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楔子]
阿牛打开门锁,用力推开“学林书斋”的大门,古旧的木门发出沉闷响动。他麻利地去院子的古井边弄上来一桶水,然后去柴房拿出了大扫帚。他是这里的学生,因为家里穷,用做工抵用学资。他每天要为这个书馆的俞先生做很多事,比如洗衣、扫地、劈柴、烧水,甚至还要照顾时常喝醉的老家伙。当然照顾醉鬼并不是完全没好处,有时候俞老头子会给他点残羹剩饭,甚至还有些剩下的水酒,阿牛人生的第一口就是这么得来的。前几天,老头子甚至还赏给他一本残破的《论语》。
每天当阿牛把地扫干净,泼上清水,擦干净大门后,俞老爷子就会慢悠悠地从里屋出来,心情好的话甚至会提点他一下当日的功课,如果心情不好就会罚他背书。俞先生,姓俞名浮生,是个退隐的老举人,有人说他参与过“靖难”。阿牛不知道靖难具体是什么,毕竟已经隔了有20年,那对他来说已是很遥远的战争。
但是今天当阿牛把柴都劈好了,先生还没有出来。他跑到山坡的大树上,远远看到已经有学生在山脚下朝上走。这个……如果他们都到了,先生还没来,那就出乱子了。难道昨夜又喝多了?但在院子里没闻到酒味,水槽那边有没有呕吐的痕迹呀。
阿牛挠了挠头,大着胆子跑去里屋,小声敲门道:“先生,先生!该讲课了……他们都到山下了!”
敲了两下没有动静,他大着胆子加重了力度“梆!梆!梆”,“先生……”
房门吱呀呀慢慢打开……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从里传出。他皱眉跨进门槛,突然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地上湿漉漉的,他拾手一看满手是血。前方的房梁上挂着俞先生的尸体,外头一阵风吹来,一条蓝影从床头掠过。阿牛吓得嘴巴打颤夺门就跑,但刚跨出门复又摔倒。
“杀人了!杀……杀……杀人了!”(:http:///转载请保留!)
并没有过很久,村长和仵作就赶到了。两人商量了下,忙不迭地派人向府衙送信。外面的学童们先是害怕和吃惊,然后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恐惧,纷纷围着凶宅张望,就靠仵作一人根本无法保护现场。一个时辰后,县衙的公差来到学林书斋,又过了大约半天,正午时分应天府的巡检钱少龙居然也来到此地。
“第三个了啊……这事有点大了。”钱少龙看着床沿上挂着的蓝色长袍,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表情, “这世上是没有鬼的!但这来去如风的……难不成真是大高手?”
这时村里的仵作小心地凑了上来: “大人……尸体已经替您保存好了,是否立即运走?”
钱少龙小心看了看四周,点头道: “越快越好,争取天黑前能回府衙。”
但是……钱少龙并没能平安返回应天府,在他带着俞先生的尸体走上官道前,他和那五个来自府衙的公差一起倒毙在乡间,尸体边的树杈上挂着一件蓝袍。震惊朝野的“蓝衫案”就此拉开序幕。
1
杜郁非站在馆驿的廊下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意思。因为他等的人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刘勉,在大明锦衣卫里的地位,不说第一也在前三,正是这个人在七年前将自己一手吸入了系统。
得到调令前,杜郁非正在前往苏州的路上,和调令同时到他手里的是近一个月来南方最棘手的案子“蓝衫案”的卷宗。这事儿虽然棘手,原本却轮不到他管。锦衣卫通常只处理和皇家有关的案子,但他偏偏就拿到了这份差事。
又等了一会儿,大厅内响起了脚步声,刘勉那洪亮的声音在内响起: “卷宗你都看过了,有没有兴趣?”
“闹鬼的事,可大可小。大人能否告知,要属下介入的真实原因是?”廊阶下的杜郁非不卑不亢道。
“人命自是大事。”刘勉正色道。但杜郁非只是笑而不语。刘勉摸着凸起的肚子,无奈道, “我原本是南下逍遥来的,但是苏州府衙的周大人、应天府的赵大人和我有旧,那天就在他们府上多喝了几杯。打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赌。结果我输了,随后他们免了我的赌资,只求我帮忙解决这蓝衫案。我能说什么?我当然说好。”
“就是为了这个?”杜郁非皱起眉头,就是因为打赌输了?
刘勉笑道: “这案子的确是大案,据说老龙沟那边的人命案加上之前南京城里的案子,前后已有数条人命。民间鬼魅的流言不绝,若能解决也是件功德,我想到你正好在此附近,不麻烦你,我还能去找谁呢?”
“南京卫所的李大人、杜大人手下可不缺人才。”杜郁非低声道。
“他们?抄没家产那种事就在行,真要解决个棘手的案子,他们不行。退一步说,即便他们真的可以,整个应天府一定被他们弄得鸡飞狗跳。小杜,你就别推辞了。”
杜郁非摸摸鼻子,慢慢道: “那我是以锦衣卫的身份来办,还是以地方捕快的身份去查?”
“我就知道你懂我。”刘勉见他答应,顿时一拍大腿,笑道, “暂时你以京师刑部下属巡检的职务去查案,官职虽小,但我许你在必要时刻便宜行事,能捞好处的时候不用放过……”
“呐!是大人你说便宜行事的,一旦查出通天的事,我可要一查到底。但是……就一个巡检的职务,我怕查不彻底。”杜郁非有意无意地打断了对方。
“这是自然!就算是京畿重地,我们也不怕谁,何况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应天府。不管是谁,我们既然管了就一查到底。”刘勉想了想,递出一个令牌道, “如有必要,南京卫所的人随你调遣。另外系统里有谁你觉得相熟好用,自可调来用。”
杜郁非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令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天刘大人怎么如此干脆,还是他想通过这个案子斗倒谁?难道说,这个案子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草根?若真是那么重要的案子,怎能白白放过呢。
“我还有个条件。”
“你……”刘勉不由瞪起眼睛。
杜郁非慢慢道: “我领了上头的文书,要去苏州一次。事情分轻重缓急,这两边的事由属下自己把握如何?大人若不答应,属下真不敢接这蓝衫案。”
“苏州的事儿,是什么事儿?”刘勉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杜郁非沉默不语。刘勉笑了笑, “这可以答应你,但别拖太久。放心,事情办好了,我不会忘记你。”他招了招手,边上有人递上了早就给杜郁非准备好的文书印信。
杜郁非看了看,这次自己的名字叫“刘丙”。
“能换个好听点的名字吗?”
刘勉笑道: “假名字你计较什么?我手上分有多个案子,你这是第三个,我好记。”
于是杜郁非马不停蹄地从南京转而来到了老龙沟。
杜郁非站在乡间的草丛里,眯着眼睛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然后抬头看了看过午的日头,痛快地打了两个喷嚏。就是这里,五天前有樵夫发现了钱少龙一干人的尸体。官差尸体和教书先生俞浮生的尸体被东倒西歪地挂在树林里,他们的马则分散在树林周围。这里离官道有两百步的距离。民间传说恶鬼拦路,一时间老龙沟一带的村社到了夜间都没人敢出门,外乡人更不愿靠近这片乡土。(:http:///转载请保留!)
他在府衙看过那些尸体,大多数都是被折断颈骨,只有钱少龙一人是身首分离,据说当时脑袋被挂在最高的树杈上。五天时间并不算很久,这里人迹不见,反而很好地保护了现场。应天府的差役办事能力不错,用画笔详尽记录了尸体分布的位置,但让杜郁非皱眉的是现场并没发现打斗的痕迹,甚至连众人发现遇袭后,四散逃跑的痕迹也没有。另一个问题,也折磨着杜郁非的脑袋,钱少龙第一时间带着公差和尸体回南京,是什么使得他们偏离官道到这里?那么多人为何只有钱少龙被砍了头?
他慢慢站到树杈上,想象着对方捆绑尸体的动作。然后重新走上官道,上上下下走大约有三里路,来到老龙沟的龙尾湾。他端详这一块杂草丛生的怪石,靠近用脚踢了几下,上面的泥土和杂草顿时散落开。光洁的石头上是一摊暗红色的血迹,这块石头有三尺见方,大约有两百斤,石头底下有挪动过的痕迹。杜郁非仔细查看了附近的山路,尽管前日下了小雨,仍可以看到一些打斗的痕迹。他微微松了口气,只要有线索就有机会,不然怎么可能实现刘勉速战速决的愿望。杜郁非拿出纸笔,细心描绘下现场的环境,这里可能出现的混乱画面一一浮现在脑海,但是那驾运俞先生尸体的马车最后去了哪里?
他慢慢走到山湾的悬崖边,深吸了口气,崖下水流湍急。
“小心!这里很危险的。”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山路上响起。
杜郁非扭头望去,几个村里的少年出现在山路上。说话的是个穿着葛布衣衫的少年,肩上背有一些干柴和一把斧头,腰带里似乎还别着一本薄书。
“危险?有人掉下去过?”杜郁非笑问。
“当然,下雨天路滑的时候,常有人在这里出事。”另一个少年回答。
其他少年道: “上个月我家老叔还在这里崴了脚,山路下雨时可不好走。”
“有没有马车之类的掉下去过?”杜郁非问。
葛衣少年道: “当然有,去年冬天就有马车在山雾里掉下去。”
“那……马车是被水冲走了,还是沉在涧底?”
少年笑道: “当然是冲到外面去了,听说是在邻村大黄村的水路发现的死马。”
“大黄村。后生你叫什么名字?”杜郁非笑问。
“我叫阿牛。”葛衣少年道。
“发现学林书斋俞先生尸体的阿牛?”
“是……”
杜郁非端详了一下对方,慢慢道: “你带我去学林书斋一次好吗?我是府衙的官差。”他亮出了代表巡检身份的腰牌。
“那里闹鬼不能去!”阿牛摇头道。
杜郁非笑道: “这世上哪有鬼?来,我给你十个铜钱,你带我去一次。详细给我说一遍发现他的经过。”
“真有鬼!仵作大叔说那天害人的鬼还把来查案子的其他官差带走了。那边我可不会带你去。”阿牛回答。
边上另几个少年似乎想要那铜子,但又不敢插嘴。
“但是你自己是有回去的对吗?”杜郁非看着对方腰带上的旧书, “那边的学堂别人不敢去,你却是敢的,是不?”
“那……那是因为,我习惯在那念书,而且俞先生对我很好啊。这头七还没过,总要有人给他守个灵不!”阿牛理直气壮道。
“我也想去祭拜下。这样你带我去吗?”杜郁非正色道。
阿牛想了想,点头道: “好,但我不要你的铜钱。”
杜郁非顿时对这孩子刮目相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示意带路,然后扭头对其他少年道: “让你们的村长来见我。”
“学林书斋”是老龙沟一带唯一的一间学堂,位于赵村的东面。学堂前有一片竹林,若在平日,真是个看书抚琴,饮茶放歌的好所在。
杜郁非让阿牛重现一遍发现尸体的过程,他一路跟着少年走入院子打量四周,感觉这里颇有点大气,甚至有点眼熟。
阿牛小声道: “西面小屋,我给老师设了灵堂。这里是他过世的地方。”
杜郁非推开房门,里面一股阴气扑面而来,他熟悉了一下屋内的光线,指着房梁道: “尸体就是在那边对吧?”
“是。蓝袍鬼就在床头。”阿牛指了指简朴的木板床。
“窗是关着的?”杜郁非问。
“是的,窗子和平时一样是虚掩着的。房门没闩住。”
“俞老师平日的起居是你伺候的?”
“是的。我从小没有父亲,家里只有体弱的母亲。老师让我干些农活和家务以抵学资。”阿牛有些难过,生计并不是问题,但这书以后可能就没法念了。
“通常那些教书先生只对天资特好的学生会放宽学资的事,可见老师对你期望不低。”杜郁非道, “你对老师了解吗?”
阿牛想道: “老师大约是八年前到这个村的,听村长说老师祖上就是这里人,现在是落叶归根。但村里似乎并没他的亲人。当时由村长出面,帮老师盖了这个院子。听说老师从前住的地方,就和这个院子有点像。来这里干活的是城里的好工匠,干了有半年才完全建好的。”
“八年前你多大?说得好像亲眼目睹一样。”杜郁非笑问。
阿牛认真回答道: “八年前我六岁,但我记忆力比一般孩子略好,即便是我三岁的事情现在也全都记着。普通千字内的文章,我看一遍就能背下。”
“那他还送你书做什么?反正你都背下了。”
阿牛侃侃而谈道: “老师说,文章不能死记硬背,记得文章只是第一步,只有了解文后的意境,才是真正懂了。”
俞先生似乎是个高人,杜郁非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听说你原先以为俞老师没有出来上课,可能只是喝醉睡过了?他常喝醉吗?”
“他常常喝醉,但很少会误课。我记得出事前一晚走的时候,他还在院子里小酌呢。”
杜郁非又问: “你和俞老师走得最近,有没有听他说过去的事,有没有他很挂怀的人?或者,知道他有没有仇人?”
“没有……”阿牛的回答很简单, “他不太愿意说过去的事,虽然偶然会说到当年曾经很风光过,似乎给什么大人物做过事。他教导我们的时候,常会说这事情若是当年落在他手上,非得狠狠打上十戒尺。”
这时大门响动,村长来了。杜郁非轻轻叹了口气,村长一看就是普通人,心里原本假设可能的阴谋论,似乎那个阴谋并不在本村。
杜郁非几乎把问阿牛的问题重新向村长俞全友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基本一致。
“他是叶落归根,为何这里没有亲人?他离开本村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是不是知道?”
村长微微皱眉道: “他很久以前就离开乡里,回来时候子然一身,父母亦早就不在。他只说曾经先后在南京和京师做事,最后因为身体原因告老还乡。但我知道他好像并非是做官的,可能是某些大衙门里的师爷吧。”
杜郁非微微皱眉,低声道: “我需要在村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这几天会有其他差官到此,你方便的话给他们安排一下住所。”
“这个……住所当然没问题,但就怕穷乡僻壤照顾不好官爷。”俞全友战战兢兢道。
“没有关系的,大家为了办差吃点苦不算什么。”杜郁非拍了拍村长的肩膀,笑道, “但因为案子还在进行中,我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这事儿。你懂?”
“当然当然……”村长点头道。
杜郁非接下来带阿牛沿着村子的小石路走一圈,然后连夜离开了村子。走的时候,他记事本上俞浮生和钱少龙的名字并排放在一处,阿牛偷瞄了一眼,另一页写的则是赵兴、朱耀祖两个名字。
2
直接隶属于京师的地区称为直隶,因为高皇帝最初定都在南京,所以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等都属于南直隶。和如今永乐朝以北京为京师后的北方地区,北直隶遥相对应。
在匆忙看过老龙沟的现场后,杜郁非快马加鞭地赶往苏州府的吴县。两边虽然隶属不同的府衙,但实际距离并不是很远。这也是杜郁非胆敢在接着上达天听的那份公务的同时,还去南京帮老上司办事的原因。今次南下,杜郁非领着一份神秘的任务,该任务让他在十五天内赶到苏州吴县,接受一个胡姓官员的调遣。
这个神秘的任务由大内高手袁忠亲自传来,而老袁是当今圣上的贴身侍卫,所以杜郁非默认其为永乐帝的秘旨。
天气已是深秋,即便是江南的和煦天气,身上也能感觉几分寒意。杜郁非在茶楼略作寻觅,就看到了那个在靠窗处坐着的面色疲惫,但眼神淡然悠远的中年文士。胡淡……杜郁非心里一沉,他知道自己牵涉入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了。
看着面前坐下的青年,胡淡替杜郁非倒上茶水,微笑道: “莫要拘束,就当老友重逢吧。”
杜郁非赶紧接过茶壶自己满上,然后微微躬了躬身,算是行过礼。胡濙在朝里是礼部左侍郎,正三品大员,且是皇上身边近臣,论地位,十个杜郁非也不及一个胡濙。
胡淡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下这个应变极快的青年,笑道: “老袁说你极为能干,想来他推荐的人是不会错的。今次让你来苏州,只为了一个简单的任务。”
“您请说。”杜郁非等跑堂的端上果品后,平息下紧张的情绪,慢慢问道。
胡濙道: “吴县这里有座穹窿山,山上有寺名普洛,我要你入寺烧香还愿,布施衣物。”
杜郁非想了想,慢慢道: “我的身份是?”
“我替你准备了。”胡淡将一个信封摆在桌上,“你是来自山西的大贾,携妻儿来此还愿。”
“妻儿……”杜郁非微微皱眉。
“只是布施,所以不会牵涉什么,外人参与亦可,你卫所里挑人亦可。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胡淡笑了笑,递出一张画像,那是个气质温文相貌普通的男子,“我要找这个人。”
“是。”杜郁非并不多问。
胡濙显得相当满意,慢慢收回画像道: “你不是我派出的第一批去布施的人,所以不会引人注目。普洛寺这几年香火不错,你做足功课去,务必让他们所有人都出来见你。”
杜郁非看着对方收回的肖像,轻声道: “定不辱命。”
杜郁非返回老龙沟已是两日后,一进村阿牛就迎了出来: “大人,你等的人已经到了。我给你带路!”
村长将杜郁非召集来的锦衣卫安排在他村南面的老屋,那边背临大山,面朝山涧可谓相当幽静。锦衣卫袁彬正和苏月夜在山前饮茶,杜郁非打发阿牛离开后,二人恭敬行了下属礼。随后苏月夜给他沏上一杯正宗的铁观音,桌上香味四溢。
“你们觉得这个村子怎么样?”杜郁非抿了口茶,微笑道。
“若是问这里有没有杀手,那我可以很确定的说,这里已经没有杀手了。”袁彬做事认真,拿出一份记录道, “这两晚我挨家挨户拜访过,村里一共八十六户人家,都是普通人。而我去应天府看过尸体,凶手绝非普通人。”
“哎?”杜郁非摸摸鼻子, “我只是想问你们在这里是否住得惯。罢了,袁彬,就由你说一下目前我们手里的案子吧。”
袁彬翻开记事本道: “我们的案子叫蓝衫案,案件发生于二十五天前,南京的赵大户赵兴死于和小妾行房之时。小妾说凶手是一缕蓝色幽魂,从窗外扑入,手掌若鬼爪。小妾只是被击昏未被索命,赵兴脖子被扭断后挂于房梁上。窗框上挂有一袭蓝衫。三日后,凤阳府定远县的朱耀祖在家里喝酒时被取下头颅,家门前挂有一袭蓝衫。老龙沟的案子是第三起,教书先生俞浮生被缢死于卧室房梁,蓝衫再现。连带的第四起,应天府巡检钱少龙前来运尸体回府衙,他和五个来自府衙的公差被人在山路上截击,尸体全都挂在两百步外的树林里。有一点很清楚,几个案子死者被挂起的绳索是同一种绳索,打结方式也一致。所以多半为同一个凶手。”
“我们按大人说的,派人去找了马车。我们在邻村大黄村的水路里找到了马车残骸,比如车轮子和碎裂的车棚等。所以我们可以确认第一现场是在山湾处。”苏月夜补充道, “我请来的退休的老提刑重新看了钱少龙的尸体,确认了大人的假设。他的尸体初看是被人从后斩首的,实际是死后才被斩首。他的颈骨有两处断裂的痕迹,我同意如大人所说,他是被人从后一箭贯穿倒毙,然后其他公差都被解决后,凶手从容地砍下他的脑袋。切口和箭伤平行,掩盖了箭矢的痕迹。如果说恶鬼可能用刀剑,但一般是不会用弓箭的。所以可以确认,凶手是人。”
“既然是人做的案子,那么这些死者一定就是有关联的了。”杜郁非看着袁彬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笑道, “你是否已有头绪?”
“这几人有些若有若无的联系,我先说一下我的猜测,具体还请大人定夺。”袁彬一一点着纸上的名字道, “我假设赵兴、朱耀祖、俞浮生、钱少龙之间是有关系的。不然凶手为何要选他们动手?南直隶有那么多人,这四人本身也并非大奸大恶。”
“那么关于这些人我们知道多少?”杜郁非问。
“朱耀祖也曾生活在南京,但朱耀祖是德庆馆的厨子,赵兴则是兴业钱庄的少东家,两人有什么交集我就不清楚了。至于俞浮生,我怀疑不是真名。我查不到此人的资料。而钱少龙他家两代都是公门中人……”
杜郁非抬手打断他道: “我只关心朱耀祖是否也是八年前离开南京的。”
“确切的说他是九年前离开的。”袁彬回答。
“俞浮生是八年前来老龙沟的,如果说他们之间有联系,那么他们牵涉的一定是同一件事。”杜郁非慢慢道, “牵涉那么多人,必定不是小案子。小苏,你那边有记录吗?”
苏月夜进屋翻出一本旧账本一样的东西,慢慢道:“江南在八九年前也不太平,九年前当时的苏州府府尹因为贪墨被罢黜流放,八年前应天府的一个武官因为平叛时屠村,被罢职入狱。十年前,有个醉酒的文官烧了当时礼部侍郎的宅子,入狱后被人乱棍打死。另外就是……最大的事,永乐十四年汉王朱高煦被贬为庶人。”
“这个阶层的案子是否太大了?会牵涉到朱耀祖和赵兴这种人?尤其是汉王的案子更不可能。”袁彬不以为然道。
“等等。”杜郁非眉头一扬, “屠村罢职的官员是否叫韩青阳?”
“是……”苏夜月点点头。
杜郁非道: “韩青阳,是参与过靖难的老卒,在军中以骑射闻名,官那时已经做到宣抚使了。他现在在哪?”
“大人稍等……”苏月夜进屋另外取出一本卷宗,低声道, “他死了……一年前死在应天府的雍关大牢。”
杜郁非皱眉道: “怎么会,他是靖难功臣,圣上赐他不死。算来如今也就四十多岁,这家伙一身的本事怎么会死在牢里?”
“这……我这里就没有记录了。”苏月夜叹了口气。
“大人觉得我们的案子和韩青阳有关?”袁彬问道, “韩青阳射得一手好箭,我小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
杜郁非慢慢道: “我们的案子涉及到弓箭手,只有这点是有关的。但他既然在牢里。而且死了……”
“蓝衫和韩青阳有关吗?”苏月夜问。
杜郁非道: “这我也不熟悉,但我们可以查一下。袁彬,你觉得我们目前第一要做的是什么?”
袁彬皱眉道: “我们要搞清俞浮生和钱少龙的关系。一个返乡归隐的老头子死了,没道理钱少龙第一时间来现场,而且那么巧他也被杀了。这个凶手之前的案子,没有胡乱杀人的记录。赵兴的小妾就没事。”
杜郁非看到苏月夜的脸色不对,问: “怎么?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苏月夜道: “我只是忽然想到,死的钱少龙是公门中人,而且是公门世家。通常这种案子不会让我们这种外人调查。是什么让府衙的人把案子交给我们锦衣卫的?通常他们对锦衣卫是避之唯恐不及。”
“是苏州府府尹和应天府府尹同时向刘大人提出的,具体是谁我并没有问。你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不妥。”杜郁非亦皱起眉头。
袁彬思索道: “也许他们怕府衙的人投鼠忌器,不能调查彻底,才让外人来查。但据我所知,南京卫所本来就没什么办案人才。他们也不会不知道。”
“这你倒是和刘大人说法一致,南京卫所打家劫舍可以,查案就差了点。”杜郁非笑了笑, “南京的刑部其实有不少人才。虽然迁都后,许多都北上了,但总有几个留下的。”
“是的,目前南京和苏州有两大高手,铁面神捕万长空和八臂神猴唐宋。钱少龙就是万长空的手下。南京刑部虽然表面忌惮南京卫所,但其实很看不上他们。”苏月夜又进屋拿出一个包裹,里头是十张人物肖像,“这些应天府和苏州府刑部的重要人物,我托刑部的朋友画的,可以用来作参考。”
“这真是不错。”杜郁非看着画像,慢慢道, “如此或许真的有猫腻在里面。大概府衙的人就是知道南京卫所不行,才把案子踢给我们锦衣卫走个过场?”
袁彬道: “那他们的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
这时远空中有一只信鸽飘然而至,苏月夜上前解下纸条,皱眉道: “凶手又出手,而且是两起案子,分别在苏州和扬州。苏州是昨晚深夜的事,凌晨杂役发现的尸体,扬州则略早,但时间靠得那么近,里头一定有问题!”
杜郁非深吸口气道: “袁彬去扬州,我去苏州。月夜,你负责调查八到十年前所有和弓箭手有关的案子的档案。派人去查一下韩青阳的死因。我给你写封文书,南京卫所的资料室会为你敞开。另外派几个兄弟去监视钱少龙的家人,他们家是公门世家,难保其他人没有卷入这事。鉴于我们是在他人地头办案,稍微小心一点。”
“是的大人。”二人先恭敬领命。然后苏月夜温柔叮嘱道: “大人先前在泉州得罪了江南人,这次小心被人认出来。”【泉州的故事详见《最推理》总第101期之《踏雪者》】
杜郁非目送二人离开,独自前往村长家,俞全友见到他殷勤招待,但杜郁非不冷不热地打断了他: “老俞头,这里的案子,你没有说实话。”
俞全友顿时一惊,战战兢兢道: “怎么会,大人,我可是把知道的事儿全都告诉你了啊。”
“钱少龙和俞浮生两人是旧识。”杜郁非冷笑道,“钱少龙已经死了。如果你还为他打马虎眼,接下来就去刑部大牢说吧。”
“这……我……”俞全友面色阴晴不定, “我……这个不是我不说,而是,大人您先前没有问我,没问钱少龙和俞浮生是否是认识的。”
杜郁非啪地一拍桌子,俞全友立即跪倒在地,飞快道: “八年前,俞浮生回来没多久,应天府的钱大人来跟我打过招呼,说是这老爷子有什么需求都要满足,但如果老爷子离开老家,或者有什么小毛小病的也都要通知他。”
“那他是否经常和俞先生来往。”
“奇怪的就在这里,据我所知,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来过。八年间俞老先生病倒过五六次,我都给他发了通知,他都没有来。”
杜郁非冷笑道: “你还真是蜡烛不点不亮,还有什么没倒干净的,都给我倒出来。”
俞全友一咬牙: “有一件事只是我的猜测,并不确切。”杜郁非面无表盯着他,俞全友只得继续道, “我怀疑俞浮生并非本村人,确切地说,我以为这个俞浮生是假的。我们村的确有这么个年少时候去外头赶考的书生,而且多年都不曾回来。但那人离开时,我是认识的……俞浮生和那人长得并不像。”
“村里其他人也觉得他不像?但离家多年,面貌有所改变也是平常事。”杜郁非问。
“不,他回来后,表现出的气质和言行,已完全不是本地人。但是如果一个人在村里长到二三十岁才离开,这么大的改变可能性……很小。还有就是,他几乎对村里老一辈的人都不认识。”
杜郁非道: “你没有试图挖他的底吗?”
“我不敢呐!钱少龙一方面让我随时报告他的情况,另一方面也要我好好照顾他。这些年我对他是有求必应啊!”
杜郁非沉默片刻,认真问道: “你作为村长,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觉得他是什么身份?”
“可能是……大衙门里退隐的人物。我看他教书有板有眼,也许当年做过这个?另外他乡里土制的酒是不喝的,都是喝外头的好酒。有次我看见过他一个私藏的酒壶,好像是大酒楼里卖的佳酿。”
“大酒楼的佳酿。”杜郁非想到了朱耀祖的出身,话锋一转道, “你觉得阿牛这孩子怎么样?”
俞全友见对方语气缓和,松了口气道: “阿牛家贫,但用我们乡里的话说是能文能武啊。他记忆力好,念书快,难得的是身体不错,有把子力气。所以我们这里的乡亲,平日里尽可能都多接济他们母子一点的。”
杜郁非从怀里拿出十两银子,道: “阿牛是俞浮生案子的人证,我会派人带他离开几天。你帮忙照顾他的母亲。”
“乡里乡亲的……我一定照办。”村长点头哈腰道。
3
苏州笑月楼,是虎丘山下的第一酒楼,最新的蓝衫案就发生在这里。清晨时分,杂役小厮发现他们的二掌柜易辽源倒在酒窖里,整具尸体被泡在酒里,一袭蓝衫挂在最高处的酒桶上。所有的酒桶都被打出洞眼,笑月楼至少几年都没有私藏珍酿可卖了。
杜郁非先去殓房看了尸体,意外地发现易辽源身上肌肉结实,手掌骨节粗大,似乎是个长期握枪的武者。
他站在酒窖里,将自己替换成死者的视角——夜间身处原本就昏暗的光线里,被勾魂使者悄无声息地靠近。只是,凶手为何要把尸体浸泡在酒桶里呢?酒窖平日里是关着的,有人进去制酒,大门也是随手关闭,而酒窖也并没有凶手破门而入的痕迹。另外,凶手毁酒的行为又是为什么?看完酒窖之后,他又去看了临时存放尸体的房间,他对苏州府这一举动有些困惑,按理说这种大案尸体应该去府衙的殓房才对。
他慢慢走出酒窖,外头笑月楼的大学柜一直耐心地等着。杜郁非问道: “张老板,尸体为何不让仵作带走?”
张老板道: “府衙来人关照说,您今天可能来现场查看,不劳烦您跑两块地方,所以把尸体留在这里。而老易在我们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想为他的后事尽一份心。所以灵堂也摆好了。”
杜郁非想了想道: “你们店和南京德兴馆有来往吗?”
“没有什么来往……但店里有几个南京的伙计,他们好像曾在那里做过工。”
“包括易辽源吗?”
“不,老易虽然是南京人,但他之前该没在酒楼做过。他之前是在军队里做的,只是年纪大了,所以退下来。他在靖难的时候就和我认识,兵荒马乱地,曾经救过我的命。”
杜郁非眼睛一亮,这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和死者关系密切的人: “他是谁人的部下?”
“他是那边的兵……后来投降了北面,最后听说是在二皇子朱高煦的麾下。但这只是说着好听,其实他只是个小官而已。”张老板回忆着道, “他有个老上司倒是挺有名的,是二皇子手下的猛将韩青阳。”
杜郁非眯起眼睛,心思急转,又问: “关于蓝衫,能让你想到什么?”
“世面上最近常传说的蓝衫鬼,是不是就是说的这蓝衫?”张老板苦笑道, “这我就完全没头绪了。”
杜郁非道: “你在苏州府里有认识的,靖难老兵吗?能不能替我找几个来。”
张老板点头道: “这当然可以,但大人若是办案,这个找府衙的人帮你不就行了?”
杜郁非笑了笑,只是道: “我知道你们酒楼也有客房,如果方便给我两个房间可以吗?你不会因这事不做生意吧?”
“当然没问题。”张老板笑道, “您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鉴于手上不仅有蓝衫案,还有胡淡给的任务,杜郁非在苏州必须有个落脚点——另外杜郁非还有个想法,既然凶手在杀了俞浮生后,轻易又捕杀了钱少龙,说明凶手在行凶后仍然在现场附近徘徊。比如现在,距离上次行凶不过十个时辰。
在杜郁非安顿下来时,苏州府衙派人来请他晚上参加刑部给他准备的洗尘宴,但被他婉言谢绝,他重回酒楼大堂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笑月楼的大堂分三层,一楼有评弹表演,二楼和三楼都能边吃边看。这里的生意不仅没有因为凶杀案变淡,反而在今夜是越发红火。人们都爱看热闹,即便不能去现场,也想尽量靠得近些,打听到一鳞半爪,就能回去后向邻里吹嘘。大堂内二十多桌酒席,光对凶案的描述就有三个版本。最流行的当然是恶鬼杀人的说法,甚至有人将凶手描绘成蓝发蓝袍专吃人心的女鬼。唯一遗憾的事,酒桌上没有镇店佳酿“福醇酒”。
杜郁非坐在三楼角落的位子,视线可以控制所有区域,同样效果的位置在整个大堂只有两个,另一个和杜郁非同在三楼,是一老一少。老的是南京府衙铁面神捕万长空,府衙从六品的巡尉,在任上已有三十年。杜郁非认得对方,因为几年前他曾以泉州巡尉的身份到过南京刑部。对方怔了一下,显然也认出了他。
两人视线交错而过,杜郁非发现对方一直在注意一楼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那人点了道苏州名莱松鼠桂鱼,明明是一个人却放了两个杯子。杜郁非招手叫过伙计,询问那人是否是常客,但伙计对那男子并无印象。他目光瞟向对方的桌下,似乎有个长形包裹斜放着,是兵器吗?
不知不觉到了亥时,酒店里的评弹停了,大堂曲终人散。伙计开始打扫部分桌椅,但对还没结账的客人并不催促。
玄衣男子起身,将杯中酒水洒在地上,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把一锭银子摆在桌上,昂然四望道:“各位守在这里也有一个晚上,真要等某家走了才动手吗?”他这么一站起,其他人才发现这家伙其实非常魁梧,身高足有八尺,脸上五官棱角分明,浓眉环眼,不怒自威。
铁面神捕万长空高声道: “我们在此守候一晚,只是为了不伤及无辜。我乃应天府万长空,今日来此缉拿蓝衫案的凶手。闲杂人等回避!”此话一出,那些还带醉意的食客立即起身走人,而店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有十多名捕快,将酒店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杜郁非不由觉得颇为诧异,万长空怎么会知道凶手一定会在今晚来此?凶手明知有埋伏,却在此吃酒大约一个时辰的理由又是什么?
“应天府的捕快在苏州府想抓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就凭这点人?千军万马老子当年也来去自如!”玄衣人从桌下拿起长形包裹,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万长空带来的都是应天府的硬手,只是气势微微一滞就向前扑去。玄衣人包裹横扫雷霆万钧,最前头的两名公差被硬生生扫出十多步,撞翻了左右五六张桌子。万长空目光收缩,双臂一振从三楼长啸而下,其他人也叱喝连声,拔兵刃蜂拥向前。万长空于空中连环踢出十七腿,腿影若莲花绽放。玄衣人长包裹向天一指,击散所有腿影。但万长空足尖在其包裹上一点,人若风车转动,双臂如巨斧劈下,直取对方后脑。
玄衣人斜退半步,背后却刺来数柄长枪,他包裹横扫四周,所有长枪皆被拨开,后背硬吃万长空一脚。万长空面露喜色一个翻身,手掌扣向对方肩头。玄衣人嘴角挂起孤傲的冷笑,扯开包裹,一柄雪亮的长刀绽放寒芒怒指四方。刀一出手,他身形仿佛快了三倍,刀锋斜掠向万长空的胸口。万长空没料到对方吃了自己一脚却毫发无损,面对长刀疯狂后退……但玄衣人不依不饶,脚步加快迅速追砍他。万长空轻功了得,直从一楼斜飞上二楼,但对方一点也不慢与他,刀锋贴着他的皮肤紧迫上二楼。周围所有公差都跟不上他二人的速度,只能跟着他们的影子跑,远看过去仿佛是玄衣人带着一干公差在追杀万长空似的!
背后是二楼的柱子,万长空已无处可退,但他若是伸手抵挡,定会被对方削去双掌。他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猛一停步,断然用左臂去抓对方刀锋,右拳狠敲玄衣人的耳门。玄衣人眼中亦露出欣赏之色,其魁梧的身躯此刻灵活无比,刀锋轻巧一转就绕过对方的胳臂,直奔万长空肋下。
万长空嘴巴发苦,但突然眼中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玄衣人微一皱眉,感觉到背后杀机已至,霍然转身长刀封出。和杜郁非的踏雪剑碰在一处,绽放出点点火星!杜郁非的长剑斜着划出一道诡异弧线,竟然贴着他的刀锋刺向其肩头。玄衣人闷哼一声,飞身掠向三楼另一边,杜郁非长剑一收,剑锋已见血。
万长空急道: “不可让他逃走!”
玄衣人长啸一声,撞破屋顶飞身上房。杜郁非毫不停顿地冲向楼顶,但远端突然射来一点寒星,他赶忙闪避,再要去追,对方已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奔入重重夜色中。杜郁非看着插在瓦片上的那支羽箭,箭来的位置和玄衣人逃逸的方向并不一样。“有人在掩护他,居然不是单独作案……这事越来越复杂了。”
杜郁非回到笑月楼,因为屋顶被冲破,整个酒楼一片狼藉。万长空并没对救命恩人有什么好脸色,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要带人离开。
“万大人,你知道即便不说,我也有办法能查到这是怎么回事对吧?那何不痛快点?”杜郁非心头冒火。
万长空面无表情道: “我们得到匿名线报,说凶手可能会出现笑月楼,所以在此埋伏。”
“所以你大老远的从应天府来到苏州府?”杜郁非冷笑道。
“是的,可惜没抓住他。”万长空靠近杜郁非,压低声音道, “我谢谢你援手之德,但除此之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说完他带人离开,只剩下笑月楼的小厮唉声叹气地拾掇这混乱的场面。
杜郁非坐到楼顶上,借着月色把弄那枚箭矢。忽然有个声音道: “如此良辰美景,这位兄台却为梁上君子,真是别有雅兴啊!”
“我还不是在等你。”杜郁非没好气道。
屋顶远端出现了戴着国字脸面具的罗邪,她身着青衫,一旁还有老龙沟的阿牛,那孩子此时正努力稳住身子不让自己从房檐上滑下去。
“真是笨。”罗邪拉那孩子一把,小朋友顿时飞出三丈远,落到了屋顶最高处,但却坐得四平八稳。
“罗牙儿别欺负小孩子。”杜郁非苦笑道。
“小孩子不被欺负怎么长大?”罗邪悠闲地一甩袖子,挨着杜郁非坐下, “如何?我还算守时吗?”
“早来一步就能把蓝衫案的凶手拿下了。”杜郁非轻轻拍了拍瓦片。
“真是不知足!我可是从无尽崖一路快马加鞭到此的。”罗邪瞪了他一眼, “话说回来,你让我带这个孩子来做什么?”
杜郁非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认真看着先前有些忐忑,如今已完全适应屋顶的阿牛,再看了眼罗邪。
“神神秘秘的。我去替你把风。”罗邪眯了下眼睛,飘身融入黑暗。
杜郁非这才慢慢道: “你叫俞耕耘,今年十二岁。父亲早亡,母亲赵氏,你因得俞浮生的看重,在他的文馆念书。是不是?”
“是。”阿牛点头。
杜郁非又道: “你虽然天资出众,但在村里并无老师传授。此次卷入蓝衫案,虽然表面看并没人对你构成危害,但之后随着案件发展,将会步步惊心。你是否有意识到?”
“这……”阿牛摇摇头。
“所以我带你出来避一下风头,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杜郁非微笑道。
阿牛道: “不知是什么事?”
“我要你去庙里,做几天和尚。”杜郁非瞄着对方的脑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光溜溜的秃瓢。
4
客房内,杜郁非将从苏州府刑部拿来的蓝衫案物证“蓝衫”铺在了桌上。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东西有何特别,如果说这东西对凶手有特殊意义,那会是什么?是身份象征,是一段恩怨的标志,还是在表明凶手的身份?然后他又从包裹里拿出了应天府蓝衫案的证物,同样款式的一件“蓝袍”。
“罗牙儿,你怎么看?”
“你包裹里的那件比较旧。”罗邪手指轻轻在衣袍上一触, “做工也略好,你带来的蓝袍应该是军里的东西,布料更接近战袍。”她瞟了杜郁非一眼,皱眉道,“你已经看出来了?那还问我。这案子你有没有直接问应天府和苏州府的人?那些家伙久在江南,应该比你更了解情况吧?”
“我需要一个不同的视角。”杜郁非比划了一下,“一个不是衙门里的人的视角。”
“那你不用给我看这个,我跟你说下我们江湖人眼里的蓝衫案。”罗邪优雅地倒了一杯茶,慢慢道,“这个案子近一月来非常有名,我一路南下经过的所有驿站都在讨论蓝衫鬼。尽管这些流言中许多都是鬼魂杀人的无稽之谈,但有一则流言则让我很在意。他们说所有的死者都是南京人,这些人都曾在同一个衙门供职。”
“哪个衙门?”杜郁非问。
“应天府衙。”罗邪笑道, “谣言说,这几个死者都是人皮买卖。”
人皮买卖是江湖上一种假身份的买卖,和普通假身份不同,这些“人皮”都确实存在过。卖家负责将人皮身份买断,可能会将活人杀死取其身份,并且给买家提供确立假身份证的一切条件。江湖上提供此项服务的组织不少,最著名的那个叫做“幽冥”,据说他们掌控着许多名人的隐私。
“你是说,几个死者的身份都是假的?”杜郁非深吸了口气。
罗邪笑道: “只是可能,我可没去调查过。江湖传言这种事,可能离谱一些,但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如果这些死者的身份都是假的,那么他们到底是谁?凶手又怎么识破他们的?”杜郁非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就是你的事了。”罗邪打了个哈欠, “没事的话,我去隔壁了。”
杜郁非点了点头: “你去睡吧,明日替我去普洛寺一次,把小鬼打发去那里做杂役。”
“然后呢?你不会大老远地让我来苏州就是做这个吧?还是因为你想见我?”罗邪进了房间就没戴面具,一双美目闪现着妩媚的光芒。
杜郁非慢慢道: “明早我要去见苏州府衙的人,然后我们一起扫听一下江南武林,必要时候我们得和幽冥的人打下交道。”
“你认识幽冥的人?知道怎么找他们?我曾经想找他们一次,却完全无法入手。除了交易,他们对其他都不感兴趣。”罗邪诧异道。
杜郁非笑了笑: “我是锦衣卫,世上没有我们锦衣卫找不到的人。”
罗邪哼了一声,冷笑道: “说不定有一天我躲起来,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不同的蓝袍、几乎同时出现的凶案现场,以及那个疑似凶手的家伙如此怪异地出现在酒楼。这几点让杜郁非升起了个念头——在苏州的这起案子,是否只是模仿作案。如果是模仿作案,为何要杀易辽源?而应天府的差官又为何会在笑月楼设伏?他将所有的疑问都写在书简上,十来份书简摆满了桌子。
天光微白时分,杜郁非推开天窗,一只灰鸽子飞落窗沿。他看了一下鸽子脚环上的消息,上面写着“韩青阳死有蹊跷”,他飞快回了条消息将鸽子抛回天空。
八臂神猴唐宋坐在府衙的签押房里,上下打量着杜郁非。他印象中对方似乎是姓杜,很久以前代表福建来过江南,但为何对方递上的印信却自称刘丙呢?他久在公门,并不会唐突说出心中疑问,而是小心谨慎地对待这位不速之客。
杜郁非先是感谢了昨夜苏州府原定的宴请,然后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是京师刑部调派来督查“蓝衫案”,至于京师怎么会那么快就派他来,则没有解释的义务。他将昨晚在笑月楼发生的事清楚说出,随后认真问道: “万长空怎会知道凶手会出现在笑月楼呢?”
唐宋皮笑肉不笑道: “这事情,我怎么知道?你不该去问南京府衙的人吗?他们来此办差,甚至都没有知会我一声。” 杜郁非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 “说得也是,我只是例行公事。唐大人不知道,那就算了。”
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唐宋反而狐疑起来,慢慢道: “通常那边派人来苏州办事,都会先来我的地方签到。但这次是万长空亲自带队,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对易辽源了解吗?”杜郁非问。
“老易是南京人,之前是在军队里做的,靖难时期对笑月楼的张老板有恩。他没有妻室,但平日里喜好喝酒。我多次在酒局上和他遇见过。”唐宋对此似乎知无不言, “他对长枪有不错的领悟,虽然不混江南武林,但就我看,放眼苏州用枪能比他好的还真不多。若说他会被无声无息地杀死在酒窖,以前我是肯定不信的。但现在事情都发生了,只能说蓝衫鬼太厉害了。”他说的和张老板的话基本相同,只是对易辽源的武艺评价更高。
杜郁非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男子只是个萧索的侧面,却颇为传神。
“你见过这个人吗?万长空昨夜围捕的就是此人。”
唐宋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然后低声道:“这不可能。”
杜郁非不说话,等着对方继续说。唐宋低声道:“如果不是巧合,这幅画像画的该是韩青阳,但是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关于韩青阳你知道些什么?”
唐宋犹豫了一下,慢慢道: “他是靖难猛将,入狱前官拜宣抚使,几年前去山东剿匪,因为屠村事后被追究入了大狱。”
“很难以启齿吗?我看似乎有些隐瞒。”杜郁非不依不饶,唐宋仿佛变成了他的犯人。
唐宋心中生出反感,但依然不温不火,压低声音道: “阁下似乎不是江南人,你该知道韩青阳是汉王的旧部,他入狱那年正是……这里的事我们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官没有资格一论。”
“但他屠村的事,是证据确凿,不是栽赃嫁祸吧?”杜郁非笑问。
“你怎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唐宋顿时大怒。
杜郁非挂着让人不愉快的冷笑: “既然是秉公而断,为何不能对人明说?还是说唐大人你在腹诽?”
“你……我……”唐宋怒道, “你还有事吗?”
“最后一个问题。”杜郁非道, “唐大人久在公门,对江南大事小事自然了若指掌。你觉得韩青阳和蓝衫有什么关系?”
唐宋沉默片刻,低声道: “汉王有一支亲随叫五彩卫,其中一支是蓝色。这支亲随的指挥是韩青阳,其中许多老兵都在他麾下去了剿匪。你觉得这个关系是否密切?”
杜郁非眼眶收缩,淡淡道: “可是……韩青阳应该已经死了。”
“是……”唐宋点了点头。
杜郁非走出苏州府衙,看着头顶上阴沉的天空,轻轻拍了拍自己额头。他原意只是去打听一下苏州府衙的态度,却没想到获得了那么重要的讯息。而这些讯息甚至不是他打听出来的,似乎是对方一早就打算告诉他的。
这却是为什么?同样是发生在境内的“蓝衫案”,应天府的人是绝口不提,而苏州府的人却是知无不言。他不由想到很多年前,养父杜佑程的话——“世间的衙门,表面上口径永远都是一致的。若在同一件事出现了两种说法,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有不同的主子,并想达到不同的目的”。
苏州府和应天府,他们分别代表着谁呢?在他们之间的“蓝衫鬼”又是什么?
在不远处街口等他的罗邪迎了上来: “怎么样,苏州府衙有什么线索?”
“他们给了太多线索。”杜郁非笑道, “你那边怎么样,小和尚开工了吗?”
罗邪道: “他要先带发修行一段时间,然后才能剃度,也就是要先做杂役。你干吗打发他去那里?”
“过几天我和你要去那边布施,但具体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杜郁非和罗邪拐过街口,确认没人跟踪,才道, “现在我们去见幽冥的人。”
“哪里见面?”
“见幽冥的人,当然要选一座有桥的地方。”杜郁非笑嘻嘻道。
唐宋目送杜郁非离开,疾步离开签押房,去到府衙深处。苏州知府的师爷正在等他消息: “如何?”
“已将消息散播给他,但这个巡检似乎不是刑部差官那么简单。我看他有几分面熟。”唐宋皱眉道。
“他的确不简单,既然你看出来,我也不瞒你。他是那个……”师爷比划了一下衣服, “得罪不起。”
唐宋倒吸一口冷气: “锦衣卫……”这却不是他之前想的答案。
师爷微笑道: “蓝衫案已经惊动上头,不论怎么样,应天府的赵大人都够喝一壶了。”
“万长空仍在苏州,而且应天府的高手正陆续跟来,需要我们出手吗?”唐宋问。
师爷吩咐道: “能不正面冲突当然最好,但若那个锦衣卫需要帮忙,你就扶上一把。”
5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杜郁非和人约定见面的地方是枫桥,不知为何刚到这里天空中就飘起细雨。他们在桥边的酒肆避雨,远远望去可以见到古刹的红墙,以及参天的松柏,不知不觉就消磨了一个下午。
“幽冥到底说的什么时候?他们不该是晚上出来见人吗?”
杜郁非道: “若真是晚上倒也应景,夜半钟声到客船嘛。我只要他尽快来见我,却也无法确定时间。我只知道今天他会来这里。”
“幽冥中人也来烧香?”罗邪不以为然道。
“你知道寒山寺原本名叫枫桥寺吗?”杜郁非笑问。
“不知道。”罗邪挠了挠假胡子。
“那你知道枫桥也叫封桥吗?封锁的封。”杜郁非又问。
“不知道。知道这些有什么好处?能当饭吃?”罗邪反问。
“这……”杜郁非苦笑道, “的确不能。但是到了这么有名的地方,总要了解点什么吧。”
罗邪笑道: “亏你还是在寺庙前说话,要知道明心见性,重要的是我们在此做些什么,而不是我们在哪里做。你干吗不说话,嗯?我是不是说得很有道理?”
我再也不和你说风月了……杜郁非心里嘀咕了一句,竖起一根手指,慢慢道: “他们来了。”
烟雨凄迷的桥头出现了两个灰衣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瘦的面目阴沉,眸若鬼火。胖的慈眉善目,笑若弥勒。瘦高个替胖子打着伞,显然更像是护从的身份。罗邪微微一笑,亦替杜郁非打起伞迎了上去。
“上官鼎?”
“杜郁非?”
杜郁非笑道: “那么容易就知道我的身份吗?”
“若不知你是锦衣卫的红人杜郁非,我又如何会来见你。”胖子微笑道, “我可得罪不起你。”
罗邪隐约发现对方并非是在笑,只是长了一双笑眼,让人以为是在笑罢了。
杜郁非笑道: “你客气了,我们边走边说?”
胖子一抬手朝着寺里走,两拨人仿佛旧识老友相约烧香,慢慢在香火缭绕的寺庙里踱着步子。
“我见你只是为了打听一件事。”走过一条林荫,杜郁非率先说话。
胖子笑道: “行有行规,我若向你提供客人的消息,之后还怎么做买卖?杜大人久走江湖,和普通官爷不同,该知道我的难做。”
杜郁非笑道: “这很简单,只要我也是你的客人,那么你是否也该对我知无不言?”
“这要看情况,要看你对我来说,是多重要的客人。”胖子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 “这里是寒山古刹,你居然在这里跟我谈生意。”
“谁规定寺庙里该谈什么的?”杜郁非道, “我是个干脆人,我要蓝衫案那些死者的真实身份。你可以提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忙。这样,我们就也是买卖关系。只要不是造反,只要不是违背江湖道义,你尽管开口。”
“你的意思是……你手上能用的锦衣卫资源,亦可是我的?”胖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是。”杜郁非毫不含糊。
“那我的要求很简单……”胖子略作停顿,慢慢道, “我们交个朋友吧。杜大人。我们幽冥做生意固然心狠手辣,但却是最守江湖规矩。蓝衫案的死者,既然被杀,说明有人不顾道义,将他们的身份泄露了出去。这些人也是我们的敌人。然而,这世上我们掌握的秘密虽多,却有很多我们无法对抗的敌人。所以,我们交个朋友。我把该案死者的身份全都给你,有一天,如果我有求与你,希望你能酌情援手。如何?”
“你信我?”这次轮到杜郁非诧异了。
胖子慢慢道: “你是福建的辣手神捕,亦是京师的锦衣红人。但据我所知,你从没有说话不算过。说实话,我看了你的卷宗,也很吃惊,所以才决定来见你。”他一抬手,背后的瘦子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放在罗邪手里。
在对方手入袖口时,罗邪一度全身绷紧。杜郁非却满不在乎地向前一步,向胖子微微一礼。
“你若不是真好人,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能和你交朋友总不会有错。”胖子笑着挥手作别。他和瘦子只是慢慢几步,就消失在寺院深处。在他们消失的同时,远空里出现了一道彩虹,居然云开雨散了。
罗邪将目光从西北角的红墙上收回,低声道: “第三个人也走了。”
“他们叫上官鼎,三足鼎立,当然是三个人。”杜郁非接过那个信封,深吸了口气,和幽冥做生意仿佛与魔鬼谈心,这个承诺给出去容易,日后要实践只怕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既然来了寒山寺,你不去求一支签吗?”他忽然道。
“求什么签?”罗邪随口反问,然后莫名脸为之一烫,几乎小跑地转身跑去庙堂,末尾还加了一句, “你别跟来!”
杜郁非觉得有些好笑,独自慢慢朝外走,忽然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朝东面的大树挪了一步。
叮!一支羽箭将地上的青砖射开裂痕!杜郁非扭头望向箭来的方向,忽然不远处的两个香客手里各提刀剑向其冲来!在前头的是急如闪电的一道剑光,那青衫客仿佛早预判到弓箭会落空,一早出剑就瞄着树下的位置,让杜郁非的脚步仿佛完全迎向剑锋一般。杜郁非身子向后甩起,整个人如壁画一样倒挂上树干,踏雪剑流动出鞘这才拦下一剑。
当啷!树上突然冒出一个拳头,猛砸向杜郁非后脑,杜郁非身子一侧,拳头砸在肩头。而紧随着剑光的刀锋也到了!杜郁非闷哼一声,身子间不容发地斜飞出三尺。
那剑客笑道: “好一招白驹过隙。”剑锋洋洋洒洒凌空而下!
杜郁非一声长啸,剑锋奇诡地拐了个弯,刺向对方腋下,才迫退了那追魂夺魄的一剑。杜郁非身形潇洒地一折,以不可能的弧线切入剑客的右后方。那剑客大骇后退,速度亦是风驰电掣。但不论他多快,都无法摆脱杜郁非的追击,他们这么一退一追,竟然将刀客和拳师抛开,隐蔽在远处的弓箭手亦投鼠忌器。
剑客眼见情势不对,一咬牙站定脚步,长剑舞得风雨不透。杜郁非嘴角挂起冷笑,突然后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靠近了刀客。刀客和拳师距离极近,见杜郁非攻来正中下怀。刀锋向前笼罩向对方头颅。而拳师则双臂张开,猛轰杜郁非的右肋。杜郁非身子灵动一侧,拳师的拳头仿佛打在了黄油上,仅仅是擦过了他的肋骨。而踏雪剑则突然从轻灵转为沉重,一剑点在对方刀锋上。四指宽的刀锋居然被他一剑击断。
刀客在弃刀还是拼命间犹豫了一下,剑锋就扫过了他的咽喉,血光四溢!杜郁非面色阴沉,嘴角挂出一丝血迹,得势不饶人地攻向拳师。但这时,剑客已经支援到位,两把剑隔空交错换了十多下,各自身上都多了两道剑痕。杜郁非于寺门前站定,反手一剑再次击落一枚箭矢。台阶上青衫剑客和拳师分立左右,看着一旁被杜郁非取了性命的刀客,露出痛惜的表情。他们这一组合走南闯北,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有人先死。
“刀剑拳腿枪棍箭,你们是江南七杀?真可惜,若是你们七杀齐聚,或许刚才就已杀了我。”杜郁非舞了朵剑花,慢慢道, “现在鹿死谁手就难说了。”袖口滴滴答答有鲜血流下,但他眼中光芒反而越发森寒。
“废话真多,但我的确没料到,你这么扎手。”青衫剑客手中长剑握紧,那是一柄奇形宝剑,剑柄位置还有七寸长的短剑锋,整把兵器带着一层蓝色光泽。
“江南七杀价格不菲,我想知道谁那么大方,请你们来杀我。”杜郁非又道。
“你下去问阎罗王吧!”青衫剑客跨前一步,长剑如风旋起。那拳师亦踏前一步,寺庙的台阶亦被踏破,双拳若奔雷砸出。
几乎同时,半空忽然落下一个人,那人四仰八叉地砸落地面,正落在拳师的拳头上。
“啊?!”拳师发现落下的是在暗处射箭的同伴,本能地一收拳。而就在此时,罗邪如九天魔神般出现在寒山寺门前,十指轻叩刀丝,修罗刀阵若网洒出。那拳师连哀嚎都没发出就被切成了八块!飞洒的鲜血泼洒在寺庙大门上。青衫剑客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只和杜郁非换了三剑就飞身后退。
“不如你们去问阎罗王!”罗邪轻轻抹去指尖的血迹。寺庙四周原本围观的百姓纷纷爆发出惊叫声。
杜郁非皱眉看着人群,招呼罗邪第一时间滑脚溜走。在这里如果被苏州府衙缠上,只怕一时半会无法脱身。罗邪抓起地上的弓箭手,几个起落就远离了人群。
“我只问你一件事,是谁要杀我,我不想听到不愿意听的答案。你看到我同伴出手了,不想被切就老实回答。”找了条僻静的小巷,杜郁非拍醒了弓箭手。
“江南苏家,出三千两银子要你的人头。”弓箭手想也不想飞快回答。
“哎……我的人头那么便宜吗?”杜郁非苦笑道。
罗邪问道: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寒山寺?”
“苏家提供的消息。”弓箭手极为害怕罗邪, “我已经老实说了,你们……你们说话算话?”
罗邪眼中寒光一盛,但她发现杜郁非并没杀人的意思,只得拍开对方穴位,一脚把那家伙踢出了小巷。
杜郁非回到笑月楼的房间,认真研究了“幽冥”提供的人皮名单。据说买家是当时的青州知府赵千里。而名单上表明,赵兴、朱耀祖、俞浮生的真实姓名分别是池中、卢裕盛和杨玉成。池中是当年韩青阳帐下的百夫长,卢裕盛则是参将,杨玉成则是当时太子府里的主簿。人皮名单上还有第四和第五个名字,第四个名字叫胡大勇,原名孙如,是应天府刑部的捕快,绰号叫“如意神捕”,不久前扬州命案的死者就是他。第五个名字叫李九成,原名宋襄,是当时的青州知府,如今的应天府府尹赵千里的幕僚。
“全部都是太子的人……”杜郁非深深吸了口气,这次摊上大事了!
“众所周知,韩青阳是汉王的人。所以可以猜测,若干年前太子的人为了对付汉王,将其手下猛将韩青阳陷害入狱。”罗邪展开丰富的联想。
杜郁非摇头道: “这种事情不要乱说……”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罗邪问。
杜郁非道: “原名宋襄的李九成还没出事,他极可能是下一个目标。这些事情显然涉及了韩青阳,但韩青阳在一年前已经死在牢里了。这事必有蹊跷。所以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常州保护宋襄,我去雍关大牢调查韩青阳的死因。我们三日后在南京城见面,那时候我在南京卫所等你。”
罗邪微微皱眉,低声道: “尽管江南七杀供出是苏家要你的人头,但你一旦陷入夺嫡之争……要杀你的人太多。离开你我可不放心。”
杜郁非笑道: “我离开你活三天总没问题,所以不用挂心。还是你……离开我不行?”
“呸!快滚吧!”罗邪绯红了小脸,为没戴面具大为后悔。
雍关大牢,是应天府的军牢。靖难之后,许多战犯都被关在此地。在永乐朝的前十年,这里是所有军人谈之色变的地方。杜郁非带人来到大牢坟场时,正值深夜,空中飘有点点细雨,江南的秋雨一阵一寒,连他都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袍。苏月夜和袁彬跟随左右,在韩青阳的坟头则有三个牢营军头挥汗挖掘。
“大人,棺材被起出来了!”风雨里军头抬着棺椁来到雨棚。
杜郁非将军士打发,自己上前两步,和袁彬一起亲手开棺,棺椁里安静地躺着一具枯骨,头骨歪斜两眼空洞,仿佛在叹息为何在埋葬许久后又被拖回尘世。
“居然不是空棺。”袁彬粗略看了一遍, “这体型也和韩青阳差不多。”
苏月夜从包裹里取出一套解剖器材,带着面纱查了一遍骸骨,低声道: “这不是韩青阳本人。这具尸体比韩青阳的实际年纪要小不少,死时应该不到三十。这是有人找了体型接近的人偷梁换柱。我们将尸体送到应天府找老仵作或者老提刑验尸,会找出更多线索。”
杜郁非道: “现在的问题就是真正的韩青阳在何处。或者是,我们要弄清楚八年前,韩青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年前的事,当事人多还健在,不难查。”袁彬思索道。
苏月夜道: “怕就怕此事涉及汉王和太子,知情者无人敢说。”
杜郁非也是一脸凝重,慢慢道: “这次的事是我召集你们来的,事关夺嫡大事,又关乎太子,若要退出,我绝不怪你们。”
“老大……你说什么呢!”袁彬笑道, “做事要有头有尾,办案讲究一查到底。这事情还不知怎么回事,虽然是太子手下做的事,但未必和他有关。我在这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也不是不知我朝太子的状况。”
杜郁非苦笑了下,说得也是。当今太子朱高炽,生性端重沉静,身子又一直不太好。从性格上讲,他并不是那种陷害自己弟弟的人;从身体上说,应付朝廷的公事已经力不从心,何况要操作那么复杂的事。
苏月夜道: “做事情有个分寸还是对的。我们先将来龙去脉查清楚,然后交给刘勉大人定夺不就好了。说到底这事儿是他让管的。”
杜郁非点头道: “如此,我们现在掌握了些什么?”
袁彬道: “这次的事应该是从八年前,也就是永乐十三年开始的。当时的韩青阳刚因永乐十二年在山东剿匪有功,升迁为宣抚使,结果被人弹劾他以剿匪之名,行贼寇之事。据说他麾下兵马屠村十余个,其中以青州府小石村一案证据确凿。韩青阳和麾下一干部下全部获罪,韩青阳被打入大牢。”
苏月夜慢慢道: “韩青阳入狱后,汉王朱高煦曾为其活动,无奈池中、卢裕盛等韩青阳亲信作为证人,将他的罪名落到实处。汉王仅能保他不死,以及祸不及家人。韩青阳因此老实呆在雍关大牢长达七年。五年前,其妻改嫁,他膝下无子。一年前,其家中老父病逝,韩青阳子然一身了无牵挂。”
“所以一年前他就实行了越狱。”杜郁非点头道,“卷宗上说,他死于旧伤复发。这家伙靖难时期的确受过很重的伤,在攻占南京前就养伤去了,因此错过了封侯的机会,要不然只怕别人轻易也动不了他。现在我们知道他的旧伤只是幌子,这事情只怕已策划了多年,我们只是不知是否涉及汉王朱高煦。”
汉王朱高煦虽已被贬为庶人,但在民间很多人还是习惯称其汉王,一是因为朱高煦作为圣上爱子在民间原本声望极高,另一原因则是,天家的事常翻手为云覆手雨,谁知他哪一天不能卷土重来呢?
“这的确不清楚,但我们能知道的是,现今的应天府尹赵千里是太子的人,而现下的苏州知府曹伊莱是朱高煦的旧部。”苏月夜道, “另外我还查到,易辽源是韩青阳的老友,韩青阳入狱后,正是易辽源在照顾其老父。为了抓捕韩青阳,应天府的万长空杀了易辽源逼对方出现,以此二人关系,韩青阳又是出了名的讲义气,一定会送易辽源最后一程。而苏州府衙的唐宋告诉杜大人韩青阳的事,说明两个府衙之间在较量。”
“我觉得不用想得那么复杂。而且,我们暂时不可以想得那么复杂。如果我们把事情上升到汉王和太子的高度,就没法管了。”袁彬思索着道, “万长空错过了笑月楼这个机会,之后只怕再要找韩青阳就不容易了。”
“不,至少我们知道在幽冥的人皮名单上,赵千里还有一个棋子没有死——原名宋襄,现在叫李九成的家伙。那个人在常州。”杜郁非走出雨棚看了看天, “各地今日没有新消息到吗?”
苏月夜道: “没有新的蓝衫案发生。说明宋襄还活着。”
杜郁非点了点头,这时远端忽有夜行人奔来,那人来到雨棚前躬身施礼递上一份信笺,立时飞身离去。
“宋襄的家里出事了,一门三口被灭门,另有其他不知名的尸体一具。门庭正中挂有蓝袍,同时大厅里不知名的尸体被分尸七块。”苏月夜皱眉道。
杜郁非面色微变,难道事情发生时罗邪在场?如果罗邪在场,宋襄仍然被杀,那以罗邪的性格一定会同韩青阳分个高下。但眼下的报告看来,似乎是韩青阳占了上风。
苏月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既然没有发现罗邪的尸体,她自然是没事的。我会立即让那边的暗桩汇报详细情况。”
“常州距离这里不远,我去接应罗邪。”袁彬自告奋勇道。
“如果宋襄被杀,当年阴谋使得韩青阳入狱的人是否都被诛杀了?”杜郁非却问了个其他问题。
“从名单上看,出卖和策划的人似乎都已是亡魂。”苏月夜不太理解他的思路。
“那你说接下来韩青阳还会做什么?难道就此归隐?”杜郁非追问道。
袁彬皱眉道: “若是这样,似乎不太符合韩青阳一贯做事就做大的性格。但我看他也不敢公然造反。” 杜郁非道: “我觉得他会在应天府做些大事,你们立即去南京卫所召集人手,我去一趟常州。若是罗邪没事,一定会为我们增加点砝码。月夜,你替我约刘勉大人,有些事我要征询他一下。”
“即便罗邪真需要接应,你也不能孤身前往。南京的事我会做。让袁彬和你同去常州!”苏月夜怒道, “你忘记之前七杀要你命的事了?他们正等你落单呢!”
杜郁非挠挠头,这下他还真无话可说。
袁彬笑道: “老大,就让我跟你去。”
“月夜,你独自在应天府要小心,我需要赵千里的所有资料。”杜郁非认真吩咐道,一边心中暗想,从这里到常州,一路上可得快马加鞭了。
尾声
惊动朝野的“蓝衫鬼”一案,在冬至祭天大典后终于结案。因为韩青阳刺杀一事,带起的赵千里多年来构陷他人制造政绩的事亦被曝光,赵千里一党皆被打入大牢,牵涉人数多达两百人。
“佞臣乱我社稷者,吾必诛之!赵千里一定会死。”杜郁非在韩青阳的坟头洒上一杯水酒,蓝衫鬼也算是敢作敢当的家伙吧。
不远处看着他上坟的罗邪嘀咕道: “苏姐,你说他杀了对方,又给人家扫墓,这算不算虚伪?”
“用好话说,应该是惺惺相惜吧……”苏月夜微笑道, “这是我们做女人的不理解的领域。”
“好吧……”罗邪跑到一边神箭手方辰的墓前也敬了一杯酒, “我偶尔也虚伪一回。这枚铁箭就还给你了。喝下这杯酒黄泉路上好上路。你若不服气,下辈子投胎再来找我。我可不怕蓝衫鬼。”她将箭头放在了墓碑上。苏月夜陪着二人向着蓝衫客的众多坟墓拜了几拜,他们三个才慢慢走出墓地。
官道旁的酒肆里有不少江湖人正驻足观望。
“他们这是在看什么?这里怎么都不像是聚会的好地方。”罗邪戴上面具,悄悄撇了撇嘴。
“来人可是福建道上的杜郁非?”为首的江湖人高声道, “我们是苏家的朋友,当年苏定言在福州为你所伤,你还敢大摇大摆到江南来,真是当我们江南武林没有英雄吗?”
杜郁非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但他也看到了七杀中的“剑客”。
苏月夜低声道: “大人,你是可以一劳永逸解决这些人的,不然以后再来江南还是会麻烦得很。”
“是的是的,全都杀了!”罗邪唯恐天下不乱。
杜郁非摸摸鼻子,叹了口气上前几步道: “福建的事,是姓苏的咎由自取。我当时不杀他已是给了苏家偌大的面子。我是公门中人,在江南办案他苏家还苦苦相逼,你们真是要造反吗?”
“你说好听是个巡尉,其实不过是个捕快!再说难听点是他娘的鹰犬,杀了你谈不上什么造反!”人群中有人高声道。
杜郁非笑道: “我接下来要做一件事,通常我做了这事后,我面前的人都会选择消失不见。至于那些胆大包天不消失的,那也只有一条路,就是我送他去见阎王。我希望刚才说大话的朋友,一会儿仍能那么大声。”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就是!给他点颜色看看!” “欺负我江南无人吗?” “他奶……他……”“这……”
杜郁非从口袋里亮出象牙配饰,金色底纹上写着几个不大的红字:锦衣卫北镇抚司。
“这……”“天啊!”“他是锦衣卫!”“苏老,你这下把我们害惨了!” “快走快走。” “他苏家死绝了也不关我们事!”
几乎所有人都一哄而散, “等一等。刚才放狠话的朋友就这么走了?”罗邪怒道。
那个爆粗口的汉子面如土色,跪倒在地连抽自己十几个耳光。
“算了……去吧。”杜郁非摆了摆手。对方立即连滚带爬地走了,而七杀里的那个剑客更是第一时间消失的。
“锦衣卫……这个招牌真是太连累人的名声了啊。”杜郁非悠悠叹了口气。
罗邪鄙视道: “我看你是得意着呢!”
京师,大内。
永乐帝深夜接见胡淡,他仔细扫看了对方奏折后,低声道: “如此,这次是确准了?”
“臣下亲眼见他撒手尘寰。”胡濙沉声道。
永乐帝慢慢闭上眼睛,靠到了卧榻上,久久才道:“走得痛苦吗?”
“已染重病三年,走时很安详。”胡淡禀道。
“如此,甚好。”永乐帝眼中闪过一丝倦意,又道,“还有谁知道?”
“小杜参与此事,我没说破,但他是聪明人。”胡濙回答, “蓝衫案也是他办的,此人颇为能干。”
“蓝衫案,他为了对付韩青阳居然把太子也扯了进去。”永乐帝笑了笑, “高炽居然还陪着他一起疯,默认被他假行刺了一把。”
“是的,日后若他不讨喜,这已是死罪。”胡濙低声道, “今次的事,臣下求您一个恩典。”
永乐帝道: “此人是个人才,我也有爱才之意。多历练一下,几年后可有大用。”
胡濙慢慢道: “蓝衫案毕竟牵扯甚大,刘勉糊里糊涂踩进去,才造成诸多事端,该如何处理?”
永乐帝笑道: “你也说他是糊里糊涂,教训一下就是了。”
胡濙叹了口气,刘勉果然是圣上爱将,看来根本不用自己为其求情,那杜郁非倒是多虑了。
永乐帝倒上一杯水酒,低声道: “源洁,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注:永乐帝和胡濙谈论的死者是建文帝朱允蚊。靖难之后,多年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