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佛手

    “这个故事有点小哀伤。”我的朋友老余在开口前缓缓地叹了口气,“我从前曾有过一个极要好的朋友,他若活着,今天也有四十几岁了。当年,他家境极好,在我们一起读大学那年,他路见不平,失手伤人至死。我们姑且叫他老冯吧,他俗家姓冯。
    “老冯被发配到了新疆,从一个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带罪服刑的劳改犯,可谓突然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但他并没有对人生服输。在那里,他活得很好,很乐观。起初我还能断断续续收到一些他的消息。
    “在服刑期间,他在农场工作。每到了秋季,便随当地人一起去巡视荒漠的林场。有一天,接到上面的命令,让他一个人去十几里地外的村镇传信。那时候也没有自行车,他就走路去。
    “天色晚了,他却迷了路,也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一条荒无人烟的山路上。那条路他以前从来没发现过,连个路牌都没有,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知道离他要去的那个村镇有多远。路很蜿蜒,荒草凄凄,连只苍蝇都没有。
    “老冯心里有点发毛,提着随身的木棍,怕遇见野兽。人一害怕,就有各种古怪举动。老冯是个天性乐观的人,他大声唱起了红歌。也不知走了多久,那条路却似乎走不到尽头。路边连个路标都没有,所以他每走几步,就要用木棍在地面上画一个圆圈,圆圈里分别写上1,2,3,4……的数字,作为记号。等到他第二次走到写有1号圈的路段时,老冯停住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
    “老冯倒很淡定,停下来,看看四周,然后站在路边,果断地撒了一泡尿。根据民间传说,童子尿是可以辟邪的。他一直没谈恋爱,所以对自己的尿还是很有信心的。果然,一泡大黄尿下去,眼前的路果然便看到了尽头。原来这条路蜿蜒到了一个破落的茅草屋,屋顶有袅袅炊烟,应该是有人家。

    “老冯松了口气,便拎好裤子,提着木棍向那个茅草屋走去。天色这时已经全黑了。他走到茅草屋前,仔细端详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屋内寂寂的,没有人声。他敲了敲门,门开了,出人意料地,开门的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老冯噎了一下。他以为和尚只会出现在庙宇里,但随即便释然了。他客气地道明来意,求借宿一夜。
    “老和尚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说:‘这地方不易找,施主来到这里,便是命不该绝。’
    “老冯呵呵一笑,说:‘我本身就是个死里逃生的人,可能是人家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连今夜的鬼打墙也难不倒我。’
    “老和尚大吃一惊,问他怎么会以为是鬼打墙。老冯便说了经过,最后说:‘幸好是我的童子尿起了作用。’老和尚便也笑了,随后给他取出茶饭。两人吃了饭,对坐闲聊了几句。老和尚对文学造诣颇深,数理化也略知道一二。在这个荒野之地,对老冯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般,不觉一见如故,直聊到大半夜才睡去。(:http:///转载请保留!)

    “临睡前,老和尚歉意地递给他一条薄被,说自己要诵经,可能会有点吵。老冯摆摆手,说不必介意。他也知道些佛理,很愿意听听。老和尚便闭上双目,独自盘地而坐,诵起了金刚经。这夜过的格外寂静。窗外风呼呼地刮,茅草屋内却似别有洞天。老冯半梦半醒,依稀听着佛经,若有所思。这些年他的所见所闻,在心底盘旋,倒好像又活生生地过了一遍。如金刚经所言,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亦如电。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老冯就有了出家的念头。他与老和尚一说,老和尚倒是很迟疑,只慢慢合上经书,对他说:‘施主有这个念头,也是因缘际会。也罢,就从这里出去,会有人接你。你将这包东西递给他,他会引你往正道而去。’
    “但到底是谁来引他?所谓正道,又是哪里?老和尚却没说,只递给他一个用红绸布裹着的小包,看不出是什么形状。老冯拿在手里,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谢过老和尚,便出发了。走了大约十几步远,老冯回头看时,却没有什么茅草屋,只是一片荒坡。路也变成了寻常的羊肠小道,再也没遇见鬼打墙。老冯心知有异,停下脚步,斟酌了片刻,从口袋里取出小心珍藏的钢笔,将昨夜的奇遇写了下来。那个年代没有纸张供给他们这种带罪的文化人,只有他平日里偷偷撕下来卷好藏在身上的一小条一小条的厕纸。他将故事都记录在厕纸上,小心地拆开红绸布,裹好了。路边有棵矮小的荆棘树,他便将布包放在树的枝桠间,木棍也放在上面压好。他想着,从此后他可能便要离开这片红尘了,给农场留下点线索,也好给关心他的家人朋友留个口信。
    “他的想法后来果然成真。农场的人后来在树上找到了这个红绸布包,然后又找了个识字的,辨认了出来,给老冯家里报信。但由于老冯写的时候,并没见到来接他的人,所以大家并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他母亲后来思儿成疾,在北京的家中故去。临终之前,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待到雨过天晴时,冯家人抬头看,都说看见天空中朵朵白云,呈现出一只巨大的佛手形状。仿若如来拈指,临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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