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崇祯末年,在江西南昌(早时称洪都)府有一富户,其家主人姓刘,人称老刘员外。这老员外老两口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被人们顺嘴称作小刘员外。小刘员外单名一个渊,表字源长,时年刚过而立,娶了本地另一大户白姓人家的女儿做了妻子。小两口伉俪情深,平日里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很是美满,唯一的缺憾是俩人成亲将近十四年尚未生育个一男半女。老刘员外久盼个含饴弄孙而不得,心里渐渐焦躁起来,有了命儿子纳妾的想法。
小员外刘渊不敢违拗老父的心意,可又不愿把对妻子的一腔深情分撇出半分。左右为难间,还是白氏夫人善解人意,倒来规劝丈夫,说夫君你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应该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老人家如此安排本意并非挤兑,而是善为解铃——既承继了咱刘家一门血脉,又成全了你的孝道,何乐不为……
刘渊见妻子如此深明大义,十分感动,勉强同意了乃父纳一房妾的授命。
刘家数辈经商,家底丰厚,到小刘员外这一代富而思仕,开始读书求取功名,可以说家衬人值,其纳妾的想法一经公开,自有冰人抓着大把红线踹烂了门槛——目标很快锁定,临县一位家道中落的仕宦人家十五岁的小女儿被刘渊小员外含糊认可,即将成为刘家子辈的如夫人。
老刘员外总算舒了半口气,接下来开始起劲催促心不在焉的儿子尽快筹备落轿礼。刘渊眼见拖不下去只好起身准备一应奉赠、人工。
正当一家上下作急急准备之际,老刘员外忽然收到了远在京城做官的嫡亲兄弟的来信,称他家同在京师居住的叔父病笃,希望乡里亲友能远来探看,或许尚能目睹弥留。
老刘员外犯了难,自己显然不可能拖着行将就木的身子跋山涉水前去慰问,儿子又正要行半幅新礼,这——还是刘渊“大度”,说爹呀,咱家的事情耽搁一时将来尽可补缀,叔公家那头错过了可是终天之憾呀!料来您不想落得个疏于人伦世故的名声吧?——这好办,儿子代您跑一遭儿得了!嗯嗯——还有,您不是一直没顾上打发人去北面贩卖那几车药材吗……
老刘员外人老了,耳根子也显发软,竟一下子中了儿子的拖字计,略略想了想就点头同意了。他这一点头不打紧,有份给家里招来了一场奇祸。
话说刘渊小员外要代父亲去往京师探亲兼贩卖药材,老刘员外勉强同意了。不过老头儿满肚子放心不下,一来儿子长到三十来岁还从没出过恁般远门,二来听说北方不甚太平,西北闯匪(李自成农民起义军)闹腾腾地正要进犯京畿……
刘渊可没顾及那么多,一来图个出门见见新鲜,散散心,解解闷儿。二来,也是主要的,那纳妾的事情嘛,眼前暂时不见,心里一时不烦。所以他摇唇鼓舌劝老父打消顾虑,答应一应杂事待他回来再说。
……
刘渊进来后宅准备行装,捎带着向母亲、妻子辞行。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洒了几滴不舍的泪水,怕自幼体弱的儿子禁不起旅途的辛劳,埋怨老伴儿同意孩子出行的决定太草率。白氏更是依依难舍,给丈夫包裹换洗衣衫,准备盘缠银两颇劳动了番手脚。真个是“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到白云边”。
刘渊安慰她俩。先请母亲放心,说儿子虽幼年羸弱,但一直茯苓、人参服食个不断的,自身都可以架火当成大补的药材来煨了,成年以后身体不是也健旺了吗?又宽劝妻子,说自己平日里辛勤习练着几招剑术的,足够防身了,一路大可不必挂怀自身安全的。自己此去,事情办完绝不多耽搁,立刻回奔……
就这样,刘渊小员外身负家人的牵挂踏上了北去京师的官路。他做梦也想不到,此一去正一步步踏入了个恐怖鬼域,自己要担许多的惊怕。
——
这刘渊小员外真的是没出过远门,对于旅途的艰辛以前只是想当然尔。这次真的领着几个随人,押着几车药材行走几天后,才感到现实和想象间的巨大差异。蹭蹬途中,不光惯于受人服侍的衣食起居非复以往,一行人打尖住店每每还要劳他操心,这让他这位平素享受惯了的公子哥很不受用,真想撂挑子折返家中。可转头又一寻思,这出来都几天了,回返不还得受几天同样的行路罪数吗?况且这么回去了总会被人嗤笑的。索性硬着头皮继续北上吧!
于是一行人一路走下去,颇为艰辛。等到穿过河南地界时已经足足走了俩月有余。这时他们发现,官道上开始不断迎面碰见些南下的流民。这些人拖儿挈女,一个个衣冠不整,面目张皇。拦路一打听,说前面来了流匪,劫村夺寨的,这些人都成了难民,是要向南边逃避的。
刘渊哪经过这个,结结实实吃了个惊吓。可他到底经验浅薄,心存侥幸地认为流匪行迹难测,不一定会被自己迎头撞上,与其使得自己一途艰舛成了冤枉白跑,不如试探着继续往前行走。与匪群打个交错,落个有惊无险通过或有可能哩。
憨人竟有傻福,他们一行人战战兢兢地继续走了二百大几十里路没见到流匪踪影。大伙暗自庆幸。不过他们也暗暗惊心于乡野间流匪过后的残迹,真是“几处残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呀!
眼见天色快黑下来了,前程旅宿还成了问题,且往前走着再说吧!
大家默默、急急地赶车向前去。谁知越往前走景物越荒凉,一个个镇店显然已成了“阴风无人之墟”。道旁荒冢累累,无人收埋的尸骸也越见越多,以至于渐成堆垒,臭气扑鼻中只见成群的乌鸦在其间跳来跳去,聒噪不绝。在西山如血夕照下,这简直是地狱里才应有的景象。
刘渊心里忐忑不安,催促随人加劲赶路,千万在天色黑透前要找到个合适过夜的所在。
大伙又一气走了十几里路,眼见远处树的轮廓在愈来愈暗的天色下都看不清了,都有点心急,开始左右瞧看,想实在不行找个略能遮挡风寒夜露的角落将就一宿算了。
正在这时,有个眼尖的跟随突然叫了一声:“前边好像有人唉!”大家齐齐望去,果然,前边路的转弯处有个白影在晃动,好像是个人在蹲下又起来的。
大伙儿来了精神,想着一大白天连个活人影子都没瞧见过,这回可碰见个喘气的了,过去照个面儿,若是本地方人,哪怕问一问前途路径也好呀。于是急急赶了过去。
等来到那白影近前,发现果然是个活人蹲在路边,正守着一具死尸。那尸体胸前血肉模糊,显然早死多时了。那活人正守着它啜泣,听声音该是个女子。
刘渊和随人纳闷,凑过去询问女子家在哪里,这么晚了为何孤身一人守着个尸首,难道不害怕?
女子起先很警惕,张望他们一眼就埋下头再不敢抬起。渐渐地,大概听话头觉得这些人不像坏人,便略略抬起头答了几句腔。
女子告诉刘渊和随人,自己和脚下死了的那个人是姐弟,前两天和父亲一道离开家乡逃避流匪,谁知俩人中途和父亲走散了,双目如盲地来到了这么个不知方位的所在。她把兄弟安顿在脚下这块地方去寻找食物,转了一遭儿,空手而归,却发现兄弟早被什么野兽袭击死掉了……
女子不及说完又开始放出悲声。
刘渊心下惨然,宽慰了女子几句,无非人死不得复生,娘子还是想得开些好。虽卿兄弟不幸遇难,但娘子得以保全完身也是不幸里的万幸。说得女子渐渐止住了悲泣。
接下来,刘渊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打发眼前这个落难女子。就此把她撂下掣身走开吧,乱世凶凶的,她一个弱女子难说不会遭遇啥不测;带她一道走吧,实在关碍男女大防。这——
他犹豫再三最后一咬牙,嗨!大丈夫行事,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住自家良心即可!大不了效仿那宋太祖行事,也来一回千里送京娘罢了!
想到这里他询问那女子有何打算。女子好像窥见了他的心思,颤声说奴家如今家破人亡,逃命期间又经历几番祸患,心胆已碎,方寸早乱。既有缘分与尊客人相逢,今后际遇全凭尊客人铺陈了。
话说到这份上,刘渊只好决定带上女子一道赶路。他命人埋葬了女子的兄弟,找了些水让女子洗净了身上在翻动尸体时沾上的血污。又给了她些吃的。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透了,连一点星光、一丝月痕都没有。从人点起了几把松明,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摸索着往前挨。偏偏这时天空突然传来殷殷雷声。大伙全慌了,难不成今晚要挨雨淋不成!
女子这时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慌忙说前面不远处有座庙应该可以遮蔽风雨,自己和兄弟来时曾经从它门口走过……
没等到女子把话说完,大家便赶忙向那庙的方向赶去。苦旅荒碛,再没有比找到个能落脚歇息的地方更好的事情了!
——那雷声仿佛逐着人们的脚步,大家刚刚驱着车子进到庙里,它那隆隆的大声响已经盘旋在头顶了。那伴着雷声的蓝绿色的厉闪,仿佛从天上伸下来的一只只巨手,闪耀出的刺眼光芒穿过门隙、窗缝,竟像是要抓挠住些什么东西似的。
那女子吓得瑟瑟发抖,在一声闷雷响起时竟一头扑进刘渊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刘渊一时推开她不是,就势揽紧她也不是,就那么支撑了个尴尬姿势。借着火把的光亮,他这时才看清楚,女子长得眉目清润,活脱脱竟是一副美人容颜。
他不由得心里一动,毕竟这是自己平生唯一一次抱了妻子以外的其他女子,别有一番感受上了心头,觉得痒痒的。不过这种感觉立刻被理智所取代,心里开始自责,觉得自己依柔偎娇下一时心智迷乱,动了欲念,实在是大逊于生平立志效仿的柳下惠之高节。
话说那女子被雷鸣电闪惊吓下意识地扑入了刘渊怀里,待雷声停了才回过神来,急忙抽回身子,满脸难为情的样子。刘渊也一时讪讪的。为了缓解难堪。俩人互相叩问起彼此姓名、乡关以及家中大略情况来。
女子告诉刘渊,自己姓苗,只有个闺中小名叫犬奴儿,保定府人,今年刚刚十九岁。母亲早逝,父亲和兄弟——尊客见说了,一散一死……
刘渊没听进去别的,只在想一个如此清丽的女孩子咋起了那么个不入耳的名字哩!常见乡间孩童被父母起个猫儿狗儿的小名儿,图的是个好养活,难不成……
正想着的工夫,不知不觉间头顶的雷声渐渐小了,但是就像不愿轻易离去的样子,还在不远处隆隆徘徊。几个随人愣愣怔怔杵着,谁也不说话,赶了一白天的路,他们显然累坏了。
刘渊出了会儿神,刚转过头想安排大家休息,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使劲拍打庙门,声音急迫而沉闷。
大家小心翼翼地拉开庙门,一个浑身血污,衣服破得几乎遮蔽不住身子的人跌将进来,伏地昏迷不起。
刘渊赶忙和几个随人动手抢救,灌水、喂食。好半天那人才缓过魂儿来,一迭声地道开了谢。
大伙儿这才看清,这人有三十多岁年纪,头上挽着纂儿,上面插了一根道簪,显然是个道士。不知什么原因让他弄成了这么个狼狈相。
刘渊待他气色平复个差不多了就问了他一句。道士倒是个爽性健谈的人,一气把自己刚刚的遭遇述说了一遍。
原来,道士进来前不久在离这庙不远的地方遭遇到一大群野鼠,鼠群居然袭击人,连撕带咬的,饶你神仙也招架不住那样绵绵不断的进攻。他是依仗着一副精壮身板豁命甩脱了的,倘是幼弱遇见那群东西绝对眨眼就得被啃成一把白骨!大家在这庙里恐怕也不安全,那群野鼠想是饿疯了,难保寻食不撞到这里来,到那时恐怕几个人连骨头带肉填它们的牙缝都不够哩。
刘渊几个人听得变颜变色,正踌躇是不是该听人劝转移一下时,晚了——庙外由远及近传来一片唧唧啾啾的叫声,伴随着呼呼啦啦,悉悉索索,咔咔哧哧以及其它形容不出个名状的动静很快包围住了这间大庙。“完了!”那道士惨叫一声,“这么快!鼠群找来了!咱们死定了!”
这时,已经有老鼠从门窗缝隙往屋里爬了,其它等不及排队进入的则开始嗑咬门窗,咯咯吱吱的声响不绝于耳。那道士、刘渊并几个随人魂飞天外,挤成一团。闭了眼看都不敢看那些密密麻麻突入的老鼠,一个个绷紧了皮肉,准备挨它们的撕咬……
——奇怪!过了老大一会儿,大伙儿谁都没觉察出有老鼠爬上身子。一个个睁眼看时满屋空荡如初,那么大一群老鼠竟一个都不见了,好像刚才那一幕只是个幻觉。唯有那个先前被他们收留的女子站在了庙门处,脸上不是个正常神色,胸口一起一伏地,像是吓坏了吧!
几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家的眼睛,满腹狐疑。刘渊来到女子跟前,女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语无伦次:“它、它们——忽地转、转头跑掉了——我……怎么……”
刘渊安慰她,先别想别的了,我们经见的蹊跷不少了。咱们的命保住了,这就是最善!
……
大家死里得活庆幸不已。那道士更是兴奋,觉得自己算是两世为人。在各发了一番感慨后,大家凑成一圈开始细聊起来。
道士听说刘渊一行正要赶往京城,不由得大惊失色,连连劝阻,说恩公小员外您千万别再望那边走了,就地回转才是最善选择——我刚刚从北面过来的,京师那边快成鬼域了!
道士说京师那边如今疫鬼作祟,人死了个十之五六。更有周边的市镇死人死得差不多成了空城,那染疫死掉的人一魂不散,到了晚间啾啾痛哭,声音数十里外都能听到(据史料记载,明末鼠疫大爆发时,京师卫星城“新市城群鬼夜哭,声闻数十里。”)。最吓人的还不是这个,有的村镇大白天就有鬼出来走动——看着几个人在正常走路吧,不一会儿遇到个陡直的墙壁,他们竟不自觉径直走上墙面,身子和地面平行着移动……人们发觉有异拿瓦片投他们,他们吱吱叫着瞬时消弭了影踪(史料:有鬼“白昼出行市巷……观之有形,逐之无影。”);有的村镇一开始人们做买卖为了防鬼欺骗,每个摊位都准备了个盛水的木盆,来买东西的顾客都被要求把铜钱投进水里(鬼拿的钱入水即变成纸钱)。后来这个招法竟然不灵光了——摆摊子的竟然大部分都是死鬼在操持生前的生意(史料:“黔巷十四五人鬻卖杂货者,十之一二对光无影。”……
刘渊几个人听着道士的话,一个个面如白纸。
道士话不停歇,说那人做鬼化魂儿的渐渐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想到那遍地走动的畜生也跟着作怪。成群出没的老鼠自不用提。那吃过染疫鼠肉的猫儿一时也死掉无数,这东西本来就通灵,多有积年老猫化作猫鬼聚成形状出来作祟,先是掏食未及收埋的死人心脏,后来干脆竟乘隙袭击活人……
刘渊一时说不出话来。道士说了半天也乏了,就提议先睡觉,有啥想法明天再说。大家立刻同意,白天赶路晚上受怕的早该歇息了。
刘渊给那女子在最靠里面搭好了地铺,安排她睡安稳了,自己和一行人也和衣躺下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近些日子里的经见化成了影像,不时撞入梦里。那梦都是些个噩梦,一会儿梦见累累尸骨,一会儿梦见那群老鼠又闯进来了。最后一段梦里,自己的妻子白氏款款来到眼前,手里却不知从哪弄来的,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却怎么也拉不到。他连声呼唤,妻子却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看着他。倏忽间,她的形影模糊了,渐渐的,就像一阵风吹散了的烟气般从他眼前徐徐消散开去……他急得大叫,不管不顾伸手去拉拽,抓握在手里的却是那把宝剑,上面竟沾满了血迹。他急忙甩手想丢掉它,那剑颤悠悠发出了嘤嗡的响声。
他飒然惊醒,那声响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他一时气闷,忽地坐了起来。旁边竟传来一轻声惊叫。他吓了一跳,一偏脸,见先前搭救的那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在了自己铺盖边上,刚伸出一双柔夷,十指抻探着凝在半空。刚刚自己猛地一坐起差点碰到她的腕子。
女子显然乍受了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刘渊想着她是来给自己搭盖被子的,冲他笑笑,表示谢意。女子飞快转头走回自己铺盖躺下了。
刘渊心里发甜,觉得这女子挺关顾人的,应该是位善良人家女孩儿。
他再次躺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一劲儿琢磨开刚才那个梦:这到底主何吉凶呢?我受了一番惊怕,想家了?嗯——确实有点哩……思来想去,又多因了刚刚的那个梦,他打定了主意: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君子还是以趋吉避凶为本分——叔公家还是莫去了,想来凶多吉少!别逞一时固拗再把大家都搭进去。两个字,回程!
他心里打定了注意,心情竟急迫起来,更是连眼皮都不想耷下了,就那么一直睁着眼听着旁边的人发出的此起彼落的鼾声。但毕竟疲劳过甚,也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不提防,还是被睡眠瞅了个空子一把拖入了自己的管域……
第二天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他把自己昨夜拟定的想法一说,大家举四脚欢迎。道士尤其高兴,说到底恩公是个识时务的俊才,不肯莽撞。自己正好想去湖北投奔本门师伯的,这下尽可和恩公搭伴一路。
只有那女子落落难欢,在一边索索而立。刘渊明白她的心思,南返于自己一行来说是还归故里,对那女子而言却是飘零江湖,寄人篱下。他犯了一丝踌躇,想这女子还不如个京娘有个家,家里有爷娘兄嫂,可让自己仿一番赵太祖去护送一遭儿哩。自己有家室的一个乡绅子弟,冷不丁弄回去个孤身女子,让乡老、亲友该怎么看呢?
那女子又像是猜明了他的心腹事,移步过来深深万福,说恩公还家,没来由携了奴家一个萍水相识的女子定会招人非议。届时奴家自己名节失掉是小,若累恩公一副古道热肠被置于冰炭,那才是奴家百死莫赎的……
那刘渊除去仗义还是个好面子的人(男人嘛,大多如此),怎受得了一个小女子的这番衷情吐诉。说声罢了,不妨我就仿那赵太祖行事,和你兄妹相称也就是了。
话说刘渊提议和那女子结为兄妹,在场的人都觉得这算是最妥当的举措了,纷纷表示祝贺。女子也没有异议。于是,皆大欢喜中一行人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踏上了南归的官路。
一路走着,身后不断有北来的逃难人群匆匆赶超他们而去。截住几个难民问问,消息令他们震恐,说西北闯匪兵锋已接近京城,大明社稷眼看难保了。难民劝大伙儿赶紧加劲儿逃奔,过不了几天,匪兵取了京师,他们的的马军就会往这边追下来,渡黄淮直下江南。
几个人慌了手脚。为了加快行速,带来的药材刘渊也命随人弃掉了,腾出车子让刚刚结拜的义妹乘了,日夜兼程往回赶……
这天,到了该和那道士分别的地界了。大家依依不舍,毕竟共难一场嘛。道士把刘渊拉倒一旁,取出个长条包裹递给了他,上面还留着被老鼠咬噬过的痕迹。道士说自己承众人救了一回,无以答谢,这里面是把宝剑,是师门的一柄神器,留着给大家做个防身之物吧。
刘渊连连称拒,说那是清士你师门里的物件,我们俗家外人怎好据有!
道士摇摇头,说自己并不是把那剑送给他们,只是借给他们一时,待自己将来有了安身下落的地方,再登门讨还。
刘渊不好再说别的,只好接下。那道士作了番解释,称自己道行轻浅,没有直观鬼怪的本事,只能看出刘渊眉目间隐隐有黑气,怕是有什么邪物纠缠身侧。有这剑伴随身边自可放心的——这剑可以预警凶秽,令其难以得逞——剑本来是一对的,这只是把雌的。雄的如今在师伯那里,那雄剑是可以自行飞出斩杀妖魔的……
后来几句刘渊没怎么听到耳朵里,只是感激道士的一腔美意,转头命人包了几件衣物赠给了道士。两人挥手惜别,各奔前程。
单表刘渊。一路归心似箭,磕磕绊绊总算回到了家里,这回途竟又花了俩月有余。
及至来到家人面前,被老父一把薅住便不肯放开。老头儿口口声声,数落他自己把一身骨头往外一扔,惹得爷娘妻子遗悲下半世也就算了,还要害得老子在列祖列宗牌位前担下个绝嗣不孝的罪名。
刘渊知道京师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家乡,家人为他担惊受怕好些时了,急忙出言宽慰。一家子泪水涟涟。
儿子历险回来,老刘员外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更加触动了他腹内的那根掖肠子。于是半天也不想耽搁地给儿子重新张罗开纳妾的事情来。
刘渊无奈,他本想先把义妹安顿好再考虑别的事情的,谁知老父亲那么心急。
——那位义妹,刘渊引她拜过父母妻子了,起初几个人很诧异,不过听刘渊讲过她的不幸遭遇后反生同情,安排她住进了内宅,妥善照顾了起来。
刘渊纳妾的事在其父紧锣密鼓操持下很快落实。新娘入得门来没几天,一家老小便对她腹诽不断——太孩子气了,礼数不周全不说,整天蹦蹦跳跳招蜂惹蝶的没个正型。刘渊更是烦闷。虽然老父一劲催逼,但他根本提不起兴致去和这么一个人事都不懂的小丫头同房。
这天,他心情郁闷,想和白氏夫人待会儿,就起身去往后宅。刚进后宅的门,就见一个白影从白氏房门里掠出,飞快地冲向后院墙,眨眼间便逾出了院子。他揉揉眼,想着自己看得分明,家里仆人都穿深颜色衣服的,刚才那个穿白的——莫非是贼!?
他担心妻子的安全,急忙冲进屋里。白氏满面红光,正坐在床边,见他性急流火撞进来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他急急询问妻子刚刚出去的人是谁,怎么还跳墙?白氏一头雾水的样子,说只有义妹过来坐了会儿,走了也有许久了。她还送了颗补药丸给我哩,说是她家祖传的方子,调了蜜佩和成的,专补气血。啧啧,香气扑鼻,服下去清凉凉的,受活极了……
刘渊纳闷,敢情自己过来时那贼还未及行窃便惊走了?看来得命家人勤加巡防,以免不测。
正思索着,白氏笑着问他:“相公拿回来个啥物什呀?刚刚义妹进来时它嗡嗡响了几声,把咱那妹子吓得直哆嗦。”
刘渊这才想起那个道士借给的那把剑还裹在原来的包袱里,就走过去把它抖了出来。他拿起那剑,顺手抽出来端瞧,这一瞧不打紧,竟吓了他一跳。这分明就是曾经在梦里见妻子提着过的那把嘛!怎么——
白氏见丈夫举着剑愣愣出神,不明就里,便好奇地问了他几句。刘渊含混应了一声,把那剑顺手挂在了床边墙上,和妻子闲聊了几句,心神不宁地转身出来了。边往外走,只觉得眼皮跳得厉害。
……
转眼又过了个把月,北方兵凶战危的消息接踵传来,似乎改朝换代的日子不远了。人人惊悚不安。刘渊自不例外。可刘家那位小新娘依旧无忧无虑的,仿佛瞧看不见周围人们那一张张愁眉不展的脸。这让刘家上下对她更显厌烦。甚至有人私底下悄悄议论,说还不如让小相公收了他那义妹呢!那女子多娴雅,整天躲在内里,连阳光都不见她多出来晒哩。
又是几天后,白氏娘子忽然不舒服,作呕欲吐的。刘渊慌忙延医处治。郎中来给白氏切了一回脉,拖了刘渊来在外间,摇头晃脑地要求赏赐。刘渊不解。那郎中笑吟吟的,说小相公呀,这番赏赐壶公我是躲不过喽——少奶奶是喜脉,稳稳仨月头儿!我断不会诊错的,换了旁人……
刘渊听着略作思忖,一张脸变成了金纸般颜色。打发走郎中他疾步冲进里屋,哆嗦着身子冲着妻子点指:“好啊!原来我俩结发之情就值那区区数月……你早就藏匿了野汉子,欺我不得而知……原来我是个阉鸡公,累害母鸡抱窝不得……”
白氏此时百口莫辩,愣怔了大半天,颤声说:“相公既然想法先入成主,我实难辩白,夫妻一场,我自是要求一法子以证清白……”
刘渊此时理智已失,赶着话头又挑拣出些尖刻的辞句来,直把个白氏呲得发不出一丝声气。他越说越怒,最后吼叫着要去书房摊纸立一份休书。如此说还就如此做,站起身来就冲向了屋外。
往外冲时,他一股急劲,不辨方位地撞到了外屋门框上,疼得他蹲下身子揉搓撞疼了的部位。这一疼,心里稍稍恢复了些理智,想着自己是不是过于冲动了。这时,就听见里屋传来铁器落地的声响,嘡啷啷。他忽地明白过味儿来,急忙扑进里屋,张眼一看,傻了,见白氏已经掣出道士那把剑刎颈自尽了。尸体旁边,那刃口沾满了血迹的剑,和早前梦里见到过的竟一般无二……
刘渊虽恼恨妻子的不忠,但毕竟和她做夫妻十多年了,想起往日恩爱不免心如刀绞。可他哪里想到,家里的悲剧还远没有结束:妻子后事刚刚料理完,紧接着母亲又出事了——老太太竟暴死在了义妹居住的那间屋子的窗下,捎带着新进门的小新娘也得了个歹症候,变得痴乜乜的,和平日里的活泼好动一比判若两人。老父亲禁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一病不起,渐至弥留。
刘渊面对家里的变故手脚无措,整天价郁郁寡欢。
这天,义妹过来义父屋里探看老刘员外,坐在床头几凳上和刘渊闲谈了几句。刘渊无精打采的,不过仍没忘嘱咐义妹留神子少出门,因为这几天外面风传有妖鬼杀人取心,邻巷一个孕妇被害后甚至连带腹中胎儿都被剖掏去了,太恐怖了!
义妹一副惊骇的样子,说真是个乱世多出邪呀。
支应几句后,义妹话头渐渐扯到接续香火上头,说嫂子诈逝,继来小嫂又魔怔了,下面该如何是好?刘渊长叹,说任谁再挑起这个念想,最不济也得服满三年之后了,我如今心念如灰,可能冥冥里天意就是如此安排,或许我前世是个被罪之身,今生无后,做个绝一门子嗣的首罪也是合该……
义妹说劝他几句,认为他现下是钻到个牛角尖里了,时间长了自己就想明白了。刘渊苦笑。
日子一天天过着,老父和新妾的病症总不见轻,刘渊每天延医求药的加之家里家外一堆俗事纠缠,弄得心身俱疲。好在义妹不时过来帮忙,让他在苦闷里感到莫大慰藉。
这天义妹又来帮他收拾屋子。他过意不下,连说有仆人照管就行了,可义妹一意孤行。铺床叠被间,突然人一声惊叫跑出了屋子。
刘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气恼地问她是不是道士那把剑又吓着她了?这晦气物什自己早把它扔在个角落里了,它沾了妻子的血,是个不折不扣凶器也就罢了,每每还发出个嗡嗡响动扰人不安,我——他一边说着转头看见义妹被吓着以后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升腾起怒火,喊叫来家人,让把这剑拿去,投进后宅修理农器的铁匠炉子里,熔掉算了!
家人领命去了,不一会儿,满脸惊惶跑了回来,告诉刘渊,那剑刚投进火里忽地噗嗤一声响,竟化作一只青色的凤凰投西北面去了。
刘渊恨恨,说那不是个妖器是什么!?
从此以后,义妹来得更勤了,拾掇里外的,连衣服都不让仆人给刘渊去洗了,每每亲自动手。这还不算,刘渊的饮食寝卧她也大包大揽下来。人们看在眼里,开始窃窃议论,这哪是妹子对哥哥该帮衬事呀,明明是妻子对丈夫当尽的义务哩!
刘渊不是傻子,也觉察出了其中的异样:义妹在他面前开始羞眉羞眼的,挨凑近些时往往有意用肢体擦蹭他的身子,对他说起话来也慢慢少了敬语,嗲里嗲气倒多了起来。莫非——作为个过来人,他岂不晓得个中关窍!觉得有必要挥其慧剑、泼其冷水一回。
刘渊找寻了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把义妹请进屋里,摒退了众家人,要和她进行一次深谈。其内容列为看客想必也都知晓了,无非劝妹子端正作为,以全为兄的古胆侠义;将来修遇机缘,妹子的终身做哥的还不全力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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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刘渊说得委婉、坚决。大有彻底绝了那义妹痴想的意思。话说完后,刘渊静静等待她的反应。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和他料想的妹子或伤心接受或固执原念不同,她听罢竟是一阵冷笑。换了副以往从没见过的神情,凛然说道:“嘿嘿!想不到你还真是个鲁男子,柳下惠般人物。看你心意如此决绝,势必不能挽回了,我也不用再辛苦演下去了。干脆!求不来最善,次善也可,只是枉我劳碌这么些日子!嗷——喵——呜——”
刘渊还没听明白义妹话的意思,就见她早蹲下了身子,耸一耸腰背,再站起来时,整个面目竟变成了个猫的形状——双目闪着灼灼凶光,伸扠着锋利的爪子冲他逼来……
猫鬼!!——突来的变故骇得刘渊呆若木鸡,眼见猫鬼爪子向双眼抠来,他竟忘记了躲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窗子哐地开了,青光一闪间,外面飞进来一龙一凤,一前一后将猫鬼夹住,没等它做出反应,那龙一口衔住了它的脑袋,忽地一转身掠出了屋子,那凤也紧跟着飘飞而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眨眼间。刘渊脑子都木了,像是在做一个满眼雾腾腾的梦。那梦一时难以醒来。
这时,打屋外踱进两个人来,边走边高颂法号。走在前面的竟是刘渊曾经救过的那个道士。他的身后跟定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真人,身披鹤氅,臂托拂尘。
道士走近刘渊向他介绍,说那真人便是他的本门师伯。二人见雌剑飞回报警,知道他有难特来援手,那纠缠他许久的猫鬼已被他们飞剑诛除了……
刘渊好久没听明白,一副呆呆的样子。老真人叹了口气,说凡夫愚痴,尚不明矣。让他自己亲眼见一见真相就是了。说着,端过一盆水来,念念有词,冲着一面粉墙泼上去,那墙面慢慢呈现出影像来,历历在目的竟是刘渊前番出行到今日在家的一系列场景。
场景一:(遇到那女子前的一段时刻)一个迷路的行人正匆匆行走着,突然被一团白影罩住,未及叫喊,心脏已见出来体外,鲜血淋漓。那白影转脸时已变作一个美女形貌,手攥那人的心大嚼起来。这时,远处刘渊一行人左顾右盼着走来……
场景二:(大庙里)女子悄没声息地来到睡着的刘渊身侧,伸出一双瘦长的手爪欲抠下,又有些犹豫。这时刘渊猛然坐起……
……
场景X:(显然在刘宅以外)女子剖食了一个孕妇的心后,把她的胎儿顺势扒拉出来,拿起架势似在作法。不一会儿那血淋淋的人胎竟变作一粒药丸大小。女子捏起来狞笑……
场景X:(白氏屋里)女子殷勤劝着白氏夫人服下了那人胎化成的药丸后又坐下谈笑了一会儿。告辞出来后,见四下无人,一晃身化作个人形白影,复进了白氏外屋门,蜷缩在门板后。这时刘渊走进了院子……
场景X:(女子居处)刘渊的小新娘追赶一只蝴蝶,那蝶儿飞到屋廊下,她蹑着手脚追了过去,无意间见一扇窗子开了条缝,她好奇地向里观瞧。这时刘渊的母亲赶巧路过,一撇眼看见儿妾的举止,感到不雅,就轻轻走过去欲把她拉拽走。当她来到切近正要抬手,却见儿妾窥着屋里一副恐惧至极的样子。老人家好奇,顺眼瞧看,透过窗缝见义女正在梳妆,竟是:梳头时一把摘下头颅,梳拢顺了再一把安上;裹脚时掰下双脚,缠利落了再摆正拧上……老人家大叫一声妖怪,倒地不省。那女子受惊,夺出屋子,见小娘正欲逃窜,便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小娘顿时变得痴呆……
……
更多别的场景无非女子走到刘渊屋子切近,那剑马上嘤嗡作警……
渐渐清醒过来的刘渊看得目摇神骇。不过他还是有所不解,譬如猫鬼为何吞食人心;虽有宝剑预警,猫鬼仍有机会剖杀自己,它为何迟迟不动手?
老真人笑笑,说恩相公有所不知的。那猫鬼乃是积年老猫身死之后一灵所化,成了鬼也是个猫身。它苦求摆脱的办法,生食人心便是个最切实的手段。因为人心是通窍玲珑之物,主运血,血是人魂魄的寄所,故心为一灵之司。猫鬼不断取食人心,自是可以通畅关窍,捎带启明了心智,以至于可以幻化人形,出没于天日之下……
刘渊呆呆听着,头上汗涔涔的。
老真人接着剖析:刚刚消灭掉的这个猫鬼之所以不急于加害刘渊还试图魅惑他,是因为它后来看出刘渊是个至阳之身(分先、后天)。他这身格养就主要得力于后天不断服用些个人参等等至阳至火的补物。——那猫鬼其实是想采盗他的元阳真气的,这东西一旦得手,胜过它修炼百十年。刘渊虽然已婚,早经人道,但那元阳还是相当丰沛的,惹那猫鬼垂涎不已。它就是揣了这么个小九九,要不,数十个刘渊也早就被它害遍了……
刘渊听着,又像堕入了梦境,云里雾里在懵懂浮游。
老真人见他疑惑,又笑笑,说仙法鬼术修练来各有其径的,有时为求急功大可寻求些个旁门左道。譬如昔年汉大将军霍去病体弱,求延生之术于湘神庙中。神女显身,求为夫妇。霍大将军以为淫荡,掩面而去。后来病危,命人复求湘神,神女惜告来人,说前番自己是想用太阴之气弥补大将军羸弱的,不想他凡夫不解神意,拂袖走了。如今再无办法补救了……
刘渊听着,渐渐懂了。亲眼见识神奇让他惊羡不已。心里不由动了个念头。
老真人和师侄来辞行时刘渊向他们发了个愿,待老父百年之后,他另为小妾找个妥当人家,再把家里安顿安顿就去追寻他俩的仙迹——一番经历让他感悟了别样人生,识得了别于以往的道理,莫若从此抛别红尘,终身伴随清幽,习练苍术……
老真人听了呵呵一笑,说他经历一番鬼趣,再被自己点拨一路,终于开窍了。阎浮世上的林林总总到头来终是一场虚幻么!人间的生生死死只不过是这虚幻中的往复不绝罢了,实在不该执迷流连……——你既已知识,那好!若干年后,我们可在某某山中聚首,不见不散!
说吧,二道飘然而去。
猫鬼的故事(二)
南宋绍兴十三年,临安府治下钱塘县县令因对“流民聚闹”弹压不力被上峰摘了印。继任的县主不到四十岁,科榜出身,是从新设的平江府平调过来的。
到任伊始,这位深谙官场做派的县主自是先对一衙的幕僚班子作了番调整,除却有司铨任不好擅为裁添的,基本上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一位聘期到限没有跟随前任离开的师爷却被他留下了。他深知时下民情复杂,必须要有个熟悉地方的老人儿跟随左右,好时时提供个参佐,不至于将来行政深一脚浅一脚。
新任县主到任,自是要被所牧地方的豪绅程式化地迎合一回,吃食若干宴席,领受若干礼物。县主当然明白这些人物怀揣的目的,奈何身在其位,对着那份利益攸关下的客气、恭谨,也不能把一腔欣不由衷做丝毫表露。
这天,县主又收到一份请柬并一堆礼物。他心下正对这些感到厌烦,略略一瞟更是添了火性,把那柬子甩到地下,大骂收拜帖的门吏,说不长眼的奴才,什么人的帖子都敢接了往里传!师爷也是,他传了你就接下呀!
师爷闻声进来,见县主铁青着脸嚷叫,知道他在借题发挥。不慌不忙走过去捡起那请柬。他又摸出那拜帖,说确实是自己接的帖并安排送那请柬的人进来的。您先别怒,还是先问明白了递帖人的身份再说嘛。
县主虎着眼,说什么人、什么身份!一个退职的前都头,捕吏的头头儿,狗彘一般的人物!也敢效仿那些缙绅相公,向一县之主提请恭盼——反了!拿火票来,我签了,拘他到县,先赏百十个嘴巴再大枷夹了衙门口示众……
师爷捏着请柬、拜帖,静静地等了县主个发泄间当,塞递了一句:“这人是何差办的家奴哩,老爷您何苦撕他一张猪狗面皮!嗨——您就捏住鼻尖儿,权当是去到猪狗圈舍里走了一圈……”
闻听是何家奴才,县主身子不觉矬了一矬,欲待喷薄、涨得满满的口气也登时稀索,零零落落应了几句,沉吟起来。师爷见他知道了厉害,赶忙上前撺掇,终于说得这位县父母做出了屈身趋席的决定。
——这里还就得插个话头说一说上面提到的那位何差办,此人因一句“何力自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在青史间留了那么个小小名号,但这名号就像青茵间的一坨狗屎污染了几丛绿草般,每每让人翻到此篇一眼睹见心生厌恶。
这何力本来是秦桧的家将。老贼秦桧高踞相位,在高宗授意下扳倒了岳飞、韩世忠等朝廷主战势力,和北面金人媾和后一时权焰熏天。纠齐同伙儿,对朝堂、民间残余爱国力量展开了疯狂、血腥的清洗。何力就是秦桧集团的得力干将,甚得老贼赏识,有秦党马前卒的称号。这家伙依仗主子的势力,广植爪牙,害人无数。今番向我们这位县主发请帖的人就是他手下的一个鹰犬,老贼的孙辈奴才。
——既然决定赏那狗奴才一张薄面,县主和师爷并几个随行就度日出发了。
越地多水,想要到那请柬上注明的地界大部分时候得走水路,县主几个人雇了条船,往那边赶去。
走着走着,那船忽然靠岸停下了。县主纳闷儿,命师爷看看怎么回事。师爷到舱口巴望了两眼,回来告诉他前边就是猫儿茔了。“什么是‘猫儿茔’?”县主问。师爷压低了声嗓,说那猫儿茔如今是个地名,虽带着个“茔”字,但里面埋的并不是人,而是数百只猫儿。
“噢?”县主饶有兴致,让他继续讲。师爷声音压得更低了:“您初来,好多事情不知情,这——”县主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不悦,说你不愿讲就算了!枉我把你当做个腹心之人哩。师爷转脸往舱外看了几眼,回头贴近县主耳边开始咕哝起来……
——原来,岳飞岳元帅被害后一年左右,正是秦桧党羽围捕所谓钦定逆党最卖力的时候。有太多他们看不顺眼的官民被罗织罪名关押、杀害,其中好多人被满门诛绝。本地曾在岳帅麾下做过左军统将的许仕就是其中一位,可怜他一门男女老幼三十六口全部被害,秦党恶徒连其中未断奶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真正的斩草除根呐!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些家伙居然还不解恨,甚至把许家饲养的畜生也捎带着杀了个干干净净,做到了个鸡犬不留,鹅鸭不剩!许仕最小的儿子酷爱养猫,他的猫有几百只,都被秦党恶徒弄死埋在了个土丘里,那土丘子就是前边这座猫儿茔。
秦党恶徒不容许民间祭奠那些死难者,民众便借着凭吊这些畜生寄托对于死难者的哀思,发泄对秦党的不满——你不许哀人,我悲猫总可以吧!
县主听罢叹了口气,默默不语。听着舱外橹声不绝,祭典歌谣此起彼落,更有带了乐器来的,或吹唱或弦歌,听来哀婉动人,让听者涌起悲悯。其中有一缕笛音最是入耳,飘飘渺渺,有种忽入云端,忽落瀚海的感觉:清丽中隐蓄沉郁,悠扬间夹带滞涩,
忧伤里透发愤懑,令人听着不能自已——忽地,一段伴唱陡地起来,竟与那笛音声律相携:
我本懵懂物,餐餐鱼米食。生而有至乐,暗夜娱耍时。
不期黄金贵,不羡绮罗衣。徜徉墙隅处,鼠雀自披靡。
人间风雨至,寒气侵毛皮。……鬼故事
这歌子伴着笛音唱着,竟让一河客人不自觉落下泪来。
却说县主几人搭乘的船好容易挤过了河道,又行了老大一程才来到了目的地。自是受到司宾殷勤接待。几个人被请入宴所。县主被安排在宾位上席首座。
县主此前接到请柬光顾气闷了,未加细看,直至落座才闹清楚东主此次宴请的名目。原来这人叙往清剿“逆党”有功,新受了皇帝的赏赐,除了一堆黄白,一纸名号,还捎带着赏了他一个被罪的乐奴供其娱役。
等到那东主来桌前叩拜,县主才看清他的面目。那人五十来岁,脑满肠肥,圆眼阔嘴,粗颈宽背,好像一只揭去盖子的河龟。这河龟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在县主面前恭谨得傲慢。县主怒火中烧,心想自己一个 灭门的知县 竟被这么样个下贱玩意儿揉弄!真想给他一窝心脚然后拂袖走人。可毕竟忌惮于人家那“钦赐”背景,压了压火气没敢造次。
这东主拜了县主又逐桌招呼一圈,回到主位,先揖谢了皇恩,又致了一番言辞,无非自家上沐皇帝老子天恩,中藉秦相洪福,下承何差办垂顾,几里外劳县主关切,左右仗众位兄弟帮衬,再加上自身泼命不顾,才置得眼前的一番基业。叵耐岳飞余孽死灰仍不时复燃,害得朝廷不敢疏忽应对,自己并兄弟们还要不时被差唤着去镇压,不然大伙儿早就过上了每天歌舞烟花的安稳日子了。后些时大家还不能放松,待彻底肃清了岳党,自己和众弟兄受了皇上和相爷恩赏,马放南山的日子再美美过去吧!
这家伙真能鼓动,一席话撩得众爪牙心花怒放,齐声应和,手舞足蹈。一时间群魔乱舞。
东主洋洋自得,挥手示意开席。
县主坐在桌旁,心里升起惊惧。他眼见秦党猖狂,才知道以往的听闻不虚。不免把胸间那份怒气又压了压。
酒筵一开,推杯换盏声、猜拳行令声、嬉闹调笑声响成一片,沸反盈天。县主真的下意识地捏住了鼻尖,想师爷所谓不差,真像是来到了个猪狗圈舍里!
大伙依此来到县主桌前跪拜敬酒,县主秉着耐烦一一敷衍后命他们各自归座。这时已经有人几杯黄汤下肚,仗着酒力开始放肆起来。其中蹦跳最欢的便是那位南十六叔。
这人县主听说过,是周围几个县吃红饭的刽子手里资历最老的一个。经他手被送上黄泉路的死囚犯不可胜数。县主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人一年来曾被朝廷多次下文荆赏过。一个贱役竟能受到如此垂彰,还不是参与镇压岳党卖力的缘故!县主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翻腾,附带着盘念起他那名号又感觉好笑,觉得这老小子怕是爹娘是配仔公猪、育栏母猪的种性,下这么一大堆后代,其十六往后排不定还有几个哩!嘻嘻。
南十六叔瞥眼见县主嘴角绽出笑纹,更加来劲。起身冲县主施了一礼,又对着东主拱手,嘴里有一搭没一腔的念叨开来,一上嘴先介绍起自家的“业务”来:“咳咳!没说的!吃咱这碗饭首先得能压住邪性——那斩人的刀是要提前蘸着鸡血来磨——厉害公鸡的血呵——这东西最能辟邪——举刀子手不软哩……就拿许家那几十口子来说吧——我,我一刀一颗头——码了一片呦!都没让我那些徒子孙搭手——呵呵——那几个小崽子我更没费劲儿——刀刃子轻轻一搭,嘿嘿,切面条一般,脖子就断了——可恨那些徒孙王八羔子,不,不敢伸手指头蘸了血用嘴来嘬——那血不腥气,还发甜口呢——硬人心胆哩……”
一群人听着,不时拍掌起哄。
南十六叔大着舌头讲了一气,忽然想起点啥,冲东主谄笑着,请求他何不把朝廷钦赏的那个乐奴牵出来伺候大家一回。
东主一拍龟脑门儿,说对呀,这茬不提我都忘了。来人,马上把她拖出来给大家唱曲子!
那乐奴被几个人拽到县主所坐的桌前,席地坐下。有人抱来一张琴,代她安置好。她拧柱调弦,开始试音。
县主拢目看去,见这乐奴像是个盲人,便诧异地询问东主。东主哈哈笑开来,说老父母,您怎么连这个都没听说过!她身上还烙了金印记呢——这样堪堪保住一条命的!那眼睛早被抠撑着眼皮用香给熏瞎了——这样多好!成了个高渐离,我不是那秦皇帝,不怕她藏了铅块到时候抠出来砸我!却现享受那秦皇帝的乐子哩!哈哈哈哈……
这老小子一阵放肆的狂笑。
却说那河龟样貌的东主得意忘形,周围众爪牙跟着一片起哄。有几个站起身来恭维,说小的们真是沾了都头您的光,得以经见一回宫里皇上他老人家平时享受的乐子,今后大家更得卖力追随了,将来您老被一身齐天的洪福,啪嗒落一点儿到地上,咱们撅屁股过去伸舌头舔舔也能滋补得满面红光哩!嘿嘿。
这几句羞皮没臊的谄媚差点没让县主把刚吃进肚子里的酒菜又一气吐出来,他使劲揉搓着肚腹,好容易安抚下肠胃没让它们抖了“口袋”。
东主一副乐于受用的样子,愈加张扬。一迭声地问哪位兄弟出来给助助兴,打几路拳,踢腾两下脚——咱爷们儿弄不来那些文绉绉的玩意儿,端出这些来权当伴舞,好给老父母并众弟兄添个笑路。
南十六叔闻言当仁不让,卷起裤管一歪二晃走到当场,向县主和东主抱了抱拳,又环揖一圈,言称自家平时会采菱舞的,如今要展演一番,博大家个喜笑。
人们发出一片哄笑。东主嘬着牙花子打趣他,说你老汉现在立都立不稳,别再舞一圈后再把腰胯闪了,归家去伺候新娶小娘少了灵动再挨了鱼叉杆子。哈哈哈哈!人们放声狂笑。
县主心里又起一阵厌烦。
这时,忽然叮咚一声响,紧跟着泠泠琴音泛起。原来那乐奴自顾自调好弦奏起了曲子。宴席间倏地安静下来,大家都想听听这皇帝赏下来的宫乐有啥高妙。
县主平素也爱摆弄个琴棋书画,于琴技虽称不上方家,但也不十分懵蠢,大略可以听出那乐奴拨出的弦音有轨有制。这乐奴鼓琴是有很深功力的。
东主的那班爪牙开始觉得新奇,听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一个个抓耳挠腮、交头接耳起来,说这就是传言好到极好,连神仙都爱听的曲儿呀!还不如我们地面上那个乞食的半瞎小子吹出的笛子音儿听着受活哩。更有猥琐的,哈喇子垂老长,说赶紧让她驻了,给爷们唱段《摸小脚儿》……
那乐奴不为所动。弹到迫切处,竟动喉开唱了。唱的是几曲“坊度”:
妾作深宫妓,君为路乞儿(音同泥)。
昔别难睹面,势必永成离。
身寄章台榭,妾心未拟还。
心如春后柳,苍迈不吹绵。
……
县主听着,心里觉得怏怏。接着听那乐奴唱时,曲子已换成了一阕《南柯子》:
经年分别苦,弦歌岂可铨!一腔笛怨叹华年。最是凄风冷雨、伫亭边。 鹃鸟悲春尽,长鲸困浅滩。寂寥时候劝村鸭:落得春江水暖、且双欢!
县主一边听着一边思度词义。琴语寄心怀,感觉这乐奴一定有着一段凄苦遭遇。这女子风华本来不俗,可惜获罪成奴,落得个跌落俗尘浊淖。那一曲琴歌从来都该端坐于碧桐之下,弹唱给那归巢的凤鸟来听的,这时偏偏便宜了一窝烂泥塘里的癞蛤蟆!
那群癞蛤蟆哪里解识其中风情!南十六叔在一旁听了会儿,十分败兴,抻挪开手脚,就地跳起了他那采菱舞。鸭跰鸡蹦、狗奔蟹爬,伴着那清雅的琴乐,看着是那么滑稽可笑。
在大家的嬉笑声中,南十六叔反不为耻,涎皮涎脸摸出一把刀子来,说这是自己平常防身辟邪的物什,下面再舞个泼风刀,伴唱几段绍歌。说来就来,真个就扭起腰胯
又舞又唱起来。
大家本来就笑话他的舞弄,这次又听见他那病蛤蟆、哮老猫般的声嗓,更是笑作一团,那声浪一时把那女子琴歌声都淹没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东主意兴不减,命人掌灯。咱们快活个通宵!
却说那东主命人点上了灯火,要整宿宴饮。县主暗暗不悦,觉得这家伙过于张扬,不知收敛,全然不懂得个韬光隐晦。如此行事将来不遇挫折最好,一旦遇到身死财尽恐怕是他的最好下场。哼!
东主那班爪牙个个山呼海喝,放浪形骸,那股小人得志的意兴让人看得心烦。那位南十六叔更是得意地无可无不可。
……
渐渐的,夜深了。县主感到了困意,刚想托倦避席,忽然听见一阵笛声飘过来。这声音很熟悉,那曲调和白天在 猫儿茔 边听到的相仿,在一片纷攘之中竟能清晰分辨。
不唯县主一人听见了这笛声,在场的人全听清了。那拨弦的乐奴闻听,身子猛地一震,手却没有停歇,转而将正在弹着的曲子调性陡转为变宫,配合了那飘进来的笛声,竟两两相谐。
笛声宛转,琴音沉涩。满座的人们渐渐停止了嬉闹,都被这兀来的笛声吸引住了。忽然,笛声、琴声同时翻转为变徵。哀婉、沉郁中隐隐透出悲怆。一段人声就像是从天际传来,伴着笛琴在唱着一支歌子:
我本敌国将,捐生报主恩。
朝堂奸佞恶,不许奠忠魂。
……
东主侧耳听着,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招招手,示意几个手下出去找寻,务必搜出那吹笛子的和唱歌的。
几个人未及动身,忽然有人惊叫起来,一劲言称有蹊跷。
——连县主都感觉到了,周围灯影里影影绰绰开始窜出无数说不出形状的影子。就像是幻像,又似是烟气,时聚时散。有人伸手去抓,攥了满把的空气,竟什么也不是!
这些形影虽捉摸不着,但人们分明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虚无缥缈里恍如有无数勾挠袭来,扰得人心惊肉跳……
那笛声和琴声一刻也不消歇,愈来愈急促。突然,那琴开始奏出一长串泛音,如蚊吟蚁哼;笛子反作超吹,声音陡立起来后却夹杂入打音、滑指,让人听来如同猫在嚎叫。席间的形影越来越多,直往人们身上乱撞。大家这时分明看清了,那些暗暗的影子竟化作了一个个猫的形廓……
大家开始慌乱起来,纷纷站起身子想往外奔。岂料那些猫的影子突地撞过来,竟隐入了他们的身体,大家更加惊恐。这时再想挪步,身子已经不能移动了。
人们一个个大惊失色,张口想互相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却干巴巴发不出一声响。
县主和几位应邀远来的客人倒没觉得异样,不过那些秦党爪牙一个个的样子把他们吓到了,也呆呆坐在原位,思量着眼前这一派惊恐变故。
然而更令他们惊恐的一幕紧接着发生了:那老刽子手南十六叔就像被人牵拽着一般,拎持了他那把刀,木登登来在东主面前,伸手按住他的乌龟头,举刀开始照着他的脖子比量。
东主吓惨了,脸色如同白纸,浑身哆嗦,一泡屎尿顺着裤筒脚汨汨流了一地。颤着喉头,发不出声息。他那意思其实很明白:姓南的,你放下刀,别伤我!
南十六叔脸上带着一抹怪笑,手没停歇,腕子一抖,东主那颗圆硕的脑袋顿时滚落尘埃。
大伙儿全傻了,一个个圆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东主的那班爪牙脚步虽不能移动,一肚腹的汤汤水水却不受限制地仿效他们的主子,没个制扼,全洒漏了出来,席间登时臭气熏鼻。
南十六叔竟是不慌不忙,走上前去有条不紊地一个一个摘掉了他们的脑袋……
县主等人哪见过生割人头!如此血腥的场面把他们吓得差点没当场疯掉。好一阵晕迷之后,他们清醒过来,见遍地狼藉,满眼血污……
南十六叔此时显然也清醒过来了,体如筛糠,涕泗横流,最后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大声惨嚎起来:“真——真是我做的?!——亲娘哎!我朝律法——连杀三人以上者,凌、凌迟活剐呀!老天爷!皇上!秦相爷!何差办——救命卜——可坑死我啦……”
此时县主才注意到,那笛声早消失了,弹琴的乐奴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他耳朵里一时嗡嗡乱响,但这并不妨碍他听清一段愈去愈远的歌声,歌子的曲牌他也辨得分明,正是那《诉衷情》:
轻躯当难殁长沙,颈血映残霞。渚头黄土新聚,孤冢绕寒鸦。
临江畔,弔嗟呀!弄笛歌。清音吟却,斩此仇雠,携手还家。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