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突现尸块
近日张怀圣偶感风寒,病卧在床,全仗刘庆和严参端水熬药地照料,身体却没见好转。这天,事情却找上了门来——应天府尹求他去破一件案子。
张怀圣本不想帮忙,但应天府尹的一句话却让他不能不答应——这起案子就发生在城西教堂院墙之外,如果不能迅速破案,不但教堂圣地会受到玷污,甚至那些教父、修女都有可能被愤怒的百姓杀掉。
张怀圣自小在教堂长大,听说教堂有难,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是强撑病体带上严参和刘庆,跟随着应天府尹赶到了教堂之外。
教堂周围已经被官兵包围,外围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把教堂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教堂的门窗都开着,里面的人都探着头往外面看,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在教堂正门前面的大街上,扔着一个被打开的白布包裹,包裹的一角已经被解开,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来。
现场已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张怀圣嘱咐严参将包裹小心取走,送到刑部停尸房仔细勘验,自己则带着刘庆迈步进了教堂。
刚一进门,神父就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说:“怀圣,今天这个案子,的的确确跟教堂没有任何关系,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杀人分尸的事来呢?你可一定要帮我们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教堂里面这些人就要魂归天国了!”
张怀圣的神色非常凝重——在查看尸块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人群中的议论:这些尸块就是教堂里的人扔出去的,那些外国人表面上神色和蔼,可仔细瞧瞧就知道了,他们很多人身上的长毛还没褪净,骨子里的兽性还保留着不少,据说到了月圆之夜就会吃人!这些尸块,就是他们吃剩下扔出来的!京城要想太平,就必须把这些吃人的外国人杀死!
神父告诉张怀圣,昨天晚上教堂周围一直很平静,只是到了五更天的时候,教堂敲钟人曾经听到有马车跑过的声音,那辆马车围着教堂转了一圈,马蹄声很是刺耳。敲钟人跑到窗口查看,地面上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一盏红色灯笼在快速地朝东城方向移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外面就传来了尖叫声,有人发现了尸块,教堂也被愤怒的人群围了起来。
张怀圣转声唤过刘庆:“胖子,这件事还得麻烦你,这京城地界,几乎没有你找不到的熟人,你出去顺着教堂往东城的方向一路找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辆马车的蛛丝马迹。虽然京城马车不少,但大早晨这么急匆匆赶路的却不多,沿着红色灯笼这条线索找下去,应该有所收获。”
刘庆点头答应,刚要走,应天府尹又从外面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对张怀圣说道:“张大人,不好了,刚刚接到禀告,东城药王庙、南城报国寺、北城神医堂的门口,又发现了尸块,包裹尸块的白布跟教堂门口的一样,我已经命人把所有的尸块都送到刑部停尸房。”
张怀圣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应天府尹只知当官,一点都不懂得保护现场,自己让严参把尸块带回去,是因为教堂外的现场破坏严重,已经没有察看价值,新出现的尸块的地方自己还没看,怎么就擅自处理了呢?
他转头看了看刘庆,说:“情况有变,你要先去东城门,然后倒着往回找,直到教堂,把马车行走的路线找出来。”
他又对神父说:“我自小在教堂长大,敢肯定尸块绝对跟教堂的人无关,不过现在外面比较危险,您让教堂里的人没事儿不要外出,应天府尹暂时不会撤去兵丁,待破案之后,一切危险自然就会烟消云散的!”
二、鬼魂驾车
从教堂里出来,张怀圣径直去了刑部的停尸房。停尸房里,严参正对着四个包裹发愣。张怀圣定睛一看,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看得出来,这四包尸块分别是人的两条胳膊、两条腿和胸部、腹部的尸肉,切割的刀口非常光滑,没有骨头,但骨头上原有的筋络都割了下来。
严参指着尸块说:“大人,我在刑部供职多年,勘验过的尸体不在少数,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分尸的,所有的刀锋都是顺着肌肉和骨骼的纹理走,没有一丝一毫割错的地方,手法之高令人咋舌。我记得《庄子》中曾经有过‘庖丁解牛’的记载,厨工在宰牛的时候,能只凭着感觉就能将牛肉和牛骨分开,牛肉能像泥土一样散落下来,我一直以为这记载是在夸张,可今天看来,这个分尸人的手法,并不亚于那个庖丁!”
张怀圣听了连连点头,又问严参:“那依你看,就凭这几块尸体,能不能找到此人身份呢?”
严参点点头,指着尸块内侧说:“大人请看,这肌肉纹理里的血丝,都已经成为黑色的了,而切割的边缘并没有血流下来的痕迹,说明分尸人在动手的时候,尸体至少已经存放了五六天,血早已凝固。尸块表面并没有伤口和淤青痕迹,估计并非横死,再看尸块表面,毛孔周围还能看到有些黄土的微粒,说明这具尸体并没有装棺,而是光着身子埋在土里的,连张苇席也没用。这太不正常了,因为从这些尸块上来看,死者应该比较胖,最起码吃穿不愁,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自己人光着身子埋在土里呢?所以,据属下判断,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下葬,而是在等着复活!”
“等着复活?”张怀圣不由一惊,“你是说这个人当时并没有真死?”
严参告诉张怀圣,在北方,每到冬天,总有人家烧煤取暖时不慎,煤炉漏气导致中毒将人熏死过去的案例。名医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曾有记载“人有煤气中毒者,昏瞀至死”的说法。民间传说治疗煤气中毒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野外挖一个土坑,将中毒之人衣服褪去,全身埋在土里,只将头部露出,七天之内,有的人可能苏醒过来,醒不过来的,再发丧埋葬。而这具尸体在煤气中毒之后,应该已经死了,家人按照民间传说进行治疗,结果尸体被人盗去分了尸。因此,只要在城中寻访一下,看谁家的汉子中了煤气之毒,治疗时尸体又丢了,自然就找到尸源了。
张怀圣冲着严参竖起了大拇指——说心里话,他对民间的这种风俗真没有严参知道得多,现在就好办多了,按着严参的主意去找,应该不会太难。
还没等张怀圣派人出去查问,就已经有人找上门来了。来者是个三十几岁的妇人,她说自己家住西城贾家巷,丈夫是个杀猪的屠夫,叫霍进财。七天前的晚上,霍进财喝多了酒,打了她一顿,吓得她跑到邻家躲避了一宿,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回家,发现霍进财口吐白沫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了,邻居中有见识广的,猜出霍进财是煤气中毒,这才在城外挖了个坑,将霍进财的身子用土埋住,在旁边搭了个席棚,雇霍进财的好朋友杜猪儿照看。谁知今天一早,杜猪儿跑回家来报信儿,说霍进财的尸体不见了。霍家上下乱成一团,听说教堂这边出了分尸案,于是赶紧来认尸。
张怀圣将霍氏拦在了门外,问她丈夫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标记,霍氏想了想,说霍进财日常杀猪为生,左小腿肚曾被猪咬过,留下了一个贯穿的伤疤。张怀圣朝屋里的严参看了一眼,严参点了点头,张怀圣闪身让开,让霍氏进去查看,霍氏进入停尸房没多大工夫,就哭起来。
张怀圣和严参劝了半天,好不容易把霍氏送走,刘庆就从外面气喘吁吁地来了。进了门,他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脯说:“张大人,我老刘出马,一个顶俩,已经知道驾着马车抛尸的人是谁了。”
张怀圣急问:“是谁?”
刘庆腆了腆大肚子,说:“我按照大人的吩咐,顺着东城门一路打听下去,果然沿路不少人都听到了马车路过的声音,而当追踪到东城门的时候,城门口卖烧饼的摊主告诉我——今天早晨城门刚开,的确有辆带着车篷的马车出城,坐车的人不知道是谁,但驾车的人他认得,正是西城屠户霍进财!这个霍进财我听说过,是个杀猪卖肉的高手,杀猪的时候,一刀毙命,猪都感觉不到疼,卖肉的时候,要多少一刀准,多了白送,少了双倍赔偿……”
刘庆说得天花乱坠,却看到张怀圣和严参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不由闭上了嘴巴。张怀圣轻轻哼了一声,说:“你说的那个霍进财,全身的肉都在这儿,他是怎么赶着马车出城的?莫非你看见鬼了?”
三、找到凶器
张怀圣话音一落,刘庆那张胖脸顿时涨得通红——东城门卖烧饼的摊主是他多年的朋友,绝对不会欺骗他。也正因如此,他才急急忙忙跑回来告诉张怀圣,他转身想再去东城门,张怀圣拦住了他——马车出了城就如同泥牛入海,再想找可就难了。眼下还是先去霍家看看,看霍进财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三个人换了便服,直奔西城贾家巷,快到巷子口的时候,张怀圣突然拉了严参和刘庆一把,三个人躲到墙角,只见霍氏正低着头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走出来,朝另外一条巷子走去。
张怀圣和刘庆严参在后面悄悄跟随,只见霍氏走过了几条巷子,来到一座破败的宅院跟前,四面看看没人,推门走了进去。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房子的后面,只听里面传来霍氏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赶快把银子还给我!”
那个男人的声音有些色眯眯的:“什么?要银子?你什么都不给我,我凭什么给你银子啊?嫂子,来吧,小弟我惦记你好几年了,要不是怕你家那个凶神恶煞,我早就跟你……”
随后又传来了霍氏的声音:“你这个畜生,我那个死鬼不在了,我迟早是你的人,急什么?对了,你先把欠我丈夫的那二两银子还给我,我料理完了他的后事,才好再嫁!”
屋里的男人笑道:“我没欠你丈夫银子,倒是你欠了我一笔相思债!来吧,让我亲热一下……”
屋里传来霍氏的一声尖叫,刘庆早就按捺不住了,腾身一脚把后窗踢个粉碎,一个鹞子翻身蹿了进去。只听屋里咚咚两声,随即传来了刘庆的喊声:“大人,进来吧,人已经被拿下了。”
张怀圣绕到前门,进了屋,只见屋子里一片凌乱,霍氏的衣领已经被撕开了,再看地上躺着的那个男人,只穿着贴身的衣服,两只眼睛又青又肿。张怀圣看了看霍氏,又瞅了瞅地上的男人,说:“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成何体统?”
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挣扎着站起来,冲着张怀圣连连磕头:“大人明鉴,小人名叫杜猪儿,也是肉市上的一个屠户。我对霍家娘子的确有些非分之想,但霍进财之死确实与在下毫无关系。刚才我刚要躺下睡觉,霍家娘子就进来了,想到她丈夫已经不在了,小的才临时起意,做了这等下作之事。”
霍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大人,他在撒谎!刚才,他让个小童儿到我家送信儿,说他欠我丈夫二两银子,送过来怕夫家的人和我争抢,故而让我亲自来取。没想到,我刚一进门,他就想……”说完,霍氏嘤嘤地哭了起来。
杜猪儿一听霍氏的话,差点儿蹦了起来:“大人,这霍家娘子满口胡言,她家相公虽然和小人同为屠夫,可小人的银子都是靠手艺挣出来的,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而她家相公却每日喝酒赌钱,我怎么会欠他的银子?再说了,我到现在还没起床,怎么会派小童儿去她家送信儿?摆明是诬赖好人啊!”
张怀圣冷冷地看了杜猪儿一眼,说:“你到现在还没起床,是不是昨天晚上干了什么事儿睡得太晚?”
杜猪儿愣住了:“大人容禀,自打霍进财被煤气熏过去之后,霍家娘子就雇小人在城外野地照看他的尸体,小人一连看了五六天,昨晚有些倦了,眼看那霍进财的脸都已经开始风干了,怎么也不可能活过来,于是就找了地方喝酒去了,半夜才回到席棚睡觉。早晨起来撒尿的时候,才发现霍进财的尸首不见了,于是赶紧去告诉霍家娘子。这事儿都有人证,小的不敢撒谎!”
张怀圣哼了一声:“人家花钱雇你看尸体,你给看丢了不算,居然跟没事儿人似的在家睡大觉,还要调戏死者之妻,该当何罪?”
正说着,严参从外面向张怀圣招了招手,张怀圣走了出来,只见严参用手指尖捏着一把剔骨尖刀,小声说:“大人,这是在他家柴房里找到的,在刀旁边的柴棒上,还有一小片肉,我仔细看过上面的毛孔了,跟胸部尸块上的非常相似。”
张怀圣点了点头,让严参把刀和肉片放好,随即命刘庆把杜猪儿捆了,让霍氏跟在后面,一起带回了刑部。
四、再生枝节
到了刑部,严参拿着那口刀和那片肉去了停尸房,张怀圣则让刘庆上街买来一大块带骨的猪肉,要杜猪儿当着三个人的面把骨头上的肉剔干净。张怀圣告诉杜猪儿:只要他能把这块猪肉剔得骨上无肉,肉不掉渣,就可以免了他欺侮霍氏的罪过。
杜猪儿不明所以,听说只要把肉剔好就可以免罪,立即甩开膀子干了起来。你还别说,这小子的手艺还真不是吹的,刀随手动,手随眼动,眼随心动,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骨肉已经全部分开,果然是骨头上光溜溜,不见半点肉末,而分割出的猪肉也是齐齐整整,并没有肉渣掉下来。
张怀圣看罢,心里就已经有了底——这案子真不是杜猪儿做的。倘若是他做的,那让他剔肉的时候,马上就会想到这是在验证分尸人是不是他,那他怎么还会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更重要的是,张怀圣发现杜猪儿在剔肉时,更多的时候是在用刀尖,所以肉虽然剔干净了,但切开的截面却有些坑坑洼洼的,而那些尸块明显使用了更多切的手法,截面非常光滑平整。
看张怀圣的面色有所缓和,杜猪儿试探着问:“大人,您说只要我能做到骨上无肉,肉不掉渣,就可免了我欺侮霍氏的罪过。小人都做到了,能放了我吗?”
张怀圣笑了笑,说:“我只说免了你欺侮霍氏的罪过,并没有说免了酒后丟尸的罪过!”
杜猪儿苦着脸说:“大人,酒后丟尸也算罪过啊?那霍氏虽说雇小人看守尸首,却并没有给小人工钱,连小人喝酒的钱都是自己掏的,要是因为这个治小人的罪,那可太屈了!”
张怀圣命严参取一包尸块过来,放在杜猪儿面前,告诉他这就是被他弄丢了的霍进财的尸体。杜猪儿看了一眼尸块,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才醒过味儿来,朝张怀圣连连磕头求饶。张怀圣哈哈一笑,让他自己辨认——整个京城内的各类屠夫,不管他是杀猪的、杀牛的、杀羊的还是杀驴的,究竟谁能有这么精妙的刀法,找到那个人,杜猪儿身上的嫌疑才能解除得干干净净。
杜猪儿壮着胆子靠近尸块,仔细看了好长一会儿,摇了摇头,说:“启禀大人,依小的看,能这么分尸的,绝非我们这等杀猪卖羊的人干得了的,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做的了!”
“谁?”张怀圣瞪大了眼睛盯着杜猪儿问。
杜猪儿咧着嘴看了刘庆一眼,说:“只要这位大人答应不再打我,我才敢说。”
刘庆上前举起拳头,说:“我先打了你,你再说,如何?”
杜猪儿连连告饶:“能将尸体分得如此利落的,恐怕也只有《水浒传》里的专做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孙二娘了!”
杜猪儿的话音还没落,早被刘庆一拳打出了一溜跟头,刘庆气呼呼地上前还要打,却被张怀圣拦住了。他吩咐把杜猪儿押下去,刘庆有些诧异,因为他看到张怀圣的嘴角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时严参来了,他告诉张怀圣,他刚才仔细观察了从杜猪儿家里找到的那片肉,发现和其中一块尸块有可重合之处,可以断定那块小肉片就是从霍进财尸体上割下来的,不过那把剔骨刀却和切割尸体留下的痕迹不同,最起码可以说明分尸人用的并不是杜猪儿柴房里的那把刀。
张怀圣赞许地笑了笑,说:“老严果然是验尸高手,刚才我审过杜猪儿了,凶手并不是他,他说能有这样刀法的,只有母夜叉孙二娘!”
刘庆哼了一声,说:“张大人,那母夜叉孙二娘可是宋朝人,离现在已经有五百多年了,难不成你跑到宋朝去抓人?”
张怀圣颔首笑道:“稍安毋躁,我觉得这个分尸人的面目已经慢慢出来了,他应该是个身材健硕、思维缜密的汉子,还非常自傲,谁都看不起。”
刘庆叹了口气,说:“大人,你不说鼻子不说眼,只说脑壳子里面的东西,这让人去哪里找?”
张怀圣摆了摆手:“我不用你画像,这个人已然模糊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
五、兵分两路
这时,严参忽然发现张怀圣的脸红红的,伸手一摸,额头都有些烫手了。他这才想起来,从早晨出来到现在,张怀圣已经有两顿药没喝了,本来他的身体就没有好,加上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病情又重了。
严参和刘庆忙拉着张怀圣回到照磨所,吩咐手下人赶紧点火煎药,看着张怀圣吃完药睡下了,两个人才回房。
第二天一早,严参和刘庆去看望张怀圣,张怀圣的病情稳定住了,他吩咐刘庆再去找东城门卖烧饼的摊主,仔细问问昨天看到霍进财驾车出城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然后再到另外三家出现尸块的地方查问一番,看有没有新的发现。随后,他又让严参去提审一下霍氏,问问她认不认识让她去杜猪儿家拿银子的小童儿。
下午,刘庆先回来了。他告诉张怀圣,自打知道了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个霍进财已经被分尸之后,卖烧饼的摊主已经吓得病了,说了一宿胡话,别想问什么了。没办法,他只好又去找其他人,有人告诉他,昨天早晨霍进财出城的时候,的确有些不太对劲儿,他驾车的姿势非常僵硬,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见到熟人也不打招呼,连最常用的“得、驾、喔”都不说。刘庆从这点猜测说,驾车的估计就是霍进财的尸首,只不过怎么挺直了驾车的,他暂时还没琢磨出来。至于另外三家出现尸块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什么,倒是在教堂外有了新发现——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扔着几团脏兮兮的棉花。
说着话,刘庆把随身带回的一个小包裹打开,张怀圣撑起身子看了看,只见那团棉花共有六份,其中两份是长条状,四份则是团状的,几份棉花中间都压得薄薄的,有的还被泥水粘成了一团,边缘的地方还稍微干净一点儿。
张怀圣问:“刘庆依你看,这些棉花的蹊跷之处在哪里?”
刘庆说:“大人,马车在前三个地点丢尸块的时候,并没有人听到声音,再看看这些棉花肮脏的程度,我觉得马车的双轮和马的四蹄都应该是被棉花包裹起来的,到了教堂之外才弄下来丢掉。”
张怀圣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赶车人在教堂外把棉花弄下来丢掉,而且还点起了红灯笼,最后在城门打开的第一时间出城,这个人时间算计得太精确了,几乎没有耽误一分一秒。”
过了一会儿,严参也回来了,他告诉张怀圣:霍氏说她不认识那个小童儿,只记得小童儿也就是八九岁年纪,长得白白净净,说话文质彬彬,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相信小童儿的话。严参在霍家四周打听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小童儿的踪迹。
另外,在审问霍氏的时候,严参还从霍氏那里问出了一个事情:她丈夫被煤气熏死过去之后,她首先求人把丈夫抬到了北城神医堂,可神医堂的大夫们并没有开药救治,而是让她把丈夫的衣服脱掉,在城外挖个坑,把头露在外面,身体埋上,说只有那样做,才可能活过来。她照吩咐做了,可一连几天丈夫都没缓过来。周围的人有的劝她到教堂祷告,有的劝她到药王庙求神,有的劝她到报国寺拜佛,各说各的,弄得她也没了主张,到最后干脆来了个病急乱投医,三个地方都去了一趟。
张怀圣听完,身子像被掏空了一样,咕咚一下躺在了床上。刘庆和严参都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住他。张怀圣摆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就要想通了,分尸人的庐山真面目应该快露出来了。”
六、意外惊喜
掌灯的时候,张怀圣喝了两碗粥就躺下休息,刚歇了一会儿,严参和刘庆走了进来。刘庆偷眼瞅了张怀圣一眼,说:“大人,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琢磨案子是个费脑筋的活儿,如果不吃点儿好的,身子会垮的,来来来,这回我俩做东,酒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十八年的女儿红,菜是老严买的,正宗的呼家楼酱鸭,他买了两只,吃饱喝足发发汗,说不定明天你的病就好了。”
张怀圣摇摇头说:“我还是愿意吃清淡点儿的东西,你们俩在我这屋里吃吧,边吃边喝边讨论案子,说不定会碰撞出什么好主意来呢!”
刘庆拿起酒坛子,叹口气说:“唉,张大人,这可是真正的十八年女儿红啊,你不喝太可惜了。”
张怀圣微微一笑,说:“你一向喜欢在烟花丛中飞来飞去,能拿出十八年的女人红并不稀罕,只不过老严买的这呼家楼的酱鸭,估计好吃不了!”
严参一听急了:“大人此言差矣,这呼家楼的酱鸭乃是京城一绝,每日一出锅,人们都争着抢着去买……”
张怀圣笑了笑,说:“你既然知道人们都抢着去买,现在都到了掌灯时分了,你依然能买到,你想想,可能是真正的呼家楼酱鸭吗?”
严参挠了挠头说:“我平素没怎么买过东西,刚才胖子说让我弄个菜,我出门不远,就看见有人推着小车卖呼家楼酱鸭,于是就赶紧买下来了,当时也没考虑这事。”
看场面有些尴尬,刘庆赶紧打圆场:“管他是不是真正的呼家楼酱鸭呢,先吃了再说!”说完,他伸手打开纸包,拿出酱鸭,捏住一只腿骨,使劲儿往下一掰,谁知竟然把整个腿骨拔了出来,上面一点儿肉都没挂着。这下刘庆愣住了,他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嘁哩喀喳把鸭子拆开,这才大声惊呼出来:“老严,张大人说得不错,你还真被人家骗了,这只鸭子是泥做的!”
张怀圣和严参凑近了一看,果然,这鸭子的头、脖子、脚都是完好无损的,但身子却只剩下一副骨架了,骨架间填充的全是软硬适中的黄泥,外面则包了一层酱黄色的宣纸,宣纸上又涂了鸭油,显得皱皱巴巴的,在夜幕下跟真的酱鸭没啥两样。
严参气坏了,起身就要出门找卖酱鸭的人去,刘庆一把拉住了他,说:“算了吧,人家好不容易把假鸭子卖给你这个冤大头,还会在原地等着你去找?”
这时,张怀圣却举着一副鸭子的骨架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鸭骨架一扔,也顾不得满手的鸭油,一拍脑袋说:“老严,还多亏了你买的这假鸭子,霍进财驾车出城的经过,我想明白了!”
张怀圣告诉刘庆和严参,分尸案发生以后,他一直捉摸不透为什么明明霍进财已经死了,却依然有人看到他驾着马车出城。今天看到这鸭架,他终于想通了:其实那天坐在马车前面驾辕的,的确是霍进财,但并不是活着的霍进财,而是被分尸以后只剩下头、脖子、手脚骨架的霍进财。他记得西方有一种技术,就是用熟石膏加水调成糊,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做成任何形状,而且很快就能变干变硬。分尸人在将霍进财胸腹和上臂、大腿上的肉割掉之后,把石膏糊灌进霍进财的骨架,凝固后,霍进财的骨架就可以挺立住了。至于赶车出城,那就更简单了——霍进财在前面坐着,只是个样子,真正的赶车人其实躲在车篷里操控着马匹,出城之后,他把尸体藏好,又回到了城里。
刘庆和严参听得迷迷糊糊,修补残缺不全的尸体,中国大多采用木头雕刻、纸糊、黄铜铸造等方式,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三国演义说的孙权杀了关羽,把关羽人头送给曹操,曹操就命人用沉香木刻成躯体,与关羽的头颅一起厚葬,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用什么熟石膏来修补的。
八、最后交锋
第二天天亮,早晨吃过饭,张怀圣独自一人出了照磨所,先到教堂转了一圈,然后直奔范穆尔的诊所。
范穆尔对张怀圣的到来并没有感到吃惊,一见面,他就问道:“张大人,病好些了吗?我正想去看您呢,您怎么来了?”
张怀圣摇了摇头,说:“范先生,我看你也别跟我绕圈子了,霍进财被分尸这件事,就是你做的!”
范穆尔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张大人,我回国三个月来,耳边听到的都是您破案如何神奇的故事,可没想到您破案的手段就是靠吓唬。而我在英吉利呆了十年,人家法律规定之严谨,破案程序之缜密,你们大明就是再追一百年,恐怕也难于望其项背。”
张怀圣冷笑了一声,说道:“范先生,你刚才这句话里,至少有三处错误:第一,我说分尸这件事是你做的,是有根据的,绝非吓唬;二,你在英吉利呆了十年,回到大明才三个月,然后就判定英吉利在法律程序和破案手段上超过大明,这本身就不公平;三,你不应该说‘你们大明’,应该说‘咱们大明’。”
范穆尔被张怀圣说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干咳了两声,说:“那好,既然您觉得大明在法律程序和破案手段上不亚于英吉利,那就拿出证据来,只有铁证如山,我才肯承认,否则您就犯了诬告之罪!”
张怀圣不慌不忙地说:“我一直以为京城里有个非常厉害的杀猪高手,但审问杜猪儿的时候,他却告诉我京城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而且他提到了一个人名——母夜叉孙二娘。要知道这个女人是专门杀人做包子的,这句话给我的启发很大,能够把尸体肌肉和骨架分割得如此漂亮的,必定学过人体解剖,而在中国,解剖人的尸体是违法的。很多著名的医生也只能靠去乱葬岗看被野狗咬破的尸体来研究人体结构,所以,怀疑对象就只有从西方国家来的医生,也只有你了!”
范穆尔把两手一摊,说:“您还是在推测,我要的是证据!”
张怀圣眨了眨眼睛,说:“物证,是你的手术刀,人证更简单,你知道,孩子是不会撒谎的,而你,却偏偏教你的女儿撒了谎!”
范穆尔像被迎头打了一拳,他急切地抓住了张怀圣的手,说:“您去找过我的女儿了?”
张怀圣点点头,说:“是,你不该让孩子牵扯进来,西城地方不大,要找一个小孩子本来不难,但这个孩子偏偏大家谁都没见过,这不奇怪吗?开始怀疑你之后,我到了教堂,很容易就打听到你有个女儿寄养在那里,当着上帝的面我问她,她什么都没有隐瞒,把你让她女扮男装去送信儿的事儿全告诉我了。范穆尔先生,现在整个案子里,我就有一点儿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范穆尔思忖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说:“我这样做,全都是因为您啊!只不过,我现在才明白,自己看走眼了!”
范穆尔告诉张怀圣,自己从英吉利回到大明,本来是想把英吉利比大明先进的一些东西传播过来,可没想到他在京城到处碰壁,毛遂自荐根本无门可入,投书谏议更是泥牛入海,不但受尽了冷眼抢白,还被人看成是头脑有毛病的怪人。最让他愤怒的是,在教堂里长大的张怀圣靠着视他如义子的刑部员外郎赵准关照,居然当上了刑部官员,虽然品级不高,却利用不少西方知识被人称为“神探”。而他这个从小接受正规英吉利教育的才子,却无人问津,因此他心里非常不平衡,这才想出了设圈套为难张怀圣的主意。
也是机缘巧合,前些天,范穆尔在野外看到了让他吃惊的一幕——屠夫霍进财因为煤气中毒已经死了,整个尸体都僵硬了,可人们不但不赶紧埋葬,反而将他用土埋住身子,晾在冰天雪地里。他曾经劝说搭棚看护尸体的人赶紧下葬,不料却被骂了一顿。作为家属的霍氏宁肯信鬼信神,也不肯信他的话,他心里气不过,又联想到对张怀圣的种种不服气,这才灵机一动,晚上偷了霍进财的尸体,将其手足和躯干上的肉剔出来,又用熟石膏将尸体填充好,放在车前面,自己坐在车棚里,趁天光未亮将尸块扔在了霍氏求过的四处地方。又伪造出霍进财驾车出城的假象,给张怀圣设计了一个解不开的“死套”,为了让这个“死套”更加完美,他又趁夜色将霍进财身上的一块肉偷偷放进杜猪儿的柴房,然后让女儿扮成小童儿的模样,去给霍氏送假消息,试图进一步把张怀圣引入歧途。至于霍进财的尸体,他已经找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
听完范穆尔的讲述,张怀圣摇了摇头说:“范先生,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为了和我一较高下,您居然偷偷破坏人家的尸体,还栽赃陷害,在大明律条里,这些都是可以判你死刑的!”
范穆尔不以为然地说:“我仅仅是解剖了一具尸体而已,我是医生,我有解剖尸体的权利,至于栽赃陷害,那也只是个智力游戏!”
张怀圣点了点头,拿起桌上摆着的一支香蕉,对范穆尔说:“范先生,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现在已经是个香蕉人了,你虽然表面上看是汉人,但你的脑子和心都是英吉利的。你用英吉利人的眼光看待大明朝的刑律,那就大错特错了!”
范穆尔站起身来,把两只手背过去:“张怀圣,我彻底服您了,您带我回刑部治罪吧,不过我求您不要抓我的女儿,这件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张怀圣笑了笑,说:“这件事因你和我较真引起,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我看不如这样——今天晚上,你带着你的医疗器械,我带着那四块尸块出城,咱们找到霍进财的尸体,然后你将那尸体上的石膏敲掉,将尸块缝合回身上,再弄一口上等的棺木将其收殓,雇一辆马车送回城。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如何?”
范穆尔冷冷地看着张怀圣,说:“我对大明失望,其中法纪不严就是很重要的一条,作为刑部官员,您执法都像儿戏一样,看起来大明真的没希望了。”
张怀圣笑着摇摇头:“非也,我并不是不处罚你,我已经想好了两条处罚你的办法,一是你到照磨所来,做我的助手,你的解剖技术对我研究案子非常有帮助;二是罚你行走乡间,好好学学中国的医术,将中西医的精髓结合起来,治好更多的病人。最主要的是,我不希望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再搭上一条鲜活的生命,更不希望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失去她的父亲。”
范穆尔一把握住了张怀圣的手,说:“我选第二条惩罚,我要用我的后半辈子,来救赎我今天犯下的错误,让我变成白色的心,再变回黄色!”
张怀圣也伸出手去,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