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营子是辽西和内蒙古边地的一个大镇,逢五小集,逢十大集。
那一年爷爷25岁,正是旧历四月三十,胡家营子端午节前期的大集,爷爷的鸡蛋篮子早就卖空了,拉着邻家二爷去给奶奶买些个针头线脑。刚走到市场的东北角,就见人群大乱,二爷被迎头而来的大马撞倒。幸好爷爷手快,一把拉起二爷。随后一拨人马押着一辆马车疾驶而过,爷爷看得真切,马车上一条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着三个人,随后有人喊道:“逮到乌兰山上的土匪了,快看那是土匪头子马胡子!”于是看热闹的人才反应过来,有骂街的、啐唾沫星子的、扔鸡蛋和烂菜叶子的。马车前方护卫的蒙古人拨开愤怒的众人,径直奔向镇南的公所而去。
爷爷已经没有了逛街的兴致,拉着二爷便往家走。那时的爷爷家就住在胡家营子往北20里的王家堡子,途中要经过沙河和一道山梁子。爷爷不知沙河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却知道山梁子是往北30里的乌兰山的余脉。
乌兰山上有土匪谁都知道,爷爷家没有遭到过土匪的打劫,所以不十分憎恨土匪,只是害怕土匪。爷爷和二爷正在山梁子上走着,却发现矮树丛中有动静,他们害怕是狼,就随手抄起一根树棒握在手中,紧张地在树丛中搜寻。当树棒拨拉到密树丛里的时候,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二爷对爷爷说:“哥,可能是个女人!”爷爷听罢,丢下树棒转身要走,却听见树丛中的女人在叫:“大哥!救救我!”
爷爷拨开树丛一看,吓了一跳,一个血葫芦一般的女人倒在地上,说话和喘气声都很微弱,看来伤得不轻,爷爷就对二爷说:“快抬到镇上看伤。”
女子说不能到镇上,爷爷和二爷有些纳闷。那女子告诉他们,自己是乌兰山上绺子里的人。镇上的人在抓土匪,爷爷想起了刚才马车上绑着的人,俯下头问:“和刚才抓到的那几个人是一伙的?”女子点了点头,告诉爷爷那几个被抓的人是来救她的。爷爷有些犹豫,但那女子却哀求道:“大哥,我不是坏人,你们救救我吧,要不然我就真的死了。”
爷爷们有些犯难了,大天白日的带着个女土匪,不是被镇上的人抓到,就是被乡亲们骂死!可要是不救,她也许就过不了今天。想到这里,爷爷牙一咬心一横,索性就救这一条性命。于是便扯下木板车上的布口袋,给那女子包扎好伤口,抬到车上,和二爷拉起板车向大山深处走去。
来到一个山洞,这是爷爷他们进山采药时歇脚的地儿,爷爷经常上山采药,多少知道一些救助常识,就找了些水给她洗净伤口,又临时采点止血的草药,用石块砸碎敷在伤口上。
女子被枪打在左肩上,伤口流血不止,爷爷洗伤口的时候,她头上的汗水簌簌直掉,却没有叫喊一声。一切停当后,爷爷把他们午间没有来得及吃的饽饽都留下,告诉她得空来看,就和二爷走了。
傍晚的时候,爷爷他们才回到家。太奶奶问怎么去了这么久,爷爷说多看了会热闹,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昏昏睡去。
原本爷爷就没想再去看那女土匪,反正是救了她的命,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了。可是第二天下田的时候,二爷却悄悄地把爷爷叫到一边,说昨晚收拾木板车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物件。爷爷接过一看,是一枚铜钱,铜钱的钱孔里穿着一条红布绳结的一个母子失魂扣。爷爷想撇出去,二爷一把抢过来说:“你当这是什么?这是死人身上挂的买路钱!她一个大姑娘家怀里揣着它,必定是个信物,可不敢给丢了去。”爷爷对铜钱不感兴趣,但对那个母子失魂扣不免也多看了几眼。二爷说这应该给人家送回去,可是二奶这几天就要生产了,所以只能爷爷一个人去。
第二天爷爷对家里撒了个谎就上路了。
十几里的山路,一个多时辰就到了。爷爷放下口袋里的东西,想去给她换药,可是连喊几声都没有人应。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线,爷爷看见那女子倒在乱草堆里,以为她死了,一摸却发现她烧得已经昏迷不醒了。爷爷找了点水,把她扶起灌下,随后觉得应该找个郎中再买些红伤药,可是到哪里给她找个郎中呢?
爷爷急得在山洞里来回走,他想起以前收草药的张老板是个郎中,人品还不错,于是就硬着头皮到镇里碰碰运气。
爷爷来到张家药铺,说是她的远房表妹,被日本人的枪打伤了,硬是把张老板骗来给那女子看伤。张老板本不愿意来,却挨不过和爷爷是老主顾,就硬着头皮来了。
张老板先用盐水给她洗净伤口,又在她的脸上喷了一口大烟,叫爷爷按住她,自己就拿出刀子和钳子,在她的伤口里取出了带血的子弹。整个过程她只叫喊了一声,就一直不省人事。张老板留下一些药后对爷爷说:“她现在离不开人,好好照料几日吧!”说完就走出了山洞。
山洞里只留下爷爷和一个不省人事的女子,爷爷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祖训,整日整夜地守了三日后她才苏醒。爷爷长出了一口气,充满倦意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苏醒后的女子看到爷爷有些吃惊,爷爷告诉她已经把子弹取出来了。女子很感动,挣扎着起身要给爷爷下跪致谢。爷爷慌忙止住她,说自己做了大善事可以免灾的。
女子要了爷爷家的地址,说是回山上时要告诉弟兄们好生照应他,于是又把自己的身世对爷爷细说起来。原来她是个孤儿,是被人家当做死孩子丢掉的,山上的马胡子在嘛扎沟的沟里捡到了她。爷爷知道嘛扎沟是山里人家专扔死孩子的地方。那时她病得不行了,马胡子就把她安排到山下的一户人家照料,又给他家扔下许多钱。虽然她自己不知道亲爹妈是谁,又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可是那户人家对她很好,又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梨花。马胡子又经常去看她,所以她没有孤儿的感觉。等到她长到十几岁,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时,马胡子把她接到山上,教她骑马、打枪和一切土匪应有的技能。她把马胡子当成了亲爹,马胡子也待她像亲闺女。她在山上待了三年,已经练就百步穿杨的好枪法。马技也很好,号称草上飞。前几天山下的内线说,镇公所所长孝敬县城里日本大佐的寿礼车要从这里经过,听说寿礼都是宝贝,他们就来打劫。不想那所长全部雇佣了蒙古人的马队,他们不是蒙古人的对手,险些全军覆没。自己被蒙古人掠去,镇上的所长说要把她也孝敬给日本人。马胡子为了救她和几个弟兄一起被抓,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女子说这些话时心情有些沉重,爷爷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好生休息。又过了两天,看她没有大碍了,爷爷就下山了。临走时她把爷爷交给她的铜钱又送给了爷爷,并说:“留个念想吧,也不枉你救我一回。”
爷爷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头上了,家里早急得翻了天。太爷爷看见爷爷平安地回来,掩住兴奋的表情,硬要爷爷跪下说明去处,太奶奶和奶奶也不依不饶的,爷爷只好全招了,还拿出那枚铜钱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太奶奶接过铜钱有些变颜,哆哆嗦嗦地把铜钱递给太爷爷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太爷爷一看那铜钱也大惊失色。过了一会儿,太爷爷就叫备车去山洞,太奶奶也张罗着要去,把我爷爷和奶奶全搞愣了。太奶奶问我爷爷还记不记得有过一个妹妹?爷爷说恍惚是有一个,可是她不是很小的时候得病死了吗?太奶奶说,这个铜钱就是她死时给妹妹戴在脖子上的那枚买路钱,铜钱上面有一个记号,还有那条红布绳是太奶奶亲手缝制的,那母子失魂扣是我们家自己独创的结,外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打这个结的。太奶奶跺着脚说,山洞里受伤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亲闺女。
爷爷劝住他们别急着走,再说人家也没有说这枚铜钱是自己的,说不定是别人留给她的,天下哪有这么巧的奇事,死了的人还能活了不成,就算活了就一定还让咱家人碰上?太爷爷听爷爷这么一说,也觉着有道理。太奶奶却说,不管是不是我闺女,她手里攥着我闺女的铜钱假不了,好歹看她一眼,如果不是也不后悔。
太爷爷千说万说才把太奶奶留到家,说自己先到那里看看,如果真是闺女就接回来,如果不是就当认下的一门亲。
太爷爷和爷爷一同来到那个山洞。到山洞里一看,哪里还有那个女子?爷爷心里一惊:莫不是叫人搜了去?
那一年刚上秋就阴雨不断,沙河发了大水,家里的老房子全都被冲倒。眼瞅着要过冬了,因为没有钱盖房,太爷爷一家人还在外面搭的棚子里住,太爷爷都愁得病倒了。
八月底的一天,爷爷正望着涝田发呆,担心要闹饥荒。这时一群马队来到爷爷的身后,领头的是远近闻名的张木匠。张木匠凑到爷爷的身边蹲下,从怀里掏出旱烟自己卷了一袋,慢慢地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说:“王老兄要走桃花运了。”
我爷爷看着他愣了,张木匠说:“有一个叫梨花的女子,说是你的干妹妹,花了钱雇佣我们给你造房子,连工带料全来了。这不还给你带来了粮食,今年你家不愁了,天上掉下馅饼,正砸你脑袋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爷爷更愣了,觉着张木匠是在和他逗着玩。岂料张木匠却表情严肃地往身后的马队一指,说:“快带我到你家!”
爷爷狐疑地带着马队,老是感觉在做梦。最后想起了那个受伤的女土匪才如梦初醒,看来人家是报恩来了!
房子很快就造好了,爷爷后来说那一年要不是梨花,我们全家也许就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开了年,那个张木匠又来到我们家里,关上门悄悄地对我爷爷说:“那个叫梨花的原来是个女土匪,年根底下为了救她干爹,竟死在了县城的日本人枪下,真真是个豪杰,身上都被枪弹打成筛子眼了!”张木匠说完大拇指举得老高。
爷爷把这话对太爷爷学了一遍,在一旁的太奶奶早就泪雨滂沱了。太爷爷站起身,心情沉重地对爷爷说:“不管梨花是不是我闺女,我都当她是亲生的,今后我王家祖坟场上再起一座新坟,那就是我闺女梨花的坟!”
太奶奶走过来,把她一直珍藏的那枚铜钱递过来说:“把这个埋到墓里,就当我闺女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