从身下抽出一块雪白的缎帕,上面猩红点点。
    “柳郎,贱妾此身已属君有,你不会因此而认为丽娘轻浮,瞧不起吧。”她娇柔无力地依偎在柳梦海怀里,像全身骨头化了一样。 柳梦海如登仙境,飘飘然忘乎所以,连声赌咒发誓,怎么会,娘子在我心中比天上的仙女更美丽更高贵。
    杜丽娘忽然换上悲伤的表情,咬着嘴唇流下眼泪:“郎君,你可知今晚我为何不顾羞耻,委身于你?”
    “为什么?你有心事?”
    “父亲已决意与你解除婚约,将我嫁给礼部于尚书的二儿子,不日将送我前往京城完婚。所以在此之前,我将完璧之身交付郎君。”
    柳梦海如遭当头一棒,瞬间从峰巅跌至谷底:“这……这……如何是好?”
    “柳郎,你当真爱我么?”

    “那还用说!我对你一片真心,愿上刀山下火海,老天可作证。”
    “我们私奔吧。”杜丽娘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对这个主意盘算了许久。
    私奔?柳梦海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可转念再想,未婚妻大家出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哪能吃得起苦。他苦笑道: “我家境贫寒,怎忍心娘子随我劳累受穷。”
    杜丽娘不悦: “贱妾岂是嫌贫爱富之人。我曾积攒下一些首饰和私房钱,足可花销三五年。你已有举人功名,只需勤奋读书,待考中进士后衣锦还乡,父亲自会原谅我们。”
    柳梦海听了心中惭愧,只得讷讷说道: “我堂堂男子汉,花女人的钱不甚妥当。”
    “你我夫妻一体,何须顾虑太多。再说了,那枚紫金钗有你一半,我把它偷出来带走,可换钱度日。”
    “紫金钗虽然精巧,也不过卖几十两银子,支撑不了许久。”
    杜丽娘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她有些不耐烦起来,背转身赌气说: “大男人婆婆妈妈的,那我去嫁给于家公子!”
    柳梦海心痛如刀割,急忙搂住佳人,好生安慰。最后,他终于下决心道: “好,我们逃走!”
    杜丽娘转怒为喜,两人细细商量,决定乘船南下,先去柳梦海家乡拜见婆婆,再往京城准备进士会考。
    三天后的清晨,一对情人携带细软,到黄河边上了事先雇好的船,启程往下游驶去。他们怕杜宝追赶,加倍给了船家银两,命他连夜赶路。

    转日清晨,行至洛阳城附近,杜丽娘嫌船上的蔬菜不新鲜,命船夫去城里采购。于是小船靠岸边停下,船夫离开。
    此时天刚蒙蒙亮,四下里静悄悄,了无人迹,远处可隐隐望见城墙的轮廓。杜丽娘又对情郎提议: “洛阳是繁华大城,首饰便于出手,咱们可去兑换些银钱。”
    “好,先把紫金钗当了。”柳梦海同意。
    “你决意要卖紫金钗?”
    “嗯,总不能先花你的钱吧,”柳梦海兴致勃勃地说, “咱们在城中玩上半天,替你买两件新衣裳,再吃一顿好的。”
    杜丽娘的目光落在情郎脸上,似乎蕴含着一些不明的意味,欲说还休。随后她嫣然一笑: “好,你先下船,我再整一整妆。对了,你喝一杯茶,免得待会儿口渴。”
    柳梦海对娘子的体贴十分欣然,接过茶碗一饮而尽,走出船舱,从踏板上岸。他在渡口边等待,过了一柱香时间,杜丽娘迟迟不现身。
    “丽娘,好了没有?”
    话刚出口,十几丈外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气势汹汹地逼近,却是老丈人杜宝。
    柳梦海大出意料,不由得慌乱失措: “你……你怎追上来了?私奔是我的主意,与小姐无关。若非你意图悔婚,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杜宝哈哈大笑,尽显嘲弄鄙夷的神色: “白痴,别再演戏了!你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居然敢冒充柳梦海骗婚,真小瞧本官也。哼,你从哪儿得知杜柳两家的婚约?假簪子如何伪造的?”
    柳梦海心中一凉,掉头就逃。不料,才跑出七八步,脚下发软摔倒在地。他但觉身体疲乏无力,连手指头也提不起来。
    扭头朝小船看去,岸上闹这么大动静,杜丽娘依然没露头。
    从头到尾上当了,那个小婊子也是在骗自己。柳梦海又惊又怒,泼皮性子发作,反而狂笑起来: “老匹夫休得意,至少老子白睡了你女儿,哈哈哈。”
    “白日做梦,凭你也配,她不过是我花钱请来演戏的娼妓而已,”杜宝狞笑着走到柳梦海身前,厉声喝道, “本官懒得废话,快老实交待真紫金簪在哪里,不然立刻取你狗命!”
    第三章南柯太守
    【一】
    “少荣,麻烦大了,户部杨侍郎有名的铁面无私,这次奉旨来清查帐目,你我怕在劫难逃。”杜宝唉声叹气。
    柳少荣也愁眉不展,哭丧着脸说: “听天由命吧,现在做假账、填补亏空已来不及。”
    “其实,我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杜宝欲言又止。
    “什么办法?”柳少荣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精神一振。
    “咳,那我就直说了,如有冒犯,请少荣勿怪罪。你身为河政使,是银钱的直接经手人……”
    杜宝只讲了半截,柳少荣即听明白其中暗示,冷笑起来: “杜兄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顶缸?”

    “少荣少安毋躁,且仔细权衡,与其两个人一起倒霉,不如只牺牲一个。咱们俩都有娇妻幼子,一旦出事,她们可怎么生存?唉,若我能替少荣担罪,决不犹豫,只可惜我并不在那个职位上。”
    柳少荣沉默下来,陷入挣扎苦思。过了许久,他沉声说道: “杜兄,如果我独力承担罪名,你能保证照顾我家小吗?”
    “这本属应当。相交多年,愚兄的为人你还不肯相信?”
    “不是我多疑,兹事体大,需制定万全之策。这些年来,咱们弄到手的银子不下四十万两,如今各拿十五万两出来,存入通宝钱庄作保证金;待犬子梦海长大成人,与令爱成亲时,再取出来平分。你看可好´”
    杜宝想了想,问: “具体如何操作?”
    “通宝钱庄有代客户保管贵重物品的业务,认签不认人。可将银子兑换成大额银票,存入钱庄,再规定下独一无二的取钱信物。尚德坊的‘巧手张’擅长制作机关,请他打造一枚金钗,两家各执一半,唯有合二为一才能取货。”
    “好办法。然而,你不怕我事后找‘巧手张’再做一枚相同的?”杜宝开玩笑道。
    “他没有机会制作第二枚了。”柳少荣淡淡地说。
    两位好朋友互相看了看,会心一笑。只不过,一个是暗自得意,另一个则带有不甘心。
    【二】
    当管家杜梁武慌慌张张跑进书房时,南柯郡太守杜宝正在练书法,兴致被贸然打断,他不满地瞪了跟随多年的老仆人一眼。然而,接下来的话使他也紧张起来。
    “老爷,有个人自称‘柳少荣之子’,在府门外求见。”
    砰,杜宝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胃里一阵翻腾。他放下毛笔,沉吟着吩咐道: “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被带进书房,他来到杜宝跟前,不卑不亢地行礼: “晚辈柳梦海参见郡守大人。”
    杜宝上下打量几眼,放声大笑,亲热地拉起青年的手: “贤侄无需多礼,叫我‘伯父’便可。上次分别时你才三四岁,一晃十几年过去,竟长成翩翩佳公子。我一直记挂着你,你却直到今日才来,不像话,哈哈哈。”
    柳梦海怔了怔,委婉纠正道: “杜伯父缪赞了,六岁那年,我曾随母亲从老家来南柯郡探亲,莫非您忘记了?”
    哦,看来这回是真货,紫金簪或许在他身上。杜宝暗想。上次他就是用这个问题试探出假冒的柳梦海。
    “令堂可安好?”
    “家母无恙,谢杜伯父牵挂。小侄前来拜谒,本来准备了一些土特产,以及送与小姐的聘礼,但昨天在梅花观借宿时,遭人袭击夺去全部财物,惭愧之至。”柳梦海不好意思地道歉。
    “梅花观?”杜宝的眼皮跳动一下,随即装出诧异的样子, “南柯郡附近有这个去处?我竞从未听说过。不妨事,等会儿我会派捕头调查,缉拿盗匪。咱们柳杜两家乃是世交,不必讲究虚礼,丽娘也不会在意聘礼多少。”
    丽娘?柳梦海打了一个激灵,脱口问: “小姐的闺名叫丽娘?”
    杜宝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反应强烈,讶异答道:“是的。”

    柳梦海疑云顿生,昨夜在梅花观遇到的神秘女子自称“丽娘”,她管自己叫“郎君”,赠与紫金簪。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暗藏何种玄机´
    杜宝瞅着年青人,心下冷笑,面上却越发和蔼:“令堂可有手书与我,那半枚紫金钗你带在身边么?”
    发生了如此多难以解释的怪事,柳梦海当然不肯轻易交出紫金簪,别的且不说,单单簪子是怎样从那人手中转移给神秘女子的,就,必须弄明白,否则寝食难安。
    想到这里,右胸处的刀疤又隐隐痛起来,柳梦海控制住用手去摸的冲动。那天半夜在船上大意失误,有过惨痛的教训,这回无论如何要慎重从事。
    “家母的书信和金簪都放在包袱内,被强盗一并抢走了。”他满面诚恳地回答,同时暗自忐忑,不知是否能取信对方。
    哦,杜宝点了点头,说道: “婚事最好等找回紫金簪再办,那是订婚信物,一雌一雄,须合二为一才有好彩头。”
    柳梦海表示同意: “杜伯父所言极是,全凭您老作主,梦海无有不从。”
    “那好,我先给你找个住处,未婚夫妻居于同一屋檐下有违礼节,所以不方便留你在府内。然而你财物尽失,独立生活又有困难,我在城外有一座庄园,可暂时落脚。”
    “多谢伯父。”

    接下来,两人闲聊起来,说一些逸闻趣事、风土人情,相谈甚欢。到中午时分,杜宝带柳梦海到城中最豪华酒楼,摆下接风宴。他十分热情,不停地敬酒,柳梦海面对未来老丈人无法推却,很快烂醉如泥。
    【三】
    返回家中,杜宝命仆人将柳梦海送入客房安歇,并严令任何人不准与其交谈,一旦他清醒,需马上禀报。
    然后,杜宝坐在书房内暗自盘算。
    十几年前,刚将资产转移至通宝钱庄,户部杨侍郎便到了,柳少荣被关进大牢。而此时,柳夫人尚在往南柯郡赶的半路上。后来花银子打通关节,夫妻俩终于在牢里见了一面,但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柳少荣只能把紫金簪当定婚信物交给妻子,其中蕴藏的另一个秘密则没机会讲出口。紧接着几天后,柳少荣感染上疫病,一命Ⅱ乌乎。
    既然这样,杜宝难免产生出独吞的念头,况且他也根本不想把女儿嫁给柳梦海。
    上次那个假货找上门,起初他信以为真,兴冲冲拿着两根紫金簪欲合二为一,却根本对不上机关。重新盘问试探,才发现对方不是柳梦海。但他不甘心,又设美人计诱骗,结果证实假货的确不晓得紫金簪的贵重,只以为是寻常首饰。
    可是,假紫金簪打造得有七八分相似,这家伙从哪里参照到原货,并得知可以用它迎娶杜小姐?真正的柳梦海情形如何? 杜宝将假货关在梅花观地窖,严刑拷打,不料他嘴硬得很,除了叫骂外一个字不说。用刑是一门学问,既要令人痛苦又不可致命,杜宝怕事情泄露没敢找旁人,亲自上阵,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半年来,杜宝一直惴惴不安,对真相诸多猜疑:现今真柳梦海出现,使他多少松一口气。解决掉那小子,便一劳永逸了,可携巨款辞官安度晚年。
    然而,这里面仍留有疑团——柳梦海知道曾有人冒充他来求亲吗?如果知道,见面时却不提起,那定是居心叵测。
    正想着,仆人来报,柳梦海已醒酒。杜宝赶忙把他叫来,温言勉励一顿,然后命管家杜梁武带领去城外杜家庄园。他亲自送出府门外,目送两人乘马车离去。
    随后杜宝没回府,去了南城永安坊杏花巷。到胡同最深处一户僻静宅院前,轻敲三记门。很快,一个清秀丫环出现,口称“老爷,您过来啦”。
    杜宝问: “小玉姑娘在家么?”
    【三】
    暴雨如注,豆大的水滴敲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狂风呼啦啦吹,南柯城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却有人冒大雨急匆匆跑进一条小巷子,用力砸门。
    南柯郡城南杏花巷住的都是有身份人士,环境安静雅致。最里面一座宅子,被太守杜宝买下来金屋藏娇,与行院魁首霍小玉幽会。他许诺,待处理好女儿的婚事,便迎娶佳人做二房。
    然而此时上门的男人,不是杜宝,是一位英俊少年郎。大门开启一条缝,他立刻闪身进入。开门的丽人将来者引入偏厅,递上一条毛巾,诧异询问道: “啥事儿这么急?”
    柳梦海一边擦头脸,一边说: “朋友来信了,说李益已伤势痊愈,将启程前往南柯郡。”
    霍小玉笑道: “看起来,事情正如你所料,他不甘心放弃当太守女婿的机会,决意来找回场子。你准备按计划行事?”
    “是的,我明天去洪洋镇守候,那里距南柯郡恰好一整天路程,是必经之地。等李益抵达时,收买一个当地泼皮阻挠,使他不能及时赶进城。在官道附近并无村落民居,李益一定会去梅花观落脚,到时候,就看你的表演了。”

    “我没问题,倒是你,化妆成汤老头不会被认出来?”
    “天色昏暗,弄一副假胡子戴上,用糨糊伪造出皱纹,再把身上弄脏点儿,让人一看就生厌,避之唯恐不及。至于真正的汤老头,抓起来暂时关地窖里即可。”
    “不错,好主意,让李益自己不愿意细瞧。”
    “其实我并不担心李益,他好对付,麻烦的是杜宝。第二个‘柳梦海’找上门,他一定会再找你出马假扮杜丽娘的。”
    “我能应付,为了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小女子甘愿一搏。可话说回来,我最担心的不是杜宝也不是李益,而是你。”
    柳梦海愣了愣,紧接着直视霍小玉的眼睛,真诚说道: “我只想报仇,并拿回属于柳家的银子,杜宝那一半我不稀罕,算给你的酬劳。请尽管安心,我柳梦海对天发誓,决不过河拆桥,加一指于霍姑娘之身。为万全起见,从钱庄提出银票后咱俩立刻找一间茶馆分了,然后各奔东西永不相见。光天化日之下,想害人我也没那个本事。”
    霍小玉微微一笑,叹息道: “不是我多心,只怪你手段太绝,竟以身诱惑李益,让他抢去假钗子,充当替死鬼打头阵试探杜宝。这份狠劲和心计让人害怕呀。”
    “霍姑娘过奖,其实在下慎重考虑过,有船夫在旁,李益不敢玩硬的。最好的办法是伪造成我酒醉失足的假象一之前我曾骗李益说不通水性。”
    “可李益没想到,船夫也居心不良,他把你扔下船后,船夫又把他捅了。若非被你捞上岸,他早已死翘翘。这一下横生变故,使你可以借我的手把真簪子送给李益,然后坐山观虎斗。端的是连环妙计,好戏连台。”
    “呵呵,接下去,该你我登场,让这出戏更热闹!”
    【二】
    七个月前,洛阳城外。
    假冒柳梦海被迷药放倒在地上,紧咬牙关,怒视身前的杜宝,不肯轻易就范。杜宝心想,天马上放亮,将有过路人出现,且弄回去慢慢审问。于是取出绳子,把假冒柳梦海捆牢,塞入马车厢。
    这时, “杜丽娘”走出船舱,上了岸站在一旁。杜宝吩咐道: “小玉,等会儿船夫回来,你就说改变主意,想在洛阳城多玩几天,把他打发走。别露破绽,明白吗?”
    霍小玉柔婉回答: “我晓得,老爷放心。”
    “好,我先走一步,你自己雇车回南柯郡,过后我会去找你。”
    杜宝跳上驾座,挥鞭吆喝一声,马车沿道路粼粼前行。
    霍小玉目送他消失,不觉叹一口气,嘲弄自语道:“平时说得天花乱坠,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个娼妓罢了……”
    “是啊,所以说姑娘切莫与虎谋皮。”一个声音接口道。

    霍小玉吓一跳,朝树林望去,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一位年轻人,风神俊朗,背手而立。
    “你是谁?”霍小玉惊问。
    年轻人慢悠悠走过来,一副潇洒自如的神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就是那只黄雀。”
    霍小玉肃然,对方绝非善茬,乃有备而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大概已看在眼中。她虽年轻,却从小在风月场中打滚,见惯了世面。因此并不惊慌,心中思量,这男人主动曝光,自有所求,且以退为进。
    “我不懂你在讲什么,告辞。”
    “呵呵,姑娘大祸临头而不自知。只怕杜宝逼问出紫金簪下落,就是你被灭口之时。”
    这下霍小玉真纳闷了,对方是何许人,竟然也是为紫金簪而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直说吧。”
    “合作。你帮我拿到杜宝手中的另一根紫金簪。”
    “神经病,我为什么要帮你?偷太守府的簪子,简直作死!”
    “那你为何帮杜宝骗那冒牌柳梦海?他告诉你原因了吗?”
    “杜宝说,不想把女儿嫁给穷鬼,所以要收回订亲信物。”
    哈哈哈,年轻人像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纵声大笑: “他贵为太守,真不想结亲的话,随便拿点儿银子打发了便是。若穷小子不识趣纠缠,则乱棍打出南柯郡,何必费事请你这当红花魁去骗。”
    实际上这个问题霍小玉早已想到过,面对年轻人的质问,她唯有沉默。片刻后,才试探说: “紫金簪中另有蹊跷?”
    “是的,两枚簪子合在一起,就可以从通宝钱庄提取几十万两白银,杜宝当然不肯告诉你这个。”
    “你如何晓得?”
    “为表明合作诚意,不妨告诉你,我才是真正的柳梦海。”
    【四】
    杜家庄园位于南柯城西十二里,槐安岭山脚下。庄园占地面积相当大,各式建筑精美,但空荡荡瞧不见半个儿人影。
    “这里原本是老太爷隐居修道的场所,他老人家升仙后,老爷为纪念,没再安排其他用途,一直空着,只留一个仆人照看。”
    杜梁武向姑爷柳梦海解释,并一路往里走一路大声呼喊:“老汤,老汤!有客人来了,快些出来!”
    叫嚷了半天,无人回答。他赧然道: “仆人老汤已七十多岁,老糊涂了,常跑出庄园四处游荡。他跟随老太爷一生,所以老爷对他睁一眼闭一眼,不怎么管。抱歉,请姑爷委屈一晚,待明日找几个机灵仆妇来庄园侍候。”
    柳梦海连忙逊谢,说自己能照顾自己,有没有仆人无所谓。
    杜梁武领着在庄园内转一圈,指明各种生活必需品所在,然后告辞回城。
    柳梦海被安排住的房间挺整洁,看样子经常有人打扫。冬季太阳下山早,没过多久,屋子里昏暗起来,柳梦海点起油灯。
    外面响起踢踏脚步声,有人走近。随即一个嘶哑的声音说: “柳公子,方才老奴遇见杜管家,说您在这里做客。”
    柳梦海打开房门,只见一个腌臜老头儿佝偻着身子站在面前,他头发和胡子粘一块儿,脸上满是皱纹,衣衫褴褛似多日未洗,散发出酸臭气。
    “柳公子,老奴已做好饭,请问是端过来还是去前厅用餐?”汤老头低着头问。
    柳梦海中午喝多了酒,此刻肚子里仍饱胀,并且瞧老头儿模样,也没胃口吃他做的饭。
    “多谢老人家,我不饿。”
    “好的,请公子安歇,老奴住西边院子,有事尽管招呼。”
    汤老头施了一礼,转身慢悠悠往外走。柳梦海心中一动,他讲话的声音与梅花观无名老者好像。至于长相,两人都留有长胡子,挡住半边脸,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晰。会是同一个人么?
    “老人家,您可曾听说过附近有一座梅花观?”柳梦海问。
    汤老头站住,回身答道: “公子您算问对人了,除了老奴,只怕再无第二个人知晓。杜家老太爷信道,生前曾建造了一座私人道观,自家命名为‘梅花观’,外人不知情,只唤作‘杜家道观’。老太爷仙逝后,道观荒芜没人管,如今只剩几间烂瓦房罢了。”
    “梅花观在何处?”
    “庄园西边四五里,从官道走过去便能看见了。”
    汤老头离开后,柳梦海在屋子内坐立不安,踱了十几个来回,终于决心去梅花观探访一番。
    沿官道西行,走了两刻多钟,果然路边田野中出现几间房屋,极像昨天遇到的。他按捺住激动,小跑过去,门前也有一棵老槐树。唯一区别是,门楣上空空如也,没挂“梅花观”三字牌匾。

    推门而入,里面的景色似曾相识,前院为三清大殿,有一条过道通往中庭。柳梦海径直往里走,来到后院月亮门前。门后,是小花园。
    “你做什么?这里是私人地方,快出去!”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柳梦海回头,数步外站立着一位秀丽姑娘,素白衣裙,梳双丫髻。她看见柳梦海,露出吃惊的神色。
    “咦,你是昨晚借宿的人?”
    柳梦海刚要答话,一条白影从旁边过道口飞扑出来。没等反应,影子已死命抱住他,哭喊道: “柳郎,不要走!”柳梦海定睛细看,原来是昨夜在花园中遇到的神秘女子。
    此时,她失去了冰清玉洁的形象,脸上布满一块块污垢,双目涣散无神。
    那名秀丽丫环忙上前拖拉,嘴里安慰道: “小姐,别闹了,他不是柳梦海。”哄了好一阵子,神秘女子才安静下来,将头靠在丫鬟肩膀上,好像睡着了。
    丫环将人扶进房,放床榻上安置好,然后回头,见柳梦海站在门口,便皱眉道: “你这人好不知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柳梦海笑道: “我想问明白,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叫柳梦海,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丫环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问: “你……你是柳梦海?有何证据?”
    “没证据,但柳梦海又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冒充他做甚?我白天刚拜会过杜太守,眼下住在杜家庄园。”
    丫环咬着嘴唇,紧张思索,片刻后表情慢慢放松,有些相信了。接着,她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这位小姐便是杜宝的女儿,杜丽娘。我是她的丫环,名叫小兰。”
    什么?!柳梦海怀疑自己听错。
    小兰又问道: “你今天去见杜宝,他怎么说?”
    “他只说择日成亲,此外并无多言。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当时杜太守说小姐在府内,所以不方便留宿,才让我到城外来。”
    “呵呵,”小兰冷笑, “一模一样的谎言,奸诈的老东西!”

    “你在指责杜太守么?我真是被弄糊涂了,其中缘由,可否请小兰姐姐见告?”
    “我问你,订婚信物紫金簪可曾丢失过?”
    “呃,确实丢掉了。半年多前,我在京城会考失利,与另一名举子李益结伴回乡,路上谈得投机,曾透露过紫金簪的事。谁知他心生邪念,半夜里把我刺伤丢进黄河,夺走紫金簪。幸好老天开眼,有船只路过救起了我。我猜想李益肯定会冒名至南柯郡求婚,因此养好伤后,急忙赶过来揭露骗局。可说来奇怪,今日在杜府,太守大人压根没提这码事,难道李益没有来?”
    “他当然来过,而且被杜宝杀死了,所以才不敢提起!”小兰愤怒地说道, “那假货初到杜府时,大家都没起疑,小姐十分高兴。然而老爷嫌弃他贫穷,欲悔婚,把他冷落在城外庄园。小姐过意不去,便借去寺庙上香之际,与他相见,好言安慰。假货见小姐美貌,神魂颠倒,取出紫金簪献媚。之后没多久,京城于尚书前来求亲,杜宝欣然答应。小姐乃贞烈女子,不愿毁诺,决意与假货私奔。不成想半路被老爷截住,双方争吵起来,假货说漏了嘴,竟然不是柳梦海本人。他因拒捕被击毙,死前连真名都没来得及说,方才从你嘴里才知晓叫李益。”
    原来如此,柳梦海总算搞清楚来龙去脉,又问道:“那后来呢?”
    “接下去发生的事更可气,老爷将小姐训斥一顿,逼问紫金簪下落。小姐被那混账东西欺骗,正心里难过,不由得赌气说弄丢了。老爷大怒,破口大骂,连扇小姐十几个耳光。小姐见父亲将小小一根簪子看得比女儿还重,双重刺激之下,竟然发疯了。从此她见到男人就称呼‘柳郎’,扑上去搂抱。杜宝感觉丢脸,于是送她到梅花观避开世人,这里除我之外,唯有汤老头偶尔来送柴米,昨天你见过他。”
    听到此处,柳梦海心头灵光闪现,想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当年柳少荣贪污案闹得很大,朝野间多有议论。他亏空了几十万两银子,下狱仅一个月即染病死亡,导致一则银子不知去向,二则没交待出同党。朝廷不愿牵连过广,就此结案。
    杜宝好歹当过侍郎太守,不至于眼界低到为一支金簪而失态,其中定有蹊跷。十有八九,他就是柳少荣的同案犯,紫金钗中藏有大秘密。
    柳梦海心跳加速,飞快盘算:该如何下手呢?
    “柳公子,我劝你赶紧打道回府,免得枉送性命。杜宝绝不会答应婚事的,何况小姐已这般模样。”
    柳梦海看了躺在床上的杜丽娘一眼,暗暗惋惜,好一个天姿国色,却发了疯。他板起脸,凛然说道: “小兰姐姐讲哪里话,可把人瞧扁了!既然有婚约在身,我自当承担,等下次见面时,我会揭露真相,并拿出紫金簪向杜宝正式求婚。”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根紫金簪。小兰大吃一惊,问: “你从何得来?”
    “昨晚在小花园,丽娘小姐给我的。”
    小兰迷惑地思索一会儿,恍然醒悟: “我明白了,那天私奔,约定的出发地点是梅花观,可能匆忙间将簪子掉了,小姐并未撒谎。后来在此居住期间,她又碰巧找到,藏在身边。呵呵,昨晚她送簪子与你,莫非是上天安排的缘分?柳公子,你若真有心,请善待小姐,相信她会慢慢好起来。对了,我在亭子边敲你脑袋,没受伤吧?对不起,因为不想让外人知道小姐发疯的事。”
    “在下对小姐此心不渝,天地可鉴。”柳梦海解开了最后一个疑团,心情舒畅,信誓旦旦作保证。
    【五】
    第二天上午,杜府送来了两名仆妇,侍候柳梦海起居。后者有数,这是专门来监视的,正好将计就计。
    接下来几天,柳梦海经常装出神秘的样子关紧门窗,将紫金簪拿在手里赏玩。同时,他挖出地面的一块方砖,用软帕裹好簪子,放入凹洞中,再压紧方砖。
    房屋已有些年头,新挖开的方砖周围难免会留下痕迹,仔细看即能察觉。此外,柳梦海还特意把一根细丝线塞入砖缝隙。
    如此表演了几回,当他又一次掀开砖头时,发现细丝线的位置有了变化,被人动过。
    于是,他故意向仆妇打听,槐安岭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说打算明天上山游览。
    转日上午,柳梦海溜溜达达出了庄园,走一段路后看四下无人,又偷偷返回庄园后,翻墙进入。他潜入自己的住所,爬上屋梁,耐心等候。
    柳梦海在下注,杜宝将亲自来偷紫金簪,并随身携带另一枚,验证真假。
    这并非凭空臆测,而是经过周密思考、敏锐判断得出的结论。首先,紫金簪中包含有昔日贪污案的秘密,杜宝决不敢假借旁人:其次,他对待女儿都无情无义,可见天性凉薄,除了自己外不相信任何人,一定会亲自动手:第三,经过第一个冒牌货后,杜宝应比较谨慎,在证实紫金簪为真前,绝不想惊动柳梦海,也不会加害:第四,庄园据郡城十多里地,来往不方便,为赶在柳梦海从山上返回前完事,只能将另一根簪子带来,在现场验证。
    当然,以上推测并非有百分百把握,但要想抢夺完整的金钗,绑架杜宝,只有这个办法了。现在柳梦海已不抱与杜家结亲的希望,反正两手空空,干脆博一记。

    时间分外难熬,等了又等,直到吃午饭时间,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青衫文士走了进来,正是南柯太守杜宝。
    显然他已得到确切情报,直奔那块方砖,用短刀小心翼翼地撬开,拿起布包。他极其激动,手微微颤抖,揭开软帕,一根暗紫色金属簪子呈现在面前。
    杜宝在桌案前坐下,从怀里摸出另一根相似的凤形簪。
    “钗”是首饰的一种,用来挽住头发,所谓“单股为簪,双股为钗”,两者的形状和功能基本上差不多。紫金钗也是如此,由雌雄两根簪子组成。一根簪头为凤,另一根簪头为凰,簪针则是鸟的长尾巴,呈弧形带钩。宝钗做工精巧,一对凤凰的形象栩栩如生。
    若仔细观察,可发现凤簪的腹部有一个小凸起,凰簪的腹部有一个小洞,杜宝左右手分持雌雄簪,凹凸对准压紧,只听“卡”一声轻响,两根单簪合为一体。
    十多年的朝思暮想终成现实,杜宝按压不住心内狂喜,哈哈大笑。

    房梁上,柳梦海的视线被杜宝后脑勺挡住,没瞧见紫金钗的具体模样。听见笑声,他猜出两根簪子已合上,于是向前倾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屋梁狭窄,他在上面窝了近两个时辰,肌肉僵硬。一个不慎手没撑牢,差点滑下去,同时发出声响,带落大片灰尘。
    杜宝立即察觉,抬头向上观望。
    原本柳梦海计划跟踪到野外无人处,对杜宝实施偷袭,控制后再逼问紫金钗内幕。此时情况有变,他当机立断,迅速跳下屋梁,整个人扑在杜宝身上。
    杜宝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他见袭击的人是柳梦海,明白中计,拼命反抗起来。两人奋力搏斗,一会儿在地上翻滚,一会儿爬起身互殴。混乱之中,柳梦海的手摸到一把短刀——刚才杜宝撬开方砖后,随手搁在桌子上。他不假思索,操起刀柄,用劲扎下,刀子直插入杜宝的喉咙。
    杜宝停止挣扎,瘫软在地,张大嘴发不出声,眼神如濒死的野兽疯狂而绝望。
    柳梦海十分懊悔,没来得及问出紫金钗秘密,就把人给杀死。但事已至此,只能尽快逃亡了。他拿起紫金钗,冲出房门,朝庄园外疾行。
    在大门口,恰巧迎面撞见汤老头,后者问: “柳公子不是上山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饿了回庄园吃点饭。”柳梦海随口敷衍,从他身边走过。不料,突然间左腰剧痛,低头看时,一截刀柄露在外面,刀刃则无疑已插进身体里。
    他拾起头,茫然看着面前的老头儿。老头儿诡异一笑,得意地拱了拱手,换作清朗的声音说道: “李益兄,别来无恙。”
    柳梦海浑身一震,面露惊恐和难以置信: “你……你没死……柳梦海!”
    第四章紫钗缘
    【一】
    两年半前,衡阳城柳宅。
    重病垂危的中年妇人仰面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床榻边,一名少年手端药碗跪着,满面惶急和忧虑。屋子里昏暗潮闷,油灯如豆,一忽一闪地摇晃,似乎将要熄灭。
    妇人振作起最后一丝力气,对少年说: “梦海,娘怕是不行了……”
    “不,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来把这碗药喝了。”
    “先不急,趁这会儿有力气,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已满十八岁,该拿着紫金簪去南柯郡迎娶杜家小姐。”
    少年柳梦海倔强地昂起头,愤然拒绝: “我不去。这些年来,杜家连书信也没一封,已把咱们忘在脑后,何必去自寻羞辱。孩儿当勤奋读书,考取功名,不愁无贤妻上门。”

    柳母也激动起来,声音略大了几分: “咳,咳……你不懂,簪子不仅象征婚约,还包括一笔巨款。昔年你父亲获罪下狱,我去牢房探望,他交给我金簪时的眼神,分明是有话憋在心头,夫妻多年我岂看不出。我心想,需再行贿赂,与他单独见一面。不料,没几天即传出死讯。”
    柳梦海惊讶道: “你从未跟我讲过这件事,难道父亲之死另有蹊跷?”
    “我悲痛之极,携带你父亲的灵柩回老家,一晚借宿于道观中,忽然有石子敲击窗户。打开一看,窗台上有一封信,说你父亲有一笔钱存于通宝钱庄,取款凭证为紫金钗。原本我就奇怪,他因贪污公款被捕,数额高达四十万两白银,可清查家产时并没有找到这笔钱。看过信后,全明白了,你父亲是替人顶罪并遭灭口啊。”
    “凶手一定是杜宝。”柳梦海咬牙切齿。
    “以前没告诉,是怕你年幼沉不住气,现下我快死了,咳……你一定要为父亲报仇,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娘,你放心,我不仅会杀杜老贼,还要先弄死他女儿,让他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别……别那样做,善恶有因,不可伤害无辜,”柳夫人挣扎着阻止,勉力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事你需小心,那个写匿名信的人……人恐怕也不怀……好……好……”
    她声音越来越低,话没说完,头一歪死去。 “娘,娘!”柳梦海放声大哭,同时攥紧拳头,眼中射出冰冷而仇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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