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狐

    裴少安这个人既不嗜酒,也不好女色,又颇乐善好施,在新阳大小也算一个名士。硬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一样,喜穿狐裘。家里大大小小的狐裘积了也有百八十件,统是油光滑亮、整片剥下的好货色。这里边有一半是买的,有一半是他自己猎来狐狸,请人做的。
    新阳这地方庄稼长不好,可是城东连绵了几座大山,从来不缺各种山货。每到秋冬季,裴少安就会带上几个家人,牵着猎狗,骑着马,进山猎狐。这时候狐狸刚换上厚厚的皮毛好过冬,是一年当中皮毛最好的时候。
    转眼又到腊月初一,外面还飘着细盐一样的小雪,裴少安依然进山猎狐去了。临去之前,六岁的小儿子抱着他的腿也吵着要去,裴少安答应给他抓只活的小狐崽回来玩,小家伙才撅着嘴半甘不愿地松开了手。
    一行人踏着浅浅的积雪上了山。小雪也在不知不觉中飘得大了些,剪碎了的羽毛一般在空中随着寒风轻舞飞扬。一眼望去,四处绝无人迹,安静得连一丝鸟叫都没有。好一个雪海银原。裴少安从十几岁起就开始猎狐,到此时俨然成了老手,哪座山里什么地方有什么,他都了然于胸。这山里有一条河一直通到城里,水流湍急,绝少结冰。冬天食物稀少,狐狸有时会到那河边捉鱼吃。
    果然在河边埋伏了一阵子,就看见一条黑色的小兽在白雪里向这边跑来。猎狗都是调教好的,被几个家人按住脖子便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来。那小兽却还是兀自警觉,距离这边还有百来步的时候忽然停住,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一双又大又尖的耳朵在小小的脑袋上转来转去,垂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微微转过身去,随时都要逃掉的架式。
    是一只大黑狐。
    裴少安一下子欣喜起来。他打过的狐狸也不少,像这么大,体态、毛色这么好的黑狐却也是头一次见到。那一身黑毛黑得像泼了墨,亮得像刷了油,光是看着就知道一定很厚实,手感绝佳。
    穿在身上一定很舒服。
    裴少安睁大了眼睛,摒住呼吸静静等候。也许是黑狐并没有发现他们,也许是它实在太饥饿,在原地逡巡了一会儿,黑狐依然向河边跑了过来。这黑狐相当的狡黠、灵活。只见它并不急着出手,而是耸着一双耳朵紧盯着河水好一会儿,似乎在揣摩时机。忽然伸头一冲,一片白水花里,一尾肥硕的大鱼已被甩上了岸。大鱼在雪地里极力蹦跳,奈何离河太远,只能被迅速折回的黑狐一口叼在了嘴里。

    裴少安原本想等它吃鱼吃得正香时出手,孰料黑狐并没有吃,竟叼着鱼又按原路回去了。家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裴少安沉吟了一会儿,仍是示意稍安勿躁。
    待那黑狐跑得远了,家人才忍不住问:“老爷,咱们等了这许久,怎么就放它走了?”
    裴少安笑道:“现在打它只打得到一只狐狸。跟着它就能打到一窝狐狸。”见家人还是愕然,便说明白,“你看它抓了那么肥一条鱼自己却不吃,一定是带回去给其他狐狸了。”
    家人恍然大悟。
    裴少安起身,兴致高昂道:“走吧,把猎狗放出来。很快就有收获了。”
    大雪掩盖得了黑狐的踪迹,却没能糊弄得了猎狗灵敏的鼻子。跟着猎狗寻了大约六七里,众人停在了一块巨大的石块前。原来狐狸把窝做在了石块底下。在附近找了一阵子,又找到了另一个洞口。前洞烟熏火燎,后洞带着猎狗守候,不多时就冲出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其中大的,正是先前那头黑狐。还有一只小的,通体也是黑的,只有头顶上一块银白的斑纹。应该是一只一岁左右的幼狐。
    猎狗们一跃而上。大黑狐也一下子发了狠,呲的一声龇起一口雪白锋利的牙齿,将小黑狐护在身后。小黑狐吓坏了,浑身直发抖地看来看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悲鸣。
    一片狂吠声中,忽然又听人惊道:“还有!”(:http:///转载请保留!)
    烟雾涌腾中,果然又闪出一道银白的身影,又是一只大狐狸跑了出来。这只狐狸也已成年,体形比黑狐略小一些,嘴里还叼着一只叽叽嗷嗷乱叫的乳狐。大黑狐登时更加发狠,银狐也发放下了乳狐,和它并肩而立,一起冲猎狗们发出示威的低吼。

    裴少安明白了,原来大黑狐是为了哺乳中的银狐,还有小黑狐才冒险捕鱼的。
    那一刹那,心头也有一动。且又看着两只大狐拼命护着两只小的……
    可是转瞬间,他又忽然想起临出门时,小儿子期待的眼神。他答应过他,会带回一只很漂亮的小狐崽。而那只小乳狐,全身银光一片,只有尾巴毛尖上是黑的,真是漂亮极了。
    小儿子一定会喜欢的。
    想到这里,那一点心动不见了。裴少安抬起手,利落地道:“放狗!”
    猎狗们登时狂叫着猛扑上前,和两只大狐撕打在一起。雪地里一片混乱,平整的积雪很快被踏成了雪泥。小黑狐四肢发抖地守在小乳狐的身边,冲着两只大狐不时地发出尖锐的啼叫。忽然,大黑狐也发出一声长啸,猛回头极凶恶地冲着小黑狐一瞪。吓得小黑狐立刻哀叫着,往后跳退了两步。大黑狐复回头又和猎狗撕打了一回,又趁隙猛冲回来,竟朝着小黑狐扑咬过去。小黑狐身上挨了父亲一咬,终于吓坏了,撒腿就向反方向飞也似地逃走了。很快就没了踪影。
    众人看得惊愕不已。好半晌,猎狗们制伏了两只大狐,才恍然清醒。
    一个家人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看着小黑狐消失的方向呆呆地道:“它刚才,是故意赶小崽子走的么?”
    裴少安也有点儿怔怔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大黑狐,黑亮的皮毛被鲜血濡湿了,将它身下的白雪染得通红。但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依然闪动着无可忽视的灵光。它也在看着他,眼睛眨也没眨。
    裴少安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心里头酥酥地一悚,似乎是怜悯,又似乎算得上一种敬畏。
    一个月后,裴少安如愿以偿地穿着新狐裘过年。那时染在皮毛上的鲜血早就洗尽了,还特意熏了香,一点儿怪气味都没有了。穿在身上暖和得不得了,亲友们见了都赞叹不已。裴少安自己也觉得,以后恐怕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狐裘了。
    小乳狐也渐渐被小儿子养熟了。刚带回家的时候还成天慽慽哀哀的,什么都不肯吃,现在肥得就像只狸猫。
    小儿子喜欢它喜欢得无以复加,连吃饭也要在旁边单独摆一张凳子,把它连笼子一起放在上面。晚上睡觉,也要把它放在桌子上,一睁眼就能看到。
    春秋交际的时候,小儿子得了一场寒热。幸好相熟的张太医用药十分稳妥,发了一身汗,调理了几日就又活蹦乱跳了。倒是害得小乳狐好几天也陪着不肯吃饭,直到小儿子好了,亲手喂它才大吃起来。裴少安不觉好笑:这畜生,真把仇人当恩人了。
    想是这样想,对小乳狐那一点点总归是野兽的戒心,倒也渐渐淡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小儿子不愿意再把它用笼子关着,家里也没人管了。
    倒是有一次,张太医又来给家里人诊平安脉,猛可地看到一只狐狸窜出来,吓得一张老脸白了一层,抖着手连连嗔怪。裴少安笑着给他陪了不是,也就罢了。
    那只狐狸真成了一只家养的狸猫。
    不知不觉又到了深秋。裴少安本又动了进山猎狐的念头,只是小儿子体弱,换季的时候又得了寒热,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竟缠绵病榻了。张太医也没法子,只能嘱咐他们多注意一些饮食、保暖,把冬天捱过去也就好了。裴少安看着小儿子病恹恹的,哪里还有猎狐的念头。
    渐渐的,小儿子的病却又有变坏的征兆。夜里不是说些乱七八糟的糊话,就是突然惊醒过来,忽大哭,忽大笑,癫狂不已。有一次,竟还指着裴少安的鼻子说,他是他杀父杀母的仇人,他迟早要他血债血偿。惊得一家大小目瞪口呆。
    终于,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等流传到裴少安的耳朵里,竟差不多铁板钉钉一样肯定了。
    小儿子是被妖魅迷住了。一定就是那回猎黑狐时,侥幸跑掉的小黑狐。裴少安杀了大黑狐和银狐,可不就是它杀父杀母的仇人么?!
    连裴少安自己听了,心头都是格登一响,喉咙口立刻就干涩起来。搞不好他自己心里一直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想尽办法藏着掖着,不让它跑出来罢了。
    真正让他彻底相信的,还是前天晚上。他守在小儿子的病榻前睡着了,朦朦胧胧间被一阵凄厉的号叫惊醒。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大雪遍野的山上。冷冷的月光照得到处都泛着令人心寒的银光,没有人语,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一切都被冻得硬梆梆、死沉沉。
    裴少安浑身都僵硬了,站了好半天才勉强吞了一口口水,向前迈了一小步。就听脚下吱嘎一声,震得脚心都是一麻,仿佛不是踩在一堆积雪上,而是踩断了无数的细骨。整个人寒毛直竖。
    他惊恐地喘了一口气,本能地将身上的狐裘拉紧了一些。比丝绸还要油滑的触感多少让人寻到了一点儿慰藉,身上也暖和了一些。真的很暖和,狐裘上有一阵阵的暖气不停地传了过来。连摸在手上也很肉实,就好像……摸着一只活的狐狸!
    裴少安大为惊恐,低头一看,自己穿得哪是狐裘,正是一只肥硕强健的狐狸盘在他的身上,一颗毛茸茸的头就贴在他的胸口,咝的一声冲他的脖子张开了森白的利齿……
    啊!
    他大睁着眼睛醒来。小儿子仍然在病榻上沉沉睡着,一点儿也没被他惊扰到。心口狂跳不已,几乎要从嘴里跳出去。他记得太清楚了。梦里的那只狐狸,通体黑亮,偏偏只有脑门上有一块银白的斑纹。体形比那年逃走大了许多,几乎要赶上那只大黑狐了。

    心惊胆颤了一阵,忽觉得脖颈上有一些痒,又有一些痛。好像有什么汁液在缓慢流淌。忙伸手摸了一把,展开眼前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掌心竟是一片鲜红。
    裴少安三魂惊走了七魄,颤抖着喘了两口气,忙捂着自己的脖子找来铜镜。镜子里的他,脸色惨白,五官都扭曲了。脖子上一个新鲜的咬痕,血水像刚染好的丝绢一样铺下来,红得扎人眼睛。然后镜子里又映出了另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绿莹莹的,很妖气地上挑着的一双眼睛。围在他脖子上的黑狐领子竟然睁圆了眼睛,正咧着嘴,冷笑似地看着他!
    裴少安登时崩溃了。他发疯似地扒下了身上的黑狐裘,狂吼着扔了出去。跌跌撞撞地捂着自己的脖子走到东又走到西,眼睛却还是离不了那件光可鉴人的黑狐裘。
    全家人都被惊醒了,小儿子吓得哭起来。一片混乱里,只有那只小狐狸依然很安稳地蹲在它的窝里,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便又趴下去睡了。抖了抖尖尖的大耳朵,舔了舔自己锐利的獠牙,发出一种细细的轻啼。猛一听,真有点儿像笑声。
    姓高的道士一脚才踏进裴府,便蹙起了眉头。待一言不发地走到小儿子的病榻前,那双花白的眉毛便紧紧扭成了一道。
    “这不是一般的妖魅啊!”他叹息地说,神情很是凝重。
    裴少安的脖子还痛着,一听这话,便又是一阵痉挛:“请道长明示。”
    “比起它的妖气,它的怨恨却更多呢!你们大约感觉不到,我一入这宅子,便觉得阵阵凄凉入骨,直叫人轻松不起来啊!”
    裴少安不由得心下惨然。默然了好一会儿,方道:“可有法子化解?”
    高道士坦然道:“妖气是不在话下的,这怨恨却……唉!我也只好尽力而为罢了。”
    自此,高道士便在裴府暂住,连日作法。
    裴少安就像捡了一根救命稻草,当然奉若上宾。高道士不愧是得道高人。他来之后,小儿子确实好了不少。虽然还病着,可再也没有惊梦癫狂过。连裴少安自己也觉得神清气爽多了。

    这日张太医又来看小儿子的病。裴少安满心想,这回要好多了吧?却见张太医将小儿子的一双小手诊了又诊,雪白眉毛竟是越皱越紧,眉心的川字深得沟壑也似。诊完,半晌也不说话,也不开方子。
    裴少安忐忑起来:“怎么样?”
    张太医忧心忡忡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特意请他到一旁说话。弄得裴少安愈发不妙了。
    “府上近日是不是请其他太医看过了?”
    “没有。一直都是您。”(:http:///转载请保留!)
    “那是增减过方子了?”
    “怎么敢呢!您的方子从来都是不折不扣的。”
    张太医怔了一怔,便小叹了一口气:“那就奇怪了。小少爷的病像是重了。”
    “怎么会?”裴少安大惊,“这些天睡得着,吃得下,一直都很安生。不是更好了么?”
    “唉。小孩子闹一些才对,就是一点儿不闹了,才不好。精气神少了啊!”
    裴少安恍然惊醒。
    张太医还是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真的,没有请其他人来看?”
    没有就是没有。张太医只好犹犹疑疑地又开了一个方子,嘱咐了两句。直到他老态龙钟的背影消失,裴少安才急忙想起:只有高道士了。
    他慌忙去找高道士,高道士却不在客房。团团转了大半个府邸,才在花厅后头看到。正想上前,却见高道士低着身子正逗那只狐狸。裴少安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你在这里过得也不错了。”高道士神态亲昵地说。
    小狐狸正对着高道士蹲坐,睁圆了眼睛听他说话。
    “不急不急,等这里的事都了结,我便带你回去。”
    说完,他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头,小狐狸也舔了舔他的手。高道士突然取下了黄冠,开玩笑地戴在了小狐狸的头上。只见一头光亮如缎的黑发,只有额头上一撮银白得那么刺眼。
    裴少安的心都凉了。
    既知道了高道士就是那小黑狐变的,裴少安也不敢唐突行事。明里仍将他供得好好儿的,暗里又吩咐家人从邻郡请了一个真正的得道高人。新来的道士姓王,长着一张又瘦又干的黄脸,乔装打扮一番,只说是他家一个远房亲戚,过来走动走动。
    高道士不疑有他,两个人还坐在一桌颇融洽地吃了一顿饭。席间,高道士还给他夹了一筷子香蒿炒豆干。王道士笑着点了点头,却始终不曾吃下。待吃完饭,高道士去歇息了,王道士的脸色才凝重下来。
    “果然是妖孽。”他微眯着眼睛,带着一丝嫌恶看着高道士消失的方向,“你们是闻不出来,身上一股子妖臭,快熏死人了。”
    裴少安忙恳请道:“道长救命。”
    王道士胸有成竹地冷笑一声:“今晚待我去他房里一探。你们各自闭锁好门户,无论有什么动静也不要出来。”
    裴少安大喜,连忙唯唯而退。
    刚出来,却又有一个下人回话,说高道士有要紧话同他商量。
    裴少安心里又惊又疑,但有王道士在此坐镇,便也胆壮许多。心道:且去看看,他有什么花样。
    “贵府的亲戚恐怕不是真身,而是那作祟的妖狐。”高道士开门见山。
    裴少安一片愕然。左右看他脸色,竟看不出一丝破绽。只好问:“何以见得?”
    “我席间夹了一筷香蒿给他,他竟是一根也不吃呢。狐狸最不喜欢香蒿的气味了。”
    裴少安不觉一惊。这话不假,他竟差点儿忘了。高道士倒是喜欢香蒿喜欢得紧,来到府中几日,香蒿炒豆干几乎日日都要吃的。莫非,真是他疑人偷斧?看人家头上白了一撮头发,就自己套到了小黑狐身上?
    可是王道士是今日才来的,又是家人特意从外地请的……
    裴少安动摇起来,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竟是两头都怀疑起来。
    便也问了高道士一句:“依道长高见,该如何应对呢?”
    “他今晚恐怕便会来加害于我。”高道士淡淡一笑,“你们不必管我,只需将门房紧闭,无论什么响动也不要出来。”
    裴少安倒没料到他的话竟和王道士如出一辙。这却方便了他,乐得坐岸观火。反正两人之中必定一真一假。当下又是唯唯而退。
    夜晚在等待中,一点一点地降临了。所有的门窗都早早地锁上,家人们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诺大的裴府头一次安静得这么彻底。
    裴少安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依然睡不着。只得重新起床。黯淡的月光剪了几枝细碎的树影在窗纸上,风一吹,便越发摇动,更让人心里不安。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梆子响。已经三更了。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沉寂已久的黑暗被蓦然打破。
    是从高道士房里传来的。
    裴少安心头一悬,不觉快步走到门前,竖起了耳朵。即使隔了那么远,也能清晰地听到种种打斗,不时还有东西打碎、重重碰撞的声音。
    不光是裴少安一个人,全家人也都听到了。高道士房里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不时还传来一两声痛呼。房子响得地动山摇,几乎要拆了一般。
    忽然又是一声凄厉的号叫,所有的动静又戛然而止。
    裴少安出了一脑门的汗。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方哗的一声打开了门,大步赶过去。其他人也纷纷地出了房门,拿烛台的拿烛台,挑灯笼的挑灯笼,全都呼啦啦地跟了上来。
    走到门前,裴少安略略一停,便鼓起勇气一把推开了门。用力太猛,以致于两扇门咣的一声,撞到了各边墙上。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向里看去,辉煌灯火将室里照得巨细靡遗。大家都呆住了,一时竟只有莫名的沉默。
    只见地上,两个道士都精疲力竭地躺着。各自忌惮地看着对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止没有狐狸,连一撮狐狸毛都见不着。
    高道士走了,王道士也走了。他们依然认为对方才是妖狐,可是谁也制伏不了谁。
    从此越发愁云惨淡。小儿子又疯癫起来,不光晚上,连白天也会陡然邪灵附体。裴少安也跟着瘦了好几圈。不上一个月,下人就走了七七八八。好好的一个裴府荒凉不堪。
    这日,好说歹说又请了张太医来看小儿子。老头儿搭了一会儿脉,便索性闭上了眼睛。
    “准备后事吧!”
    裴少安惊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张太医的面前,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老太医,他是我的命根子,无论什么办法,您都得救救他啊!”说着狠狠地磕起头来。
    张太医蹙着眉毛看他不停地磕头,直到磕出血来方道:“你真要救他?”
    “当然。”
    “不管什么办法,你都愿意?”
    “愿意。”
    年逾七十的老人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别答得这么容易,等你知道什么办法,就要后悔了。”
    裴少安又是磕头不止,差不多把额头都磕烂了。鲜血披满了整张脸孔,和眼泪混在一起。张太医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这时,那只小狐狸也突然跑了出来,竟也对着他举起两只前爪,人一样并在一起作了一揖。
    张太医微微吃了一惊,不觉长叹了一口气:“连你也给他说情,我就说了吧!”
    “我这里有一丸药,”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但是药并不稀奇,稀奇在药引子上。只要你能从自己的心尖上割下一片肉来煎汤,给他就药,他马上就好了。”
    裴少安惊呆了,坐在地上不能动弹。
    张太医笑道:“我说如何?”当即便要收起瓷瓶离去。
    却见裴少安猛然一抖,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张太医复回头望他。裴少安脸色惨白到极点,又生出一点淡金色。此时此景,他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只大黑狐。那时,它被猎狗咬倒在地,浑身都是血,染得雪地里都是一片鲜红。明明就要死了,可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有神,直直地看到他的眼底。什么都不能掩盖那抹慑人心魄的灵光,即使死亡也不能够。

    他现在终于能看懂那双眼睛了,因为他的眼里也闪烁出了同样的光芒。也许他们不是同类,但他们却同样身为父亲。那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孩子的光芒。
    他咬牙道:“我割。”(:http:///转载请保留!)
    仅剩的家人惊惶不安地拿来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一拔出来,就是一道寒光射得人汗毛直竖。裴少安解开衣襟,将匕首抵在胸口。尖锐的触感让他又有一丝犹豫,但一想起小儿子便又将心一横,使力插入,缓缓向下划去。鲜血登时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眨眼的工夫就淋满整个胸膛,嘀嘀嗒嗒地往地上流去。
    家人惊得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声音来。连那小狐狸也似乎受了惊吓,呆呆地坐在地上,睁圆了一双眼睛。
    裴少安此时已不知道痛了,捉紧了匕首正要继续向下划。猛听得一声哭喊,小儿子竟然从里屋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小儿子哇哇大哭地看着他,裴少安也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他叫家人赶紧把小儿子带走,小儿子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死死抱住他不放。边哭边喊他,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弄得家人也跟着泪流不止。满屋子凄厉惨淡。
    忽然一声哀啼,像一只利剑撕裂了这沉痛。
    原来是那小狐狸也流了泪,仰首朝着张太医不停地哀吟,一时又去蹭他的腿,一时又伸出两只前爪抓挠他的衣摆。
    张太医起先还冷冷地看着它,过不多久,也不觉双眼一闭,滚出两行热泪。
    “不必了。”他对裴少安说,“直接将这药给令郎吃下便可。”
    裴少安听得一怔,脸色惨白地望着张太医。
    “从今往后,但愿你都记得此时此刻,不要再伤人骨肉。”说毕,只见一道黑影忽从张太医身上跳下,与此同时,张太医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那黑影在地上略一徘徊,变成了一只体形硕大的黑狐。小狐狸又发出一声鸣叫,欢跳着迎上前去。黑狐也俯下身子舔了舔它的脑袋,两相亲昵不已。忽然又抬头看了一眼裴少安,看得裴少安不觉一颤:果然还是那双灵光不灭的眼睛。
    原来从来就不是那逃走的小黑狐,一直就是大黑狐在作祟。它一开始就附在了张太医的身上,连那两个道士都着了它的道。
    黑狐又冲小狐狸长鸣一声,似乎是要它走。小狐狸恋恋不舍地围着它转圈,黑狐又是一声长鸣,更加凄切,小狐狸顿了顿,只得向外跑去。
    没有人敢阻拦它。任凭黑狐定定地看着它越走越远,当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黑狐也如同烟雾一般飘散了。
    裴少安的伤将养了一年有余才康复。小儿子也精神起来。败落的裴府在裴少安的苦心经营之下,又渐渐地恢复了热闹。只有一样,他再也不穿狐裘了。
    冬天又来临了。
    小儿子也到了会骑马的年龄。裴少安带着他去那雪山上走一走。
    遥遥的,就看到一只银白的狐狸冲着小儿子直直地跑来。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小儿子。他惊喜地告诉裴少安,那只狐狸的尾巴尖上是黑的。不等裴少安确认,小儿子就跳下了马,也朝狐狸跑去。他抱着它,它就在他怀里欢腾跳跃,还舔了舔他的脸颊。
    一会儿,又跑来一只黑狐,头顶上一块银白斑纹。却不肯过来,只在百步之遥的地方,冲着银狐轻唤了一声。银狐回头看了看黑狐,又看了看小儿子,撒开腿又跑了回去。两只狐狸互相磨蹭了一会儿皮毛,便一起奔向了大山的深处。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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