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天津发生了一起重大诈骗案。案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为当时市民听所未听、闻所未闻。事件发生百余年,从长辈们讲述的故事中整理碎片撰写成文,借古以鉴今。如今太平盛世,社会和谐,如此旷古奇案固然不会再度发生,但综观现今社会之复杂,人世百态之错综,仍不失为一“警世醒言”,下面听我慢慢讲来。
【一】
故事发生在天津新货场(现西货场),我爸爸曾经在那里扛过大个儿(扛大个儿——装卸)。有一年初冬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身强力壮,魁梧高大,年龄约莫二十来岁,长的眉清目秀,斯文谦逊,不像一个卖苦力的。那里的人每天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谁也不大关心每天都来了谁走了谁。这小伙子来了个巴星期,突然来了一位老太太,年龄不过五十岁,十分富态,由一个小闺女搀扶着,约莫十三四岁,清秀俊丽,丫环模样,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来到卸货现场,见了那个小伙子老太太一把拉住,放声大哭:
“我的儿呀!你怎么跑到这来啦?这里是你呆的地方吗?两个月啊,可把老娘想坏啦……”
“等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小伙子被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工人们放下手上的活,一下子围过来,大家都觉得非常稀奇,只见那老太太越发来劲儿,索性拉住小伙子哭天抢地:
“我的儿呀,可把老娘心疼死了,衣服穿得这么薄,就不怕冻着?家里好吃好喝好代偿,你怎么就忍心把老娘丢下呀……”
听老娘哭得伤心,有人上前说话了,他把小伙子一扒:
“小伙子,说说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说:“你去问她吧,我根本没有这么个老娘,我娘在乡下种田。”
老太太急了,拉着小伙子又是哭又是踹,一只手攥起拳头乱捶他的肩膀:
“你这个挨千刀的,就这么狠心?连老娘都不认啦?我一把屎一把尿的容易吗?把你拉扯到这么大,说走就走?你丢下老娘不管不要紧,家里还有两房太太和那么大一片家产我都交给谁去……”
小伙子也急了,拉开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您认错人了。”
“你胡说,自己的儿子能认错吗?大家都说说,天下哪有这个理儿呀!”
“说得也是……”有人搭茬。小伙子继续说:
“老太太,您一口一个老娘,我身上有什么记号?”
“你把裤子脱了,看我说的对不对?”
“您老说出来我就脱。”
又有人拦了:“别价您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说还有一个小闺女。”
一听说“小闺女”,那个丫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扶地哭得非常伤心:
“大少爷啊,您饶了我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大奶奶的事情告诉您……”
“这就更没边没沿了,”小伙子说,“我管她大奶奶什么事,反正没我的事。”
那个管家上前了:“大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您走了一个人轻松,全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两个月来快翻天了,好不容易找到您,您说老太太还会放手吗?”
“你们这都是认错人了……”
“俗语说,家丑不可外扬,大少爷,您说说咱家里的事能在这里抖落出来吗?”
大伙一听也对,认错人也没有这么错的,一个人错两个人错,三个人未必都忍错?再说又是来找儿子的。这真叫清官难断家务事,有话还是让他们自个儿回去慢慢说吧,免得耽搁大伙的工夫。于是又有人说话了:
“小伙子,依我说你还是先回去,把话说清楚了再回来。”
小伙子一听更急了,一跺脚差点没踩着那个小闺女,那小闺女还在地上跪着呢:“我不去!”
小闺女匍匐于地哀求道:“大少爷,您要是不回去在大奶奶面前我就活不出来了,求您可怜可怜我,救救我这条小命吧……”
小伙子看这小闺女怪可怜的,加上大伙一劝,心动了。心想这才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去就去吧,探个究竟也好。岂知这么一“探”不要紧,故事里又套出了许多故事。
【二】
那是一个深宅大院,老太太由小闺女搀扶着走在前头,小伙子紧随其后,那个管家在后面跟随。来到大门口小闺女拉了一下门铃,“支扭”一声门开了,开门的也是一个闺女,十七八岁,体态丰腴,俊俏风流,看见老太太连忙出来搀扶,显得惊喜万状,对小伙子说:
“呀!大少爷,您可回来啦?!”——得!又多了一个认错人的。
小伙子跟着走进来,那个管家把大门关上,他们穿过一所院子,又有两三个丫环走出来,搀扶着老太太走进一间屋子,管家跟了进去。原先搀扶老太太的那个小丫环就挽起了小伙子的胳膊,带他穿堂走巷,最后来到一个大房间,只见里面装饰华丽、家具新颖,象牙床挂着红罗帐,床上睡着一个美人。见小伙子进来连忙揭开被子跳下床,身上穿着一件缎子睡袍,头没梳脸没洗的活像一个病西施。走近小伙子不知是有意下跪还是身体支撑不住,搂住他慢慢溜了下去。这一溜把个小伙子溜得浑身上下像触了电,然后那个美人跪在地上哭诉着说:
“我的冤家!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
小伙子不知所措,回头看那小丫环不见了,正在这时老太太由两个岁数稍大点的丫环陪着走进来。两个丫环各抱了一大迭衣服,只听老太太对美人说:
“哭嘛呀哭,这不是回来了吗?先让他洗个澡剃个头,吃了饭有多少话说不完哪?”
老太太说完,两个丫环不由分说带小伙子去洗澡,她俩穿的都很单薄,又是穿庭过院来到了一个房间,只见中央放着一个大浴盆,盆里放了半盆水,旁边一盆炭火燃得正旺,一进门热气扑面,小伙子一件薄棉袄都有点穿不住。他在屋里傻站着,等两个丫环出去他好洗澡,可是两个丫环站着不动,望着他傻笑。他实在忍不住了,大汗淋漓,其中一个丫环说话了:
“大少爷,您今天是怎么啦?不想让我们给您洗啦?”说着她走过来,伸手就要解衣服,小伙子躲到一边,丫环又说,“两个月不见真像变了个人儿似的,我们要是不把您侍侯好,老太太和大奶奶那里都不好交代。”
小伙子对她俩说道:“你们都给我出去,我自己会洗。”
丫环嬉皮笑脸地说:“谁不知道您长着手?可这是规矩,也是您的习惯,从小就让丫环洗澡,现在怎么又不了?”说着她为他脱去了薄棉袄,正要解裤带小伙子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这条凳子又长又宽,上面铺着浴巾。
“没那么回事,”小伙子说,“我一个月不洗一回澡,从来不认识你们。”
“呀呀呀,我说大少爷!我看您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啦。”
说着她跟着坐下来,另一个丫环也跟着坐下来,她俩一胖一瘦,一左一右,一个把胳膊肘压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一个用手解小褂的疙瘩袢,一个用手扯他的裤腰带,使得他想站也站不起来,想坐又坐不住。小伙子还是留了个心眼儿,问道:
“你们两个对我好,就要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哎呀呀!我的大少爷,自己的家都不认识啦?”压着她肩膀的那个说。
“我看大少爷今天是对我们厌烦了,每次都是我们两个,想换个人了。”另一个说。
“一定是嫌我们以前没侍候好,今天想玩点新花样。”两个人一对一句。
“那还不简单,大少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两个丫环边说边动手动脚的,倒把小伙子的心里逗得痒痒的。他还是耐着性子对她俩说:
“别把我的性子惹上来,你们两个打哪来的还到哪去!”
一个说:“怎么,发起火来了?都是在外面学野了。”
又一个说:“大少爷一向是挺温柔的,今天一定是火憋得太足了。”说着她把放在他大上腿上的手移到大腿根,小伙子“蹭”地站起来,也顾不上裤腰带没了,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把她俩推开:
“都给我滚!”
其中一个较大一点的丫环扶住了他的肩膀,仍然心平气和地说:
“我看您装的还挺像的,满院子的人都装作不认识,不知道您的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三】
“哈哈哈……”一阵刺耳的笑声从门外传来,随即走进来一个女的,高高的个头,十分苗条,身穿一件软缎旗袍,走起路来一摇一拽的,头上烫着发,露出两颗金牙,虽然没有涂胭脂抹粉,绯红的脸蛋也像一只熟透了苹果。走进门来显得惊讶地向小伙子问道:
“哎呀呀!怎么还没洗呀?大姐让我来接你啦。”
见她走进来,两个丫环慌忙站起身,退到一旁站立:
“二奶奶来啦?”一个说。
“我们没把大少爷侍候好。”另一个说。
“你们俩有屁用,我还以为你们把地都打湿成河呢。”
小伙子吃了一惊,心想:“准是又来了一个认错人的。”
那女的对两个丫环说:“你们下去吧,回大奶奶的话说,这里由我来侍候。”
“是的,二奶奶。”两个丫环同时应道,毕恭毕敬地退出门去,小伙子又想:
“这下子糟了,来了‘二奶奶’就不好办了。”他起身要走,岂知裤腰带被抽走了,棉袄也被脱了,他只好用手腼着裤子重又坐下。
二奶奶也坐了下来,紧紧地搂住小伙儿,显出了夫妻般的深情厚意,一边划拉着他的身子一边说:
“我的小心肝儿,可把我想坏了,恨不得现在就把你吃了。”
小伙子蜷缩着身子,像是一个大虾球,二奶奶继续说:
“怎么不好意思起来啦?谁跟谁呀,夫妻的那点事就都忘啦?”
“就不怕她们两个看见?”小伙子只能这么说。
“唉呦呦!我的大少爷,这时候装起正经来了,你还怕她们?”
“你都说些嘛呀!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二奶奶显得十分诧异,微皱了一下眉头马上又呲出了两颗金牙:
“我说小冤家!你莫不是得了失忆症?我们都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却不知道这么严重。”
“我不懂什么叫十一症十二症,我很结实。”
“这我知道,你的身子骨倒是挺棒的,只怕脑子出了问题。”
“我的脑子清醒得很,我是农村来找活干的,只怕是你们都认错人了。”
“别再给我胡扯了,天底下哪有一家子都认错一个人的?倒是你让全家人担心。”说着她放开了小伙子,认真严肃地对他说,“少卿,你听我说,其实大姐的那点事是你的误会,她大表哥说起来还是你的结拜兄弟,他们俩在房里喝点酒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卷了家里的财产,你也是听了小缨子那张臭嘴乱说。这个家里大家伙往一块儿敛财还敛不过来呢,谁还胳膊肘往外拧?就算是她拿了几件首饰给了大表哥,也是孝敬她的姨妈,咱家里又在乎这些吗?”
“你们都是瞎编!”小伙子没好气地说,二奶奶却显得十分沉静:
“我劝你就别生这份闲气了,大姐对你再心疼不过了。小缨子那个丫头片子,别看她表面上老实,其实心里鬼得很,她想讨你喜欢,千方百计勾搭你。这事全院儿里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是这丫头太小,这院儿里轮得上谁也轮不上她,谁知道你这么喜欢她,一句话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别说了,让我出去!”小伙子发起火来,他身上穿着单衣服,下身连裤腰带都没有,这时候又能去哪呢?
“真的一点气都不消吗?”二奶奶显得更温柔了,“你要是真心喜欢小缨子就直说,那天大姐打她是狠了点,小小年纪怪可怜的。你不在家的时候大姐跟我说了,你要是能消了气,就让小缨子侍候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别忘了,我是扛大个的,消受不起!”
“这不是不扛了吗?那么重的苦力你怎么受得了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看看现在这肚子都瘪得贴了背心,”说着她把手顺势往下滑,被小伙子把她的手甩开,二奶奶继续说,“听我说,凡事依人劝,洗了澡好吃饭去。”
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门外打了声招呼,那两个丫环又走进来,一个提了一桶热水,一个提了几块炭,顿时屋子里又热气腾腾。二奶奶对她俩说:
“还是你们来吧,洗完澡去剃个头。”说完转身又对小伙,“我去看看饭准备的怎么样了,回头我在大姐房里等你。”说完她就出去了。
【四】
大奶奶的房间里掌了灯,红罗帐的搭门撩着,上面挂着银帐勾。红木茶几摆着细瓷花瓶,里面插着几只孔雀尾。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折叠式方桌,上面摆着七菜一汤,不外乎瘦肉丝肥肉片儿,糖醋排骨炸虾段儿,白菜萝卜家常菜,红椒黄瓜大虾钱儿。在桌子的周边摆着三把太师椅,小伙子背床迎门坐在中间,左边坐着大奶奶,右边坐着二奶奶,一个丫环站在大少爷的背后手里端着银酒壶,一个丫环站在桌子的下首照顾着火盆。这时屋子里温暖如春,小伙子推着高平头,黑褂子卷出白袖口,要多体面有多体面。
这时他心想:“现在只有顺水推舟,澡也洗了,头也剃了,天也黑了,人家的衣服也换了。要是这顿饭一吃,那才叫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与其强扭下去,不如顺着杆爬。”
只是他不明白,这家人莫名其妙,大的不像大的,小的不像小的,好像千篇一律的会缠人,不分尊卑大小似的。就拿二奶奶来说吧,当着两个丫环的面就敢动手,丫环们也都是没羞没臊,不仅坚持给他脱衣服还要坚持给他洗澡。还有那个剃头的,也是女的,长的挺俊,你剃头就剃呗,还在人家身上又是摸捏又是揉的,还叫两个丫环扶着在人家身上光着脚乱踩。
再说这桌菜,他扛一个月的大个儿也挣不来这些钱,吃饭还要在卧房里吃,两房太太陪着,两个丫环侍候着,有钱人家就是这么享受啊!他不仅没有见过,连听说都没听说过,更甭说经过。
他做了种种推测,要么这就是城里人;要么这些人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么是自己真的失忆了,这本来就是自己的家;要么这家人已经断子绝孙,想要靠他来做种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放开了,于是安下心来,陪着她们吃喝。他本来不会喝酒,没喝几口就成了烂泥。
当他一觉醒来已经是黎明时分,晨曦透过窗帘把屋里映成紫红色,只觉得自己睡着软乎乎的床,枕着软乎乎的枕头,盖着软乎乎的棉被,怀里搂着一个软乎乎的女人。这会是谁呢?在大奶奶的房里必定是大奶奶了,昨天就没有看清她的长相,现在还看不清她是什么样子。她的头埋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一只胳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条腿伸在他的两腿之间。而他的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条腿搭在她的大腿上。
自己昨天怎么就醉成了这个样子?他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呢?他在她身上做了些什么?而她们又在他身上做了些什么?他真的得了“失忆症”,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的头撕裂般的疼,身子软绵绵的,浑身上下都像是通了电流。
他本想起来,不料身子被缠住了,她们认错人错到这步田地,自己是没有办法跟她们说清楚的,想起也起不来,想跑也跑不掉了,只好依旧依旧了。
可是他该叫她什么呢?做丈夫的总不能管自己的老婆叫“奶奶”吧?叫“大姐”也不行,明摆着她比自己的年岁小。要是在乡里倒很好叫,男的女的都叫“诶!”男的还管女的叫“我说!”有了孩子就叫“孩子他妈!”可是在这儿不行,大户人家有这样叫的吗?他不知道。他觉得应该叫名字,可是她们都叫什么名字呢?至少应该弄清楚大奶奶、二奶奶,还有俩个贴身丫环,免得到时候驴唇不对马嘴,把一潭浑水搅得更浑。
他只有装糊涂,“失忆”还是他刚听来的新字眼儿,是一种什么病?大概是把什么都忘了吧?这也好,就把什么都忘了,反正谁也不认识谁。正当他想得出神,大奶奶翻了个身,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我的小可怜儿,你醒啦?看这两个月把你折腾的,就把什么都忘了。”
“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手搭在她光滑如缎的脊背上,真不知道是梦还是醒着。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他是乡下人,也曾在县城读过“人之初”,只是村子里发了大水接着闹伤寒,把家底抖空了,后来爸爸死了,妈妈跟着姐姐去过日子,自己跑到外面来做苦力。实指望赚点钱养活老娘,将来娶房媳妇租两亩地过上平静的日子,没想到遇上了这桩稀奇古怪的事情。
“真的就忘得这么干净?”大奶奶又说。
“连自己的名姓都忘了。”
“你姓杜啊,叫少卿。”
“哦——记起来了,”他一发装糊涂。心想这才叫驴唇不对马嘴,我本姓赵,名启福,怎么叫起杜少卿来了呢?要是跟她一矫情,就又回到昨天去了,只能她说什么认什么,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嘴里说:
“只记得咱有一个老娘。”那是昨天把他拉来的,怎好说“忘”呢?
“是啊,咱娘对人可好了,她可是从两岁就守着你,你是独根苗,那些日子没把人急死!”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又有什么用呢?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只怕连我这房太太也忘了,看你麻麻木木的我心疼……”说着她在他的怀里撒起娇来,拱得他六神无主。
赵启福终于装不下去,就势翻到她的身上……
【五】
正当小伙子上了大奶奶身,昨天给他洗澡的那个稍胖一点的丫环走进来,小伙子显得有些惊慌,大奶奶紧紧地把他搂住,使得他动也不能动,下也下不来。
那丫环端进来一盆热水,半旧的铜盆冒着热气,里面放着一条毛巾。她显得泰然自若,好像进入无人之境。大奶奶又对赵启福说:
“你真的像换了个人,连如云都不认识了?吓成这样子。”
“正在睡觉啊。”
“怎么?真的都忘啦?给咱们铺床叠被的,有时候脱衣服穿衣服你还非她不依呢。”
“哦——”又“记”起来了。这时大奶奶对丫环说:
“如云,等会儿把早点端到屋里来吃。”
“是的,大奶奶。”说着她低着头出去了。
“如云?”他又“记”住了一个名字。问大奶奶:
“那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还用问吗?跟着大伙一起叫大奶奶不就得了吗?”
“我好像爱叫你的名字。”
“是的,挺亲热的。我叫杜陈丽娟,二奶奶叫杜王美玲,跟着她的那个贴身丫环叫如烟。”
“哦、哦、哦——”他也全“记”起来了。
其实,名字不名字的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心里明白,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迟早他要离开的。可是现在不行,这些人就像一坛子胶水一样地把他死死地粘住,并且把他关在坛子里,盖子盖得严严的,他总不能让自己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谜吧?
随后起来果然是如云给他穿衣服,这一下子他更跑不掉了。不一会如云又重新端进来一盆水,崭新的铜盆新毛巾,漱口盂上的牙刷蘸好了牙粉,茶几底下有痰盂给他吐漱口水。当他漱洗完毕大奶奶才由如云侍候着慢腾腾的起来,用先前那盆水洗了身子,然后洗脸漱口,这时如烟把早点端进来了。
二奶奶没来,早点也很简单,豆皮卷果子茶鸡蛋,外加一碗豆浆,只不同的是,如云、如烟各站在他和大奶奶的身后,边吃边给他俩捏肩膀。
吃了早点,由如云、如烟双双陪着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在房间里正襟危坐,左边站着小缨子,右边站着管家。旁边还有一个闺女,坐在一个鼓型的雕花木凳上。这个闺女与众不同,看上去二十二三岁,留着洋头(短发),上身穿一件淡黄色细呢子马甲,里面是蔚蓝色旗袍,脚上一双皮鞋,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见小伙子进来连忙站起身,彬彬有礼、斯斯文文,轻轻一点头算是半鞠躬:
“表哥起来了?这儿坐吧。”说着去挪那个鼓凳。
小伙子有点慌了手脚:“啊,不不,你坐你坐。”
“自家人哪来的这么多礼行?”老太太说,“不在一张桌子上争嘴吃这才几天?”
“哦,”小伙子又“记”住了,可是不敢说话,他犹如掉进一个黑洞里,尽管四周都有光亮,可是他谁也看不见。他转口喊了老太太一声,“娘!”
那个管家挺有眼里见儿,连忙搬来一把椅子让大少爷坐。大少爷坐在了老太太的膝边,和昨天完全是两个样子。这时老太太满面红光,显得十分喜庆,看去不过五十岁,大卷的盘头垂在脑后,上面插着嵌翠的金簪子。正所谓“人配衣服马配鞍”,小伙子这时又标致又帅气,端正的五官精神焕发,白皙的脸皮透着绯红,上身一件青缎子起暗花的薄棉袄,白袖口卷的高高的,下身一条青哔叽便服式的裤子,脚上一双白边千层底礼服呢的尖口鞋。他的腰板坐得挺直,略显有些拘谨,浓浓的眉毛微颦着,大大的眼睛下望着,漂亮的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容,使得如云、如烟呆呆地看着,那位表妹也不时投过来爱慕的眼光。
老太太拉起了小伙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不住地摩挲着,爱抚之心溢于言表:
“昨天晚上睡好了吗?”
“睡得像头死猪。”如云在心里接过茬,其实昨天是她把大少爷放到床上的,可是她嘴里没出声。
“一觉睡到大天亮。”小伙子说。
“吃的还可以吧?”老太太又问。
“如狼似虎,”那丫头又在心里犯嘀咕,“还没问他今天早晨都干了些什么?!”
“比在外边吃的强多了。”小伙子只能模棱两可。
“听说你把什么都忘了?这不是让刀子挖去了娘的心。”
“儿子不孝。”
“噗哧”一声如云笑出声来。老太太鼓了她一眼,很严厉:
“你笑什么?你!”
“我笑小缨子,做鬼脸,大概是在屋里呆不住了。”她扯个谎。
“去去去,都给我滚出去,别在屋里给我捣乱。”
三个丫环被赶出房间,管家也跟着出去了,屋里只留下娘儿俩和表妹,老太太对小伙子说:
“我儿平日挺子本(安稳、老实、守规矩)的,从来没有发过犟脾气,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这一走不要紧,家里的天都塌啦,大丫头(丽娟)差一点没上吊,小缨子差一点没蹦河,只有我这一个老太婆,出了人命可怎么得了啊!你爹死得早,从小看得娇,说什么是什么,要什么给什么,可是没有想到……”老太太说着伤感起来,小伙子安慰道:
“娘!我再不走了,从今以后一步也不离开娘。”
老太太用手绢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这就对了,虽说老娘在,可你是家里的主心骨,今后这个家你要撑起来,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和这么多人,今后不靠你又靠谁去?”
“是的,娘,我全‘记’住了。”
【六】
说了一会闲话小伙子从老太太屋里出来,这时丫环都不在,那个表妹跟着走出来。看来她不大爱说话,更不像如云和如烟她们贼眉鼠眼的,只顾低着头走路。她把手里的书卷起来,轻轻地拍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他俩好像无话可说,“在一张桌子上争嘴吃这才几天?”可是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他该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是中表还是姨表?是在这里常住还是来玩的?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这家里的“主人”,可是仔细一想不能问,他不能在所有人的面前都表现出“失忆”,尤其是这个表妹,看她稳重端庄,是个有学问的,在这院里他举目无亲,不能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他俩默默地走着,表妹把他带进一个小花园。
“表哥是想回房里休息呢?还是想在外面走走?”
“哪里是我的房啊。”小伙子心里想,大奶奶那里不是他去的地方,到现在一切都还蒙在鼓里,到一块儿也没话说。而二奶奶火辣辣的性子,还没说话就先动手,看来他无处可去。
“就在外面走走吧。”他对表妹说。
这一天天气晴好,虽然已是初冬,但太阳和煦、微风轻轻拂过,暖洋洋的分外宜人。
小花园很简单,靠后墙有一座石砌的假山,青苔已经干枯了,水池也干了水。靠水池的左边有一个六角小凉亭,修在六角的高台子上,三方有台阶,亭子的中间有一张石砌的小圆桌,周围有四个鼓型石凳。在水池的右边种着几棵石榴树,还挂着硕大的石榴,石榴树下散散落落摆放着几盆菊花。
“就在这坐坐吧,”表妹掏出手绢掸了掸池边,“难得这么好的太阳。”
“好吧。”
他二人坐下来,小伙子打量了一下周围,心里想:“这个院里简直像个鬼宅,要说有人就像过队伍,要说无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两个丫环也不知到哪去了,他和表妹的尴尬连个打岔的人都没有。
“表哥对这里好像也很陌生。”表妹终于打破了僵局,也许是他好奇的目光引出了她的话来。
“哦,是是……哦,不……我在看这石榴,都长这么大了还挂着。”
表妹笑了笑,但没出声,心想你这个不孝的“儿子”恐怕这辈子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过了一会表妹问道:
“表哥在外面没有受过重伤吧?”
“哦,没有。”
“照理说不会把什么都忘了。”
“怎么才会把什么都忘了呢?”
“主要是脑部受了重伤,比如从高处跌下来,或是让什么重东西撞了,当时昏迷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就把什么都忘了。”
“表妹知道的真不少。”他从表妹的手里接过来那本书,只不过是缓解气氛,翻了翻又还给她。他想制造话题,可是偏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听表妹说:
“我本来是学医的,这种病叫‘失忆症’。”
“哦——治不好了吗?”
“也不见得,这种病分间歇性和选择性,也有轻度失忆和完全失忆,现在还不知表哥属于哪种情况。”
“这么说我没有希望了?”
“请表哥放心,我会留心观察的,就表哥的聪明机智来看,我相信会好起来的。”
“可现在眼前黑咕隆咚,看见谁都不认识。”
“到现在一个也没认出来吗?”
“也不,大表嫂、二表嫂,如云、如烟、小缨子……”
“已经记起不少了么。”
“比如管家,就不知道姓何名谁?”
“管家恰恰姓何。”
“哦,又如表妹你……”
表妹又笑了笑,很腼腆,看去很好看:“我没什么好记的,还算不上家里的人。老太太姓尹,是我的亲姑妈,我叫尹玉婷,娘死得早,跟你舅舅长大的,没有你小时候看得那么娇。”
“哦,这么说我们是姑舅表亲。”管他是什么亲,反正谁也挨不着谁。
中午饭在老太太屋里吃,乌木的八仙桌刚满一席,上席上首是老太太,下首是小伙子,上陪席是表妹尹玉婷和小姨子陈丽娇,下陪席是何大管家和陈丽娟的表哥解懋诚,下席则是两位太太,阵容可谓齐整。老太太说:“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大家都随便坐。”这还随便啊?!小伙子心想。
餐桌上少不了山珍海味,老太太又说:“给少卿压压惊。”谁知道这顿饭越压越惊。
【十二】
原来这是一帮妓女,她们不接嫖客,专门吃保险公司。她们集体行动,每年转一个地方,上一站从杭州来,下一站准备去重庆,胆子越来越大,保金越来越高。她们有严格的纪律,不仅赵启福不能出门,除了老太太尹氏和何大管家以外其他人一律不准出门。外勤人员不准进来,有什么事情由何大管家、大奶奶和二奶奶接着,如云只能作联络或是随从。她们的机构健全,除了戏班子以外什么都有。人员关系是随机安排的,解懋诚是名副其实的嫖客,跟了她们一年多,花重金专包大奶奶陈丽娟,所以他的行动自由。陈丽娇和陈丽娟根本不是姐妹,只有尹玉婷是老鸨子尹氏的亲侄女。
门外走进来何大管家,他的手里拿了一根绳子,和老太太轻轻拴住赵启福的胳膊。赵启福动都不能动了,他躺在床上倒气,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此时他的心里非常明白,就这样死了,等他看出她们的圈套已经迟了,娘和姐姐再也见不着了,可是不迟又有什么办法,谁来搭救他呢?
这时陈丽娟从身上掏出一张绵纸,这种纸很薄很软,筋力很强,又比较透气,只要铺在脸上喷上一口水,那纸就会按照人脸的轮廓包得严严的,不会马上毙死,而是慢慢地断气,到时候不会留下丝毫被害的痕迹,而且百验不得其果。没出一年一个强壮的小伙子突然暴死,那五千两黄金就到手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院子里也是一片死寂。赵启福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看着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正在这时解懋诚闯进来,他的手里端着一把手枪,对准了何大管家:
“不许动!你们谁都别动!”他向他们大喊两声。
紧接着尹玉婷跑进来,她的怀里抱着一个橡皮枕头,上面接着一根管子,跑到赵启福的面前揭开了他脸上的绵纸,给他戴上了输氧面罩。陈丽娟惊诧地问解懋诚:
“懋诚?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何大管家想要挣扎,解懋诚用枪对着他,对门外喊了一声:“来人!”随即走进来两个端长枪的警察把住门口,解懋诚这才对陈丽娟等人说:
“今天我也要对你们说个明白,我是保险公司的侦探,尹小姐是保险公司的医生。在杭州我们就盯上你们了,上一次我跟了你们半年多,只是你们心里太鬼,到时候把我支开,没有拿到你们的证据。为此我又跟了你们到天津,这次证据确凿,你们的末日到了。”
“啊!……”陈丽娟大叫一声晕眩过去。
尹氏说:“算我瞎了眼睛,认了一个干儿子,没认出是个吃里爬外的。玉婷,你不该这样对待姑妈。”
尹玉婷说:“你们这事做的也太缺德了,硬朗朗的一个小伙子,不出一年就被你们活活整死。你们采用了很多邪术使人的身躯不受损伤,而内里却被你们掏空。为了不生孩子,你们不惜让妓女冒生命危险服用轻粉,到时候不仅对死者一点毛病验不出来,而且不会留下任何后患,这样你们就可以拿到足额保金。但是你们没有想到,伤天害理总会有头的,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所有的残忍手段,成为你们灭亡的有力证据。”
尹老鸨子听完大喊一声:“有你们的!罢罢,今天我算栽在你们手里!”说完她向后退了一步,一头撞在窗口的棱角上,只听砰的一声脑骨迸裂,溢出鲜血,倒在地上弹动了几下死去。
这时大门外跑进来几个军警,顿时院子里炸开了锅,他们个个端着长枪,把妓女们都赶到了一间大房子里,紧接着跑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她们抬着担架,把小伙子抬上了大门外的一辆救护汽车……
半年以后小伙子出院了,他领到了尹氏投保的那一百两黄金,除去住院花销还有九十余两,从此在天津卫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的人影儿。后来听说他带走了一个小丫环,想必就是小缨子了。
第二年开春,枪毙何大管家和陈丽娟的时候,天津卫的很多人都去看。那时的刽子手改用了洋枪,他们穿着红坎肩,头上扎着红头巾,上面却戴着一顶大盖帽,下身一条黑裤子,脚上一双云头布底黑布鞋,不伦不类。这些刽子手们要是恨那被杀的,就用“臭子(弹)”打那人。那时刚由砍头转枪毙,兴打脑壳不点心,“臭子”就是把子弹头磨热了,据说打在脑壳上可以把脑盖打飞。
枪毙的时间到了,何大管家满不在乎地回头对刽子手说:
“喂,兄弟!咱俩平无冤素无仇,我这辈子是缺德透顶了,你可别缺德,要给你的子孙后代积点德,给咱来颗‘冷子儿’怎么样?”
“好吧,”那刽子手阴笑着说,“就给你来颗‘冷子儿’。”
说着他拿着一颗子弹在鞋底上磨呀蹭呀,摩擦了老半天才装进枪膛,结果把何大管家的脑袋打出一片红光,倒下去只剩下了一个下巴……(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