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仙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是元代著名的散曲家张养浩赴陕西救灾路经潼关所作,当时他眼见人民因战乱天灾等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乱世之凄惨实所罕见,于是怀着忧国忧民之心有感而发,因此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说得是不论历史哪个朝代,它们兴盛也罢灭亡也罢,最后遭殃的还都是老百姓。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弹指间三百余年过去,此时已是大明崇祯三年,早已日转星移江山更易。只是自天启末到崇祯初,其间河南陕西等地天灾不断,兼之官僚腐败横征暴敛,老百姓过得是水生火热凄惨难言,很多家庭卖儿鬻女也难求一饱,因此只好拖家带口四处逃荒,一时间官道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有些年老体弱的得了疾病也无钱医治,往往暴死于道旁,尸骸任凭风吹雨打最终化为一堆白骨,过往之人逐渐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一日在河南境内通往南阳府的山道上走来一位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子,这男子圆帽青衫神情俊秀,衣着虽普普通通但却干净整洁,一看就和逃荒的流民大不一样。除此之外他背上还负着一个竹笈,里面堆放着一些书画之类的卷轴,看这模样倒像是一个书生。此人姓胡名柏,陕西白水人氏,虽说自幼聪明好学饱读诗书,可却厌恶官场黑暗不愿应试,到了十六岁上就随一个同乡到京城经商,以此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来奉养家中的父母。初时东家见他头脑聪颖宅心宽厚,便试着让他先做一年账房先生,平时只管大的收入开支,对一些小钱也故意不管不问,不料到了年底一核算,发现胡柏所管的账目清清楚楚一毫不差,除了自己的薪水之外不曾多取过柜上一文钱。东家由此觉得他诚实可信精明强干,便放心的将所有钱财账务都交给他打理,而胡柏也不负所托,每年的账目都是干干净净分文不缺,如此几年下来生意越做越好,胡柏也深得东家信任,薪水自然逐渐加了上去,每月除了寄回一些银子作为乡间二老的生活所需外,其余的都存了下来。
    旁人都以为这些银子都作为他将来娶妻养家的费用,只是不知这胡柏却有个嗜好,那就是于书法一道有大爱。他自幼起便临摹名家字帖练得一手好字,尤其钟爱王右军的书法,对其推崇备至,往往以不得一见《兰亭集序》的真迹为毕生大憾。他曾经对人道:“若是能让自己得见兰亭真迹,纵然是马上便死也无憾了。”想那《兰亭集序》的真迹世人皆说已经陪葬于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中了,别说寻常百姓,即便是后世的历代皇帝千方百计的四处找寻,想一见真容也如雾里看花竹篮提水,更别说他一个普通老百姓了,因此别人听了多是一笑而已。胡柏自跟随亲戚到京城之后,知道这里的古玩店颇多,里面偶尔会有一些流落到民间的大家书法真迹,于是只要有余闲便去古玩店中转转,想着运气好的话也能淘上一幅。不料这些历代大家的书法真迹别说平时难得一见,即便是偶然淘到一幅,那价格也是贵的离谱,看看还可以,真要买下来那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胡柏眼见如此只好退而求其次,看到有什么自己喜欢的珍贵摹本便爱不释手心痒难搔,即便是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也要将其买下收藏,闲暇之余在房中拿出仔细揣摩静心赏玩,只觉天下最快意之事莫过于此,因此这数年下来他的积蓄大部分皆已用尽,都化作了这些纸卷墨字。

    这年春天他在京城中忽然听说白水县农民王二因为不堪苛捐杂税和富豪欺压,走投无路之下便聚众作乱,已经杀了县令烧了县衙,而自己的双亲生死未明一月都没有消息。胡柏本是个孝子,一听之下心中焦灼万分,此时父母有难他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回去,于是急忙向东家告假。东家听说之后一来担心他在路上的安全,而来也舍不得他离开,当即便好言劝他道:“此时兵荒马乱盗匪横行,你孤身一人难保安全。不若等我将手头之事处理完毕之后找几个人与你一起回去,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胡柏此时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耽搁,仍是执意要走,东家看拗不过他,也只好同意了。胡柏没带什么行李,只是对自己收藏的书法摹本放心不下,于是便拣选了几幅自认为最好的随身带上,如此路上寂寞时也可拿出消遣一下。他不会骑马,待出了京城先雇了一辆大车,这时京畿附近倒还平静,流民也极少能见。不料一路向南,流民越来越多,待到河南境内,车夫听说前面时有流民哄抢过往客商,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走了。胡柏许以重金车夫仍是坚执不可,只说钱财事小,身家性命可是大事,胡柏无奈,只好下车背上竹笈徒步而行。

    这一番风餐露宿艰苦跋涉,只走了十数天,好容易才快到南阳府。好在他白日行路晚间投宿,流民虽多,却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盗抢,或许看他是个穷书生的样子没有几个钱的缘故吧。只是胡柏一路所见田地荒芜白骨累累,衣不遮体的贫穷之民比比皆是,而富豪之家却是锦衣玉食百般奢侈,可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心中不由愤愤不平感慨万分。只是当世之下别说他一个小小书生,纵然是王公大臣又能如何,还不是日日左拥右抱歌舞升平,眼看着大明江山一片风雨飘摇而无动于衷。这一日天刚放亮他便起身赶路,打算晚间赶到南阳府,可一路上除了流民外行人甚少,待上了山道前后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了。胡柏孤身前行,走不多时在前面的山道上又见一具白骨,只是这次看那骨骸甚小。待他走近一看却是个几岁的幼童遗骸,也不知是因病或是饥饿而倒毙在这荒山野岭中。胡柏一路枯骨见得多了倒也不甚惧怕,只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童。他心中极为不忍,叹一口气诵声“阿弥陀佛”,低头继续疾行。可才走了数里地,忽然间乌云蔽日狂风大作,转眼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胡柏见天色已然不早,这附近似乎又没有什么人烟,须当趁着天黑之前找到一个栖身之所才是。他从身后的竹笈中取出一把油纸伞撑开,沿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去。
    这一路越走雨下得越大,兼之狂风肆虐,一把小小的油纸伞几乎根本遮不住,不多时胡柏便全身湿透,连鞋里也进了水。虽说时当春末夏初之季,可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再被冷风一吹,胡柏全身也是不住的打起寒颤来,此时他只想赶紧找一个避雨之所先暖和暖和再说。可直走到天色昏暗下来,沿途仍是没有见到人烟。胡柏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逞强,非要一天之内翻山赶到南阳,以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淋雨受冻。心中正在自怨间忽听一声炸雷震耳欲聋,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甚是耀眼。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胡柏发现前方数百步外隐约有几间房落,只是此刻天色已暗,兼之大雨滂沱,若非这道闪电还真看不清楚。
    此时他早已精疲力竭,眼见前方有人烟心中不由大喜若狂,急忙加快脚步沿路向前奔去。待奔至近前一看发现这果然是一个小村落,只是村口数间房屋皆是黑灯瞎火,也不知里面是否有人。胡柏走至一间茅屋檐下,伸手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叫道:“屋里可有人吗?”等了片刻,却不见里面有人应声。胡柏又重重拍了数下,屋内仍是无人应答。此时外面风大雨急,他连饥带寒只想赶紧找个栖身之所,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伸出手便去推门,不想这门居然没有上闩,吱呀一声便缓缓打开了。胡柏心中欣喜,一步便跨进门内,只见屋内漆黑一片,似乎也没有人。胡柏想起竹笈中备有火折,为了防雨还专门包得油纸,此时不知还能不能用。他转身将火折从竹笈中取出,发现火折并未被雨水侵湿,不由心中大宽,急忙将其点燃。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发现房中有一张木桌,桌上还放着一盏油灯,胡柏上前小心将油灯点亮,这才转头四处查看起来。只见房中摆设颇为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长凳,靠墙角的地方还摆着一张宽大的木床,床帐低垂上面落满尘埃,看样子这似乎是个农户之家。胡柏眉头一皱心中暗道:“这主人想必是出远门去了,可又怎么如此粗心连门都不锁?”可随即他又想到,看这农户几乎是家徒四壁,即便是来了小偷又有何物可拿?想到这里他不由摇头笑笑。再回头一看屋外仍是暴雨如注,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看来今晚自己就要在此将就一宿了。胡柏全身已然湿透,正待回身将房门关上脱衣,不料还未转身便觉一阵狂风已由门而入,将床帏掀起一角,只见床上赫然两双黑漆漆的脚露了出来。
    胡柏猝不及防惊骇欲绝,当即驻足不前,站在原地颤声问道:“什么人?”此时只闻屋外雷雨之声不绝,房内却是一片静谧。胡柏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应答,只好壮着胆子又问了一次,可床上之人却始终一声不吭。越是如此胡柏心中越是害怕,他不知床上到底是人是鬼,一时只觉寒毛卓竖心惊胆战,额头的冷汗涔涔直冒。正在此时又是一阵大风吹入屋内,将床帏彻底卷了起来,胡柏定睛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只见床上居然躺着一男一女两具死尸,皆是面如金纸口角溢血,一双眼睛似合未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胡柏大叫一声便转身夺门而出,连地上的油纸伞也来不及拾取,冒着滂沱大雨顺着村中小径疾疾向前奔去,想要找个有人的居所。可是一路所见两旁茅屋皆无人声,房内更是漆黑一片,与方才那间一模一样。胡柏见此情形更加骇惧,足下加劲拼命向前跑去,只盼哪间房子能有灯火。
    黑暗间忽见数十步外似乎隐约有微弱的光线透出,胡柏一见犹如遇见救星般直奔而去。待他狼狈到了近前一看方才发现这是一个大宅院,仿佛是一大户人家所居,墙上两扇朱红大门虚掩,在闪电中格外耀眼,而院中有栋二层小楼,那光线正是从楼中透出的。胡柏心想既有灯光必有人居,想至此处他精神大振,急忙快步上前推门而入,不料刚进院中就被一物绊了个跟头,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才从地下爬起,摸索着找到楼门冲了进去。此时他全身都是泥水,连惊带吓早已是疲惫不堪,一进小楼便双足发软瘫坐在地下,大口的喘起气来。待惊魂普定,他才转头四处打量起来,发现这楼下大约有七八间房子,可每间房子都挂着门帘,里面黑漆漆的并无灯火,唯有一盏油灯挂在厅中壁上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胡柏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子,颤声问道:“屋内可有人吗?”不想他静待片刻,却始终无人应答。胡柏见二楼也有灯光,心想或许主人在楼上也未可知,于是便找到木梯缘梯而上,这次他一到楼上便发现二楼只有四五间房,只是其他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唯有左手间的那间房子房门虚掩,里面透出隐约的光线来。胡柏心道:看来这主人就在这里了。他站在门口大声向内问道:“可有人在?”等了半响,忽听屋内一人低声道:“你是何人?”胡柏听得屋内有人应答,心中不由一喜,随即又觉得这声音轻柔似乎不是男子,且说话之时有气无力,仿佛刚刚睡醒一般。胡柏道:“在下是行路的客商,只因被大雨所阻难以前行,还请主人容留一宿。”又等了半响,才听屋内那人低声道:“即是如此,还请先生进来吧。”胡柏闻听此言,伸手将门推开便走了进去。

    只见房内灯光如豆,一人躺在对面床上不住的喘气,胡柏抬眼一看,却见此人长发蓬松面如金纸,小眼阔嘴骨瘦如柴,居然是个相貌颇为丑陋的年轻女子。胡柏再仔细一看这房中摆设,分明是间女子的闺房,他一时心中大惊,急忙低头赔礼道:“在下不知这是小姐的闺房,冒昧而入还请见谅。”女子喘息半天方缓缓道:“先生不用多礼,房内有凳,自己坐吧。”胡柏听这女子吐字很是费劲,似乎是身患重疾无力说话一般。他又问女子道:“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女子听罢正欲说话,忽然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喘,半天才平息下来。女子手抚胸口神情痛苦,低声对胡柏道:“实话告诉您,我一家上下十数口人,现今死得就只余我一人了。”
    胡柏一听面色大变,急忙问道:“此话怎讲?”女子低叹一声,对他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女子骆姓,家父出自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因看透世道黑暗不愿为仕,因此七八年前举家搬来这里。此处名邵家村,约有数十户人家,虽处深山荒僻之处,但也得以安享桃源之乐。不料半个月前瘟疫大起,得病之人往往面色如金全身乏力,不过两三天便吐血而亡,村中居民十室九空,往往一家死绝也无人知晓。短短十余天整个村子都变成了死村,我家也未能幸免,上至父母下至姊妹,数天皆染疾而亡,此刻这楼里的每间房内都有一两具尸首。三日前我眼睁睁的看着年幼的妹妹没了呼吸,刚将她尸身抱回隔壁房间便觉全身乏力喘息不止,自知也被染上终将不免,此时唯有等死而已。”待骆氏吃力的将这一番话断断续续讲完,胡柏听得是心惊肉跳惊骇万分,这才知道为何整村皆黑空无一人,而先前所见的那两具尸体自然也是染疫而亡的村民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闯进了一个瘟疫横行之地,一时面如白纸心存忐忑,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上。

    骆氏仿佛知他心意,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公子莫要担心,我见公子印堂润泽鼻头丰隆,定是个命大福大之人,想来自能逢凶化吉百毒不侵。”胡柏听了此言方才稍稍安心一些。又待片刻,骆氏忽问他道:“敢问公子贵姓?”胡柏道:“在下姓胡名柏,白水人氏。”www.dangdaoshi.com接着便将自己回家探亲之事告诉了骆氏。骆氏听罢呻吟数声,忽勉力将头抬起对胡柏道:“胡公子,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还盼公子应允。”胡柏本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再说此刻一个病重少女相求,如何能推脱,于是当即便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骆氏大口喘着气道:“我此刻油尽灯枯,也不知能否熬得到天明,只是这两日来水米未进,人说即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之鬼,所以还请公子能可怜可怜我,替我熬碗稀粥,不知公子能否应允?”胡柏眼见这骆氏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一双小眼中满是期盼之意,让人心中着实不忍,虽说他此刻也是精疲力竭惶恐不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点了点头答应了。
    骆氏见他应允颇为欣喜,接着又告诉了他米在何处,水缸在何处,胡柏此时已知这楼中每个房间中皆是死人,只是既然已经答应了骆氏,自然不能对一个垂死的少女言而无信,此时唯有举着油灯强忍心中恐惧下了楼,依言来到厨房找到水米,将灶火引燃熬了一锅稀粥。他虽也是饥肠辘辘但却怕被传染恶疾,因此一口也未敢吃,只将粥盛进碗里上楼端进房中。骆氏靠在床上浑身无力,胡柏便拿着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下,不料才吃了数口骆氏便哇得一声吐了出来,随即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吐着黑血。胡柏见状在旁更是心惊无措,只好待她吐完再继续喂食,骆氏却缓缓摇摇头道:“够了,我已吃不下。”胡柏将碗放下,对骆氏道:“姑娘,待天明雨住我去给你寻个大夫,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病。”骆氏惨然一笑道:“自村中瘟疫盛行,就没有一个郎中敢来了,我这病是好不了啦,就不劳公子费心了。”胡柏一听心中凄然,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隔了一会,又听骆氏道:“公子能让我在踏上黄泉路前吃碗稀粥,大恩大德实难相报。我有一物想赠与公子聊表谢意,还请公子收下。”说毕伸手从床内取出一个狭长的木盒来。胡柏见这盒子包装精美封实严密,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此际收人馈赠,总有些趁人之危的意思,实非大丈夫所为。想至此处他急忙摇头推辞道:“姑娘勿要多礼,在下只是尽力而为,不敢求人回报。”骆氏道:“此是我家传之物,与其随着枯骨葬入荒山野岭,还不如赠与公子,即以此报恩,也不枉埋没了这件宝物。我看公子也是知书达礼之人,就不要再推辞了。”胡柏见她满面焦急之色,似乎生怕自己不收,再听她这一番话说得诚挚真切,心想再推让倒显得自己小气,于是便伸手接了过来。骆氏见状轻呼一口气,满面皆是欣慰之色,过了半响又轻声对他道:“我有些倦了,想先睡一会,公子请自便。”说毕便双眼微闭将头转向床内。胡柏听她此言心中好生踌躇,按理说人家姑娘睡觉自己一个单身男子不应在房中停留,可一想这楼上楼下满屋的死人,却又不敢出去,再说外面狂风暴雨根本无处可去,思来想去只好暂且在这房中先倚着桌子休息片刻,待天明再做打算。
    眼见骆氏已经熟睡过去,他却心中恐惧不敢闭眼,只是赶了一天的路又连惊带吓,又架不住滚滚而来连绵不绝的睡意,最后不知不觉便也进入了梦乡。正朦胧间忽觉一阵寒风刺骨,耳畔似乎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叫道:“胡公子,胡公子,快醒醒!”胡柏不由全身一个寒颤惊醒过来,他转眼一看骆氏面朝床内双眼紧闭,看样子仍在睡觉,而桌上油灯却忽明忽暗跳跃不定。胡柏定了定神,心中暗道想来自己太过于疲倦,神志恍惚间居然出现了幻听,眼见屋内灯光幽暗,于是背对房门站起身来,弯下腰去挑那灯芯,想让房间更亮一些。可刚挑得数下心中忽感一阵异样,觉得背后似乎有人一动不动地正站在在门外,自己虽未回头,却能感觉到他烁烁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胡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至首而起,背后瞬间沁出一阵密密的冷汗来。他虽然仍保持着挑灯的动作,可一双手却不住在发抖,身子也一动不敢动,心中既想回头看看,却又怕真的看到什么不想见到的东西,一时间他只觉喉咙发干头皮酥麻,心中恐惧之情无以复加。
    此时忽听喀喇一声,窗外夜空闪过一道电光,随即又是雷声轰然贯耳,胡柏猛然一惊再也忍受不住,借着雷电之威大叫一声便转过身来,只见房门半开,门外却并无一人,唯有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胡柏不知方才是否是幻觉,急忙上前将门紧紧关闭,回身缓缓坐下,这才感到手足发软全身虚脱,心中兀自惊魂未定。这后半夜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再也不敢再闭上眼睛,就这样一直忐忑不安的坐到五更。到了天光放亮之时,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隙中透射进来,正好照在骆氏的枕头上。胡柏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轻声唤道:“姑娘,你可好些没有?”不料叫得数声骆氏却并不应答。胡柏心中猛然一紧,起身慢慢走至床前,伸出手去推了推骆氏,只觉触手之处一片冰凉,这才知道骆氏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早已气绝身亡了。胡柏看她神色安详嘴角尚有一丝笑意,站在床前长叹一声呆立半响,这才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上路。
    竹笳中的卷轴因都包着油纸所以尚未被雨水侵湿,其他东西也都没少,就是丢了一把油纸伞。正盘点间胡柏眼角忽然扫见昨晚骆氏赠与他的那个木盒还在桌上放着,他心中一动,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听骆氏说这是她家传之物,却不知是什么宝贝,一时好奇心起,他便将盒上封条小心揭去把盒盖慢慢打开,待定睛看去双眼不由一亮,原来盒中竟然也是一幅卷轴,而且从颜色和装裱来看怕还是件古物,只不知是字还是画。胡柏将卷轴拿出小心打开,不想只看了一眼便心头大震,原来这卷轴却是一幅书法,当头两句是“永和九年,岁在葵丑”,这正是《兰亭集序》的首句,这幅《兰亭集序》他自幼至今早已临摹了数千遍,只怕即便是睡着了也能默写出来,此时却未曾想在这荒僻之地见到,心中着实吃惊不小。他接着再看下去,不料越看越是惊讶,只见这幅书法魏晋风格浓烈,用笔浑厚点画沉遂,与王羲之书法韵意极为相似,再看这幅书法首尾盖了历朝历代不少收藏鉴赏印章,其中一个赫然正是“元天历内府藏印”。看到这枚印章,胡柏不由惊呼一声,难道这一副“兰亭集序”便是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所临,后人称之为临本之尊的“天历本”么?

    他惊喜之余随即又想,如此珍贵之物怎会出自一个荒僻山村的普通民家,怕是赝品也未可知。只是他从未见过真迹,一时也难辨真伪,当下便将这幅字原样装好,在外面也包上油纸放在竹莢中。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背上竹莢小心翼翼的下了楼来到院中,出门之际看见门口躺着一头黑犬的尸体,这才明白昨晚绊倒自己之物原来即是此,看样子这骆家不仅是人,连畜生都没能逃掉瘟神的魔掌。此时艳阳当空万里无云,胡柏出了大门回头看去,只见整个村子一片静寂,既无炊烟也无犬吠,看来确实已无一个活人了。他正待沿路出村,忽想起骆氏的尸身还在楼中,心中感谢骆氏的情义,不忍见其一家人暴尸于此,于是便找来烂布稻草泼上灯油将房引燃,将骆氏家人尽数焚化。眼看烈火熊熊而起,胡柏低头合十默默祈祷道:“骆姑娘,盼你早脱苦海重新投生。”说毕连鞠三个躬转身便走,直到走了很远他回头看去,却见风助火势越烧越旺,转眼已将整个邵家村化作一片火海,连半边天都变红了。胡柏见状低诵一声道:“阿弥陀佛。”随即便踩着泥泞的道路沿山路继续往南阳而去。
    也不知是否因为近来瘟疫流行的缘故,沿途所见行人稀少,即便是偶有农舍往往也是空无一人,也不知主人是不是外出逃荒去了,以致于连讨口水喝都不容易,而路边倒毙的尸骸倒是随处可见,也不知是病亡还是饿毙的,只叹老百姓生于乱世存亡难定,命如蜉蝣浮生若寄。胡柏忍饥挨饿一路疾行,终于在太阳快落山之前赶到了南阳。南阳自古以来便是连接豫、鄂、陕的交通要地,商业繁华人口稠密,是豫南第一重镇。这几年张献忠起兵作乱,数次大举进攻南阳,都被驻守在这里的明军左良玉部击退,因此还算是相对安稳一些,城中行人熙熙攘攘,街道两旁商旅客栈也不少,看来生意都不算坏。

    胡柏找了间小客栈住下,在房中先将身上污秽不堪的衣服换了,接着来到大堂中要了一碗阳春面吃了起来。虽说这碗面缺油少盐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他一天一夜水米未进,此时落箸却觉甘美无比,纵是鲜鱼大肉也不过如此。
    正在狼吞虎咽之时,忽听旁边桌上有人大声道:“掌柜的,再给洒家来一碗面。”胡柏正在专心致志的埋头大吃,忽听这人说话声若奔雷,不由吓了一跳,连筷子都差点掉了下来。他循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脸和尚正坐在桌旁,向掌柜不住口的催促。这和尚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灰色僧袍,上面布满了大洞小洞,有的地方还露出白晃晃的肉来,也不知穿了多久,最奇之处是他桌上还叠放着七八个空碗,显然是已经吃完的,这饭量着实惊人,让胡柏咋舌不已。这家客栈掌柜姓刘,年纪约有四十开外,小眼窄鼻身材消瘦,此时在旁却是一脸愁相,对和尚苦笑道:“大师傅,这一碗已经是欠得第一百八十碗了。”那和尚听罢眉头一皱,满脸不豫之色道:“洒家又不是没钱,待过得几日卖了字幅便有钱给你,绝不欠你一毫,难道你还怕洒家赖你不成?”刘掌柜张嘴欲言,那和尚却不耐道:“休要啰嗦,赶紧把面端上来,让洒家填饱肚子才有气力写字,否则哪有钱来还你。”刘掌柜闻听此言将头转向一旁,胡柏见他嘴角一撇脸上似有不屑之色,随即嘴里又喃喃几句,无可奈何的吩咐小二让再给端一碗面来。过不多久小二将面端上,板着脸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将面汤都溅了出来,显是心中大不高兴。
    这和尚对此却毫不在意,拿起筷子便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等一碗面下了肚,碗中连一滴汤水也不剩,他才意犹未尽的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肚皮哈哈一笑大步回房去了。胡柏在旁见此情形不由有些诧异,这和尚饭量惊人不说还显然是欠了掌柜不少钱,可掌柜的似乎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再听那和尚说还会写字,他心中更是暗暗称奇,因此待和尚一走便问掌柜道:“刘掌柜,这大和尚是何方人氏,怎得饭量如此大?”一边说着一边将五文钱的面钱递了过去。刘掌柜忙接过铜钱放进怀中,满脸堆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和尚一月前住在我这客栈中,说是从绍兴来的。他初时只说住十天,并付了十天的店钱,不想十余天后他仍未走,我去催缴房费之时他才说身上没了余钱,待卖完手头的字幅便能还我银子。我见他房中确实有很多书幅,想着即是佛门子弟当以慈悲为怀,于是也就信以为真。不料这和尚就一直住了下来,每日除了在房中写字之外更无他事,还要在店中赊些吃喝,一顿都要七八碗饭才勉强够饱。不过好在他一日只吃一顿,要不然我这小店早就让他吃垮了。开始我还盼着他能将字幅卖出还我欠款,不曾想这么多天他每日写字却一副也未曾卖出,我看是没希望喽。想来他又不是书法大家,哪会有人去买,如今我只盼他早日离开就阿弥陀佛了。”
    胡柏本也是酷爱书法之人,一听刘掌柜之言心中不由一动,心道佛门中擅长书法的有道高僧虽说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说不定今日我便碰到一个同道中人。胡柏顺嘴附和两句,又和刘掌柜先聊两句,知道这和尚原来就住在和自己右手相邻的房间。他向刘掌柜拱了供手回了房,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小睡了片刻,直到窗外月挂枝头方才起身。坐在房中忽然想到反正晚上闲来无事,不如去隔壁拜访一下,看看刘掌柜所言是否属实。他出了门走至右手房前,伸手在门上轻敲数下。过了片刻,忽听房内有人大声问道:“是谁?”胡柏听这声如洪钟,定是那和尚无疑。他轻咳一声道:“在下也是居店的客人,就住在隔壁,闻听大和尚写得一手好字,因此特来请教。”话音将落只听吱呀一声门已打开,那肥头大耳的和尚站在门口满脸狐疑,将胡柏不住上下打量,忽张口道:“洒家不认识你。”胡柏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本是一介布衣,平素也痴迷于笔墨,偶然路过此地,听说大和尚也擅长此道,即是同道中人所以特来一会。”和尚闻听此言眉毛一扬道:“你也懂书法?”胡柏道:“不敢言懂,只是略通一二罢了。”和尚又将他看了一会,忽闪身一旁道:“先生请进。”胡柏右足刚刚踏进房中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他转头环视只见房中灯光昏暗,床榻之上被褥凌乱,桌几上除了一盏油灯外便是数幅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墨迹淋漓写了一半,显然是尚未写完就被自己打断了。胡柏上前就着灯光一看,惊讶地发现这纸上居然写得也是半幅《兰亭集序》。
    只见这半幅书法笔力轻健点画温润,血脉流畅风声洒落,深得兰亭序之神韵,即便放在当世,也是出类拔萃之作。胡柏不意一个相貌普通的粗莽僧人于书法一道居然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心中大感诧异,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来。那和尚见状忽在旁问道:“先生也懂书法?”胡柏拱拱手道:“在下平时偶有涉及,略知一二罢了。”和尚轻轻“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他道:“那依先生看洒家这一幅字写得如何?”胡柏沉吟片刻,徐徐评道:“王右军的这幅《兰亭集序》用笔方圆结合刚柔兼济,后人评道“右军字体,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因此誉之为“天下第一行书”。在下观大和尚这一副字行笔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近正而不拘,似草而不放,与右军书法意蕴极为接近,当世有此书法者可谓是凤毛麟角千里挑一。在下今日有幸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此言一出,和尚目光怔怔将他看了半天,面上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只将胡柏看得心中发毛,暗道莫非我这话哪里说得不对?
    方才忐忑不安间忽见和尚一把将其双臂握住咧嘴大笑道:“洒家只道逢此乱世知音难求,不料却在此地得遇先生,也算是不枉此行。只叹此时无酒,否则洒家定要与先生痛饮三百杯。”胡柏闻听此言心头松一口气,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在下虽非家资万贯的富贵儿,请大和尚喝一杯的钱还是有的。”说毕便打开房门,大声叫来小二,让他温上一壶好酒并几个小菜送来。过不多时小二便将酒菜送来,探头一看见是胡柏请那和尚,心中不由大感奇怪,可也不敢多问,放下酒菜便出门了。胡柏与那和尚在灯下推杯换盏谈古论今,品文论字相谈甚欢,一时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酒酣耳熟之际二人又说到了《兰亭集序》,胡柏一脸向往道:“在下平生有一奢望,若是能一睹兰亭真迹,也算不枉此生了。”这和尚本是和颜悦色满脸笑容,闻听此言忽面色一变,神情大是沮丧,目光痴痴望着窗外,半天都不发一言。胡柏见状心中大感奇怪,不知他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如此,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于是急忙轻咳一声道:“不过世人皆说这本传世之宝已随唐太宗李世民陪葬于昭陵中了,要看到真迹无异于是痴人说梦。”和尚听罢此言沉默半响,方才叹道:“先生所言甚是,可惜一时不慎铸成大错,而今至宝已失如之奈何?”胡柏见他既伤心又悔恨,心中有些不忍,暗道此人也和自己一样痴迷于书法,倒是同道中人,当即便安慰他道:“想这件宝贝原也只应神仙能看,哪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一睹。”和尚却并不说话,如同未听见一般,只是不住自斟自饮,转眼一壶酒便快被他喝完了。

    胡柏见他神色凄惨落寞,显是有什么伤心事被自己刚才一番言语触及到了,一时不明所以,却又无从相问。正疑惑间忽想起一事,忙抬头对和尚道:“在下因机缘巧合,偶得一副古字,只是才疏学浅未能辨别真伪,还请大和尚不吝赐教。”这和尚一杯酒刚到唇边尚未饮下,听见此言忽将酒杯放在桌上,眉毛一挑道:“洒家正好闲的无事,先生即有此墨宝,还请拿出让洒家开个眼界。”胡柏笑道:“不敢吝啬。还请大和尚稍等片刻,在下去去就来。“说毕便起身回房将骆氏赠送给自己的那副《兰亭集序》拿了过来。那和尚在灯下缓缓将书轴打开,才看数眼便“咦”了一声,似乎极为惊讶,待他将整幅看完,忽双眼上翻大声道:“这是天历本真迹,你却从何得来?”胡柏一听此言不由惊喜若狂,先前所存疑虑也一扫而光,他正待起身相谢,一抬头却见那和尚眼中神光如电,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凛,当下便将天雨误入邵家庄,遇见骆氏相赠家传之宝的事一五一十的给和尚说了。和尚听罢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方才缓缓道:“怪不得洒家初次相见便觉你面有煞气,原来即是为此。你能从邵家庄活着出来,也算是你的造化。”胡柏道:“的确也是在下的运气。”

    和尚上下将他打量了一会,摇摇头道:“那也未必。这邵家庄嘛,嘿嘿,嘿嘿。”胡柏听他连着冷笑数声,似乎这邵家庄还有什么古怪,正待追问间,又听和尚道:“这本天历本最得兰亭意蕴,只是自元以后屡经战火就不知下落了,不想这次却被你偶然得到,也可谓是天数使然,还请先生好好爱惜,莫要暴敛天物。”胡柏正色道:“谨承教诲,决不敢忘,自此以后必当爱若性命,不敢损伤丝毫。”和尚一听缓缓点头,似乎面有嘉色。此时耳闻窗外更声传来,原是三鼓已过,胡柏有些倦了,想着明日还要赶路,便起身向和尚告辞。和尚也不挽留,将他一直送至门口。胡柏回到自己房中匆匆洗漱一下,上床倒头就睡了。第二日鸡叫三遍他才醒来,匆匆收拾好行李便去柜台上结账,付完帐他一数囊中尚余十余两银子,想着和尚身无分文寄人篱下甚是可怜,于是便问掌柜那和尚到底欠了他多少钱。掌柜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方才回答道九两多不到十两。胡柏更无二话,当即拿出十二两银子来,言明十两是帮和尚还债的,剩余的二两是留给和尚作为路上的盘缠,让他早日归去。掌柜不意能将欠债收回,心中大喜过望,一张老脸笑开了花,连额头上的条条皱纹都似被熨展,口中只道:”多谢多谢。也不知那穷和尚在哪烧得高香,竟然遇见了您这位贵人。”胡柏懒得听他啰嗦,转身便想回去向和尚道个别,可在门口敲了数下也不见里面有人应答。掌柜的见状在身后叫道:“客官不用敲门了,他每日不到午时是不起来的。”胡柏闻听摇头轻轻一笑,随即便背着竹莢便出了客栈大门。
    待日上三竿之时他已出了南阳县城,路上行人也逐渐稀少起来,眼看前面青山环绕薄雾笼罩,胡柏知道又要进山了,于是先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准备休息片刻再继续赶路。不想刚刚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忽听前面树下一人笑道:“先生走得可真快,洒家还以为要到正午你才能赶到此处呢。”胡柏听这声音如此耳熟,抬头一看原来正是客栈中那粗莽和尚,此时他仍旧穿着那身破烂的僧袍靠在一棵柏树上,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胡柏一见是他心中大喜,急忙上前拱一拱手,正欲问他何以至此,却见和尚对自己深深鞠了一躬道:“落魄之人萍水相逢,先生厚意决不敢忘。”胡柏听罢楞了一愣便明白过来,当即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和尚道:“不然。方外之人落魄于此,得蒙先生高看,实乃毕生大幸。和尚无以为报,唯二物相赠,还望先生笑纳。”言毕便从怀中拿出一支狼毫毛笔和一块箕形端砚来让他收下。胡柏见这只毛笔杆硬头尖刚柔相济,而那块端砚更是造型古朴雕饰精美,从外貌上来看很像是唐代的上古之物。
    胡柏心道这怕是和尚吃饭的家伙,说不定还是他家祖传之物,常言道施恩不图报,如此贵重之物自己怎能收下,于是不住口的推辞,只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和尚笑道:“先生休要推辞,你我即在此相见便是有缘,若要再推,便是瞧不起洒家了。”他如此一说,胡柏再也推脱不得,只好依言收下了。转念一想这莽和尚今日为何说话与昨日大不相同,言谈举止不见一丝粗俗之色,胡柏心中好奇,心念一动便问道:“不知大和尚法号尊称,还请告知在下,日后若有缘相见当再请教。”和尚呵呵一笑道:“洒家法号实不足一提。倘是先生想要找洒家,可到绍兴平水云门寺即可。”接着又对他道:“前方路途虽多流民却无大碍,先生自不必多虑。只是返京之时恐有凶险,先生需切切当心时时留意,千万莫要重蹈覆辙。”胡柏见他满脸关切之色,知他操心自己路上安危,心中不禁感动万分,当即双手合十谢道:“有劳大师挂念,在下定当牢记心中,就此告辞。”和尚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随即转身飘然而去。胡柏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恋恋不舍的背上竹莢踏上了归程。
    这一路胡柏昼行夜宿有惊无险,饥民虽多却秩序井然,并无哄抢过往商旅之事,因此不到十日他便回到了白水县城。此时官军进剿一月,王二兵败被杀,白水也刚刚被官军收复了。胡柏心中担心自己父母的安危,一入县城便直奔家门而去,却见自己的父母好端端的在家中,他这颗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原来王二作乱之时只是攻打县衙劫杀富贵,二老在家紧闭房门足不出户,虽受了些惊吓,倒也未曾损失什么。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一家人才得以团聚,可谓是祸福参半,胡家上下均是欢喜万分。过得半月,胡柏忽然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东家所写,信中说道一来担心他的安危,不知他是否平安到达,二来是因为最近生意繁忙人手不够,若是家中无事,还望他见到信后能尽早回去帮忙。胡柏看罢便将此事告知了父母,父母皆说这东家有情有义,让儿子不要在家耽搁,还是早点回去才是。胡柏心中也一直感念东家的恩德,当即将家中诸事一一安排妥当,这才恋恋不舍的辞别父母踏上回程。
    路上到处还是一片兵荒马乱之相,路过南阳之时胡柏仍旧住在上次的那家小客栈中,想看看那和尚还在不在。刘掌柜一见他老脸都乐开了花,殷勤万分的跑前跑后端茶送水,后来听胡柏又问起那和尚,刘掌柜便道胡柏走得第二日和尚也悄悄离去了,不知去了哪里,说到这里刘掌柜又开始不住口的夸着胡柏的仁义。胡柏心中略感失望,随手赏了他几文钱便回房休息了。第二日早起一看天空艳阳高照,胡柏在柜台上结完帐便出了门,刘掌柜一直将他恭恭敬敬的送至门外才回去。此时已是春末夏初,出城进山走了几个时辰胡柏便觉头顶烈日炎炎,汗湿数重衣裳。又走一会更觉口唇焦渴酷热难耐,正想找个阴凉之处喝口水,忽见前面路旁有一颗大树,树下还坐着几人正在歇息。待走近一看才知这几人原来也是赶路的行人,因为天热所以在此休息。胡柏上前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随即也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他拿出干粮就着凉水填饱了肚子,转头一看那几人都靠着树干眯着眼打起盹来,这瞌睡仿佛能传染一般,瞬间胡柏也觉双眼发涩昏昏欲睡,想着不妨小睡一会再赶路,于是也靠在竹莢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来将他惊醒,待睁眼一看,只见西边一抹晚霞衬着夕阳,树头飞鸟正在纷纷归巢,而原先那几个路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唯余他一人酣睡至此时才醒。胡柏口中失声叫道:“坏了坏了。”心道一时贪睡,却误了行程。前面山路甚长,非四五个时辰出不了山,而这条路他上次走过,沿途除了邵家庄之外并无其他村落,此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可如何是好。他本想掉头回去,可一想回南阳也要再行几个时辰,况且好容易走了这么多路,心中实在有些不甘。正在此时他忽然想起上次在路上似乎见到过一个破败的土地祠,虽然已早无香火供奉,不过看起来勉强还能遮风挡雨,实在不行今晚不就在那里将就一晚,待明日再继续赶路。想至此处他忙不迭的从地下起身,抬头一看夕阳已被山峰遮了一半,赶紧打足精神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过不多时天色逐渐便暗了下来,此时一轮新月挂在半空,月光冷冷清清的洒在山间,山道前后并无人烟,唯有他一人孤单的身影,四周树影朦胧虫叫枭啼,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嚎叫,将胡柏听得心惊不已。一路胡柏不住四处张望,可走了许久,却始终未见到那座土地祠。他心中暗暗起疑道:莫不是我记错了不成?若果真如此,今晚可就大大糟糕了。待脚下不停又走了二三里,仍是一无所见,路旁除了树林便是山崖,那座土地祠却了无踪影,如同不曾有过一般。胡柏虽然走得已是精疲力竭,可却不敢停下脚步,唯恐路旁窜出什么财狼虎豹来。正自不住懊丧悔恨间,忽见前面数里处星火点点,仿佛全是灯光。胡柏见此情形心中大为惊异,他知这一路除了邵家庄并无其他人居,况且这邵家庄也被自己一把火烧了,哪还有什么村落,莫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满腹狐疑的向前走去,行不多远便发现前面有一小路,此刻灯火就在小路的前方不远处。

    此刻那灯火渐亮看得真真切切,胡柏心中暗想,莫不是这岔路上还有一个村庄而我上次却未曾留意?虽说有些惊疑不定,可仍是决定前去看看,万一真有人居自己今晚也能找个投宿之所了。不多时胡柏已沿路走至近前,果见路旁立着青砖碧瓦十数间房,http://book.guidaye.com/kongbu/5/房前均张灯结彩挂着灯笼,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般。胡柏见状心中大喜,原来这真是一个村庄,而且这里家家都有灯火,和邵家庄那个鬼地方大不相同,此刻一想到邵家庄他仍觉后怕,身上不由连打了几个哆嗦。胡柏好容易定下神来,几步走至房前,伸手便在门上轻敲了数下。过不多时便听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精瘦男子站在门口,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胡柏见他一身农夫打扮甚是平常,唯独脸色蜡黄眼光茫然,似乎有些空洞无神。胡柏拱拱手道:“在下是赶路的行人,天晚路经此处,腹中饥饿身困体乏,故欲借宿一晚,还请主家多多包涵。”那农夫听了此言却不答话,仍是怔怔看着他,也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
    胡柏又向他身后看去,只见屋中还有一个妇人,此刻坐在桌旁似乎也在盯着自己。他心中疑惑正待又问,那男子忽然张口道:“我家就这一间房,向来不待生客,若要投宿且跟我来。”说毕便走出门外,回身将门关好,向胡柏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着自己。胡柏听他说话一字一顿,语调既无轻重高低也无抑扬顿挫,入耳生涩说不出的别扭,心中不由大感奇怪。眼看他在前面孑孓而行,自己虽满腹疑问但也只能先随他去看看再说,于是便紧跟在这农夫身后向前走去。一路他见每间房中都是灯火明亮,窗后人影憧憧,可却不见一人出门,家家的大门都是紧紧关闭着的。那农夫走得片刻便回头看看,似乎怕他没有跟上,一直带着他走过了数间瓦房,最后才在中间的一扇红门前停了下来。胡柏抬头一看只见这间宅子颇为宏伟,远比前面的房屋要宽大得多。农夫伸手拉着铜环在门上轻叩数下,不消片刻便出来一个方巾长衫的儒士来,农夫上前耳语数句,儒士听罢转头满脸堆笑对胡柏做个揖道:“贵客上门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胡柏见他年龄不算多大,长得倒是俊朗,急忙躬身还礼道:“远来之人只想找一个寄宿之处,明日一早便走,绝不敢多扰,还请主家海涵。”儒士道:“好说,好说。先生请进。”说话间已将胡柏让了进去。
    主客二人进到堂中,胡柏回头一看,那农夫却没有跟着进来,想必是已经回去了。儒士请胡柏在桌旁坐下,对他道:“鄙人姓马名阁,乃是本族之长。不知客人是何方人氏,要到哪去?”胡柏老老实实回道:“在下姓胡名柏,陕西白水人氏,有事欲赴京城,只因贪睡误了行程,不得已才来叨扰。”马阁闻听笑道:“这一路本就人烟稀少,先生能找到此处也算不易。”胡柏见他言谈举止间文雅有礼,显然是个饱读诗书之士,却不知何以在此荒村野岭,不过又想此时正逢乱世,一些士族名门为了躲避战火隐居于此倒也不足为奇。两人又说得片刻,胡柏的肚子忽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马阁一脸关切的问道:“先生还未曾用过晚饭吧?”胡柏走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当下便点了点头。马阁转头对堂下道:“快去给胡先生准备晚饭,顺便将茶赶紧端上来”只听堂下有人应了一声就去了。
    不多时便见一个荆衣粗布的女子低着头将茶奉上,胡柏喝了一口,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再看这茶叶就如同是放了很长时间一般。他与马阁又说了会话,先前那女子终于将饭食端了上来,仍是俯首视地款步姗姗,也不知长得是何模样。马阁站起笑道:“仓促之间不及准备,粗茶淡饭只能请先生将就一下,左边的厢房即为客房,饭毕可以在此歇息。我此刻还有点事,所以先行告退了,先生请慢用。”胡柏急忙起身为礼,待马阁转身出了房门,他才坐下狼吞虎咽起来。可能是饿的太狠的缘故,不到片刻所有饭菜便被一扫而光,直到落入肚中他才感到这饭菜味道实在不太佳,不过吃也吃了便不以为意。待得吃完,他便进到左边厢房中,见里面几榻齐备摆设整洁,果然是间客房。胡柏将油灯放在几案上,转头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窥人,不由心情大好,想着反正此际无事,便从竹莢中拿出那副“天历本”细细欣赏起来。
    正在沉醉于书法间,忽听窗外有人“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奇。胡柏不妨窗外有人,被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推窗户,只见窗外人影一闪便即不见了。胡柏听这声音娇脆,似是女子所发,正待发问时,忽觉心中一阵异样,感觉有人正在门外盯着自己,如同上次在邵家村所经历的一样,不多时背上寒风习习居然渗出一层密密的冷汗来。他极力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门外站着一人,只是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容貌。胡柏未及惊呼,那人却已踏步而入,对他笑道:“先生吃得可好?”胡柏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此间主人马阁。他心中一松,呼了口气道:“还好,还好。”马阁又道:“乡野之地,比不得城中,还请先生见谅。”胡柏急忙道:“您实在太客气了,在下能有一口饭吃,能有一席安睡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能奢求。”马阁闻听微微一笑道:“那就好。”言毕转头对门外道:“进来吧。”话音将落便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马阁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方才那端茶送饭的女子。
    胡柏正在纳闷间就听马阁对他道:“此乃小女删娘,年方二八尚在闺阁,今夜专程让她来侍寝,还望先生不要嫌弃。”胡柏一听此言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须知这侍寝风俗自战国就有,历朝历代皆有延续,不过能获此待遇的非王即贵,想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如何能让主人家的女儿侍寝?这个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点。他当即忙不迭的摇头道:“在下何德何能敢有此殊遇?这可万万使不得。”马阁笑道:“此乃本地风俗,先生又是贵客,就不要再推辞了。”不待胡柏说话,他已经带上房门转身出去了。胡柏见状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看删娘仍站在门口,便对她道:“在下不惯让人侍寝,姑娘还请回吧。”删娘听了却并不应声,反而慢慢走至他跟前,忽抬头轻轻问道:“先生可是姓胡?”胡柏见月光下一副清秀绝伦的脸庞,不由愣了一愣,不意这女子竟然生得如此美貌,可是仔细一看却见她双眼无神面无表情,如同木偶一般,再听她所问之言,更是惊愕万分,当即便缓缓点了点头。

    女子又道:“天可怜见,能在此得遇先生,即是福,也是祸啊。”胡柏一听惊疑万分,急忙问道:“不知姑娘何出此言?”删娘道:“还请先生千万不要害怕。”说毕抬起衣袖在面上轻轻一拂,只见眼前丽人忽变作一个小燕阔嘴的丑陋女子,胡柏仔细一看,不由面如白纸双眼发直,差点惊呼出来,原来这女子正是上次在邵家庄遇见的染疫而亡的骆氏。胡柏此时双腿颤抖牙关紧咬,半天方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不是,不是死了么?”骆氏见状急忙对他道:“先生莫要害怕,我确实是鬼而非人,但对先生却绝无加害之意。”胡柏闻听此言方稍稍安心一些,又问骆氏道:“你如何会在这?而这里究竟又是何处?”骆氏轻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只恐一言难尽。”言毕又急急对他道:“胡先生,你此刻需赶紧逃命才是,晚了就来不及了。”胡柏一听大惊失色道:“此话怎讲?”

    骆氏道:“这里根本就没什么村庄,全都是恶鬼幻化出来的。”她见胡柏一脸惊疑之色,接着又道:“最近这附近流行的瘟疫,皆是因为疫鬼作恶的原因,而此间的主人,便是诸疫鬼的首领,名作赤菟大鬼。他专吸人精气,夺人性命,一旦为其所祟,魂魄便会成为伥鬼。你先前在村口所见的农户便全是邵家庄的伥鬼,只不过这些人生前庸碌愚蠢,所以死后用处不大,最多不过带带路作看守罢了。”胡柏一听便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农夫看起来眼神茫然,原来是这个原因。骆氏又道:“当日你在邵家庄熟睡之时,那赤菟大鬼便要取你性命,那时我刚死,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并情愿供他奴役,他这才堪堪放过你。我端茶送饭时偷偷瞟了你数眼,但是不敢肯定是你,直到在窗外看到我送你的那本天历本之后才敢确定。这赤菟大鬼幻化作儒生模样,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道貌岸然,实则阴险狡诈狠毒无比,本想着你上次已逃出生天,不料这次你居然又自投罗网。”这一席话将胡柏听得是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至此他才明白上次在邵家庄为何感到有人在身后窥视,为何在梦中听到邵氏在呼叫自己,为何方才马阁在门外的时候自己的感觉和邵家庄的一样,原来皆因如此。他战战兢兢的问骆氏道:“那此刻该当如何是好?”
    骆氏道:“那赤菟大鬼惯于先吸取精气再夺人性命,但生人之精气他却不能直接吸取,故每有落单的客人,他便命我先与其交合采补精气,他再于我身上吸取,待将精气都采完后才收人性命,成为其新的伥鬼。象你这般知书达礼之人,比起那些乡村农夫来精气更纯,所以在黎明之前他定然不会下手,你须当趁此良机赶紧逃走,永远不要再回来。”胡柏听罢知形势危急,急忙收拾东西准备逃命。临出门之际他回头看去,只见骆氏仍站在原地怔怔得看着他,他忽然心中一动,问骆氏道:“我若逃走,你怎么办?”骆氏道:“大不了受其一番毒打折磨罢了,也不打紧,公子莫要耽搁,赶紧走吧。”胡柏心想我若一走了之,让她一个弱女子惨受荼毒,非大丈夫所为。想至此处他对骆氏道:“不如你和我一起逃走,也不用忍受老鬼的折磨了。”骆氏凄然道:“我的魂魄受他所制,天下虽大却无处可逃。公子不要管我,自己逃命去吧,若再耽搁恐怕就来不及了。”胡柏听他此言心知多说无益,唯有自己逃出之后再想法搭救与她,当即对骆氏深鞠一躬道:“多谢姑娘再次相救,若是胡某能得出生天,绝不会忘记姑娘的大恩。”骆氏也不多说,只不住挥袖让他速行。
    胡柏走出房门,只见周围一片静谧,他轻手轻脚的打开大门,沿着来路疾行而去。此时路旁两边屋中都已漆黑一片,唯有门口的灯笼还亮着,胡柏知道这屋中都是伥鬼,脚下更是不敢停留。眼看即将到路的尽头,忽听一人冷冷问道:“胡先生,深夜露凉,为何要不辞而别?”胡柏一听此言心中大惊,抬头看去前面路上站着一人,此人面色铁青目光阴沉,却正是此间的主人马阁。胡柏一见是他心中大呼糟糕,知他正是骆氏口中的赤菟大鬼,他当即停下脚步强作笑颜对马阁道:“在下有点急事,所以才不告而别,还望主人海涵。”马阁听罢忽阴测测笑道:“我看先生定是嫌我招待不周吧,即是如此,我就多找些人来服侍先生。”话音将落便见所有屋前的灯笼尽数熄灭了,随即就听每间房门缓缓打开,从中慢慢走出一群人来,这些人个个目光呆滞眼窝深陷,皮肤蜡黄状如僵尸,逐渐围拢上来将胡柏紧紧包在中间。胡柏见状大惊失色,心道今晚终将不免,索性张口骂道:“你这老鬼好不狠毒,即吸人精气又祟人性命,你就不怕上天的惩罚吗?”马阁闻听仰天大笑,笑毕才对他道:“那小妮子竟然把什么都给你说了,如此也好,我既然吸取不到你的精气,今日就让你作我的伥鬼,总比这些蠢头呆脑的家伙要强得多。”说毕忽袍袖一挥,瞬间便化作一只三丈余高赤发小眼的巨龟,一口白森森的獠牙突了出来,说不出的狰狞丑恶。

    只见他张口不住喷出一股股黄雾,同时伸出蒲扇般的巨手向胡柏抓来。胡柏眼见此幕吓得魂不附体,当即双眼一闭心中叫道:“吾命休矣。”正在此危急时刻,忽听身后竹莢中传来“嗡嗡”之声,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急,眼看鬼手堪堪抓到他的衣裳,只听霹雳一声巨响,一道白光穿莢而出,疾若闪电般向赤菟大鬼射去。那鬼物猝不及防,被白光穿胸而入,当即便化作一了团黄雾。眼看这团黄雾逐渐散了开来,胡柏只觉鼻前腥臭难闻,此时又听啪嗒一声,竹莢中跃起一物如蒲扇般大小,胡柏定睛一看居然是南阳客栈中那和尚所赠的箕形端砚,转眼那黄雾便被其吸得一干二净。端砚吸足了毒雾,从空中落了下来,仍如原来一般大小。胡柏命悬一线之际陡逢此变,心中惊愕万状自不待言,他回头左右四顾,发现不仅那赤菟大鬼已经荡然无存,连同那群伥鬼也无影无踪了,而周围的所有房屋都化作乌有,自己却站在一堆乱坟岗中。他死里逃生欣喜万分,当下也不敢停留,急忙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荆棘寻路而出,直到天明出了深山心中才安定下来。

    待晚上找到客栈中住下,他将竹莢中的东西拿出逐一点查,这才发现和尚所赠的那只狼毫笔不见了。此时他已知那和尚定是异人,却不想弄丢了他赠的东西,心中不由懊悔不已,待想回头再去寻恐怕也难以找到,于是只好作罢。再走得十余日他总算到了京城,东家一见他分外欣喜,胡柏也投桃报李每日忙碌于生意,只闲暇时拿出那本兰亭序慢慢欣赏作为消遣。一月之后的夜晚,他在梦中忽然见到骆氏走了进来,向他拜谢道:“多亏公子除去恶鬼,不仅保得一方平安,我的魂魄也得以自由。如今我就要投生去了,心中感念公子的恩德,所以特地前来相谢。”说毕做了个礼就走了。胡柏猛然从梦中醒来,知道这必是骆氏托梦与他,心中不由感叹不已。到得第二年初夏,他恰好被东家派去绍兴办事,闲暇之余忽然想到那莽和尚曾经说过让他去绍兴平水云门寺去找他,他当即向当地人问清了方向赶到了那里,不料到了寺中向里面的僧人打听这个和尚,却并无一人知晓。胡柏心中纳闷不已,便在寺中逐一查寻,不想走到偏殿的时候,忽见殿上一座塑像和那莽和尚颇为相像,他心中大感诧异,一问才知那是辩才大师的塑像,他至此才恍然大悟,原来救他的居然是辩才大师的真身,他回到家中之后便将辩才大师的神位供上,每日虔诚敬拜,终其一身不敢懈怠。(辨才和尚,不知道的同学们可以去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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