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永宁二十七年冬,昭容皇后薨,舜承帝大恸,举国同悲。
永宁二十八年春,舜承帝醉梦,见昭容皇后于榻前,望帝君之睡颜,痛哭流涕。帝问何故,曰思君之至,往生不得。帝泪垂,感念皇后情深,问何法可解?后曰,七苦不见,极乐往生,便是归宿。
永宁二十八年夏,舜承帝好佛法,建庵千座,浮屠七级,不胜数。凡生而为女子者,遵礼制,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为昭容皇后超度者,亦不胜数。
此东乾佛风盛行之因缘也。
一、
你要梦吗?我可以便宜卖给你。他记得那女子这样说。
平原侯夜添在这个雨夜又想起那向他卖梦的女子。是在半月前,他乘一叶乌篷,路过姑苏,春雨淅淅沥沥,明月挂于柳梢,女子撑一把紫竹伞,遥遥呼喊:“船家,可否靠一靠岸,载我一程?”
船夫向夜添询问,夜添点头:“与人方便,也算积德行善。”
女子上了船,嫣然一笑:“多谢公子。”
夜添看她,女子芳华正好,着一身红衣,轻纱曼舞,如蓑烟雨中,似朱砂晕于宣纸,有水墨禅意。
看向岸边,她先前所立之地,恰是一座古寺,唤作莲华。
女子撑竹伞坐于船头,向舱中夜添招呼:“公子,一同来赏雨。”
素手,白皙,动人。
夜色凄迷,只船头孤灯是唯一光明。夜添笑笑,鬼使神差答应,靠坐过去,身子露于雨中。女子明眸善睐,笑意挥之不去,红酥手微倾,紫竹伞为他遮去天地风雨,换一片平静。
她便是在这时开了口:“公子,你要梦吗?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夜添匪夷所思:“梦?我已许久没有做过。”
“无妨,公子想要何种梦境,奴家满足你,是为报答。”
这话稀奇。
夜添看看船夫,他自撑着篙,欸乃一声,神思浑然,不在此处。
夜添于是摇头:“姑娘怕是醉了,夜色已深,还是早些休息。”
说完,他回到船舱,闭目,想要一场好眠。
“奴家名唤阴萝。”
女子声音自船头飘来,像这江面忽然泛起的雾,一丝丝,绕于耳畔。夜添忽然就想起了另一女子的青丝,也曾像这般绕于耳畔,绵延至心底,是他戒不掉的毒药,贪婪品尝,忘乎所以。
因为心痛,夜添的睡意顷刻间就消弭了。
眼前明暗交错了几许,只感到船略微晃了晃,身旁便坐下了一人,抱膝托腮,凝视于他,这动作,像极了另一人。
又是鬼使神差般,夜添侧脸看向她:“姑娘,你这梦有何稀罕?”
“我的梦,能见人心,你心中最渴求的是什么,我便能让你看见什么。公子,我可以给你一场好眠,让你做心许的过客。”
她神情笃定,可夜添觉得,她是在说一句笑话。
夜添笑笑,重又躺了回去,语气不无玩笑:“如此,便请姑娘给我一场好眠。”
阴萝抬手,阖上他的眼睛:“公子,良宵苦短,梦醒后,记得将酬劳给我。”
二、
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阴雨霏霏,绵绸不息,这便是她不喜姑苏的原因。
玉宁挑了挑灯芯,托了腮朝外眺望,如牛毛般纤细的雨丝密密织出一张灰网,将天地严严遮住,她便如同被困在牢中的小虫,挣脱不出那张牵扯命运的网。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只皱了皱眉头,一个心思动下,便造就了全东乾女儿家的厄运。
玉宁觉得,用一生的青春来为昭容皇后陪葬,这命运,好生悲苦。
正感怀着,有人敲了房门,是同寺比她先入门的师姐,跟在身后的身影挺拔修长,眉眼间刻着刚毅,正披着一蓑烟雨,紧紧盯着她。
他身上,有仆仆风尘的味道。
“静渊,这位施主说是你的旧识,来看你。”
玉宁对师姐施了一佛礼,抬手请来人进屋,来人却仍静静立在雨中,不动。
他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额间的发丝紧贴,遮住了侧脸好看的弧度。素来和煦温柔的面容,如今在玉宁看来,淌着无声的哀伤。
不自觉鼻头一阵酸楚,玉宁手中佛珠滑落在地,空出来的手忍不住扯了扯那人的袖子。
“夜哥,有话进来说,好不好?”
或许是她声音听着颤抖,又或许是夜添当真冷了,总之那袖中藏着的大手忽地伸出,握住了扯着衣袖一角的玉手,便再不放开。
玉宁任由他牵着,引他进了屋。
方阖上门,夜添便一把将她抱住,紧紧箍进怀中,这拥抱,迟到了数月。
数月之前,是何模样?
那时,夜添刚封了平原侯,正是少年得志之时。他骑了高头大马从皇宫出来,一路意气风发,惹得大街上的女子一双双眼睛里都种满了桃花,泛出粉色流光来。
夜添得意洋洋回到府上,攀了后花园的围墙向邻院张望,花丛掩映处,木制的秋千架上,荡着一抹水红色身影,比街上那些朵朵乱开的桃花,要美上许多。
“喂,我说玉宁,今年的梅子熟了的时候,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秋千架上的女子回望,冲他嫣然一笑:“好啊,到时八抬大轿,十里红毯,我才嫁你。”
“这有何难?”夜添倚着围墙,口中噙了片柳叶:“玉宁,你生来便是要做我的妻子。今生今世,你逃不掉了。”
玉宁低头吃吃地笑:“哪里来的泼皮无赖,都不知羞的。”
话音刚落,耳边一丝清风过,夜添已拥了她在秋千上坐定:“我这辈子就赖着你了,若有一天你逃了,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
“是么?”玉宁抬手将二人的青丝绾住:“那么,我便逃得远些,让你如何也寻不到。”
“如此,你便试试。”
没有回答,只有一串银铃般的笑,荡在夜添怀中,随秋千一道飘得高远。周围一片桃花锦簇,香飘了十里,却始终不及那女子的笑声绵延。
三、
夜添与玉宁二人,青梅竹马。二人的府邸比邻而居,父亲皆在朝中任有要职,夜添家世袭平原侯,而玉宁的家世要更显赫些,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相国。
夜添长玉宁六岁,在玉宁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便整日抱着她到热闹的街市上玩耍。是以玉宁最初的记忆便是京城的繁华,还有总是在她面前晃动的那张俊俏的脸,仅小小年纪便已见刚毅,然稚气未脱,总爱对她咧嘴笑,笑容堪比三月春风,吹得玉宁心里一片万物复苏的暖意。
于是,玉宁此生记住的第一个人,不是爹娘兄妹,而是邻家比她大六岁的哥哥,叫做夜添。
彼时,玉宁还是族中最小的女儿,极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生得刁蛮,这刁蛮在夜添面前表现得却是极为明显,明显到每一句话语都带着威严与居高临下,小下巴轻轻一扬,夜添便甘愿弯身为她当了坐骑。两家的院中时时传来欢畅笑声,便是玉宁骑着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夜添,指着头顶上垂下的果子,吆喝着:“夜哥,再高一点点嘛!”
那时,年幼的玉宁不知道,平原侯夜家的大公子在她面前如此逆来顺受,并不是因为她父亲的地位如何显赫,而是因为在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已重重坠入了夜添的心里,夜添幼年不懂,及至成了少年懵懂情事,却也奈何不得了。
情之一字,若深种,便是一辈子。
二人的童年流淌得平和,这平和却在玉宁的小妹妹出生时被打破,那一年,玉宁六岁,夜添十二。
十二岁的夜添,已是个少年郎的模样,看到邻家刚诞下的女婴,嘿嘿一笑,偷偷扯了扯玉宁的衣服,低声道:“玉宁,你妹妹真丑,不及你初生时半分。”
玉宁乐得咯咯笑,那边女婴像是听懂了一般,撇了撇嘴,朝夜添伸出了一双肉乎乎的小手。
“呦,夜家公子,这孩子想让你抱呢!”
众目睽睽,夜添无法拒绝,硬着头皮将小小的婴孩抱入怀中。软软带着奶香的身体甫一贴住他,便发出一连串天真的笑声。房中众人看着那纯净的笑靥,皆是一愣。
刚出了娘胎的孩子,发出的第一声,不是啼哭,而是欢笑。古往今来,恐怕沈家的小女儿还是第一个。
稀奇,真稀奇。稀罕事很快传入宫中,舜承帝一道御旨下来,将这生来爱笑的婴孩接进了宫去。原因很简单,昭容皇后喜欢,要收她为义女。
原本就显赫的沈家如今更是极尽恩宠,无限风光皆系于一懵懂孩童身上,孩童不知肩头担子有多重,只一味天真欢笑,除却笑声,她什么也没有。
自那之后,但凡沈家的人,只要一看见夜添,便会打趣:“呦,夜家公子又来啦,是想嫣娘了吧?那等她大了,你向皇上要了她可好?”
往往,夜添没有答话,一笑置之。
“嫣妹长得好,一双眼睛水灵得像养了两汪清泉。”二人在湖中划船时,玉宁扬声道。
“是么?”夜添只顾注意着船行的方向:“小孩子的眼睛不都是水灵的么?”
“嫣妹笑得好听,听宫中的嬷嬷说,只要她一笑,便有黄鹂鸟飞上窗台对她唱歌。”
“她的笑声是讨喜,不然皇后也不会欢喜得将她接入宫中去。”
“我就知道。”玉宁嘟了小嘴,抓起身上荷包便向夜添砸去:“你先时还说嫣妹长得丑,原来是骗人的。”
夜添被砸了个正着,哭笑不得:“玉宁,你这是怎么了,她那时是很丑嘛!”
“那你的意思是她现在很美了?”
玉宁气鼓鼓地站起身,扑过去抢夜添手中的船桨。她小小年纪,自然使得是蛮力,加之是在水上,船经不起折腾,在二人身子接触的那一刻便翻下,哗啦啦几声水响,二人双双落了水去。
最后还是夜添将不习水性的玉宁救了出来,当晚便是在一碗接一碗的姜汤与族中长辈的训斥声中度过,夜添挨了双人份的板子,皮开肉绽,整整一月才能下地走路,整整一月,玉宁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
于是他二人之间,再未提过嫣妹,直至玉宁十五岁。
玉宁十五岁的上元节,皇上特地准许沈嫣儿回家省亲。
说起来,玉宁对这个好命的小妹妹着实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刚被诞下时的丑模样,还有那听了让人心花怒放的笑声,乐而忘忧。
所以,当一乘软轿在沈府的大门前停下,一个只九岁便已见娉婷模样的小姑娘款款走出轿时,玉宁的心肝儿颤了颤。
“咱们家的嫣娘,实打实一个美人胚子呢!”
玉宁听到周围赞叹,撇了撇嘴。
怎么可能,当年那个浑身皱皱巴巴的丑娃娃,活脱脱竟是眼前俏生生水灵灵的姑娘,难不成皇宫的水土,当真滋养人么?
正想着,那小人儿已一头撞进自己怀中,仰起明艳艳一张小脸笑看着她,甜甜唤了一声“宁姐姐”。
她的笑容,让玉宁无法抗拒。
待反应过来,玉宁一双手已无比爱怜地捧起了嫣娘圆圆的脸庞。
于是,一群人簇拥着她姐妹二人欢天喜地进了屋去,沈嫣儿于攒动人影中不经意回头,看到邻家站着个清秀身影,正望向她这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只九岁的沈嫣儿,脸刷的红了。
后来沈嫣儿才知道,邻家那位翩翩风度的哥哥名叫夜添,是夜家大公子,亦是宁姐姐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多么令人艳羡的辞藻。
上元夜出门赏灯,是夜添带着玉宁与沈嫣儿,玉宁一路蹦蹦跳跳,沈嫣儿却似大人模样静静行走。夜添低头看看她,抬手在她鼻尖刮了一刮:“皇宫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嫣娘你都变得不活泼了。”
沈嫣儿圆睁着眼睛:“活泼?是像宁姐姐那般?”
夜添望着玉宁欢快身影,眼中宠溺深不见底:“是啊,是像她那般。如此,才显女儿家的灵性。”
“那,嫣娘也可以的。”
沈嫣儿笑着,向玉宁的背影追去。
长长一街花灯映着这两个年华正好的姑娘,如两只自在飞舞的蝶儿,万里光华也不及她二人风姿,夜添看在眼里,爱在心里。
他的玉宁,转眼间已成了大姑娘呵!
沈嫣儿在府中住了三日,三日里,尽是与玉宁和夜添在一处。与玉宁一同荡在秋千上时,便可看见院中围墙繁茂的绿叶间探出一个脑袋来,半倚着墙向她们招手。
“我说,今日带你们去城外的桃林可好?那儿的桃子个个一兜蜜水,保证你们爱吃得紧。”
沈嫣儿拍着手叫好,夜添愣了愣,笑了:“嫣娘,这才是女儿家的本性,极好。”
这句话,沈嫣儿一直记着。
回宫那天,沈嫣儿一阵感伤,眼泪化入愁肠,却攒出一朵又一朵比花娇艳的笑容来。上轿的前一刻,她看到邻家立着的翩翩身影,冲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拉了拉玉宁的衣袖,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宁姐姐,嫣娘最喜欢夜添哥哥了,等嫣娘长大了,要嫁他。”
玉宁呆住。
轿起,人散,只玉宁愣在原地,望着那由浓转淡的墨色轿影,狠狠瞪了一眼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夜添,转身回了屋去。
一连几天,赌气不见。
到后来,是夜添深夜悄悄潜入了玉宁房中。已是夜深人静之时,玉宁难眠,恍惚间看到屏风处闪过一丝鬼影,吓得她叫喊,却并未喊出声音来。
只因身子被禁锢在熟悉的怀抱中,只因一只手已将她的樱桃小口轻轻捂住。
“夜哥是想嫣娘了吧,等她长大了,向皇上要了她可好?”
玉宁赌气,如是道。
耳边响起夜添笑声,轻轻的。
“你笑什么?“
“玉宁可是在与一九岁小娃娃争风吃醋?”
玉宁推开他:“嫣妹欢喜你,要嫁你。”
“可我欢喜你,要娶你。”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欢喜你,要娶你。”
轻柔声音响在玉宁耳畔,似三月春风和煦,心中有一朵花悄然绽放,花瓣羞羞答答,却是因着那一生缘定的情话。
四、
男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五件大事,夜添只感兴趣前两件。
只是,功名总是要的,玉宁嫁他不能吃苦,他要将玉宁捧在手心里供着,含在嘴里养着,别人碰不得。
夜添有才干,颇得舜承帝赏识,所以二十四岁那年,舜承帝便提早让他袭了平原侯的官位。他洋洋得意,趁皇上高兴,顺带求了一桩婚事。
他说,沈相国之女玉宁自小与他亲梅竹马两小无猜,郎有情妾有意,如今皆已到了嫁娶年龄,求皇上准了这门婚事,也使他二人得以一解相思之苦。
舜承帝哈哈一笑,金口玉言,便定下了这段姻缘。
姻缘虽好,只可惜,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指婚的圣旨才颁下不过一月,昭容皇后忽染恶疾,一病不起。
所有太医挨个儿为皇后诊脉,但这病来得蹊跷,无人知晓病因为何,看症状,似是寻常风寒,可高烧连日不退,身上红斑四起,又不单单只是风寒。难为了这些头发花白的老太医,终日埋头于医书寻根究理,药方试了一副又一副,可皇后的病,却更见不济起来。
见此情形,舜承帝勃然大怒,拉了两个年级最大的斩了首,以儆效尤,这帮老太医们,魂都吓傻了,但,治不好就是治不好,昭容皇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是离归天不远了。
昭容皇后病着的这些日子,沈家最小的女儿沈嫣儿衣不解带守在床边服侍。昭容皇后清醒时,沈嫣儿笑得很甜,甜得笑容里能酿出蜜来,而昭容皇后昏迷不醒时,沈嫣儿却又哭得肝肠寸断,一双眼睛红肿,照照镜子,实打实像夜添哥哥说的城外桃林中一咬一兜蜜水的桃儿来。
时不时,宫中总有那么一两句闲言碎语。
“嫣娘对皇后真是衷心,可是,倘或有一天皇后……那嫣娘该如何?”
“该死,该死,大不敬的话,你倒有胆量说,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此地只你我,何来他人?你说,若真有那么一天,嫣娘该如何?”
“该如何?一随到底呗,那是本分。”
胆大包天的两个小宫婢,却不知隔墙有耳,而那一双耳,便是她们嚼舌根的主角,沈嫣儿。
沈嫣儿从帘后走出,看着小宫婢渐行渐远的背影,笑了笑,依然那么美,如市井传说,沈家嫣娘的笑是老天爷恩赐,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倾城倾国?不过是笼中鸟雀,供人把玩。
她转身离开,没提防,撞上一副结实胸膛。
“嫣娘罪该万死,不知皇上来此,唐突了。”
舜承帝一脸愁容,将她搀起,顺势握住了她小巧玲珑的手,如牵着自家女儿。
“嫣娘,随我来。”
嫣娘乖乖跟随,尽着笼中鸟雀的本分。
半月后,昭容皇后薨逝。正是腊月二八,离来年开春不过两日,她熬不下去了。
新年成了国丧,这一年的除夕,无人好过,家家户户素缟妆点,白烛不间断连点了七七四十九日。举国同悲之时,天降鹅毛大雪,将东乾冰封万里,似上天同悲,垂泪涟涟。
可是依然有人私底下高兴,高兴缘由,一为嫁,一为娶。玉宁裹在厚厚的白狐裘中,掬一捧雪,仰脸看向身侧的夜添,脸庞红润得堪比枝头红梅。
“夜哥,皇后娘娘这一薨逝,国丧要持续月余。”
夜添揽住她,掐过一只最娇美的红梅别入玉宁发髻,笑道:“左右你命里注定都将是我的人,迟些早些,不打紧,还是……你已迫不及待要做新娘子了?”
玉宁脸上腾地一红,推开了他,捂脸跑得远了。
夜添看着她笑,抬脚追了上去。
来年开春,舜承帝于梦中惊醒,忆起已逝的昭容皇后,颁下一道圣旨,一道足以令全东乾女儿垂泪痛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容皇后端庄贤淑,有慈悲之心,好生之德,朕时时感怀,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故愿承皇后之遗愿,建庵千座,浮屠数余,凡五品以上官家女子,未有婚配嫁娶者,皆削发为尼,入庵清修,为皇后超度。钦此。”
一句钦此,便是一生悲苦命数,逃不得。首当其冲,便是沈家小女儿嫣娘,因她自小承了皇后厚爱,岂有不报之理?出家为尼,她是第一个。
人人叹嫣娘可怜,可嫣娘却只是笑,整日笑个不停,笑得再没如此灿烂,好像她本就欢喜出家为尼这件事情,好像她迫不及待要去偿一偿皇后娘娘的恩情。
她笑得那么天真无欲,于是所有人原本疼惜她的心便更疼惜起来。人都说,这世上只一人不疼嫣娘,便是当今圣上。自然,这话是偷着说的,敢让皇上知道,立马手起刀落,让你这个嚼了舌根的人身首异处。
巧得很,皇上为嫣娘择的出家时日,同玉宁与夜添的大婚之日,竟是同一天。
自家姐妹,同一天,不同命运,一个走向升华,红毯铺地,一个走向寂灭,青灯古佛。
世事当真如此可笑。
夜添始终忘不了那一日的大婚。
他当真为玉宁铺了十里红毯,京城的街道,四处绵延不绝的红,玉宁喜欢的合欢花被他采来做沿路妆点,于是香飘十里。他骑于高头大马之上,迎接那将要过门的妻子,看她在喜娘的搀扶下远远走来,似幼年时无数次相逢,就那么款款行至他的面前,让他在牵起那双玉手的时候不自觉微微颤抖。这将是多么重的承诺呵,轻轻一牵,便是一辈子。
耳边欢快的曲儿声震天,四处笑脸洋溢。夜添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欢喜,小心翼翼牵着新娘子拜了天地父母,珍而重之将她护在自己身旁,要让她做自己的心肝儿,一辈子。
然,金秤杆握在手上,终挑起红盖头来的那一刻,天塌地陷。
红盖头下,俏生生一张脸,还带着未脱稚气,只对他笑,笑容天真无邪,却已然有了倾国之姿色。
沈家小女儿嫣娘,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谁人不爱?
可对于夜添而言,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的佳人呢,哪儿去了?
“当啷”一声响,惊得面前小人儿一个激灵,抬头怯怯望着他,可脸上笑容依然倔强得不愿褪去。
“夜添哥哥,你不欢喜嫣娘嫁你吗?”
夜添声音却是冰冷:“玉宁呢?”
小人儿依旧保持着好仪态,举手投足间,是皇家贵气。
“夜添哥哥,你是不欢喜娶了嫣娘,还是……本就不欢喜嫣娘?”
小人儿说得那般可怜,甚至眼底已现晶莹,一汪水兜在那里,硬是没让它掉下来。她微微仰着头,直视着夜添,目光清澈,光明磊落。
只,在夜添眼中,都是惺惺作态,这是个小妖精,偷走了玉宁,却还装作楚楚可怜,夜添当真瞧不起她。
丝毫不怜香惜玉,夜添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狠命摇晃:“玉宁呢?你把她藏哪儿去了?快告诉我!”
终于将那清纯眼底积蓄的眼泪尽数晃出,嫣娘啜泣着,咬牙说出了玉宁下落:“宁姐姐……已经替我去了莲华庵。”
仿佛晴天霹雳!
“怎么可能!她一心一意要嫁我,怎么可能会替你去莲华庵?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她是不要命了么?”
“夜添哥哥!”沈嫣儿一把抱住了夜添:“夜添哥哥,嫣娘自小就欢喜你,自小就想嫁你,嫣娘一点也不比宁姐姐差,你看看嫣娘吧!求你,看看嫣娘吧!”
然而,她的祈求却被夜添毫不留情一手挥落,嫣娘娇小的身子滚落在地,和着地上尘土,可以分明看清她稚嫩脸蛋儿上的血痕,五个鲜红手印,便是这一夜洞房花烛夜添为她留下的印记。
带着伤,带着痛,没有一丝丝美好。
除却那个血红的巴掌,夜添从此再未碰她,拂袖而去。
哪怕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哪怕她恳求得那样没有尊严,夜添不屑一顾,生生将她踹离自己的身旁。
“要么滚,要么死,你自己选择!”夜添离开前如是说。
沈嫣儿呆住。
那一晚,夜添上了马,彻夜狂奔,便是要赶往姑苏莲华庵,去迎回他这一辈子捧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五、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房里的人却似胶着,死死抱住,再不愿分开。
轻轻掀开玉宁头上的帽,光可鉴人的头刺得夜添心疼。他一下又一下抚摸着那里,那里,曾有青丝三千,是这世上最勾夜添心魂的东西。夜添总爱将玉宁的青丝绕于指尖,绾青丝,绾在心头的,是二人矢志不渝的情,却如今,随着这三千青丝的一同飘落被生生斩断了。
不必说夜添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来累死了多少匹马,也不必说夜添在绵延阴雨中浸泡了多久,所有的苦与恨都在见到失去头发的玉宁时烟消云散。他紧紧地抱着这个自己心尖尖上的姑娘,一滴热泪滚落,恰落在了玉宁白皙的脖颈上。
“随我回去。”他说:“你是我的妻子,该出家的是嫣娘,这等罪过,你不能替她受着。”
玉宁轻轻推开他:“嫣娘她怕极了,只抱着我哭,她不愿出家,那么小的年纪,哪个姑娘会愿意就这么一辈子老死在青灯古佛旁?她爱你,自小便爱你,若这世上还有人能给她幸福,便只有你了,夜哥,你可明白?”
“我不明白!”夜添怒吼:“她什么都有,打她出声那天起就注定了浩荡恩宠,便是为这恩宠牺牲些又有什么?可她竟不满足,偏偏要牺牲你的幸福来换她的自由,嫣娘此心,何其狠毒。”
“不怪她!”玉宁擦了把脸上的泪,笑道:“夜哥,是我自愿的呢。”
“这不可能!”
“夜哥,你可知道皇上为何要让这许多女子出家为昭容皇后超度?只因他思念皇后之深,于梦中见到皇后徘徊不去,往生不得,皇上心疼,想度她,却听皇后说,七苦不见,极乐往生,便是归宿。于是,便有了这许多桩事情。夜哥,玉宁想通了,从今往后,青灯古佛,要替皇后寻极乐。”
“极乐?”夜添觉得可笑:“世人皆苦,何为极乐。”
玉宁笑了:“了无尘埃,便是极乐。”
只这一句,心迹已明,便是永诀。
夜添呆住:“玉宁,你当真心意已决?”
玉宁点头,双手合十,微笑:“佛门清净之地,不容儿女私情亵渎,公子,还是请回吧!”
夜添也笑,仰头大笑,泪水尽数洒落,落上足下土地,一滴一滴,尽是恨,尽是悔,尽是决绝,却又尽是痴缠。
“我自小捧在心上的那一人,名叫玉宁。静渊师父,你与她长得很像,是夜添唐突了,还望师父恕罪,夜添告辞!”
一语催心肝。
夜添转身离去,黏似离愁的雨将他身子打得单薄,他一步一步走得坚决,未曾回头,自然也未曾看到身后那女子眼中的泪水,一如这场黏人的雨,胶着在心口上,永远是化不开散不去的疼痛。
夜哥,再见。
她在心中道,缓缓阖上了房门。
夜添几乎是狂奔着出了莲华庵,迎面便撞上一人,他还未及道歉,便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如此熟悉。
他惊讶抬头,一袭红衣在雨中晕染出水墨禅意,隐约似有大朵红莲在她肩头绽放,却,在夜添眨了眨被雨水打湿的眼后,红莲消失不见。
“公子,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儿去?”
“阴萝姑娘?”夜添迟疑着问。
“原来公子还记得奴家,让奴家好生感动呢!”阴萝娇笑着,牵起了夜添的手:“公子,时候不早了,你我还是赶紧上路吧!”
“上路,去往何方?”
“公子不是想弄明白这一场孽缘的缘由么?阴萝现下便带你去看看!”
这话又是说得奇怪。
看到夜添迷惑不解的神情,阴萝又是抿嘴偷笑:“啊呀,看来公子还没明白过来呢!公子,你方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昨日之事的回想罢了,是你自始至终看到的表面,不可信的!”
“那就请姑娘告诉夜添,究竟什么才是可信的。”
阴萝紧紧握着他的手,指了指北方,那里,正是去往京城的方向。
“公子,随阴萝来,阴萝现在就带你去看看,真正的人心究竟是何模样……”
八、
玉宁投湖的画面,艳绝极致。
夜添发疯了一般奔至湖边,想要抱住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玉宁,却,抬手间,只捞到一抹幻影,眼睁睁看着玉宁在自己的怀抱中沉入越来越深的湖底,他无能为力。
便在悲痛欲绝之时,身后一阵轻快笑声荡来,依稀有发丝绕在他的指尖,如那年绾了玉宁青丝说出一生誓言,他仓惶回头,却只看见语笑嫣然的面容,红衣招摇,在青山绿水前晕染如红莲绽放,红酥手于袖间隐隐现出,搭在夜添手腕上,极轻,极痒。
“公子,没用的,这不过是你的梦境,昨日之事重现,你是看客,无能为力。”
月光下站立着的阴萝,浅笑吟吟,静敛如神明,笑看人世沧桑,只轻捻小指,万千劫数灰飞烟灭,都是她看过的一场折子戏罢了。
夜添反握住她的手,语声颤抖:“姑娘有办法救玉宁的是不是?”
阴萝笑看着他的失态,轻轻摇了摇头:“公子,奴家只是个卖梦的人,梦中劫数已定,阴萝管不得。”
“可你不是寻常人,你会有办法,骗不了我的。”
夜添亦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坚定,只知这女子非同一般,能了却他心中未完夙愿。
阴萝咯咯笑着,凑到夜添耳边轻声呢喃:“公子,若这般做了,会遭天谴的。”
“天谴为何?”
“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我来替你遭这天谴。”
“公子可考虑好了,这话一出口,可是盖了生死契的,阎王爷拿住了你,阴萝可无能为力。”
夜添忽然间笑了:“只要能和玉宁在一起,悉听尊便。”
阴萝无奈遥遥头:“红尘中痴傻人多,公子最甚,罢了,奴家就依公子这一回。”
她笑着,扬起了手,天地间忽然一场冷雨飘至,万物皆朦胧,只阴萝的红衣在眼前招摇得厉害,如开出了大朵红莲,绽放在夜添身侧,铺展出一条通往极乐的康庄大道来。
“公子,沿着这条路行去,便是你夙愿的归属。”
“多谢姑娘。”
夜添抬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二人在乌篷中时阴萝的话语:“公子,良宵苦短,梦醒后,记得将酬劳给我。”
他慌忙回头,哪里还有阴萝的影子,他冲冲冲雨幕大喊:“阴萝,这一场梦的酬劳……”
“酬劳?公子早已付清了!”
夜添纳闷儿:“何时?”
无人回答,只一缕晨光穿透层层乌云而出,将一切黑暗照得了无痕迹。
永宁二十八年秋的一日最普通不过的清晨,姑苏莲华庵中的小尼姑出门打水,庵外毗邻着一汪静湖,日日听那庵中暮鼓晨钟,已然滋养出了佛性,连水的味道也比别处甘甜许多。然,当小尼姑挑着担子走至湖边时,整个人忽然呆住,像是傻了,愣了半盏茶的功夫,猛然惊醒,尖叫着跑回了庵中,担子上的木桶滚落,浮于湖面,缓缓飘向湖中心一团东西去。
是两具合抱尸首,那女子尽裹一袭红衣,面色红润如常,有如花笑靥,挥之不去,然,女子无发,自她头顶绵延至全身的青丝全来自她怀中紧抱着的那具枯骨,埋于玄色衣衫之间,妖娆青丝自骨间穿过,三千丈,那么长。
他二人的记忆里,桃花开了满园,应有一架木制秋千, 女子坐在上面飘来荡去,像是要荡到浩渺青天上去,她洒下的笑声,清清澈澈,银铃一般。
男子倚着围墙,笑看着她:“玉宁,你生来便是要做我的妻子。今生今世,你逃不掉了。”
女子吃吃笑:“哪里来的泼皮无赖,都不知羞的。”
男子还说:“我这辈子就赖着你了,若有一天你逃了,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
“是么?”女子抬手将二人的青丝绾住:“那么,我便逃得远些,让你如何也寻不到。”
“如此,你便试试。”
他试了,于是他二人,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世人皆苦,何为极乐?
立在湖畔的红衣女子可以告诉你:命之将尽,照见西方,可得极乐。
她轻抬玉手,勾一勾小指,顷刻风过,白骨灰飞,了无痕迹,只一袭红衣在山林间飘荡,悠悠转转,终于落地,便是覆盖在一座荒冢之上,依山傍水,是个养灵气的好去处。
人世间,有女子惨死,积累世怨念,阴魂不散,化厉鬼,着红衣,寻悲苦之人,造蜃景,引迷途者入,醉生梦死,一了未偿之夙愿,代价为何?贱命一条足矣。
尘归尘,土归土,夙愿已了,各得所需。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了。