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一个雪花纷飞的冬天,在鲁南地区官道至两骑骏马飞驰而过。骑马的是一老一少,这两人衣着华贵,气度非凡。老的估计岁数有五十左右;小的不过二十出头。他们不是别人,年纪大些的正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大学士宋一峰,年轻的是他的小儿子宋永。这宋一峰号称“第一国手”,围棋造诣炉火纯青,近二十年来已罕逢敌手。宋永是他最小的儿子,自幼聪明,异常,很得父亲喜欢。年关将至,宋一峰思乡心切,向朝廷告假,带着儿子从京师回老家探亲。由于厌倦官场的迎送繁琐礼节,二人只身快马上路。
这天到了鲁南,父子二人只顾赶路,没想到错过了驿站。天色已晚,眼看雪越下越大,山路越走越崎岖,宋一峰不禁有些焦急。看来近处是找不到客栈或者人家了,照这个情形,夜里只能露宿山间。正没主意的时候,宋永眼尖,看到了远处山坳里似乎有灯火闪现。二人喜出望外,连忙掉转马头朝那里赶去。灯火处,原来是一位中年秀士提着灯笼赶路。两人微微觉得有些奇怪,雪夜深山里这人居然独自赶路。宋永上前打问路径,那秀士微微一笑,手指远处道:靠北不到:十里,有人家可以投宿,此外方圆数十里都没有人家了。两人谢过秀士,急忙纵马向北而去。黑夜里山路,更显得崎岖不平,走了约摸七八里,‘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地,面前是一座气派的大庄园。正门上挂一个大匾,借着两边灯笼的火光可以看到。是“一阳庄”三个大字。有些奇怪的是。偌大的一片空地只有这么孤零零的一个院落,附近再没有别的人家。气氛有些诡秘,可是既然已经来了,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去叩门。
过了许久,黑色大门开了一道小缝,一个庄丁挑着灯笼向外观看,嘴里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啊?”宋一峰赶忙回答:“我们是从京城来的,回乡探亲路过贵庄,天黑雪大,恳请留宿一晚。”庄丁上下打量,发现两人衣着富贵,便满脸喜色地说:“峨,原来是远方贵客啊,请进,请进。”
两人才进得大门,庄丁便把门上了锁。引二人来到大厅,只见大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墙壁周围遍布刀剑,中间端放一个虎皮大椅。宋氏父子又惊又疑,那庄丁冷笑一声,大喊:“送上门l的买卖来了!”话音未落,从大厅内外突然涌出数十条大汉,有几人先冲上来将宋氏父子掀倒在地,捆了个严严实实。又有几人将二人行囊打开乱翻一气,找寻银两衣物。宋永大喊:“休得无礼,我爹爹是当朝大学士,你们怎么敢乱来,不怕王法吗?。”众人昕了这话都哈哈大笑,引路的庄丁说:“王法?爷爷们干的就是没王法的买卖。”宋一峰心中暗暗叫苦,明白自己父子二人误入匪穴,看来恐怕是性命难保。
正乱间,有人高喊:“苗爷到!”众土匪霎时都静了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脸上有一个很深的刀疤的老者从大厅侧门走了进来,大咧咧往虎皮椅子上一坐,嗬嗬怪笑道;“听说有两个送上门的买,卖,看来老天爷真是对兄弟们不薄啊,下这么大雪都耽误不了发财。”众匪跟着一阵大笑。苗爷吩咐道:“把这两人埋到后山,手脚干净些。”宋一峰听罢不由得心里暗叹:“没想到我宋某人会命丧此处。”众人拥起两人就往外走,一撇眼间。苗爷忽然发现了宋一峰包裹里的棋谱,那是他打算打发旅途无聊的物件。苗爷心一动,喝道:“慢!”众人一怔,只见苗爷从手下接过一个火把,走到宋一峰面前细细打量,突然问道:姓宋的,你还认得我吗?宋一峰一愣,久久盯着老者脸上的刀疤,心念一闪:“师兄,原来是你?”原来这个苗爷居然是宋一峰的旧日师兄。苗爷本名叫苗亮,和宋一峰年幼时都在华山太谨老道门下学棋。两人棋力相当,但棋风不同,苗亮的棋凶狠好斗,而宋一峰则平和稳重。棋如其人,苗亮生性蛮横狡诈,常常欺压同门,并屡屡违犯师规,素被师父不喜。宋一峰为人正直,看不惯苗亮这种霸道行径,对他规劝多次,苗亮非但不认同,反而觉得宋一峰为了接掌门户,故意贬损自己,因此对宋一峰恨之入骨。终于有一晚,苗亮偷偷溜下山去喝酒赌钱,和人大打出手,砍死一人,自己也被人在脸上砍了一刀,受了重伤。官府将苗亮捕获定罪,关下大牢。太谨道人为此气的大病一场,宣布将苗亮逐出师门,并命宋一峰去大牢告知苗亮。后来听说苗亮越狱出逃,随后就没了消息。
两人都万万没想到会事隔几十年在这里遇到,许久,苗亮冷笑一声:“我说怎么老觉得面熟呢,原来是师弟你啊。我们在这一阳庄快二十年了,天天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没本买卖。没想到师兄你今天会自己送上门来啊。”宋一峰知道师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必定对当年之事心怀怨恨。所以索性闭目不说话。苗亮沉吟半晌,对宋一峰说:“既然是师弟,我当然要网开一面,但又怕我手下弟兄们不服。这么着吧,我们下一盘棋,以十天为限,你若是赢了,我放你们两人平安离开,要是输了,那么,留下你儿子的命来,师兄你请自断右臂,终身不再下棋。”宋氏父子听罢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他会出此条件,宋一峰知道这位师兄说到做到,不比肯定不行,眼下之计也只好答应。心里却忐忑不安:师兄当年棋力和自己不分上下,这么多年过去水平到底如何,实在很难预料。偏偏这一战的赌注是如此的大。宋永倒是面有喜色,觉得这个老头儿和爹爹比棋是自讨没趣,必败无疑。
苗亮吩咐众匪给宋一峰松绑,将他送到厢房,又将宋永押至庄内地牢严加看管。不久,就有人端上了茶水酒饭,伺候倒很周全,可宋一峰挂念儿子,又怎么吃得下,睡得着。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苗亮便将他请到大厅,大厅早摆下了棋具,师兄弟对面而坐。苗亮轻蔑地看了宋一峰一眼,嗬嗬一声干笑,胸有成竹的将一枚黑子“啪”拍在了棋盘上。这一天,两人下棋都很谨慎,宋一峰更是频频长考,天色转黑时,不过才走了十几步。就这十几步棋,宋一峰已经是越下越心惊。他万万没想到师兄棋艺精进如斯,不仅兼有原来的凶狠,而且每步棋没有丝毫破绽。自己竭尽全力居然一点便宜都占不到,这在近二十年来是没有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弈到了一百多手,苗亮的黑棋实空很多,宋一峰白棋较为厚实,局势还是非常紧张。宋一峰实空落后,必须靠中腹围成大空,偏偏苗亮棋风刁钻,善于破空,看来情形十分不妙。
到了第八天,白棋一条大龙和黑棋绞杀到了一处,苗亮一招妙手将白棋断为两截,这两处白棋恰好都处于黑棋掌控中,白棋无论逃其中任何一块,另一块都要被黑棋征死,而不管丢掉哪片棋,黑棋都会破掉白棋大空,这样全局白棋惨败。宋一峰顿时汗水涔涔而下,眉头紧锁,苦思不语。苗亮笑嘻嘻的端着茶壶,得意非凡。这一天宋一峰没再走一步棋。晚上回到厢房,长吁短叹,苦思没有良策。整整一晚,宋一峰彻夜未眠,头发竟然也白了一多半。
第九天一整天,宋一峰一言不发,对着棋盘苦苦思考。苗亮则哼着小曲走来走去,偶尔还来几句风凉话。一天下来,宋一峰还是一步棋未走。苗亮冷笑着说:“师弟啊,明天可是最后一天了,如果师弟还没有什么良策,那这棋也就结束了,太阳下山之时,留下你儿子的人头和你的手臂,你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回到厢房,宋一峰心灰意冷,暗想自己一生英名远播,没想到晚年会遭此大败,自己成了废人不说,还要连累自己心爱的孩子性命,无论如何明天要央求苗亮,用自己的命交换来放了宋永。又想苗亮一贯心狠手辣,此番必定要让儿子死在自己手下,好让自己后半生痛悔凄苦,来报当年的仇怨。思前想后,彷徨无策,慢慢头脑模糊了起来。(:http:///转载请保留!)
不知过了多久,宋一峰悠悠醒转,听到窗外传来了小孩的嬉笑之声。他心下诧异,怎么这龙潭虎穴里还有孩子玩闹?他挣扎着起身,寻着声音来到房外,远远便看到后院花园一处小角落里有灯火闪耀。宋一峰慢慢踱到近处,原来是一处凉亭,旁边生有数十棵梨树,凉亭上却有两个十一二岁小孩子吵吵闹闹在下棋,旁边有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微笑着在观战。宋一峰隐身梨树之中,借着灯火去看棋局。不看不要紧,一看大惊失色,原来两个小孩居然在下他和苗亮的生死之局。执黑棋的小孩一边下一边撇着小嘴嘟囔:这么臭的棋也能下得出来。下白棋的小孩也笑着说:就这点水平也好意思号称第一国手。旁边的妇人笑着呵斥道:辰儿、明儿,你们两个专心学棋,怎么又开始笑话别人了。你们说人家的棋不好,那么给娘讲讲怎么个不好。两个小孩争相吵嚷:娘,这一步不好,假如下到这里才是关键。娘,那一步也不对,一点用处都没有反而留下了漏洞。
宋一峰越听越是心惊,冷汗浃背,那两个孩子句句点中了他和苗亮棋里的破绽,见识的高明,棋路的清晰,计算的准确都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么一个荒野之地、土匪老巢,怎么会有这样两个孩子?那妇人笑着听孩子们吵嚷,微微点头:嗯,还算有些长进,你们还要好好琢磨,也许将来能有你爹爹三分的本事。宋一峰更是心惊:孩子已经这样了不起,听着妇人的意思,这家男主人棋艺简直深不可测啊。现在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这个第一国手,简直贻笑大方。正胡思乱想,那妇人突然道:辰儿,你是白棋,现在你该怎么下。宋一峰连忙抬头一看,原来棋局已经进展到了自己无法续下的那一步。他屏息凝神,看那小孩如何应付。却见辰儿嘻嘻一笑,随手摆了一步棋。宋一峰一呆,因为这手棋实在匪夷所思,所下之处似乎远远偏离了双方主战场,再一细细思量,不禁狂喜不已,心下叹服:原来这一子虽然偏居一隅,但是位置恰到好处,起到了一子解双征的妙用,也就是说黑棋无论征吃哪片白棋,都会被此子引征得以逃脱,而白棋反过来有这一子的接应,倒成了包围黑棋,的绝杀形势。宋一峰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一着好棋。那妇人也点头道:能想到这一步,还算不错。你们两个孩子要记住:弈之道,在于心正。要想真正到达高手境界,一定要修炼好自己的人品。宋一峰听出了神,嘴里也喃喃道:弈之道,在于心正。这一出声,顿时惊动了凉亭上的三人,那妇人回头喝道:是谁?宋一峰吓了一跳,慌忙转身。脚下一绊,顿时醒转过来。原来自己在厢房伏案睡着了,刚才那一切只是南柯一梦。宋一峰心里咚咚直跳,衣服已经全被汗水湿透,方才的梦境历历在目,这一夜如何还能再睡得着。
第十天早上,宋一峰白棋一落子,原本得意洋洋的苗亮笑容一下僵硬起来,两只眼睛死盯着棋盘一动不动,脸色逐渐变得通红。这么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苗亮唰的站起身来,恶狠狠道:我不信,凭你也能下出这样的棋来?就是太谨老儿还活着,也想不出这样的招法。正说着,却见一名匪众慌慌张张跑进屋内,对着苗亮喊道:苗爷,不好了,那个姓宋的小子不见了!苗亮大怒:关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看守的人呢?那名匪众吓得结结巴巴:苗爷,不关兄弟们事,昨晚上送饭的时候还在。地牢门窗都紧闭,锁头也好好的,就是人不见了。苗亮一扭头,狠狠盯着宋一峰,狞笑道:儿子走了,那就拿他爹来顶命吧。你死了,这世上更没有我的对手了。宋一峰听说儿子逃脱,心里大定,看着苗亮凶神恶煞的表情,不由得想起了昨夜的梦境,有感于心,嘴里便念出:弈之道,在于心正。不曾想,苗亮听到这句话,好像晴天打了一个霹雳t,他手脚酸软,大张了口,目光中流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你,你,你从哪里听到这句话的?
原来近二十年前,苗亮孤身逃出大牢,逃难途中路过一阳庄。由于身上刀伤发作,又兼饥渴难耐,一时昏倒在大门口。庄主夫妇好心收留了他,每日喂他汤饭,又给他敷药养伤。将养身体这段时光,庄主的两个儿子时常陪伴他下棋解闷。就这短短十数天内,苗亮的棋艺突飞猛进,但他竭尽全力也仍然不是这两个孩子的对手。身体复原之日,苗亮提出,要拜庄主为师,苦学棋艺。庄主却发现他心术不端,又暗中察访得知他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于是婉言谢绝,并规劝他:弈之道,在于心正。苗亮本就心胸狭窄,听到这话更觉得是庄主在讥刺于他。于是假意邀请庄主在附近登山出游,在悬崖险峻处趁其不备一把推落。为了斩草除根,苗亮手执尖刀返回庄内。庄主夫人和两个儿子还在后院下棋,他赶过去将夫人一刀杀死。两个孩子见母亲遇害,一起扑过来拼命,怎耐年幼身弱,先后都被苗亮害死。那个叫辰儿的孩子临死之时,对着苗亮大喊:二十年后,一定来取你性命。苗亮哈哈一笑,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他将三人尸身都投入了后院的枯井。此后,苗亮独占一阳庄。并招揽了一批奸人恶霸,做起了没本钱的买卖。好好的一阳庄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匪窝。
这时节,苗亮眼见自己棋局大获全胜之际,宋一蜂突然使出绝妙一招反败为胜。又听到宋一峰说出了庄主当年的劝导之言,心念一闪间,辰儿临死之时的话语蓦然出现。算算此时来一阳庄正是二十年,何不吓得他心胆俱裂。正惶惑间,庄外一阵大乱,无数官兵蜂拥而至,众土匪就是乌合之众,又毫无防备,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死的’死,伤的伤,余下众人纷纷缴械投降。却见一人口中大喊:“奸贼,休得害人!”挺刀冲进厅内,隔在宋一峰和苗亮之间,正是宋永。宋一峰大喜,再看苗亮时却见他一动不动,七窍中流出了缕缕鲜血,宋永一探他鼻息,已经气绝身亡。
宋一峰询问宋永如何逃脱大难,宋永道:孩儿也不清楚,昨夜地牢中突然出现一个中年妇人,拍了拍孩儿肩头,孩儿就昏迷过去。醒来时候居然身在当地知府衙门门口,身上还有一副图纸,标明前往一阳庄的路径。孩儿迅速求见知府,亮明身份,这才带领官兵前来营救爹爹。宋一峰打问这妇人装束形貌,竟和他在梦中所见完全一致。他将前后情由告诉了宋永,二人感叹不已。来到后院,宋氏父子却找不到什么凉亭,数十棵梨树围绕着的,只不过是一口枯井。于是二人焚香而拜,又将枯井填成一墓,墓前立碑,宋一峰亲自撰写碑文,记述此奇事。
此后,宋一峰摈弃虚名,专心研究棋道,传授棋艺,宋永更是遍访名师、悉心学棋,父子二人终成一代宗师。宋家授棋之所,也因此更名为正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